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冰青
(武漢大學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2)
學問化是清代詩學的重要議題,而試律與學問關(guān)系匪淺,清人余集即以學人之詩目試律,曰:“顧有騷人之作,有學人之作。……學人之為詩則不然?;颢I之朝廷,或成于明試。”[1]學界已經(jīng)關(guān)注到了學人之詩的性質(zhì)(1)王兵與蔣寅均引清人之說,提出試律當屬學人之詩。參見王兵:《清人選清詩與清代詩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293-294頁。蔣寅:《清代詩學史:學問與性情》,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259頁。,已有學者將之列入清詩學問化的宏觀背景之中,認為試律詩博采經(jīng)史子集的詩題是推動清詩學問化的重要因素(2)參見寧夏江、魏中林:《論清詩以學勝》,《江海學刊》,2011年第3期。。也有學者將之納入思想史視野,探討了試律詩學問化特征與特定學術(shù)思潮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3)參見Benjamin Elman: A Cultural History of Civil Examination in Late Imperial China, Berkerl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 pp546-558.梁梅:《清代試律詩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113-131頁。。這些研究對于解答“清詩為何學問化”與“試律為何學問化”的問題都大有裨益。由此也引申出三個值得思考的問題:第一,試律引入學問是否有其自身的詩學意義?第二,試律在書寫學問時又有何特殊的書寫策略?第三,除了知識性與思想性的內(nèi)容之外,作為學人之詩的試律對于古近體詩是否還有其他影響?
被清人視為試律典范大家的紀昀或可為以上問題作出解答。紀昀在清代試律詩學理論建構(gòu)上有突出貢獻,而其古近體詩學與試律詩學均頗重學問。學界對紀昀試律詩學的研究,多傾向由其試律詩學本身出發(fā),論其試律詩學對于試律詩學史的意義(4)相應研究有:邱怡瑄《紀昀的試律詩學》,臺灣政治大學學位論文,2010年;徐美秋《紀昀評點詩歌研究》,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3年;彭國忠《〈唐人試律說〉:紀昀的試律詩學建構(gòu)》,《文藝理論研究》,2014年第5期;蔣寅《紀曉嵐試律詩學論述》,《閱江學刊》,2016年第2期;梁梅《清代試律詩學研究》,第144-203頁。其中邱怡瑄論文對紀昀古近體詩學也有論述。。本文則試圖在此基礎之上,以紀昀的古近體詩學體系為立足點,以他的試律評點著作《唐人試律說》《庚辰集》與試律別集《我法集》為主要研究對象(5)紀昀試律詩著作尚有《館課存稿》,惜其無紀昀個人評點,姑暫擱置不論。邱怡瑄對紀昀試律詩學著作版本考證甚詳,參見《紀昀的試律詩學》。,嘗試解答學問在他的試律詩學中的作用,厘清其試律對于學問的書寫策略,以求進一步探討試律學人之詩的性質(zhì)對古近體詩的潛在影響。
紀昀對于試律有一個論斷,即“詩至試律而體卑。雖極工論者弗尚也。然同源別派,其法實與詩通”[2]271?!绑w卑”不僅是對試律文體尊卑的定位,也可能包含了對于試律藝術(shù)審美的評價,因為他在詩歌評點著作中亦時以“卑”論詩歌審美價值,兩者之間或有共通。而“同源別派”則折射了其對試律與古近體詩關(guān)系的認知。因此,要理解紀昀的試律詩學,有必要先厘清兩個問題:第一,既然試律與詩同源,那么在紀昀的詩學理念中詩歌的本質(zhì)是什么?第二,從詩歌評點角度而言,“體卑”的含義應當如何理解?
