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彪
(《收獲》文學雜志社, 上海 200040)
二戰(zhàn)后的20世紀40年代開始,世界文壇涌現(xiàn)出一種新的文學形態(tài)——見證文學。見證文學的作者都有獨特的身份,即自身都經歷過重大的人類災厄:世界大戰(zhàn)、種族滅絕大屠殺、集中營、勞動營等等。他們的寫作,也都以記錄親身經歷的苦難為內容,直抵人類文明與人性的巨大創(chuàng)傷,“見證文學是一種特殊的自傳文學。它指的是那些親身遭受過浩劫性歷史事件的人,作為幸存者,以自己的經歷為內核,寫出的日記、回憶錄、報告文學、自傳體小說、詩歌等作品”[1]。
這其中,尤以猶太作家與作品最為引人注目,產生了世界性的重大影響。稱得上見證文學杰作的作品,大多出自猶太作家之手,比如普里莫·萊維的《這是不是個人》、埃利·威塞爾的《夜》、凱爾泰斯·伊姆雷的《無命運的人生》、安妮·弗蘭克的《安妮日記》等,還有丹·佩吉斯、奈莉·薩克斯、保羅·策蘭等詩人的詩作,構成了見證文學的經典,奈莉·薩克斯、凱爾泰斯·伊姆雷和埃利·威塞爾分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與諾貝爾和平獎,更擴大了見證文學的影響力。至于保羅·策蘭,現(xiàn)今已被公認為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他的名作《死亡賦格》也已成為見證文學的紀念碑。難怪埃利·威塞爾作為見證文學的代表作家,以猶太人身份在《作為文學靈感的大屠殺》一文中,賦予了見證文學新的文學定義:“如果說希臘人創(chuàng)造了悲劇,羅馬人創(chuàng)造了書信體,文藝復興創(chuàng)造了十四行詩,那么我們的時代則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文學,即見證文學?!盵2]
納粹大屠殺使得600萬猶太人失去生命,其中150萬是兒童,這為猶太作家提供了最直接的創(chuàng)作資源和動因,讓他們拿起筆來,為苦難留下記錄。但如果我們僅僅以此作為猶太作家在見證文學中所擁有的特殊位置,而不去考察猶太精神特質與見證文學的特質之間的關系,挖掘其背后更深層的意義,我覺得將會是個嚴重的缺憾。
本文認為,猶太作家和詩人直面大屠殺苦難的見證文學作品,最根本的內核,乃是猶太民族精神特質的必然表達,有著深刻的猶太歷史和猶太文化因素,更有著塑造了猶太歷史和猶太文化的圣經根源。
真實還原作者親歷的苦難,成為苦難的見證,是見證文學的基本特征,但作者敘寫這些苦難經歷時,大多時過境遷,須從記憶中汲取,這樣,記憶首先成為見證文學的要素;或者說,見證文學首先是從記憶這個入口進入的。猶太人正是被譽為“記憶的民族”,他們從先祖時代開始,一路下來,“亞伯拉罕的信仰、埃及的奴隸生活、先知的言行、賢人的智慧、民族的歷史、與圣城耶路撒冷的關系,猶太人靠著‘記憶’將這些繼承下來,并告訴子孫過去所發(fā)生的一切”[3]。埃利·威塞爾在《作為文學靈感的大屠殺》中論及猶太人與記憶的關系時也說:“我屬于記憶的群體。沒有人像我們一樣記憶,無論是我們的朋友,還是我們的敵人,都沒有。我們被告知‘記憶與觀察’是同一個詞,就像是所有的日子被創(chuàng)造出來,都是為了獨一無二的安息日一般,所有的其他詞語被創(chuàng)造,都指向一個詞——‘記憶者’。”[2]
如此看來,記憶無疑成了猶太民族的精神特質,是頗具“猶太性”的存在。那么,這種精神特質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耶路沙米在他的名著《紀念:猶太歷史與猶太記憶》一書中,給出了答案:來源于圣經。耶路沙米說:“希伯來圣經在要求‘要記住’時似乎沒有絲毫遲疑。它的命令是無條件地,甚至在沒有要求的情況下,記住也總是最關鍵的?!盵4]5
以色列啊,你要聽!耶和華我們神是獨一的主。你要盡心、盡性、盡力愛耶和華你的神。我今日所吩咐你的話都要記在心上,也要殷勤教訓你的兒女,無論你坐在家里,行在路上,躺下,起來,都要談論;也要系在手上為記號,戴在額上為經文;又要寫在你房屋的門框上,并你的城門上。①
