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昊宇
內容提要:隨著戴維營峰會的召開,美日韓關系被認為迎來“歷史性”提升機遇,三邊同盟呼之欲出。此輪美日韓三邊關系的拉緊主要源于日韓關系改善和內外環(huán)境的變化,三方相互利用、借重上升,聯手維護美西方霸權的戰(zhàn)略取向。戴維營峰會成果文件顯示,美日韓三邊合作將形成一套多層次的機制化安排,合作范圍拓展至“印太”地區(qū),合作領域突出軍事安全和經濟技術兩手并重,通過創(chuàng)建新的對話合作機制,激活既有交流合作渠道,追求務實成效。美日韓三邊關系中的固有短板和制約因素并未消失,受制于日韓矛盾及三方利益訴求差異等因素,美日韓難以在短期內建立條約性質的正式同盟關系,或將維持“準三邊同盟”的“新常態(tài)”。
2022年以來,美日韓三邊關系進入新一輪強化周期,正在深刻影響東北亞地緣政治和安全格局。2023年8月18日,美日韓三國領導人在美國戴維營舉行會談,系三方首次獨立于多邊場合專門舉辦峰會,被視為三邊關系迎來“歷史性”質變,美日韓“鐵三角”重現,三邊同盟呼之欲出。當前三邊合作呈現新的特點:軍事安全一體化程度加深,合作范圍向“印太”拓展,合作領域向經濟技術領域延伸。與此同時,三邊關系中固有的短板和制約因素并未消失,同盟困境仍存。美日韓三邊關系牽動中國周邊戰(zhàn)略安全環(huán)境,事關中國主權安全和發(fā)展利益。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美國先后與日本、韓國簽署《美日安全條約》和《美韓共同防御條約》,建立美日、美韓雙邊同盟,構成美國東亞戰(zhàn)略的基石。為了維護美國單極霸權,與日韓打造“鐵三角”關系,成為美國東北亞戰(zhàn)略的重要支柱。在二戰(zhàn)后的不同時期,美國賦予美日韓三邊合作以不同指向:在冷戰(zhàn)時期發(fā)揮了對抗蘇聯的東方“橋頭堡”作用;冷戰(zhàn)結束后則重在應對朝鮮核導開發(fā);近年來在美國推動大國競爭的背景下,美俄對抗和中美戰(zhàn)略博弈激化,美日韓合作也被美國賦予新的戰(zhàn)略目標,重塑美日韓“鐵三角”,成為美國東北亞政策的優(yōu)先課題。
美日韓三國領導人自1994 年在印度尼西亞首次舉行會談以來,迄今已舉行13 次三邊峰會,此前12 次均利用國際多邊場合舉行,戴維營峰會是首次專門舉行。鑒于戴維營在美國總統(tǒng)外交中扮演的特殊角色,拜登將其就任總統(tǒng)后首次在戴維營的外事活動用于接待日韓領導人,外界普遍認為美方有意給予日韓兩國特殊高規(guī)格政治待遇,表明其對三邊合作的高度重視。美日韓三邊關系被認為迎來“歷史性”的發(fā)展機遇。
2017 年,強征勞工案、“慰安婦”等歷史問題導致日韓關系惡化,日韓領導人會晤中斷,美日韓三邊合作也陷于停滯。自2017年9月美日韓領導人在紐約聯合國大會期間舉行會談后,三邊首腦層面的接觸中斷了近五年,直至2022年6月,三國領導人利用出席馬德里北約峰會之機才實現會談。此后,三國領導人于2022 年11 月在柬埔寨金邊、2023 年5 月在日本廣島先后舉行會晤。截至2023年8月,美國總統(tǒng)拜登、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和韓國總統(tǒng)尹錫悅在短短一年多時間里已舉行四次三邊會晤。