從同源而論,紀昀標舉“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為詩歌的本質(zhì),他將詩歌視作創(chuàng)作主體心靈的產(chǎn)物,反映了其對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重視?!掇诰G軒詩集序》云:“《書》稱‘詩言志’,《論語》稱‘思無邪’,子夏《詩序》兼括其旨曰‘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詩之本旨盡是矣?!盵3]365帶有鮮明的儒家詩教論的色彩。不過,紀昀在實際論述中采取了情志并舉的態(tài)度,亦以“志”“性情”等論詩?!侗T草序》云:“詩本性情者也。人生而有志,志發(fā)而為言,言出而成歌詠,協(xié)乎聲律。其大者,和其聲以鳴國家之盛,次亦足抒憤寫懷。舉日星河岳、草秀珍舒、鳥啼花放,有觸乎情,即可以宕其性靈。是詩本乎性情者然也,而究非性情之至也,夫在天為道,在人為性,性動為情。情之至,由于性之至;至性至情,不過本天而動?!盵3]352可見,他頗為看重詩歌情感的真摯,是以其特為強調(diào)至情至性是“本天而動”,在高揚詩歌“鳴國家之盛”功用的同時,也對偏向個人情感的“抒憤寫懷”的抒情呈現(xiàn)出了一定包容。
不過,“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所涉及的不僅僅是詩歌應該“寫什么”,還涉及到詩歌應該“怎么寫”的問題。在《云林詩鈔序》中,紀昀對詩歌的表現(xiàn)內(nèi)容與藝術(shù)審美采取折衷調(diào)和的態(tài)度,詩歌不僅要具備情感內(nèi)容的雅正,還要具備文學的形式之美(6)張健認為“紀昀的詩學帶有非常突出的折中特性”。楊子彥認為“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之說體現(xiàn)了紀昀注重詩歌抒發(fā)性情的功能,《云林詩鈔》所論“發(fā)乎情,止乎禮義”體現(xiàn)了對于審美原則與道德原則的并重。參見張健:《清代詩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604頁。楊子彥:《紀昀文學思想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70-78頁、第88頁。。他認為后世出現(xiàn)了對于“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各執(zhí)一義的謬誤,是以皆誤入歧途,曰:“一則知‘止乎禮義’,而不必其‘發(fā)乎情’,流而為金仁山‘濂洛風雅’一派,使嚴滄浪輩激而為‘不涉理路,不落言詮’之論;一則知‘發(fā)乎情’而不必其‘止乎禮義’,自陸平原‘緣情’一語引入歧途,其究乃至于繪畫橫陳,不誠已甚與!”[3]361-362結(jié)合紀昀對于蘇軾《芙蓉城》的評點更可見此意,蘇詩前小序聲明此作有“止乎禮義”之意:“世傳王迥子高與仙人周瑤英游芙蓉城。元豐元年三月,余始識子高,問之,信然。乃作此詩,極其情而歸之正,亦變風止乎禮義之意也?!盵4]178詩歌鋪敘渲染了與仙人同游的種種瑰麗奇幻的景致,結(jié)尾卻忽然轉(zhuǎn)折以收束:“春風花開秋葉零,世間羅綺紛膻腥。此身流浪隨滄溟,偶然相值兩浮萍。愿君收視觀三庭,勿與嘉谷生蝗螟。從渠一念三千齡,下作人間尹與邢?!盵4]178由劉辰翁評點可見其旨:“謂彼自墮落,勿效尤也。”[5]807紀昀對于蘇軾的處理頗為贊賞:“《序》所謂極其情而歸于正,若無此一結(jié),便是傳奇體矣。尤妙于莊論而非腐語,所以為詩人之筆?!盵4]178稱許如此作結(jié)既具備思想的醇雅,也符合文體法度的優(yōu)美。錢鍾書先生的觀點可資借鑒以為闡釋:“‘發(fā)’而能‘止’,‘之’而能‘持’,則抒情通乎造藝,而非徒以宣泄為快,有如西人所嘲‘靈魂之便溺(seelisch auf die Toilette gehen)’矣?!盵6]58