這是圣經《申命記》第六章記載的誡命,經文的語氣非常強烈,它可以說是猶太信仰的核心要義,即猶太人的信仰告白,所謂的《聽命誦》,猶太人每天都必須誦讀,而且類似的意思在圣經中重復出現(xiàn)。耶路沙米分析說:“動詞‘記得’及其各種詞尾變化形式在《圣經》中總共出現(xiàn)不少于169次,通常由以色列或者上帝作為主語,畢竟保存記憶是兩者義不容辭的責任?!盵4]5
記憶早在圣經時期就進入了猶太民族的宗教信仰和歷史文化,正如哈羅德·布魯姆所言:“猶太人憑借一種宗教而成為一個民族,而不是從一個民族變成一種宗教?!盵5]12宗教信仰先于民族而存在,這在世界歷史上絕無僅有,它與記憶的關系也被上帝的話語確定下來,耶路沙米指出:“古代以色列知道什么是從上帝而來的,知道上帝在歷史上做什么。如果的確這樣,那么記憶對以色列的信仰而言就十分重要,關乎信仰的終極存在。只有在以色列,‘要記住’成為一條宗教命令,要求整個民族遵行,它的影響無處不在。”[4]11
在后來的歷史進程中,猶太人失去家園,沒有祖國,流散世界各地,遭受無盡的逼迫與痛苦,然而這個民族沒有被同化,沒有因為分散而消散,反而頑強地傳承著自己的信仰與文化,這其中記憶的保存尤為重要。猶太人通過宗教儀式、禱告、節(jié)期等把記憶保存下來,反復誦讀,銘記,使之進入到他們的生活之中,比如安息日和逾越節(jié)對出埃及的記憶,住棚節(jié)對曠野40年的記憶,等等,記憶構成了猶太歷史,與猶太民族的生存密切相關。耶路沙米這樣說:“的確,歷史上以色列民族大部分時間都流散于世界各地,若要理解該民族的生存,我認為以色列記憶的歷史是十分重要的,盡管大部分記憶已被遺忘,但記憶仍然被書寫著。”[4]6
這其中,猶太人的記憶也包含著苦難記憶。從出埃及開始,到進入迦南地后不斷受到外敵侵擾,再到大衛(wèi)和所羅門王朝曇花一現(xiàn)的繁榮,隨后南北國分裂,直至北國亡于亞述,南國亡于巴比倫,耶路撒冷和圣殿遭到毀滅,圣經記載了眾多先知向以色列人說話,要他們記住犯罪的后果,記住國破家亡的苦難經歷?!兑再悂啎贰兑讜贰兑装Ц琛返扔葹榘?“先前滿有人民的城,現(xiàn)在何竟獨坐!先前在列國中為大的,現(xiàn)在竟如寡婦!……她夜間痛哭,淚流滿腮,在一切所親愛的中間沒有一個安慰她的”。可以說,猶太記憶也是一種創(chuàng)傷記憶,在他們流散世界各地將近2000年的時間里,這種記憶在他們的信仰生活中與猶太歷史融為了一體。
猶太人活在記憶的歷史里,記憶也造就了猶太民族的精神特質,使得每一個猶太人都承擔著記憶的使命,不僅要記住圣經里的誡命,也要記住上帝的作為,記住猶太人的苦難。記憶鑄造了以色列歷史,以色列歷史反過來也成了猶太人的記憶,進入他們的生活與文化,永存于他們的世世代代。
到了20世紀,二戰(zhàn)和大屠殺相繼發(fā)生,一大批猶太作家和詩人應運而生,扛起了見證文學的大旗,他們的思想情感深處,他們的猶太特性背后,無疑涌流著與猶太人血肉相連的圣經根源。換句話說,猶太作家的見證文學,乃是圣經塑造的記憶民族對苦難所作的現(xiàn)代回應。
漢娜·阿倫特認為,記憶是一種強有力的認知模式。她在《過去與未來之間》里比較了希臘歷史觀與希伯來歷史觀,對兩者作出區(qū)分,她說希臘史學關注的是榮耀與偉大,而猶太記憶與這種歷史觀相反,他們“認為生命本身是神圣的,比世界上任何事物都神圣,并且人是地球上的至高存在”。[6]
在這樣的視野下,記憶又與生命連在了一起。圣經要以色列人記住誡命,記住苦難,目的是為了保全他們的生命?!渡昝洝窂娬{說:“我今日所警教你們的,你們都要放在心上,要吩咐你們的子孫謹守遵行這律法上的話。因為這不是虛空與你們無關的事,乃是你們的生命,在你們過約旦河要得為業(yè)的地上,必因這事日子得以長久?!?/p>
納粹集中營里的焚尸爐,焚尸爐煙囪上冒出的煙和火星,對猶太人印象至深。這種恐怖的記憶深入骨髓,無論走到哪里,無論過去多少年,猶太人都不會忘記這個噩夢,如同不會忘記猶太歷史上任何一場大災難一樣。從災厄中死里逃生的幸存者們,他們擔負起記憶的責任,記下了奧斯維辛,記下了無數(shù)個死亡集中營,那些最黑暗的地獄;記下了毒氣室,記下了堆疊成山的尸體,記下了被絞死的孩子,記下了活著的嬰兒被扔進烈焰滾滾的深溝;也記下了人性的脆弱,囚犯間的彼此傷害,親情的扭曲,甚至骨肉至親的背叛……以至于他們發(fā)出愧疚的哀嘆,在集中營里,最優(yōu)秀的人都喪命了,最糟糕的人卻幸存了下來;受害者反而恥于生而為人,因為正是人類發(fā)明了集中營。
一切都恐怖邪惡到了不真實,卻又是最真實的,這種真實也構成了記憶之恐怖,記憶所承載的生命之沉重,是人所難以承受的,這些見證文學的作者,都是以自己的生命來記憶生命,用生命來寫出生命,也難怪,萊維與策蘭最后都選擇自殺來給自己的記憶畫上生命的句號。