與此同時,三國還在外長、防長、副外長、朝鮮半島事務代表等不同層級展開三邊接觸。針對朝鮮試射導彈,美日韓三國外交和防務當局官員頻繁進行通話和會談,半島事務負責人展開穿梭外交,強化情報共享,協(xié)調應對行動。據日本外務省公布的信息,2022年美日韓三國外交層面溝通會談達到27 次,2023 年截至7 月底達到16 次,頻次較往年大幅攀升(2018 年3 次,2019 年3 次,2020 年2 次,2021 年8 次)。①「北朝鮮への対応に関する日米韓協(xié)力」、外務省、2023 年7 月25 日、https://www.mofa.go.jp/mofaj/area/n_korea/juk.html[2023-08-05]。此外,美日韓防務部門間的三邊互動也趨于頻繁。2022 年6 月和2023 年6 月,美日韓三國國防部長均利用出席新加坡香格里拉對話會之機舉行三邊會談并發(fā)表聯合聲明。2023 年4 月14 日,美日韓在美國國防部舉行第13 次防務當局工作層磋商(DTT:Defense Trilateral Talks),這也是該機制時隔三年重啟。
2022年以來,在國內政治右傾保守化加劇的內因作用以及朝鮮頻繁射導、烏克蘭危機延宕、臺海局勢緊張等外因驅動下,日韓對外戰(zhàn)略明顯向美靠攏,在意識形態(tài)、軍事安全、產業(yè)科技等領域同美加強捆綁,為美日韓三邊合作的重啟與深化創(chuàng)造了條件。
1.日韓保守政治占據主導,“價值觀外交”大行其道
此輪美日韓三邊關系拉緊,直接動因是韓國對外政策的調整。2022年5 月尹錫悅政府上臺后,一改前任文在寅政府的“大國平衡”方針,對外政策突出“親美親日”取向,將強化韓美同盟和改善對日關系作為優(yōu)先要務。2023 年3月,尹錫悅政府通過在二戰(zhàn)強征勞工索賠案上提出“第三方代償案”,以單方面對日妥協(xié)讓步的方式,推動韓日關系得以“解凍”,補齊了美日韓三邊關系中的短板,為三邊合作的重啟掃清了障礙。但歷史問題尚未得到根本解決,日韓關系的改善并不意味著兩國實現完全和解,更像是在美國撮合下兩國保守派執(zhí)政當局之間的一場政治聯姻,其背后折射出韓國政治生態(tài)保守右傾化的現實。②參見項昊宇:《日韓“政治聯姻”:情投意合還是勉為其難?》,《世界知識》2023年第11期,第23頁。
二戰(zhàn)后,日韓國內保守政治勢力均得到美國大力扶持,天然帶有“親美”情結。盡管兩國政界和社會對于同美結盟必要性有較強共識,但朝野政黨圍繞如何平衡對美外交始終存在路線之爭。當前,日本保守勢力主導政壇,自民黨一黨獨大,傳統(tǒng)中左勢力式微,政治保守右傾化不斷發(fā)展,反映在對外政策上凸顯“對美一邊倒”取向。韓國政壇雖然保守派和進步派分庭抗禮,但尹錫悅所代表的保守派上臺后摒棄前任政府的“親中融北”傾向,著力突出與中朝俄的價值觀差異,親美底色更加鮮明,政治上也呈現保守化趨勢。烏克蘭危機客觀上導致西方集團內部加強“抱團”,日韓認為烏克蘭危機動搖了二戰(zhàn)后西方主導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全球格局愈發(fā)呈現陣營對抗的局面。日韓突出其西方陣營一員屬性,為彰顯作為亞洲先進“民主國家”的優(yōu)越性,外交上以西方自由、民主、人權等價值觀劃線,言必稱維護“基于法治和規(guī)則的國際秩序”,這種“價值觀”構成美日韓三邊關系拉緊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
2.外部局勢動蕩加劇,日韓對美安全保障訴求上升