可見,在紀昀的詩學中,詩歌不僅關(guān)乎抒發(fā)什么樣的情志,更是在于如何抒發(fā)情志。在這一過程中,學問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一方面,情志需要學問陶鈞方能轉(zhuǎn)化為詩歌,《清艷堂詩序》云:“帝媯有言曰:‘詩言志,歌永言?!瘬P雄有言曰:‘言,心聲也;文,心畫也。’故善為詩者,其思浚發(fā)于性靈,其意陶镕于學問。凡物色之感于外,與喜怒哀樂之動于中者,兩相薄而發(fā)為歌詠?!盵3]364他所說的“性靈”較為偏向強調(diào)個人天生的內(nèi)在特質(zhì),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的起點是先天的性靈被激發(fā),再由后天的學問加以組織安排。另一方面,詩歌是個人情志的直接產(chǎn)物,而學問則可在詩歌中間接顯現(xiàn),從而呈現(xiàn)出藝術(shù)審美的差異?!豆皆娂颉吩?“蓋志者,性情之所之,亦即人品、學問之所見。”[3]356此論是針對趙執(zhí)信與王士禛的詩學觀點而言,趙執(zhí)信為批評王士禛詩學,力倡“詩中有人”,強調(diào)“夫必使后世因其詩以知其人,而兼可以論其世”[7]7。紀昀對二人的爭執(zhí)報以折衷的態(tài)度,主張他們的詩學理念其實都有對于創(chuàng)作主體重視的一面:“阮亭先生論詩絕句有曰:‘風懷澄澹推韋柳,佳處多從五字求。解識無聲弦指妙,柳州那得并蘇州?’豈非柳州猶役役功名,蘇州則掃地焚香,泊然高寄乎?飴山老人持詩中有人之說亦是意焉耳?!盵3]356王士禛認為韋柳二人詩風相近,韋又勝于柳,紀昀對此的解釋是因為二者心境不同??梢妼W問人品會造成心境差異,所以即使詩歌表達了相同的旨趣,也會呈現(xiàn)出微妙的審美品格區(qū)分(7)張健指出紀昀有“人品即詩品”的觀點,而詩品既包含道德之品格,也包含審美之品格。參見《清代詩學研究》,第596頁。,這正是創(chuàng)作主體個人氣質(zhì)在詩歌中的體現(xiàn)。
簡言之,紀昀認為詩是創(chuàng)作主體情志的表達,盡管情志應當遵循一定的倫理規(guī)范,但是他也認可無關(guān)政教的個人情志書寫的正當性。紀昀還強調(diào)詩歌的表達方式需遵循一定的法度,使之具有形式之美。學問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發(fā)揮著陶鈞情志的作用,并且也是創(chuàng)作主體在詩歌中的間接呈現(xiàn),從而造就詩歌獨特的藝術(shù)美質(zhì)。
在厘清了紀昀詩學中的詩歌本質(zhì)之后,則可論試帖何以體卑。首先,“體卑”包含著對文體地位尊卑的判斷,如《四庫總目提要》(8)雖然《總目》撰寫者眾多,但“集部提要與紀昀的見解是密切相關(guān)的,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他個人的文學觀和論詩文的折衷立場”。參見蔣寅:《紀昀與〈四庫全書總目〉的詩歌批評》,《學術(shù)界》,2015年第7期,第189頁。有言:“惟歌詞體卑而藝賤,則從馬氏之例,別立《詞曲》一門焉。”[8]4550試律之所以被認為地位卑下,其一或是因為它缺乏主體情志的自然抒發(fā),這也是試律與古近體詩最明顯的差異。作為功令文體,考場試律之作雖多為頌揚之詞,有關(guān)政教,但囿于文體形式,多缺乏寫作主體個人情志的呈現(xiàn),清人也因試律缺乏真情實感,視之為俳優(yōu)之詞,戈濤乾隆二十二年所作《杜律啟蒙敘》云:“今時場屋所用之詩,不過如唐試帖,猶時文之闈墨耳。韓子所目為俳優(yōu)者之詞?!盵9]1013紀昀也指出“坊刻試帖,往往互易姓名”[10]15。
一種文體地位的高低還往往與其審美特質(zhì)密切相關(guān)(9)參見蔣寅:《中國古代文體互參中“以高行卑” 的體位定勢》,《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5期。,“體卑”也涉及到對藝術(shù)審美的評判。紀昀曾批評許渾詩“體卑”:“許渾詩體卑而味短,虛谷排之最公?!盵11]82一則因其機械化與模式化,紀昀對許渾“體卑”的評價出自《刪正方虛谷瀛奎律髓》,方回指許渾登臨之作則多為套詞:“如許渾《登凌敲臺》‘湘潭云凈莫山出,巴蜀雪消春水來’,不過砌疊形模;而晚唐家以為句法,今不敢取?!盵11]82紀昀對方回的評價深以為然:“論許渾二句最是?!盵12]40紀昀批評許渾詩亦指摘其“套熟”:“渾詩病在滑調(diào)浮聲,如馬首之絡,處處可用。不病于啞,又病于填用熟調(diào),自落窠臼。”[13]51紀昀謂試律常有“甜熟”[10]67之病。袁枚曾指試律有落套之病,云:“唐詩最佳,而五言八韻之試帖,名家不選,何也?以其落套故也?!盵14]13二則因許渾詩雖工于修辭卻藝術(shù)格調(diào)不高。紀昀指其“格意凡近”:“‘體格太卑,對偶太切。’八字評用晦切當?!没拗≡诟褚夥步?不盡在句法也?!盵12]510他也曾以“體卑”評李商隱的《淚》:“卑俗之至,命題尤俗。