記憶的反面是遺忘,猶太作家們的見證文學,除了用記憶記下苦難,保存苦難,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反抗遺忘。記憶與遺忘,其實是一個問題的兩面。在見證文學里,我們常常會看到,猶太作家以“不會忘記”的方式,來強化記憶,反抗遺忘。
威塞爾的《夜》是反抗遺忘的代表作,他親歷父母和7歲的妹妹死于集中營,這一切都強烈地烙刻在他的記憶里,讓他永遠不會忘記: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夜,我們在集中營度過的第一夜,這一夜讓我的一生成為漫長的黑夜,被加上七重封印。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煙。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孩子的臉,在靜默的藍天下,他們的身體漸漸蜷曲。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火焰,從此以后一直在消耗著我的信仰的火焰。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黑色的沉默,永遠剝奪了我生的欲望的黑色沉默。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時刻,我的上帝、我的靈魂被謀殺,我的夢想化為荒漠。
我永遠不會忘記,哪怕注定與上帝活得一樣久。永遠不會。[7]
這些排山倒海般的“我永遠不會忘記”振聾發(fā)聵,散發(fā)著駭人的力量,威塞爾坦陳他如此用自己生命來反抗遺忘的目的,他說:“遺忘意味著危險和侮辱。忘記死去的人相當于再一次殺了他們。如果除去屠殺他們的人及其同伙,沒有人應對他們的第一次死亡負責,那么,我們必須對他們的第二次死亡負責。”[8]167這也是我們在上面已論述過的記憶與生命的關系,如果我們沒有記住,忘記了大屠殺中遇難的人,等于第二次殺了他們。不僅如此,威塞爾還有更深層的目的,他說:“這是一個證人的一生,他相信從道德和人性的角度,自己有義務阻止敵人抹去人類記憶中的罪惡,在死后贏得最后的勝利?!盵8]156
威塞爾認為,永遠不會忘記,也是反抗納粹德國抹去人類記憶中的罪惡,如果我們遺忘了的話,納粹德國便贏得了最后的勝利?!暗搅俗詈?他們的目標則是留下一個成為廢墟的世界,在其中猶太人似乎不曾存在過?!L乩蘸退淖冯S者向猶太人發(fā)起的這場戰(zhàn)爭同樣關系到猶太宗教、猶太文化以及猶太傳統(tǒng),即猶太人的記憶?!盵8]156-157
這便是威塞爾害怕遺忘,也痛恨遺忘的原因,在威塞爾的觀念里,納粹消滅猶太人,最致命的是最終消滅猶太人的記憶。而記憶,正是猶太人在世界上存在的證據(jù)。威塞爾要頑強地寫下記憶,要成為一個證人來作證。
有關遺忘與記憶的消滅,乃至生命的抹除,猶太作家對此是非常警醒的。詩人丹·佩吉斯以寫集中營苦難的“恐怖詩”聞名,其中一首《訓誡》,借用圣經《約伯記》里受苦的義人約伯來比擬集中營遇難的猶太人。佩吉斯說,最可怕的是約伯從不存在,而且只是一個寓言。
在猶太人的經典《塔木德》里,有一個注釋,辯稱說“約伯從未存在過,只是個寓言”。佩吉斯用這首詩予以回應,人受難并非是最可怕的事,受難的事實被抹除才是最可怕的。著名評論家詹姆斯·伍德在為萊維的《這是不是個人》寫評論時,把萊維的作品與佩吉斯的《訓誡》連在一起,來探討見證文學反抗遺忘的意義,伍德敏銳地指出:“帕吉斯的詩句意思是:‘約伯的確存在過,因為約伯在死亡集中營里。受難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更可怕的是一個人受難的事實被抹消了?!褪沁@般,萊維的寫作堅稱約伯存在過,不只是一個寓言。他的明斷是本體論的、有道德意味:這些事情都發(fā)生過,一名受害者見證了這一切,這些苦難永遠不該被抹消或者遺忘。”[9]
萊維的寫作,與威塞爾一樣,同樣是反抗遺忘,記住死難者,就是記住生命。作為猶太人,萊維與威塞爾等作家所表現(xiàn)出的思想特質,跟猶太民族精神特質息息相關,這背后也有圣經根源。耶路沙米在《紀念:猶太歷史與猶太記憶》里,分析了記憶在圣經里的重要意義以及記憶與以色列歷史的關系之后,把目光轉向了“遺忘”:“而‘記得’的意義也需要憑借它的反義詞‘遺忘’去獲得補充。當《圣經》嚴令以色列要記得的時候,同時也是在敦促其不可遺忘。自圣經時代以來,這兩條命令在猶太人中具有持久的影響?!盵4]5-6