2022年以來,朝鮮頻繁試射導彈,核導能力不斷提升,日韓對美尋求安全保障的緊迫感上升。韓國保守陣營竭力渲染“朝鮮核導威脅”,煽動民眾危機意識,尹錫悅在2022 年的總統(tǒng)選舉中主張通過強化韓美同盟和韓美日三邊合作,更有效提升對朝“威懾力”,以維護韓國國家安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民意支持,為其贏得總統(tǒng)選舉助力。尹錫悅政府上臺后將對美關系置于絕對優(yōu)先位置,2023年4月底尹錫悅作為韓國總統(tǒng)時隔11年對美國進行國事訪問,美韓發(fā)布《華盛頓宣言》,宣布成立“核磋商小組”,美國派遣戰(zhàn)略核潛艇赴朝鮮半島活動,承諾提升美國戰(zhàn)略核資產的“定期可見性”,并全面強化美韓聯合演訓和一體化指揮作戰(zhàn)能力。
日本岸田內閣在2022 年12 月出臺的“安保三文件”中,借烏克蘭危機、朝鮮核導開發(fā)和臺海局勢等,渲染日本面臨“戰(zhàn)后最為嚴峻復雜的安全環(huán)境”,炒作日本面臨中國、俄羅斯和朝鮮“三面威脅”。一方面,推動日本發(fā)展可主動攻擊敵方導彈基地的“反擊能力”和大幅增加防衛(wèi)開支,使日本防衛(wèi)政策實現“由守轉攻”的重大轉向;另一方面,提出要全面強化對外防務合作,依托“日美同盟”基軸,與韓國、澳大利亞、菲律賓及北約等美國盟友強化橫向聯系,謀求擴大軍事行動范圍,進一步突破戰(zhàn)后軍事禁區(qū)。烏克蘭危機發(fā)生后,日本政客炮制“今日的烏克蘭就是明日的東亞”等論調,渲染“臺灣有事就是日本有事”,誘導民眾加強對日美同盟必要性和重要性的認知。日韓國內各種民調顯示,兩國民眾對美好感度均有所上升,對日美、韓美同盟重要性的認可比例也較前擴大。
3.美利用日韓對華戰(zhàn)略焦慮,加大誘拉力度
拜登上臺后,美國對外戰(zhàn)略重心轉向“印太”,為推動對華戰(zhàn)略競爭,東北亞在美國全球戰(zhàn)略棋盤中的地位上升。日韓是距離中國最近的美國盟友,且與中國存在復雜尖銳的矛盾分歧,美國看重兩國遏華地緣價值和戰(zhàn)略能動性。美國加大對日韓戰(zhàn)略拉力,竭力促成美日韓三邊合作,表面看針對朝鮮核導開發(fā),實則意在使日韓發(fā)揮遏華前沿陣地作用。為調動日韓積極性,拜登政府通過頻繁的高層交往加大對兩國的政治拉力,并迎合日韓的大國志向和心態(tài),在國際地區(qū)事務中盡顯“挺日捧韓”姿態(tài),在雙邊同盟中賦予日韓更大自主性,將美日、美韓同盟輻射面從東北亞向“印太”乃至全球拓展。
日韓認為,烏克蘭危機后美國對中俄戰(zhàn)略優(yōu)勢擴大,單極霸權更加穩(wěn)固,遂謀求強化對美戰(zhàn)略貼靠和捆綁,提升自身國際地位。面對中國全方位強勢崛起尤其是軍力發(fā)展,日韓國內對華心態(tài)扭曲失衡,各種“中國威脅論”甚囂塵上,對華安全焦慮上升,“親美疏華”“倚美制華”論調頻出。
隨著中國產業(yè)科技實力不斷向中高端邁進,日韓對華產業(yè)技術優(yōu)勢減弱,合作動能降低,對華防范和競爭心態(tài)突顯。此外,新冠疫情延宕三年,中日韓人員往來和旅游合作受阻,日韓民眾缺乏直接了解中國渠道,對華認知深受西方各種妖魔化中國的論調影響,客觀上也促使日韓國內形成對華負面認知。有關民調顯示,近兩年日韓涉華民意在歷史低位徘徊,對華不持好感的民眾比例均上升。這也為美國推動遏華指向的美日韓三邊合作提供了民意條件。