問:此詩亦有風致,那得云俗?曰:此所謂倚門之妝,風致處正其俗處也?!盵15]93“體卑”正因其“俗”。紀昀明確意識到試律的藝術(shù)審美評判標準與古近體詩不同,一些在古近體詩中格調(diào)不高的表現(xiàn)手法卻適用于試律,如評唐人馬戴《府試開觀元皇帝東封圖》云:“‘粉痕’二句以詩法論之,點綴纖巧,所謂下劣詩魔也。在試律則不失為好句。文各有體,言各有當,在善讀者別擇之?!盵2]279宋人葛立方論其時科舉所用省題詩云:“首韻拘于見題,則易于牽合;中聯(lián)縛于法律,則易于駢對。非若游戲于煙云月露之形,可以縱橫在我者也?!盵16]43此語也適用于論清代試律。紀昀也指出,試律寫作存在“刻意斂才就法,反而淺俗,不為佳作”[12]750的現(xiàn)象。
由此可見,試律體卑既是因為主題內(nèi)容的書寫缺乏創(chuàng)作主體的真摯情志,也是因為其藝術(shù)審美的缺陷,易有程式化與藝術(shù)格調(diào)卑下之病。
從“本原”論試律之體卑,可見在紀昀的詩學理論中,試律與古近體詩在主題內(nèi)容與藝術(shù)審美上皆有齟齬。對此,紀昀自言以“意格運題”,曰:“試帖多尚典贍。余始變?yōu)橐飧襁\題,館閣諸公每呼此體為‘紀家詩’?!盵17]83意格強調(diào)的是寫作主題內(nèi)容與表現(xiàn)形式的統(tǒng)一,意格是以意統(tǒng)其格,在評點李商隱詩時,紀昀也曾拈出“意格”這一概念,評《楚宮》云:“意格與《陳后宮》一首相似,彼不說破,此說破耳?!盵18]144二作的主題皆是諷刺歷史上帝王的無狀之舉,在表現(xiàn)手法上都是先鋪敘昔日宮苑繁盛,結(jié)處忽作一轉(zhuǎn)折點明主旨(10)《李商隱詩歌集解》對二作論析甚詳,參見李商隱撰,劉學鍇、余恕誠著:《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04年,第764頁、第11-12頁。。
同樣,紀昀也頗為看重學問對于試律的作用。他在《庚辰集序》最為明確地提出了學問對于試律的重要性:“雖試帖小技,亦不可枵腹以成文?!盵10]4《庚辰集》注釋頗為詳盡,以致紀昀自言:“故此書之隘與冗,微人知之,吾固知之。”[10]4但冗長瑣碎的注釋實則包含著使初學者“以知詩家一字一句必有依據(jù)”[10]3-4的期許。從狹義而言,學問主要指向各類知識性內(nèi)容,如《怡軒老人傳》曰:“顧昀于文章,喜詞賦;于學問,喜漢、唐訓詁,而泛濫于史傳百家之言。”[3]459而從廣義而言,學問還指向?qū)τ谇叭宋恼碌膶W習體悟。馮武認為:“蓋‘江西詩’可以枵腹而為之,西昆則必要多讀經(jīng)、史、《騷》、《選》,此非可以日月計也?!盵13]6紀昀對此則批駁:“西昆須胸有卷軸,江西亦須胎息古人,皆不可以枵腹為也。如以粗野為江西,以剽竊為西昆,則皆可以枵腹為之?!盵13]6馮武以經(jīng)史與《騷》《選》并舉以論作詩之道,不僅強調(diào)要掌握其中知識性的內(nèi)容,更是強調(diào)對于行文的研習。紀昀所言“胎息古人”也可見此意,他主張掌握前人行文的思維模式以為我所用,是以他特別提倡“我法”這一概念(11)楊子彥對紀昀“我用我法”的創(chuàng)作理念有詳盡論述,可資參考。參見《紀昀文學思想研究》,第110-127頁。。在評點蘇軾《次韻子由岐下詩》時,他特別批判了“輾轉(zhuǎn)相摹,漸成窠臼”[4]28的風氣,提倡“雖非佳作,要是我用我法”[4]28-29。其標舉編選《庚辰集》是采用了“我用我法”[13]3的態(tài)度,他將晚年所作的試律別集命名為《我法集》,足見其意。
學問與意格運題關(guān)系密切,學問既主導了對題意的理解,決定了試律的主題內(nèi)容,也影響了試律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從題意解析而言,對于題意的理解往往需要一定的知識儲備,從這一層面而言,學問首先可以彌補主體性缺失的遺憾。雖然當時的試律很難表現(xiàn)個人的情志,但如前所言,個人的學問可以在詩中間接顯現(xiàn),因此,學問可以被視作創(chuàng)作主體“主觀的投入”(12)此處借鑒了龔鵬程的觀點: “所謂‘文體的規(guī)范普遍而獨立自存’,并不意味著作者完全不能有自己的主觀投入。因為者就像索緒爾所說‘語言’和‘言語’的關(guān)系。語言是社會習慣所形成之語言集體契約,言語則是人在語言中經(jīng)由自己的選擇和處理所表現(xiàn)的個人用法。所以語言和言語的辯證關(guān)系,是必然存在的?!眳⒁姟墩摾钌屉[的櫻桃詩》,《書目季刊》,1998年22卷第1期,第45頁。。試律詩題多是尋章摘句而來,對于一些詩題的知識性闡釋使得學問也可以成為詩歌所直接表現(xiàn)的主題。在紀昀的創(chuàng)作中,這一傾向頗為明顯。《我法集》有《賦得鏡花水月得花字》,題源自《滄浪詩話》論詩之妙處:“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盵19]26紀昀以為嚴羽的詩論是針對宋季“四靈一派刻畫瑣碎,江湖一派鄙俚相疏”[20]卷二的狀況,但后人奉為圭臬,未免忽視詩教,又生其他弊端,故其試律專為駁正世人對嚴羽詩論的誤解:
詩以禪為喻,滄浪自一家。水中明指月,鏡里試拈花。
圓魄千江印,欹枝兩面斜。蟾疑浮浪縠,蝶訝隔窗紗。
對影雖知幻,摹形反慮差。其間原有象,此會本無遮。
六義輕東魯,三乘轉(zhuǎn)法華。別傳歸教外,珍重辨瑜瑕。[20]卷二
此作意在說明嚴羽詩論當被視為教外別傳,后來者還當謹慎辨析。紀昀自言此處用“壓題格”,壓題是源自八股文的批評術(shù)語,劉熙載《藝概》卷六《經(jīng)藝概》云:“襯法有捧題,有壓題。捧題,以低淺;壓題,以高深?!薄耙r托不是閑言語,乃相形相勘緊要之文,非幫助題旨,即反對題旨,所謂客筆主意也”。[21]730-731兩相結(jié)合可見,“壓題”是一種針對題旨的闡釋思維,即“打壓主題”[21]731,往往是要對題旨進行一定辨析。紀昀在試律評點與創(chuàng)作中曾多次提及對“壓題格”的運用,如《庚辰集》評趙青藜《學然后知不足》云:“起四句壓題得法?!盵10]60《我法集》作《賦得西園翰墨林》,稱“此壓題之格”[22]。作《賦得斧鑿其言》“以壓題法結(jié)之”[22]。
由紀昀對“壓題格”的頻繁使用還可見,學問在辨析題意時不僅提供知識背景,更形成一種思辨性的思維模式。而這種思維模式面對一些瑣碎纖巧、格調(diào)不高的試律詩題時就成為寫作的突破口,體現(xiàn)了學問的“陶鈞”之用?!段曳酚小顿x得池水夜觀深》詩,此題源自趙師秀《靈隱寺詩》,趙師秀千錘方得此句,但紀昀并不欣賞這種錘煉之功,提出此為“隔日瘧也,于詩家為魔道”[20]卷二。對于此種詩題,他也承認不得不“瑣屑刻畫以還之”[20]卷二,但認為具體刻畫要遵循一定的邏輯:“火日外影,金水內(nèi)影,晴晝則水面浮光,與外面日光互耀,光在水上自不能下視;夜則四面皆黑,內(nèi)影自明,昏暗中視若深者以此。又星月極高,其倒影入水亦必極深,上面相距之差數(shù),即下面相距之差數(shù),星月下視若深者又以此?!盵20]卷二雖就一“深”字刻畫,但也要闡明池水為何深,夜影為何深,鐘樓觀池水又為何深數(shù)端,這種對前人詩句細致把握也正是體悟?qū)W習的過程。
而對于試律程式化的藝術(shù)缺憾,無論是作為知識內(nèi)容,還是作為文章體悟,學問均可對此進行一定補正。從知識內(nèi)容而言,紀昀認可試律寫作有其詩法套路,但是其強調(diào)試律的詩法套路也要“關(guān)合本題”,而精準理解題意,在寫作之時活用典故以闡明觀點本身就是對知識性學問的考驗。他評價唐人韓濬《清明日賜百僚新火》:“結(jié)寓祈請,唐試律類然,亦一時風氣如是,今則不必。又如頌圣作結(jié),固屬對揚之體,然亦須關(guān)合本題。若以通套膚詞,后半篇支綴三四韻,非詩法也?!盵2]277韓詩最末一聯(lián)云:“應憐螢聚者,瞻望及東鄰?!盵2]277此句用典自喻之時也考慮了題意,發(fā)祈請之意亦妥帖契合,紀昀所引朱琰評論可見此意:“末聯(lián)‘螢聚’者,指聚螢之人。此詩無螢可聚,則瞻望‘東鄰’,希其鑿壁分光也。若作‘螢聚夜’,清明之夜,安得聚螢?”[2]277從文章體悟而論,紀昀在承認模式的同時,亦強調(diào)“擬議之中自生變化”(13)梁梅對紀昀試律詩學中的擬議與變化有詳細論述,參見《清代試律詩學》之《紀昀的試律詩學理論及影響》,第145-157頁。,其以為:“善為詩者,當先取古人佳處,涵泳之,使意境活潑,如在目前,擬議之中自生變化?!盵2]279模擬最好能夠達到“奪胎”的效果,以求“得悟門又變化之”[22],即使對不同的寫作主題亦可應對自如。紀昀也在寫作實踐中遵循了這一準則,其有《賦得以風鳴冬》,雖為詠物候之題,而寫作之法卻襲李商隱詠史《籌筆驛》而來,自言:“此詩又是一格,起四句先完題面,次四句作一大開,次四句作一大合,末四句推出題后作結(jié)。純以氣焰挾題而走,《庚辰集》中香樹先生《春從何處來》詩即是此格,均奪胎于玉溪《籌筆驛》詩?!盵22]