耶路沙米進一步對“遺忘”作了深入的論述,他說:“圣經只知道遺忘是可怕的。遺忘,是記憶的對立面,總是負面的,是首要的罪,其他罪過會因它而來?;蛟S能在《申命記》第8章中找到最權威的章節(jié):
“你要謹慎,免得忘記耶和華——你的神,不守他的誡命、典章、律例……你就心高氣傲,忘記耶和華——你的神,就是將你從埃及地為奴之家領出來的……你若忘記耶和華——你的神……你們必定滅亡;這是我今日警戒你們的。(《申命記》8:11、14、19)
“這里令人震驚的前提是,整個民族不僅被警戒要記得,而且要對遺忘負起絕對責任,這個前提似乎是不言自明的?!懈嬲]都強調‘要記得’,不要‘忘記’,猶太人正是這樣被告知的?!盵4]142-144
正因為圣經里的誡命,不可忘記,警醒了猶太人對遺忘的反抗,這樣,我們可以看到,記憶與不可忘記,這一體的兩面,同時塑造了猶太人的民族精神特質。作為猶太作家,他們身上也不得不打上圣經的烙印,這與他們信不信上帝,是不是敬虔的猶太教徒沒有太多關系,只要是猶太人,他們便都活在圣經所塑造的猶太歷史和猶太文化中,正如哈羅德·布魯姆所斷言的:“每一位自覺的猶太作家,在他們作品的每一頁上都有著希伯來圣經的影子?!盵5]19哈羅德·布魯姆接著拿不信上帝的弗洛伊德來作例證,他說:“只要你能夠清除掉弗洛伊德巧妙制造的那些虛假的表象,那么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作品的每一頁上也有希伯來圣經的影子。無論在何處,沒有任何一種文學文本能像希伯來圣經那樣強大?!盵5]19
不過,記住與不可忘記,在大屠殺災難中,或者在集中營的茍且偷生與逃亡的九死一生中,有時卻以某種否定猶太身份的方式反諷地表達出來。佩吉斯寫過一首詩《對穿越邊界的指導》,一個被關在集中營里的猶太人,渴望和幻想著逃亡,在記住與不可忘記之間,他的身份發(fā)生了錯亂?!盎孟氲娜?走吧。這是你的護照。/你不能記憶?!痹娙酥苯亓水?shù)馗嬲],要想逃亡,要想活命,作為一個猶太人,不能對自我有記憶,真實的猶太人的“你”是不存在的,甚至連生理特征也要改變,黑眼睛必須變成藍眼睛。同時,“你”必須有另一個身份,這個身份卻是不能忘記的。“現(xiàn)在你有了一件體面的大衣,/一個修補過的身體,一個在你的嗓子里/準備好的新名字。/去吧。你不能忘記?!盵10]
在這里,因著身份的錯誤而發(fā)生了記憶的錯亂,也意味著,人之為人,我之為我,已被徹底打碎,作為人的實質被置換了,也即否定了。當這個人已經不是這個人的時候,人也就從本質上消失了。如果從群體角度來看,要一個“記憶的民族”不要記住自己,卻去記住別的民族的身份,那么,這個民族的存在還有意義和實質嗎?佩吉斯的這首詩,也許真有個體和群體記憶與不被允許記憶之間的雙重含意,它的深層意旨,似乎也可看為猶太民族記憶的除滅和肉體的除滅,就像威塞爾在《寫給新版讀者的話》里說的:“到了最后,他們的目標則是留下一個成為廢墟的世界,在其中猶太人似乎不曾存在過?!盵8]156-157
這正是“記憶的民族”從圣經根源而來的人性與文化的深度,乃至于人類學的深度。佩吉斯的這首詩從反方向強化了猶太人的記憶與不可忘記之間的關系,也惟有一個生活在記憶歷史與記憶現(xiàn)實里的民族,從圣經根源領受到記憶之于生命、之于民族和人類的意義,他才能夠切近記憶的本質,也即人的本質。用圣經真理來說,記憶等同于生命。有記憶,便有了生命。
因為反抗遺忘,就必須把記憶傳承下去。閱讀猶太作家的見證文學作品,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記憶是既向著過去,也向著未來。記住,不會忘記,為的是什么呢?為的是把記憶傳承下去,也就是為了明天,為了未來。在猶太作家心里,這個明天和未來都是非常具體的,那便是孩子們。
相信這是威塞爾、萊維等納粹死亡集中營幸存者的共同心愿:留下記憶,反抗遺忘,為了孩子,為了明天。但這話說起來容易,其實對納粹死亡集中營的幸存者來說,具體做起來卻是非常艱難的。意味著他們要把自己徹底裸露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包括他們肉體上所受的滅絕人性的折磨,他們內心的恐懼和軟弱,甚至人性中的怯懦和猥瑣。這無疑是場羞辱的展覽。一個暴露集中營黑暗的人,可能而且必然也是暴露自己黑暗的人。