2023年8月18日,拜登、岸田文雄和尹錫悅在戴維營舉行三邊領導人會議后發(fā)表《戴維營原則》《戴維營精神:美日韓聯合聲明》《磋商約定》三份成果文件,強調此次峰會“開啟了美日韓伙伴關系的新時代”,宣稱三國在“地緣政治競爭、氣候危機、烏克蘭危機、核挑釁考驗的歷史轉折點,需要團結一致、協(xié)調行動”,“在堅固的美日、美韓同盟支撐下,彼此雙邊關系前所未有之牢固,美日韓三邊關系亦是如此”。①“The Spirit of Camp David: Joint Statement of Japan, the Republic of Korea, and the United States,”THE WHITE HOUSE, August 18, 2023,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3/08/18/the-spirit-of-camp-david-joint-statement-of-japan-therepublic-of-korea-and-the-united-states/[2023-08-19].據美國白宮公布的“事實清單”,此次峰會達成的具體成果主要體現在以下五方面。②“FACT SHEET: The Trilateral Leaders’Summit at Camp David,”THE WHITE HOUSE,August 18,2023,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3/08/18/fact-sheet-the-trilateral-leaders-summit-at-camp-david/[2023-08-19].
第一,實現三邊合作機制化。三方確認每年至少召開一次三邊領導人會議,并每年輪流舉辦外長、防長、工商部長、國家安全部門負責人會議。啟動由助理國務卿/司局長級別的年度三邊“印太”對話。三方承諾就影響三國共同利益和安全的地區(qū)挑戰(zhàn)和威脅迅速展開磋商。
第二,強化三邊安全合作。三方同意加強防務演習、改善信息共享和加強彈道導彈防御合作,應對朝鮮的導彈威脅。每年舉行三邊多領域演習,使三邊防務合作達到前所未有的水平。2023年底前啟動針對朝鮮導彈發(fā)射的數據共享和實時導彈預警數據交換機制,成立針對朝鮮網絡活動的三邊工作組,協(xié)調打擊朝鮮通過加密貨幣盜竊和洗錢等非法創(chuàng)收和惡意網絡活動;利用現有安全通信線路,繼續(xù)建立各自通信渠道并使之制度化;協(xié)調打擊虛假信息等外國信息操縱和應對濫用監(jiān)控技術所構成的威脅。
第三,拓展亞太地區(qū)合作。立足東盟和太平洋島國論壇等現有地區(qū)架構加強協(xié)調,通過“藍色太平洋伙伴關系倡議”“全球基礎設施和投資伙伴關系”“湄公河之友”等機制,加強能力建設和人道主義援助。三國開發(fā)金融機構簽署諒解備忘錄,為“印太”等地區(qū)優(yōu)質基礎設施(包括信息和通信技術)、碳中和以及彈性供應鏈籌集資金。建立三邊海洋合作機制,協(xié)同推進東南亞和太平洋島國伙伴的能力建設,重點是海上執(zhí)法能力建設。三國援外部門將舉行三邊發(fā)展和人道主義政策對話,協(xié)調推進對亞太等全球各地的援助。
第四,深化經濟技術合作。為強化所謂基于規(guī)則的經濟秩序,三國將在礦產安全伙伴關系、亞太經濟合作組織和“印太經濟框架”談判中共同發(fā)揮領導作用,通過進一步開展三邊經濟安全對話等方式,重點在供應鏈預警系統(tǒng)、先進技術出口管制、人工智能安全性、“印太”地區(qū)基礎設施援助、金融穩(wěn)定、關鍵礦產和應對“經濟脅迫”等方面開展合作。三方決定啟動供應鏈早期預警系統(tǒng)(EWS)試點,重點圍繞關鍵礦產和動力電池建立機制,迅速共享有關關鍵供應鏈的信息。三方將加強國家實驗室合作,推進先進技術、人工智能、新材料、氣候和地震建模等關鍵和新興技術領域的合作項目。三方將加強在顛覆性技術保護和技術標準領域合作。