相應的是,紀昀的試律評點也呈現(xiàn)出了一定的博學取向,這在其親自注釋的《庚辰集》中最為明顯。他的注釋不僅是考據(jù)學的學理闡釋,更是一種詩學解說。以《庚辰集》卷四對沈啟震《三月桃花水》的注釋為例,一方面,紀昀對詩題出處詳加辨析,以助后學理解題意。注釋除了標明詩題源自杜甫《春水》詩,還對“桃花水”作出一番考釋:“《漢書·溝洫志》:‘春來,桃花水盛?!?師古曰:‘《月令》:“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華?!鄙w桃方華時,既有雨水,川谷冰判,眾流猥集,故謂之“桃花水”耳?!?14)紀昀:《庚辰集》卷五,劉金柱,楊鈞主編:《紀曉嵐全集》第4卷,第381-382頁。按:查《漢書》作“來春桃華水盛”。參見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二十九,中華書局,1962年,第6冊,第1689頁。言明何以春水有“桃花水”之謂。另一方面,紀昀對詩中典故詳加闡釋也有助于后學厘清詩中意脈,從而理解前人詩句。沈詩首四句為“水面縠紋生,桃花照眼明。亂紅吹不斷,新綠漲初平”[10]382,其中“縠紋生”三字,紀昀特別引《宋景文筆記》論“生”字當何解:“晏丞相嘗問曾明仲曰:‘劉禹錫詩有“瀼西春水縠紋生”,“生”字作何意?’明仲曰:‘作“生育”之“生”?!┫嘣?‘非也,作“生熟”之“生”,語乃健?!湔f好奇而無理,究以作‘生滅’之生為是。”[10]382此處因題中“桃花水”描述的是春日桃花開放、川流溪水聚集的情態(tài),“縠文生”之生作“生滅”解,則表現(xiàn)了流水的動態(tài),方切合題意,以下“新綠漲初平”亦順承其意,自然通暢,全詩也由此展開。
由以上可見,學問可以從主題內(nèi)容與藝術(shù)表現(xiàn)兩方面補足試律“體卑”之病。紀昀基于試律因題命意的特性,以學問豐富表現(xiàn)內(nèi)容,補足創(chuàng)作主體缺失之憾。以學問積累所蘊含的思辨性思維模式療愈試律的瑣碎刻畫之病,以知識內(nèi)容與文章體悟雙管齊下,從而打破程式化的窠臼。他的評點還呈現(xiàn)出一定的博學取向。
誠然學問入試律對于“提升試律體格”[22]確有裨益。但是在詩歌批評史上,學問入詩的爭議也由來已久,當中折射了言志抒情與學問說理的沖突。嚴羽的觀點影響深遠,其以為“夫詩有別材,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10]26,“非關(guān)書”,意在鄙棄直接在詩中堆垛學問,“非關(guān)理”,旨在說明詩有其獨特的審美特質(zhì),是針對宋人以理語入詩的弊病而發(fā)(15)此處借鑒了郭紹虞先生的相關(guān)論述,參見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第33-47頁。。
紀昀認為嚴羽這一觀點有其合理性,《四庫全書簡明目錄》論《滄浪詩話》云:“講學家膚淺粗疏,江湖派雕鎪細碎,因標舉盛唐之興象以救弊補偏?!盵23]713“講學家”云云,說明紀昀也意識到過度在詩中堆垛學問、說理議論會對詩歌藝術(shù)審美產(chǎn)生一定的不良影響。他的試律詩學固然推崇學問,卻也在竭力調(diào)和可能產(chǎn)生的弊端。先就“非關(guān)書”而言,對于試律詩來說,這個問題的關(guān)鍵是“辨體”,即根據(jù)題意以選擇“相應的表達方式與語言風格”[24]247。以堆垛學問而言,對于有超妙自然之意的詩題,他提出不必一味拘泥故實,其評鍾輅《緱山月夜聞王子晉吹笙》云:“‘盈谷’,似用‘黃帝張樂,在谷滿谷’意,‘入云’似用‘秦青之歌,響遏行云’意,皆樂事也,此亦未必不然。然作詩、說詩,俱不必如此沾滯?!盵2]290題本自仙人王子晉故事,頗有出塵之意,鍾詩云:“初聞盈谷遠,漸聽入云清。”[2]290若強以“盈谷”“入云”比附典故,反不能表現(xiàn)出仙人音樂的縹緲之態(tài)。而對于說理議論之題,紀昀就頗為贊許言有根柢之作。如《庚辰集》有衛(wèi)肅《如石投水》,題出自李康《運命論》,言張良“及其遭漢祖也,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10]254。衛(wèi)作既簡練地抉歷史原典,云“千秋明主遇,一卷老人書”[10]254,又巧用《詩經(jīng)》與《三國志》之典,以闡發(fā)得遇明主之幸:“詩詠他山石,歡同得水魚。”[10]254紀昀評點云:“妙無一字無來歷。”[10]254