威塞爾不光寫下他親眼看見母親和7歲的小妹妹離開時,自己的軟弱無力,而且他更深刻地揭示了自己的自私陰暗:父親病重,被集中營軍官毒打,父親呼叫兒子的名字,威塞爾卻一聲不吭,他甚至為父親終于死去,自己卸下了包袱而松出一口氣。
萊維的寫作也是如此,他承認集中營的幸存者是最糟糕的人,最優(yōu)秀的人都喪命了。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把自己也釘上了恥辱柱,即他也是那個最糟糕的人。如果沒有道德瑕疵,他怎么可能在那種邪惡的環(huán)境里活下來?要知道,當時他乘坐的那輛共有12節(jié)封閉貨運車廂的火車上共有650人,他們一到達奧斯維辛,就有500多人被“淘汰”殺死,最后,只有3個人生還,而萊維就是這3個人中的一個。
讓他們戰(zhàn)勝屈辱,勇敢地成為見證者,我覺得有一個重要因素,便是圣經傳統(tǒng)里的罪人觀念。在圣經里,沒有完美的人,哪怕是如雅各這樣的猶太人的先祖,上帝親自給他改名為以色列;大衛(wèi)這樣偉大的君王,合上帝心意的人,他們也都會犯罪,他們也都有道德缺欠,不過,有一點很了不起,他們也都愿意來到上帝面前認罪悔改。在《紀念:猶太歷史與猶太記憶》一書中,耶路沙米論述了中世紀猶太記憶的特點之后,指出他們對中世紀歷史災難最重要的回應,是“懺悔禱文”的完成,“禱文作者通過這樣的作品表達出對猶太群體最深的情感,面對神降天譴或是有關神的正義問題,表達出悔悟之情,為苦難的結束而祈禱,為受壓迫者的復仇而祈禱。從效果上看,這無疑是對歷史事件的‘紀念’”。[4]58
我認為,猶太人的這種歷史傳統(tǒng),對猶太作家挺身而出,勇敢袒露一個幸存者的屈辱與軟弱,甚至罪孽,是有其民族文化精神的因子的,畢竟,猶太人是全世界唯一有贖罪日的民族,是到今天都要在贖罪日全民禁食禱告的民族,他們的自我省視里有著圣經根源。雖然從圣經角度來看,常常是以色列人自己犯罪,上帝懲罰,需要他們懺悔;而大屠殺的苦難,則是外加的邪惡,他們是無辜的。但無辜者因著邪惡的逼迫而墮落,或者露出道德裂罅,那么,以圣經的圣潔公義標準,他們仍然無法自稱為義,這方面圣經有最經典的例子,義人約伯的受苦。約伯堅稱自己不是因為犯罪遭受苦難,但卻坦陳他也是個罪人,絕非完全??梢哉f,約伯是義人遭難的圣經故事原型,對猶太人對待苦難的思維和態(tài)度有著特別重大的影響。
當然,威塞爾、萊維等猶太作家從他們自己的認知來說,最直接最重要的寫下記憶與事實的動因,也就是上面提到的,為了將來,為了孩子們。威塞爾在《寫給新版讀者的話》里說:“對于一個想要成為證人的幸存者來說,這個問題非常簡單:他有責任為死去的人,同時也為活著的人——尤其是下一代——作證。我們無權剝奪他們了解屬于集體記憶的過去的機會?!盵8]167哪怕為此付出巨大的自我犧牲,威塞爾堅定地說:“如果一個證人不惜自我折磨選擇作證,他是為了今天的年輕人,為了明天將要出生的孩子:他不愿自己的過去成為他們的未來?!盵8]168
在這里,威塞爾涉及一個觀念,即集體記憶,威塞爾是把自己看作所有受害者中的一員,他個人的記憶也屬于整個受害者群體的集體記憶,而所有猶太人無疑都是受害者。這個概念威塞爾曾經講過無數(shù)次,他說:“并非所有受害者都是猶太人,但所有猶太人都是受害者。”[11]179
如此一來,見證就不是個人的事,而是為了集體記憶,一個受難的個人也必須為集體的受難負責。威塞爾為了下一代的說法,要是站在猶太民族精神特質的角度去看,其實它的背景與解讀跟我們通常理解的是不一樣的。威塞爾固然看重下一代,我們今天把苦難揭示出來,為的是防止悲劇重演,讓下一代將來不吃二遍苦。但威塞爾這段話的意思,更包含了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的關系,記憶的延伸與生命傳承的關系。如何保存記憶,永遠不會遺忘呢?只有把記憶傳承下去,讓個人記憶成為集體記憶,讓這一代的記憶進入下一代的記憶,然后代代相傳,直到永遠。保存記憶最好的方式,是使記憶成為歷史,成為一個民族的歷史敘述,再被孩子們記憶與敘述。
這似乎又回到了圣經,回到了圣經所塑造的以色列的歷史傳統(tǒng)中。如果我們說猶太人是個“記憶的民族”,同樣,我們也可以這樣說,猶太人還是個世代傳承記憶的民族,將子子孫孫融入記憶歷史的民族。