第五,擴大衛(wèi)生和人文合作。三方決定通過聯合研究和數據共享保護其公民健康和促進亞太地區(qū)的衛(wèi)生安全。三國承諾重振圍繞美國“癌癥登月”計劃的三邊合作,包括推進流行病學數據共享研究及相關交流項目、臨床實驗法規(guī)、學術合作和尖端癌癥療法等領域的合作。美國國務院將贊助舉辦2024 年釜山首屆三國青年領袖峰會。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將實施三國中層政府官員有關技術政策培訓項目。
從戴維營峰會看,美日韓三邊關系呈現以下新特點和新趨向。
第一,三邊關系發(fā)展由意識形態(tài)和現實利益“雙輪驅動”。美日韓三邊合作突出價值觀念和利益訴求的一致性,反映出三方聯手維護西方霸權的明確指向。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美日韓強調其“伙伴關系基于共同的價值觀”,老調重彈宣稱要維護“基于法治的自由和開放的國際秩序”,“將在促進民主和保護人權方面加強協(xié)調”,實際上沿襲了美西方所鼓噪的“民主對威權”的大國競爭和陣營對抗敘事,意在聯手維護美西方主導的自由主義霸權,謀求聯手搶抓國際地區(qū)秩序變革重塑期的主導權。①“Camp David Principles,”THE WHITE HOUSE, August 18, 2023,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3/08/18/camp-david-principles/[2023-08-19];“The Spirit of Camp David: Joint Statement of Japan, the Republic of Korea, and the United States,”THE WHITE HOUSE, August 18, 2023,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3/08/18/the-spirit-of-camp-david-joint-statement-of-japan-the-republic-of-korea-and-the-united-states/[2023-08-19].在現實利益層面,盡管美日韓各有所需,但在應對朝鮮核導威脅和對華競爭方面表現出相近的利益訴求,美方希望拉攏日韓完善遏華“包圍圈”,日韓希望借美強化對朝“威懾力”,重塑對華經濟技術競爭優(yōu)勢。
第二,三邊合作將追求機制化和實效性的“量質齊升”。從戴維營峰會主打成果看,一是明確了三邊合作的機制架構:以年度首腦峰會為政治引領,由一系列部長級會議為保障依托,以“印太”對話為執(zhí)行機構,形成一套由上而下的機制化安排,以確保三邊合作得以穩(wěn)定有序推進;二是明確了三邊合作的內涵和外延,三方將合作范圍拓展至亞太地區(qū)乃至全球范圍,涵蓋傳統(tǒng)安全和非傳統(tǒng)安全、產供鏈和基礎設施、尖端技術、海洋、人文等廣泛領域,積極創(chuàng)建新的對話合作機制,激活既有交流合作渠道,追求務實成效。今后三邊合作將呈現“形式機制化、議題具體化、范圍全球化”的發(fā)展趨勢。