再就“非關(guān)理”而言,嚴羽的理論在清代也引發(fā)了回響,其中,沈德潛的“理語”“理趣”之論頗有代表性。嚴羽所論之“理”或是針對宋代理學而言(16)錢鍾書:“竊疑滄浪‘非理’之‘理’,正指南宋道學之‘性理’。”《談藝錄》(補訂重排版)下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644頁。,但清人詩論中的“理”又非僅就理學而言,而是可以被泛化理解為知識性的內(nèi)容與思辨性的思維。據(jù)錢鍾書先生考證,沈德潛先是在乾隆三年(1738)提出“禪理禪趣”的概念,乾隆九年(1744)其在《說詩晬語》中又以“禪理禪語”與“理語理趣”并舉(17)參見錢鍾書:《談藝錄》,下冊,第645-646頁。。可見此時“禪”“理”本身的具體學說內(nèi)涵已經(jīng)不是沈德潛詩論所關(guān)注的重點,他更為關(guān)注的是各類思想所蘊藏的理性思維與詩歌的感性表達之間的關(guān)系。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所作的《清詩別裁》之《凡例》中,他闡明了對于二者之間關(guān)系的理解:“詩不能離理,然貴有理趣,不貴下理語?!盵25]2“所謂有理趣者,就是使理感情化、形象化,使其具有美感。而下理語者,就是將道理直接說出來?!盵26]681沈德潛認為詩歌需要基于一定的內(nèi)在理路進行組織排布,但又不是以詩為道理的附庸,以致喪失詩之藝術(shù)美質(zhì)。自后清人也不乏以“理語”“理趣”論詩者,足見沈氏理論的余波。
紀昀的試律詩學也承襲了沈德潛的學說,他又更進一步注意到了試律因題命意的特性與說理議論的關(guān)系。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成書的《唐人試律說》中,其論盧肇試律《澄心如水》云:“詩本性情,可以含理趣,而不能作理語。故理題最難,存此一篇以備體?!盵2]286紀昀也意識到了性情與說理之間存在矛盾,他推崇理趣的審美趣味,試圖化解理性議論與感興抒情之間的沖突。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了“理題”這一概念,由于試帖詩題多尋章摘句而來,不乏需要說理議論之題,說明紀昀意識到“理”是其試律詩學建構(gòu)中不可避免的概念。他不僅推崇闡發(fā)題中應有之義,對于“無理”之題,也欣賞能作出妥帖安排的作品?!陡郊酚羞吚^祖《梭化龍》一作,其詩首四句云:“恍惚誰能測?神龍變化多。偶同魚在藻,幻作鳳銜梭?!盵10]203紀評:“此與劍化為龍不同:劍本神物,可以變化;梭則無當化之理,難以措詞。先抉明龍之為梭,然后折入梭之為龍。解鈴系鈴,原歸一手。解題有識,自然揮灑縱橫。”[10]203此處又與“壓題”格有所差異,壓題格意在有意反駁題意,而此處則是將題旨合理化。
除了試律本身因題命意的文體特性,如前所言,紀昀個人的試律詩學具有注重思辨思維的特點,這也使得他在審題構(gòu)思時會立足于題所反映的事物規(guī)律進行思考,注意背后蘊藏的事理物理(18)此處對周裕鍇觀點有所借鑒,“事理”包括“包括倫理規(guī)范、歷史規(guī)律、政治準則和生活常識等等”,“物理”即“客觀事物的特性規(guī)律以及其中蘊含的哲理性內(nèi)涵”。其對宋人“文理”的相關(guān)概念亦有探討。參見《宋代詩學通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95-100頁。。如《我法集》有《賦得能使江月白》,題本自常建《江上彈琴》,雖是寫景,實際上折射出演奏者在彈琴之時的心境變化,詩句并非直接寫出心境澄明,而是藉由觀月以言心境,紀昀評點亦由此入手:“月豈待聽琴而白?江豈待聽琴而深?而神清心凈之余,實有此意,此所謂‘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本不可以言說。然既已命題作詩,還須他解說?!盵20]卷三在寫作之時更是以直白的語言將這層意思表達了出來:“調(diào)古心彌淡,緣空念不興。性情皆蕩滌,耳目亦清澄。”[20]卷三此處微有下理語之嫌棄,不過紀昀評點蘇軾詩的評語也可用于試律:“本是理題,遂不嫌作理語,言固各有當也。”[27]170
此外,紀昀在命意之時還會立足于“文理”措語,“文理”是基于行文的內(nèi)在意脈理路與外在表現(xiàn)形式的綜合考量。當紀昀試圖平衡二者關(guān)系時,又往往會采用議論作結(jié)的方式。以《我法集》中《賦得日高花影重》為例,題本自杜荀鶴《春宮怨》,紀昀指出此題之難在于表現(xiàn)“高”“重”二字:“則非用算法測量,斷不能清出。此種花香草媚之題,忽然請到句股角線,更成何文理?此又作詩之難也。此詩亦不能不用算法,故從本題春宮怨入手。以晝長引出倦繡,以倦繡引出看花,以看花引出看花影,即以‘閑檢點’引出‘細形容’,得‘細形容’三字作脈,則以下接入測量日影?!盵20]卷一然而正因以春宮怨入手,最終又仍要符合試律體裁,是以最終紀昀選擇以“駁題作收”:“地盡栽珠樹,人如坐玉峰。云何杜荀鶴,更遣憶芙蓉?!盵20]卷一化用杜荀鶴原詩“年年越溪女,相憶采芙蓉”[28]7925句,卻極言宮苑內(nèi)富麗堂皇的景象,從而駁正杜氏借宮怨自懷身世之語。