在圣經里,我們會留意到,有關記住與不可忘記的誡命,常常是對著以色列人說的同時,又要求他們教導兒女,讓兒女也記住。比如《申命記》第4章有關遵守誡命的吩咐:“你只要謹慎,殷勤保守你的心靈,免得忘記你親眼所看見的事,又免得你一生這事離開你的心,總要傳給你的子子孫孫。”
如此這般相似的內容,圣經說了無數(shù)遍,可以說不厭其煩。而且這樣的要求,也常常落實在具體的實際操練中,使得以色列人和他們的子孫都可以在遵守的過程中學習記住。耶路沙米論及猶太人集體記憶的構造方式時,認為是通過詩歌創(chuàng)作與吟誦,比如在“阿夫月初九”所作的哀歌:
有火種在我里面點燃,當我記起——當我離開埃及的時候,
而我作起哀歌,當我想起——當我離開耶路撒冷的時候。
摩西唱著一首永遠不會忘記的歌——當我離開埃及的時候,
耶利米在悲痛中哀悼——當我離開耶路撒冷的時候。[4]55
耶路沙米指出:“詩歌中最醒目的是從頭至尾使用第一人稱單數(shù)(‘我離開埃及’‘我離開耶路撒冷’)來代替祖先的‘他們’或者代表一種共同體的‘我們’。”[4]56這是“對身份認同的喚起”。于是,“我”就這樣被融進了集體記憶里,集體記憶里的群體,這時候也成了“我”的記憶。
猶太人記憶的傳承,尤為重視儀式,特殊日子里哀歌的吟唱,就是儀式的一種。再比如節(jié)期,也是記憶傳承的重要方式,像三大節(jié)期中的逾越節(jié),以色列人所遵守的誡命里就有著傳承的使命,《出埃及記》教導說:“日后,你們到了耶和華按著所應許賜給你們的那地,就要守這禮。你們的兒女問你們說:‘行這禮是什么意思?’你們就說:‘這是獻給耶和華逾越節(jié)的祭。當以色列人在埃及的時候,他擊殺埃及人,越過以色列人的房屋,救了我們各家?!?/p>
這便是逾越節(jié)的觀念與功能,讓逾越節(jié)成為猶太群體記憶,然后傳承下去。逾越節(jié)精心布置的筵席也是承載記憶功能儀式的一部分,耶路沙米總結說:“逾越節(jié)《哈加達》中有一句重要的塔木德格言最有力地表達出這樣的觀念:‘讓每一代人中的每一個人都要自認為他是從埃及出來的?!盵4]57
我們研究猶太作家的見證文學作品時,會發(fā)現(xiàn)一個相當有意思的現(xiàn)象,納粹德國屠殺猶太人,是種族滅絕,他們憎惡猶太民族,認為整個猶太民族都是卑劣低下的,必須徹底消滅。但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猶太人并沒同樣用種族主義予以回應,用種族優(yōu)劣的理論反過來進行辯解,更沒有宣揚仇恨,鼓動報復,血債血還。
行文至此,我們不妨來探討一下猶太人對納粹大屠殺的看法,他們是從什么角度來看這個悲劇的?首先是有關人性的思考。萊維在談到自己為什么寫《這是不是個人》時說:“本書的宗旨并非為了提出新的訴訟;它無非是提供了一些資料,有助于對人性的某些方面進行冷靜的探討?!盵12]一個受了納粹德國這么多苦的人,他的記憶,他的見證,卻是為了幫助人們“對人性的某些方面進行冷靜的探討”,也就是說,萊維最關注的其實是人性問題。
同樣,與萊維有相似經歷的威塞爾,他的自傳性作品《夜》,勇于直面人性的脆弱、扭曲和墮落,有人故意不去照顧自己年老體弱的父親,想要“擺脫這份負荷,甩掉這個可能會減少自己生存幾率的包袱”。[11]122威塞爾用絕大的勇氣,同樣毫不隱瞞地寫出了他自己與父親在集中營里的關系,包括心理感受,他與那個視父親為包袱的不孝之子其實是同一種人。
威塞爾還對人類文化進行了反思,在他看來,奧斯維辛不僅是一個政治事實,而且是一個文化事實,是非理性的蔑視與仇恨的頂點。1986年威塞爾榮獲諾貝爾和平獎,以表彰他把個人的關注化為對一切暴力、仇恨和壓迫的普遍譴責。
200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凱爾泰斯·伊姆雷,他的自傳體小說《無命運的人生》也是從文化角度,來反思大屠殺的機制與思維,提出了更尖銳的問題:大屠殺事件結束了,但大屠殺文化也就此結束了嗎?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詞這樣評價說:“對于凱爾泰斯而言,奧斯維辛并不是存在于西方歷史之外的一個例外的事件,奧斯維辛是現(xiàn)代生存方式中人類墮落的最為根本的真實的表現(xiàn)。”[13]