第三,三邊合作將在軍事安全和經濟技術方面“兩手并重”。在安全領域,三方仍將聚焦應對朝鮮核導威脅,著力提高軍備“威懾力”和聯合機動反應能力。同時,隨著三邊合作范圍向“印太”拓展,未來也可能通過聯合演訓方式,將觸角伸向東海、臺海、南海。三方對朝軍事合作內容也將由虛向實,從旨在對朝發(fā)出軍事威懾信號的一般性聯合軍演,逐步向反導演習、反潛聯演、登陸作戰(zhàn)等實戰(zhàn)型演練拓展,盡快建立完善三方情報共享和聯合指揮作戰(zhàn)體系。美韓也可能將2023年4月達成的《華盛頓共識》向美日韓三邊拓展,美方通過戰(zhàn)略核資產的“定期可見性”,在強化延伸威懾的同時加強駐日、駐韓美軍基地的橫向聯動,強化美日韓三邊軍事一體化反應能力。在經濟技術領域,美日韓打著“經濟安全”旗號,謀求降低對華經濟依賴,并聯手維護其在高端產業(yè)鏈和高新技術領域的優(yōu)勢地位,將重點加強在芯片半導體、關鍵礦產、動力電池、人工智能、數字經濟、生物醫(yī)藥、網絡安全、宇宙開發(fā)等戰(zhàn)略產業(yè)和尖端技術領域的合作,并通過“印太經濟框架”“半導體聯盟”等排華性多邊機制下的合作,搶抓地區(qū)經貿和技術規(guī)則主導權,以形成對華競爭優(yōu)勢。
戴維營峰會中,美日韓并未達成三邊集體安全協(xié)議,三方仍以“三邊伙伴關系”定位三邊關系,僅通過以“原則”和“精神”為題的政策宣示來闡釋新形勢下的三邊關系內涵,意味著三邊關系仍是有限的升級。從具有法律意義的條約角度來判斷,目前美日韓三國并無締結三邊軍事同盟的計劃,短期內三邊關系尚難以發(fā)展為正式的三邊同盟。鑒于三邊關系已經具備兩組雙邊同盟以及三邊合作水平的提升,或可以“準同盟”來定義當前美日韓三邊關系的性質。
當前,國際上對于“準同盟”的相關概念尚缺乏權威的理論定性。有關“準聯盟”或“準同盟”的研究,直到冷戰(zhàn)后才開始出現,代表性的觀點由美籍韓裔學者維克多·查提出。他認為,準同盟是“保持非盟友但共享第三方作為共同盟友的兩個國家之間的關系”①Victor D.Cha,“Alignment despite antagonism:Japan and Korea as quasi-allies,”Columbia University,ProQuest Dissertations Publishing,1994.,其研究所針對的就是對日韓關系的定位。國內學者傾向于認為“準同盟”是介于正式聯盟與伙伴關系之間的第二層級的國家間關系,由于準同盟以正式安全合作為基礎,且合作集中于安全和軍事領域,故可以將準同盟定義為“兩個或兩個以上國際行為體在次級安全合作方針之上形成的具有針對性的安全合作關系”。②參見孫德剛:《論新時期中國的準聯盟外交》,《世界經濟與政治》2012 年第3 期,第57—81 頁;孫德剛:《論“準聯盟”戰(zhàn)略》,《世界經濟與政治》2011 年第2 期,第55—79頁。
根據上述研究,無論從當前日韓關系的現狀看,還是從三國合作的內容和水平看,美日韓三邊關系似應符合“準同盟”的定位。近年來,美國表現出加快整合全球盟伴體系的動向,美國的亞太同盟體系正由以傳統(tǒng)雙邊同盟為基礎的“軸輻”結構向網格化、圈層嵌套的復合結構轉變。在此過程中,美國主導的各種小多邊安全機制層出不窮,但其中只有美英澳安全伙伴關系(AUKUS)因簽署了正式合作協(xié)議,具備了“三邊同盟”的屬性。除此之外,美日韓、美日澳、美日菲以及美日印澳四邊安全機制(Quad)都可定位為“準多邊同盟”。但從合作程度看,由于日澳之間簽署了帶有準同盟性質的《互惠準入協(xié)定》,日菲也在商簽這一協(xié)定,而日本與韓國、印度與其他三方之間的安全合作尚低于這一水平,這也使這幾組小多邊“準同盟”之間存在微妙差別,或可認為美日澳、美日菲三邊關系的“準同盟”水平要略高于美日韓三邊關系和美日印澳四邊機制。
