木衛(wèi)二
起初,我以為這是一本自助類的講野外生存的書籍,提供指南、攻略、干貨的那種。總之,從書架上抽下這本《一個女人,在北極》時,我不知作者是何方神圣;而翻開冰雪打底的封面時,我也壓根不曉得,在旅行文學(xué)的名冊上,有過這樣一本書。
我與極北之地的最近際遇,是在挪威的特羅姆瑟(近北緯70°)。這個地點出現(xiàn)在本書作者克里斯蒂安·里特(Christiane Ritter)返回歐洲大陸和文明世界的第一站。彼時,我認(rèn)知苦寒尚且粗略,只曉得挪威有個“種子島”(即斯瓦爾巴群島“末日種子庫”),也聽說過有一個冷僻島嶼,中國公民能自由出入,還有個地方建有北極科考黃河站。我顯然沒搞清楚,這幾處地點,竟是同一個地方,即《一個女人,在北極》的故事發(fā)生地斯瓦爾巴群島。它距離人類文明視野太遠(yuǎn),導(dǎo)致我沒能將它們聯(lián)系在一起。
北極點的位置在北冰洋,沒有陸地。北冰洋周圍,則有一圈島嶼,分屬不同國家,它們共同組成了極地世界:格陵蘭在其中最具知名度,有原住民;小國冰島,又最受游客青睞,引領(lǐng)電子樂風(fēng)潮。我過往的謬誤,還將斯瓦爾巴群島,跟俄羅斯的新地島和北極群島,徹底混在了一塊,蓋因它們真的太少出現(xiàn)在文明世界的新聞報道中。沒有消息,就是它們傳遞出來的最大消息—不適合人類居住的高緯度群島,其曝光率大多如是。在冰川的作用下,這些島嶼在地圖上呈現(xiàn)鋸齒狀外觀,有如造型不同、材質(zhì)不一的梳篦。在肉眼可見的三維世界中,以有名的挪威峽灣地貌最有代表性。
斯瓦爾巴群島,別名冷岸島(來自挪威語“svalbard”)。在微信的國家地區(qū)列表里,它可以單獨顯示,即斯瓦爾巴群島和揚馬廷(揚馬廷是位于格陵蘭與挪威之間的分界島)。斯瓦爾巴群島的樣子,像一張縮略比例走形,被撕裂、揉皺的印度地圖。由于繪制地圖采用的是墨卡托投影,高緯度地區(qū)總會變形,直到現(xiàn)在我也記不住斯瓦爾巴群島的真實形狀。
《一個女人,在北極》書名中的“一個女人”,即指作者克里斯蒂安。但她并非真的一個人生活在冷岸島上。她留駐北極的丈夫發(fā)來探親邀請,于是克里斯蒂安展開了為期一年的極地之旅。掃過故事簡介,讀者還容易預(yù)設(shè),本書是關(guān)于一對伴侶在天寒地凍下相扶相助的故事,大談生存體驗。不消說,數(shù)百年來,極地冰冷堅硬的事實,未曾更改。
結(jié)果,打從登陸北緯八十度的灰岬開始,原來本書人物,不止兩位—沖克里斯蒂安招手微笑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年輕的挪威金發(fā)小伙卡爾,也跟克里斯蒂安和丈夫一起度過這一年(所以這北極一年,是三人同棲)。缺少人類同伴的情況下,多一個人,就是多一份想象力,多一份生命勇氣和生活樂趣。譬如在做飯出餐上,三個人,就具有了三種廚藝。面對單調(diào)食材,同樣的海豹肉處理,至少可以保證口味上不重樣。
克里斯蒂安成行于一九三四年,《一個女人,在北極》初版于一九三八年。但整本書讀下來,并無陳腐語氣與年代距離,這是一本由文字制造出迷人氛圍,行動方式與特殊體驗兼?zhèn)涞挠斡?。用今天的眼光來看,灰岬上的那間小屋四四方方,插倆煙囪,更像時下的集裝箱?;裔抵車鷦t有一大串仿佛來自極地抑郁癥患者的賜名之地,像愁思岬、悲嘆灣、狼狽岬、憂愁灣等。
克里斯蒂安的角色,在一個人類、一名女性和一位小屋女主人的多重身份之間切換,她會同情雪狐、絨鴨和海豹,慈愛心泛濫,不忍下殺手;又會在饑餓或者食物危機(jī)到來的情況下,關(guān)切維生素的攝入。一頭海豹可以提供半噸到一噸的鮮肉食材,過于可觀。當(dāng)丈夫為冰原上柔弱小花身上的大自然生機(jī)贊嘆時,克里斯蒂安的做法卻是將它們“統(tǒng)一吃進(jìn)肚里”。再美的小花,經(jīng)受完一個人類的贊美,不外是富含維生素的蔬菜。
海明威選擇用獵槍獲知非洲野生動物的名字。他的勇氣,說到底,不過是文明人的包裝、粉飾與偽善,跟阿爾謝尼耶夫《在烏蘇里的莽林中》里的赫哲族獵人德爾蘇是完全不同的。再如《一個女人,在北極》里,用自動陷阱去獵殺北極熊,那是長久以來,極地獵人在荒野冰原上尋覓食物的生存方式,而非現(xiàn)實世界中動物園的觀賞互動,或設(shè)立國家公園,以體制之臂彎為原生棲息地提供保護(hù)。