除了人性和文化等方面的反思與批判,猶太作家的見證文學還把大屠殺看成既是猶太人的悲劇,也是全人類的悲劇。比如佩吉斯的一首小詩《證詞》,好像一個人在法庭作證,他為什么被殺死,在焚尸爐里化為一道煙?詩人一開始先肯定殺人者是人,不是別的野獸之類的東西:“不不:他們當然是/人:制服,靴子。/如何解釋?他們也是按照/造物主的形狀來創(chuàng)造的?!钡拔覅s是一個影子”,雖然造物主“憑著他的仁慈,沒有賦予我必死的東西”,然而無濟于事,我最終化為一縷煙,飄向天空,“不再具有上帝的形象,與相似性”[10]。對于這首詩,威塞爾說到《夜》的寫作時的一段話可以當作注腳:“在那里,無人性的恰恰是人,穿制服、守紀律、有教養(yǎng)的人是來殺人的,而目瞪口呆的孩子、精疲力竭的老人則是去送死的?!盵8]158
我覺得,這首詩代表了猶太作家和詩人見證文學作品的起點,他們首先把納粹和自己都看成是人,這是人對人的毀滅,所以更具悲劇性,而且,甚至進一步說,這還是親人之間發(fā)生的悲劇。
在這些車載貨物中
有我夏娃
和我兒子亞伯
如果你看到我另一個兒子
亞當之子該隱
告訴他說我——[14]
這首短詩題目叫作《用鉛筆寫在封閉式火車廂中》,佩吉斯的名作。封閉式火車廂,顯然指納粹運送猶太人的悶罐子火車,在這列死亡列車里,詩人以人類之母夏娃的口吻訴說,兒子亞伯,此處當是隱喻猶太人,另一個兒子該隱,自然指的是納粹德國,他和亞伯,也就是猶太人居然是親兄弟。自相殘殺的,原來是一家人,母親也被裝進悶罐子火車,送往萬劫不復的地獄。詩句戛然而止,好像還沒結束,寥寥數(shù)行,把民族苦難上升到人類苦難,以人類敘事而非民族敘事來看待大屠殺災難。
猶太人的這些認知背后,有著圣經根源,這又是顯而易見的。圣經里的創(chuàng)世故事,包括伊甸園的故事,亞當、夏娃、該隱、亞伯的故事,正是人類和家庭最早起源以及犯罪的故事。人類最初是從一個家庭開始的,彼此都是親人,是完全平等的,而且是相愛的關系,人類的相互殘殺是親人之間的殺戮,是對平等的愛的關系的踐踏與毀滅,這是人類的悲劇。圣經提供了猶太作家這樣的思想維度,遠超納粹種族主義的偏狹。
這里涉及到圣經文本的特質。一般說來,圣經是以色列民族敘事,但圣經開篇的第一卷《創(chuàng)世記》卻提醒我們,其實,圣經首先是人類敘事,或者說,是人類敘事視野下的以色列民族敘事,因為圣經敘事的終極視覺是屬于上帝的,圣經敘事理所應當成為人類敘事。這樣,我們便能理解,以色列人所講述的自己民族的故事,包括以色列人的人性、歷史、文明,其實也在揭示著人類普世的人性、歷史、文明,以色列敘事,也即人類敘事,這是兩者之間的關系。所以,當我們研究猶太作家見證文學的圣經根源時,我們總能發(fā)現(xiàn),圣經的故事原型,常常成為他們的敘事方式與敘事意義的文本內核。
上面說的伊甸園兄弟殘殺故事,人類的第一樁兇殺案就是典型的一例,另外還有約伯的故事、出埃及的故事等,這些故事原型都是猶太作家將民族敘事轉化為人類敘事的關節(jié)點與通道,其意義有時候超越了文學,而擴展到文化、哲學、政治等領域。比如奈莉·薩克斯的名作《噢,煙囪》,把《約伯記》里約伯說的話作為題記:“我這皮肉滅絕之后,我必在肉體之外得見上帝。”以此表明,所有受難的猶太人都是約伯。
噢,煙囪
為耶利米與約伯的塵土鋪設的自由之路——
是誰設計了你們且一石一石地砌筑
這為煙中之逃亡者鋪設的道路?[15]
約伯既是義人的同義詞,也是苦難的代名詞,他變成煙從煙囪里消散,把猶太民族敘事,帶入了人類敘事的情景中,因為約伯的故事是普世性的,義人與苦難也都是普世性的,薩克斯因而完成了從猶太民族苦難到人類苦難敘事的轉換。
實際上,只要我們追溯圣經根源,總能在猶太作家和詩人的作品中看到這種轉換的出現(xiàn),有時不一定是故事原型,哪怕一個名字,一個地點,也可觸發(fā)民族與人類的關聯(lián)。比如保羅·策蘭的詩,使用圣經里的名字,常常點石成金,達到不同凡響的效果。在他著名的《死亡賦格》里,他將德意志民族的金發(fā)瑪格麗特與猶太民族的灰發(fā)書拉密并列在一起。書拉密是圣經《雅歌》里的秀美少女,被看作猶太民族身份的象征,也是美好愛情的象征。《雅歌》里的愛情,也寓意上帝與以色列的愛,特別圣潔。在猶太傳統(tǒng)中,逾越節(jié)期間要誦讀《雅歌》,以此表達上帝與以色列永遠的愛。