至此可見,在紀昀的試律詩學中,試律與說理議論密不可分。不過,理趣”固然是紀昀所推崇的審美范式,但在實際寫作中要達到“理趣”的境界也十分難得。所以,他對待“理題”又發(fā)展出獨特的審美范式。其一是推崇意脈清晰、結(jié)構(gòu)分明的作品?!陡郊酚薪甬`《大衍虛其一》,題本自《周易》,紀昀欣賞金甡之作以多種方法層層遞進,將題旨清切明暢地表達清楚:“‘乍驗’二句用旁比,‘理從’二句即從正面推闡之,‘戴九’二句用平對,‘豈緣’二句即用開合挑剔之。反正虛實,淺深疏密,一筆不茍。理題須如此清楚?!盵10]127其二則是欣賞“清淺顯豁”的語言風格,即將復雜之理以明白曉暢的方式表達出來?!段曳酚小顿x得性如繭》,題本自董仲舒《春秋繁露》,以蠶繭為喻論“性善”,因是比喻之題故有二層,一是“繭”的喻體,二是“性”的本體。紀昀認為與其強行兼顧二層旨意,反不如各自論述,將題中隱含之旨明白曉暢地表達出來:“譬喻最切,然作詩則兩邊字面太不比附,強作雙關(guān)之語,必至牽湊支離。故只好首位點正意,中間但作題面,以意思作關(guān)合。此種是沉悶理題,須以清淺顯豁出之?!盵20]卷一試帖十至十二句云:“儻曰求文繡,而慵轉(zhuǎn)繅車。材良徒坐棄,質(zhì)美待何如?”[20]卷一其中“倘曰”二句就紡織而言,“材良”二句微帶說理之意,近乎理語,但他并不以此為意。
通過上述梳理可見,紀昀一方面欣賞試律中所體現(xiàn)的自然超妙的一面,推舉“理趣”的審美趣味,另一方面,由于試律因題命意的文體特性與個人學問化的詩學理念,理性思維在紀昀的試律詩學中又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是以他又為之另立審美范式。
由紀昀的詩之“本原”論出發(fā)可見,試律體卑一則因為其往往缺乏寫作主體情志的呈現(xiàn),二則是由于試律存在程式化與格調(diào)卑下的藝術(shù)缺陷。學問一方面可以彌補寫作主體情志缺失的遺憾,因為學問的顯現(xiàn)也是創(chuàng)作者的一種主觀投入,另一方面,可以療愈試律一些審美弊病,譬如思辨性的寫作思維可成為瑣碎纖細之題的寫作出路,而知識內(nèi)容的精準運用與對前人文章的靈活體悟則可打破程式化的窠臼。不過,學問入詩也存在著理性思維與感興表達的沖突,對此,紀昀在試圖以自然、理趣的審美理念調(diào)和二者關(guān)系的同時,又別有創(chuàng)見,建立了針對于試律的獨特審美范式,即理脈清晰與言語清淺。
綜上可見,學問對于紀昀的試律詩學來說不僅是“寫什么”,更是“怎樣寫”的問題。他以學問為基點建構(gòu)了一套具有思辨性的寫作思維模式,正如其門人梁章鉅所言:“以平易之筆,寫真實之理,不特為作試帖之準繩,即凡詩文皆可從此隅反?!盵29]541值得注意的是,雖然紀昀將試律視為別派,并且在評點之時有意援引一些古近體詩學原則以建構(gòu)其試律詩學,但以時間線性梳理又可見,一些先出現(xiàn)于紀昀試律評點的概念也逐漸滲入到其古近體詩歌評點之中。以前文所舉“理題”為例,紀昀是在乾隆二十五年成書的《唐人試律說》中提出了這一概念,一開始他的態(tài)度仍然是標舉“理趣”反對“理語”。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至乾隆二十七年(1762)之間,紀昀開始評閱《庚辰集》,這一時期,他對于一些“理題”的“理語”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包容度,集中不乏此類作品。而至乾隆三十一年(1766),紀昀開始評點《蘇文忠公詩集》,此時他做出了“本是理題,遂不嫌作理語,言固各有當也”[27]170的總結(jié)。時人也注意到了紀昀詩學批評的這一特色,王文誥評點《蘇軾詩集》有言:“曉嵐多以較館后進試帖法繩此集?!盵5]156所以,從紀昀這一個案可見,試律對于古近體詩的影響可能并不僅僅是書寫知識與內(nèi)容的開拓,或許還存在著創(chuàng)作思維與批評思維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