就傳統(tǒng)聯盟理論而言,聯盟能否維系取決于盟國間的利益能否保持一致。①參見漢斯·摩根索:《國家間政治:權力斗爭與和平》,徐昕、郝望、李保平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美日韓三邊“準同盟”的維系和發(fā)展同樣取決于此。長期以來,格倫·斯奈德(Glen H.Snyder)在“聯盟困境”理論中揭示的同盟內部所存在的安全兩難,即由于彼此利益的不一致性,導致任何結盟的國家都不可避免地要在被“拋棄”和“牽連”之間進行權衡,這種矛盾糾結心態(tài)在美日同盟、美韓同盟中不時顯現,未來同樣也會存在于美日韓三邊“準同盟”中,從而制約三邊合作的深度和成效。從美日韓三邊關系現實及三邊合作消極影響來看,未來其制約因素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
盡管日韓關系得以改善,但兩國圍繞慰安婦、教科書等歷史問題以及島嶼主權爭端積怨已久,雙方矛盾不時激化,將長期影響日韓關系發(fā)展。韓國國內政治分裂,保守派和進步派尖銳對立,日方擔心韓國一旦政權更迭,類似文在寅政府推翻樸槿惠時期“慰安婦協(xié)議”的情況可能再次出現。韓國社會民眾對日本軍事大國化心存芥蒂,尤其擔心日本借“朝鮮有事”再度在軍事上染指半島,多數韓國民眾并不認同韓日結盟。2022年底日本出臺的“安保三文件”中明確寫入將發(fā)展主動攻擊敵方導彈基地的“反擊能力”,曾引發(fā)韓方強烈不滿,認為日方以朝鮮半島為對象行使“反擊能力”,或將損害韓國領土主權,使朝鮮半島面臨戰(zhàn)爭威脅。據日媒報道,戴維營峰會上三方未能就建立“熱線”達成一致,主要源于日韓之間缺乏安全互信,且日韓在圍繞延伸核威懾、涉朝網絡安全情報共享等具體議題仍存溫差。②「日米韓、『前例ないレベル』で安保協(xié)力へ 前のめりの米國、日韓は?」、『朝日新聞』、2023 年8 月19 日、https://digital.asahi.com/articles/ASR8M62SRR8MUTFK00B.html?iref=comtop_7_01[2023-08-19]。韓國進步派媒體《韓民族日報》發(fā)表社論,直指尹錫悅不顧歷史問題推動韓日“準同盟化”是“危險的賭博”。③「[社説]韓米日軍事協(xié)力へと突き進む尹大統(tǒng)領の危険な賭け」、HANKYOREH、2023年8月17日、http://japan.hani.co.kr/arti/opinion/47578.html[2023-08-19]。有媒體報道稱美方官員直言,揮之不去的歷史包袱是三國仍未簽署三邊安全協(xié)議的原因之一。
長期以來,美韓同盟功能相對單一,主要針對朝鮮半島,美日同盟則被美方賦予防范、牽制中俄朝三方的功能,事實上其輻射范圍涵蓋整個西太平洋。相比美日,韓國對中俄的威脅認知并不突出,參與美日韓三邊軍事合作主要意在防范和威懾朝鮮,其根本訴求是希望借助美日力量,為實現韓方主導的半島統(tǒng)一創(chuàng)造條件。就美方而言,對日韓重視程度存在溫差,無論是對雙邊關系定位還是在外交投入上,美日同盟對美方戰(zhàn)略重要性都要大于美韓同盟。韓國民族自尊心強,同日方競爭心態(tài)突出,如美方對日韓不能“一碗水端平”,或將不時刺激韓方的敏感神經,打擊韓方參與三邊合作的積極性。
美國將中國定位為最大競爭對手,推動美日韓三邊同盟的對華指向性明顯。但受到地緣政治、經濟利益等因素的影響,美日韓在對華戰(zhàn)略訴求、對抗中國的能力和意圖、對華關系破局的承受力等方面不盡相同。中國是日韓最大貿易伙伴,日韓在華有龐大投資存量和商業(yè)利益,對華經貿合作攸關兩國經濟民生。日韓雖有意降低對華經濟依賴,實現供應鏈多元化,但仍高度重視中國市場,在追隨美國對華“脫鉤”“斷鏈”方面心態(tài)矛盾,竭力趨利避害,防止影響對華正常經貿合作。同時,隨著中國與日韓綜合國力差距拉大,日韓也難以承受同中國全面對抗的代價,在遏華議題上對美追隨仍將是有選擇和有限度的,美方尋求打造美日韓“反華同盟”并非易事。