策蘭用“你的灰發(fā)書拉密”這個意象,將猶太人在大屠殺中的慘狀活生生地揭示出來。美麗少女書拉密的灰發(fā),是焚尸爐里灰燼的顏色,意象的沖擊力震懾人心,猶太民族美的生命被毀滅了。書拉密又是愛的少女,也標志著愛的毀滅。進而,書拉密代表著以色列與上帝的關系,盟約里的愛情,誠如《雅歌》所吟唱的:“愛情,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也不能淹沒?!庇纱丝梢?納粹要摧毀的是何等寶貴的生命與愛。借著圣經《雅歌》這卷愛的經典,也可以說借著人與人之愛、人與上帝之愛的故事原型,策蘭把猶太民族大屠殺中的死亡悲劇敘事轉化為人類悲劇敘事,并且有著形而上的神學意義。
至此,我們仍需繼續(xù)探究,猶太人為何能把本民族的災難講述成全人類的災難?他們固然是從一個族群出發(fā),但最后的歸結點卻不是具體的族群和國家,而指向一個普世的世界。從我的觀點來看,同樣因為他們的圣經根源,除了圣經的人類敘事視角之外,還有圣經所建造的普世價值觀。早在遠古時代,摩西在他的《出埃及記》里,便把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故事,講述為一個民族擺脫奴役地位,獲得自由的故事,以此昭示了人類的自由之路。
曾任以色列駐聯(lián)合國大使的阿巴·埃班正是這樣表述的,他在《現(xiàn)代以色列——人類精神的一次偉大求索》的著名演講中,開宗明義地說:“不論以何種嚴肅的歷史眼光審視,擺脫埃及人的奴役都應視為人類前進過程中一個真正的巔峰。用亨利·喬治的話說,就是:‘從獅身人面像(斯芬克斯石像)的腳爪之間迸發(fā)出了人類自由,出埃及的號角無畏地宣布了人類的權利?!霭<笆侨祟惷褡褰夥攀返淖畛跻荒?也是經典一幕,以色列人為了爭取自由作了首次抗爭。對這一事件的記憶一直激勵和鼓舞著后世爭取民族獨立的各種運動?!盵16]
從故事原型來說,出埃及也許是人類最共通的爭取自由的經典之路,以色列人自己也圍繞著這個故事,講了幾千年。從出埃及出發(fā),以色列幾度經歷國破家亡,圣殿被毀,最終失去家園,猶太人流散世界各地,寄居各國,直到1948年重新建國,回到應許之地,他們出埃及的故事始終沒有斷絕,故事的內核也沒有改變,正如他們在國歌《希望》里所唱的:“兩千年的希望,/不會化為泡影,/我們將成為自由的人民,/立足在錫安和耶路撒冷?!边@與出埃及一脈相承。
猶太人正是如此看待他們的民族歷史和歷史敘事的,他們的故事,就是人類的故事。也因此,大屠殺敘事,同樣變成了人類敘事。不光是猶太作家和詩人善于把民族故事講成人類故事,猶太的歷史學家寫以色列通史,也喜歡把猶太民族歷史看成人類歷史;或者說,是透過人類歷史的大視野去寫的。丹尼爾·戈迪斯的歷史名著《以色列:一個民族的重生》,其序言的標題即為:一個壯觀的人類故事。阿巴·埃班為復國后的以色列發(fā)表演說,標題也是《現(xiàn)代以色列——人類精神的一次偉大求索》。
以色列的故事,便是人類的故事,這個問題非常值得關注的另一面是,猶太人為何不是去強調猶太民族的獨特性?他們的與眾不同?反而更愿意把猶太民族融于全人類之中?像薩洛蒙·馬爾卡在《創(chuàng)造:以色列歷史的70天》引言里說的:“這個民族與其他民族別無二致,所有民族所珍視的,任何一個民族也都會珍視。這難道不也是那些開拓和向往這片應許之地的人,所夢想的目標嗎?”[17]
圣經對以色列人的定義,乃是上帝所揀選的,《申命記》說:“因為你歸耶和華你神為圣潔的民,耶和華你神從地上的萬民中揀選你,特作自己的子民?!薄睹駭?shù)記》則說以色列是“獨居的民,不列在萬民中”。這確實是猶太人的獨特。但這個獨特的最終目的,不是為了讓他們與別的民族不一樣,恰恰相反,是讓他們代表所有的族群。用猶太哲人列奧·施特勞斯的話說:“如果猶太人在一定意義上是被揀選的,那么猶太問題就是人類問題,即社會或政治問題最顯著的象征?!盵5]2
綜上所述,猶太作家見證文學的圣經根源,首先與記憶密不可分,圣經中上帝吩咐和命令以色列人“記住”“不可忘記”,為猶太作家的見證文學提供了記下事實、反抗遺忘的堅固基石。同時,作為被圣經所塑造的“記憶的民族”,猶太的記憶歷史也使得猶太作家對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懷有責任,將記憶一代代傳承下去,這也成為他們不讓悲劇重演的寫作動因和勇氣的來源。最后,圣經中人類敘事的視角與以色列民族敘事相結合的文本方式,同樣成為猶太作家把民族悲劇敘事提升為人類悲劇敘事的圣經根源。
【注釋】
① 文中所引《圣經》經文,均出自和合本《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