大自然之手主導(dǎo)一切的情境下,不獵殺動物作肉食儲備和補充,人類根本不可能在極地生存(如同薛克頓南極求生的壯志故事中,負(fù)責(zé)運輸任務(wù)的雪橇犬,也遭“人道處理”成為食材,讀來使人難過)。倘若克里斯蒂安是個獵人,讀者反倒會對她的慈悲感慨產(chǎn)生懷疑。但她的北極主婦身份,又令讀者對其出于行文方便而產(chǎn)生的人類情感,多了理解的基石,有可墊步與緩沖的空間。
維持生存必需條件之外,書中最美的一些感受體驗,全是來自一年之中光線帶來的神奇變化。從修辭上,這一年可以描述為一個白天與一個夜晚—漫長的白天與漫長的夜晚。然而在白天與黑夜之間,光線變幻無窮,令人仿佛置身夢幻仙境,探觸到永恒。
克里斯蒂安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光之帝國,用電影攝影的術(shù)語來說—她隨時體驗著魔幻時刻。其他緯度的魔幻時刻,來自日落西山之時,十五分鐘左右的薄暮之光。
當(dāng)南回的太陽,以不可思議的極低角度,拂照斯瓦爾巴群島,“說是白晝,其實不過只是由朝霞與晚霞組成”,“萬物仿佛獲得自己的光”。人不僅渺小,也會自知渺小,固有意識接近消融。這時候的太陽光照射,角度低探,溫柔低回。大自然的打光,賽過一切人間頂級豪華攝影棚。此際此刻的人像輪廓,美輪美奐,萬物如蒙圣恩,如沐愛河。以天空和大海為尺度的天地舞臺中,遠(yuǎn)山河谷不說,平凡無奇、粗糙簡陋的人造物,也像變了一副模樣,就如同直接被賦予了生命。
克里斯蒂安斷言,這光之戲劇,不是為人類肉眼所造。初到北極,幸運看到極光的人,也會被美撞擊,陶醉、喜悅,身體隨之輕擺、搖動、變形、幻化,乃至狂喜。然而,用美這樣的大詞,去化約、表述,雖然確實對光進(jìn)行了修辭,卻也消解了光與光之間時時刻刻的差異與變化之美。要感知極地之光的層次之豐富、力度之渾厚,需要長時間的浸入體驗,比如擁有在極地一年的生活體驗,而絕大多數(shù)人并不具備這樣的條件,只能點到即止,望而卻步。
當(dāng)太陽光徹底消失后,群山只剩白影,大海只剩黑影。沒有了無所不能的太陽,還有魅力絕倫的月亮。在克里斯蒂安看來,步入極夜的過程,是失去光線,卻也催發(fā)了人類本能的光之渴望,更加沖動,強烈。她寫道,滿月之下,月光似乎輕易就會讓人發(fā)狂?!拔覀?nèi)诨谠鹿庵?,又像是月光把我們吃個精光”,“月光似乎無所不在地跟著我們,即使我們在月光下漫步后返回小屋也躲不掉”,“海中晃動的碎浮冰塊將光碎裂成上百片,再投射回月亮”。享受孤寂,與被孤寂吞噬,似乎只有一線之隔,讀者跟著克里斯蒂安出竅又回魂。
可以說,光有描述光之盛況與極夜體驗的篇章,《一個女人,在北極》已經(jīng)是一本出色的游記??死锼沟侔埠畹貏佑弥赖男揶o,又讓讀者感受到消解自我體驗的靈性快樂。漫長極夜中,由于極端的無聊、冷靜和孤寂(男人們出去打獵時),她甚至能辨認(rèn)風(fēng)的模樣,風(fēng)暴從北邊、西邊和東邊來,它們的步履,是有差異的。當(dāng)來自南邊的風(fēng),從山上往下吹,輕柔而溫和地進(jìn)入小屋,是她“對自己的孤獨有著最深刻體認(rèn)的時刻”。
克里斯蒂安不僅對灰岬小屋的日常,對進(jìn)入與生活在極地,有著深刻且不凡的觀察總結(jié);告別極地之際,她也能敏銳留意到細(xì)節(jié)上的變化。“食物豐盛,咖啡則過于濃黑”,火車越來越快,報紙越來越厚,人們愈發(fā)匆忙。人人都在讀報紙,上面好多大新聞,但其實毫無內(nèi)容。這些觀察描述,來自《一個女人,在北極》后記,寫于一九九○年—成書五十二年后。一本好書,哪怕你只讀后記,也會感受到它的真誠流露。出于對歷史的認(rèn)知,我們當(dāng)然知道,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末的歐陸,風(fēng)云詭譎,但它不影響我能深深理解克里斯蒂安從北極南歸時的不舍。她迅速感染了匆忙與緊張的病毒。她驚覺,原來自己離開文明世界已經(jīng)有一年之久。冷岸一年,讓他們蓬頭垢面,顏如菜色,卻幸運地遺忘了歐洲的愁容。身為普通人,很難接收新聞消息背后隱藏的信號,更不可能及時預(yù)見后來的戰(zhàn)爭與暴行。站在更寬容、更富道義的后世人的立場,或許,能不親身經(jīng)歷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背向人類黑暗罪惡的深淵,也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選擇。畢竟,戰(zhàn)爭是文明的反面,是缺乏維生素的野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