一是刺激軍備競賽,破壞地區(qū)戰(zhàn)略穩(wěn)定。美日韓三邊軍事合作以應對“朝鮮核導威脅”為名,明確將強化多領域三邊演習,建立完善三方情報共享和聯合指揮作戰(zhàn)體系,合作重點向實戰(zhàn)型演練升級,并加快先進反導系統(tǒng)、艦載無人攻擊機和超高音速武器等的前沿部署,將向朝方發(fā)出更強敵對信號。美方賦予日韓更大軍事行動自主權,助推日韓強軍擴武步伐,將進一步打破地區(qū)軍力平衡,刺激軍備競賽。日韓推動美方強化延伸威懾承諾,增加戰(zhàn)略核資產的前沿部署,甚至尋求實現“核共享”,將刺激朝鮮半島局勢緊張升級,也可能帶來核擴散風險。
二是推動東北亞“北約化”,加劇陣營對抗。三方將朝鮮核導開發(fā)、俄羅斯對烏克蘭特別軍事行動、中國在南海的正當合法維權行動定位為對“基于法治和規(guī)則的國際秩序”的破壞,突出了針對中俄朝三國的陣營對抗取向,將使美日韓合作愈發(fā)呈現“東北亞小北約”的特征。美日韓將合作議題從東北亞拓展到“印太”事務,為了爭奪地區(qū)秩序的主導權,手段上會突出意識形態(tài)色彩,竭力輸出西方價值觀敘事,在其重點投入的東南亞及太平洋島國,行動上會突出排華競爭性以及陣營對抗的取向,也將加大地區(qū)中小國家選邊站隊的壓力。
三是沖擊亞太合作機制,干擾區(qū)域一體化進程。在經貿和科技領域,美日韓著眼于維護其在高端產業(yè)鏈和高新技術領域的優(yōu)勢,突出三邊合作的對華競爭指向,加強在芯片半導體、產供鏈、新興技術等領域的排他性合作,恐將加劇地區(qū)的分裂。尤其是突出“去中國化”的對華競爭色彩,恐將對《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xié)定》(RCEP)、東盟與中日韓“10+3”合作等亞太既有的多邊合作機制造成沖擊,干擾破壞地區(qū)產供鏈合作。
美日韓合作的升級,突出“壓朝、遏華、抗俄”的戰(zhàn)略指向,恐損害中國主權、安全和發(fā)展利益,對中國維護周邊戰(zhàn)略環(huán)境尤其是朝鮮半島和平穩(wěn)定構成重大挑戰(zhàn)。防范東北亞重回冷戰(zhàn)陣營對抗格局,避免半島危機升級失控,已成為新形勢下中國運籌東北亞外交的緊迫任務。要有效化解美日韓合作對華消極影響,一是要針鋒相對開展斗爭,予以反制。對美日韓在半島、南海以及涉臺等問題上聯手對華施壓保持高度警惕,對其軍事冒險傾向保持強大戰(zhàn)備威懾,使其不敢輕舉妄動。二是要積極穩(wěn)控中日、中韓關系。日韓對華政策“兩面性”突出,一方面“遏華制華”消極面上升,另一方面也希望同中國保持接觸交往,推進互利合作,維護關系大局穩(wěn)定。中國仍應從維護周邊安全穩(wěn)定大局出發(fā),積極多做日韓工作,努力增進政治安全互信,改善國民感情。三是要深化中日韓合作加以對沖。高舉和平、和解、合作的東北亞命運共同體旗幟,積極推動深化中日韓合作,化解美日韓合作可能帶來的地區(qū)分裂對抗風險。四是要積極推動半島和平進程。美日韓三邊合作主要指向朝鮮,半島無核化仍是有關各方利益的最大公約數。中國應同美日韓就半島事務保持溝通,堅持“半島無核化”共識,并行推動半島無核化進程和永久和平機制建設,通過緩和半島緊張局勢,打掉美日韓強化三邊軍事合作和部署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