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941年《說文月刊》首倡“巴蜀文化”學術概念,引發(fā)了巴蜀文化研究熱潮,一時成為學術風尚,并對區(qū)域文化史研究產生了沖擊,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中國文化史研究系統(tǒng)的再造。區(qū)域文化史成為一個新的學術分支,巴蜀文化、吳越文化等區(qū)域文化成為獨立的學術概念,并逐漸為人們所認同?!鞍褪裎幕弊鳛閷W術概念提出并引發(fā)相關研究熱,有著深層次的社會原因,一是與晚清至民國救亡圖存背景下中國文化研究熱的興起有關,二是與現(xiàn)代考古學在中國的發(fā)展有著直接的關系。在此背景下,部分學人突破了以中原文化史代替中國文化史的研究范式,增強了對中國歷史文化空間向度的認識。盡管“巴蜀文化”概念提出之初,不少學人對巴蜀文化概念的認識還頗多分歧,并產生了學術爭鳴,但眾多學者最終還是認同了這個新的學術概念,由此推動了巴蜀文化以及其他區(qū)域文化史研究的興起,增強了學術界對中國文化多元一體的整體認知。
關鍵詞: 巴蜀文化;文化概念;區(qū)域文化;中國文化;救亡圖存
中圖分類號:K203""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6-0766(2024)05-0132-12
中國是一個有著百萬年人類史、一萬年文化史、五千年文明史的國度,中華文化歷史悠久,底蘊深厚,具有多樣性和區(qū)域性等特征。19世紀中葉以后,中國遭到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軍事、政治、經濟和文化侵略,中華民族面臨嚴重的危機。因而從文化入手復興中華民族成為當時不少知識分子的一種共識。但由于中原正統(tǒng)觀和中華文化一元觀等多種因素的制約,非中原地區(qū)的文化研究并未受到重視,區(qū)域文化并未作為一種獨立的學術概念被提出。然而,中華文化不僅具有時間向度,有著興起、發(fā)展、興盛、衰落和復興的發(fā)展過程,同時也具有空間向度,形成了若干區(qū)域文化子系統(tǒng),這些區(qū)域文化作為中華文化的亞文化體系而存在,是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表現(xiàn)。但在20世紀40年代以前,知識分子多認同中華文化一元論。因而從中華文化一元論向中華文化多元一體論轉變,不是簡單的學術觀點變化,而是思想價值觀念上的一次從0到1的重大突破和創(chuàng)新??脊艑W家衛(wèi)聚賢在對大量考古資料研究的基礎上,首先提出了“巴蜀文化”是一種與中原文化有所不同的區(qū)域文化。這一學術概念的提出正是這次思想觀念創(chuàng)新的一個突破口。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個重要突破口,與民國時期救亡圖存背景下中華文化研究熱興起和現(xiàn)代考古學的發(fā)展有著內在邏輯關系。
民國時期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充滿變革與探索的時期。在這一時期,學術界涌現(xiàn)了大量的文化研究成果,其中,對巴蜀文化的研究尤為引人注目。巴蜀文化,是指發(fā)源于四川盆地的一種古老文化。自古以來,巴蜀地區(qū)就是中國的重要文化中心之一。但在“巴蜀文化”作為新的學術概念提出以前,相關研究并不突出,也未引起廣泛關注。1941年由衛(wèi)聚賢等人主辦的《說文月刊》出版了“巴蜀文化專號”,首次提出“巴蜀文化”這一學術概念,相關學者在專號上發(fā)表了各種不同視閾的研究成果。此后,巴蜀地區(qū)豐富的文化遺產和獨特的地域特色,很快就吸引了眾多的學者參與研究。1942年《說文月刊》再次刊發(fā)了“巴蜀文化專號”,并以此為契機開啟了中國區(qū)域文化研究熱潮。研究區(qū)域文化一時成為學術風尚,并對中國文化史研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近數(shù)十年,學術界對 “巴蜀文化”作為學術概念的提出進行了多方面的探析,段渝:《“巴蜀文化”研究發(fā)軔》,《史學史研究》2007年第4期;胡昭曦:《“巴蜀文化”學術命題的地理含義》,《旭水齋存稿續(xù)集》,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67-179頁;黎小龍:《“巴蜀文化”“巴渝文化”概念及其基本內涵的形成與嬗變》,《西南大學學報》2017年第9期。使人們對巴蜀文化的概念和內涵有了清晰的認識,巴蜀文化的研究也不斷深化并逐漸走向成熟。但民國時期“巴蜀文化”作為學術概念的提出在中國文化史上的重要意義,學界還缺乏系統(tǒng)的梳理和全面的認識。本文擬從更廣闊的時代背景和文化視野來考察和研究 “巴蜀文化”概念產生的多重原因,分析巴蜀文化研究熱背后的學術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并以此求教于方家。
一、中國文化史研究熱背景下區(qū)域文化研究的興起
“巴蜀文化”作為一種區(qū)域文化概念的提出,與民國時期中國文化研究熱的出現(xiàn)和現(xiàn)代考古學的發(fā)展有著內在歷史邏輯關系。近代以來,“把文化和民族、國家結合起來,或以民族、國家為單位來思考文化的關系,逐漸成為一個流行的傾向”。羅志田:《探索主體性:近代天下崩解后國家與文化的緊張——兼及“中國本位文化”的爭論》,《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8年第1期。在救亡圖存大背景下,學人通過對中國文化史的關照,力圖尋求救國之路。與此同時,西方考古學傳入中國,考古工作的開展為中國文化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資料和研究思路,不同區(qū)域地下文物的出土,催生了近代意義上區(qū)域文化的研究,“巴蜀文化”概念就在這一背景下得以提出。
從晚清到民國,亡國危機日益嚴重,救亡圖存成為時代的主題。在此背景下,中國知識分子為振興中華經歷了一個非常復雜的求索歷程,從“師夷之長技以制夷”,魏源:《海國圖志》,《魏源全集》,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第1頁。“要救亡,就要維新;要維新,只有學外國”,到“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chuàng)立民國,平均地權”,《東京軍事訓練班誓詞》(一九○三年秋),孫中山:《革命與共和》,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9頁。再到提倡“民主與科學”;從學習“堅船利炮”到制度變革,再到文化建設。在此過程中,中國知識分子對中國文化的認知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轉變,部分知識分子力圖通過復興中華文化以救國;隨著日本侵華所導致的民族危機深重,有關邊疆史地的研究開啟了近代意義上的區(qū)域文化研究。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西方知識分子開始對自己的文明進行反省,普遍對自我文化產生懷疑。艾愷:《世界范圍內的反現(xiàn)代化思潮——論文化守成主義》,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98頁。這種懷疑也深刻影響了中國學術界,中國知識分子學習西方以救國的思想也發(fā)生了轉折,對全面效法西洋的觀念產生了懷疑。如,曾經系統(tǒng)向國人介紹西方民主與科學思想的嚴復感嘆:“甲寅歐戰(zhàn)以來,利器極殺人之能事,皆所得于科學者也?!眳⒁姟秶缽图返诙?,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03頁。梁啟超在考察一戰(zhàn)后的歐洲后,針對中國向西方學習的情況總結說,“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遠遠望見個大黑影,拼命往前趕,以為可靠他向導,那知趕上幾程,影子卻不見了,因此無限凄惶失望”。參見梁啟超:《歐游心影錄節(jié)錄》,《飲冰室合集》專集第23冊,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2頁。時人稱:“信賴西洋文明,欲借之以免除悲慘與痛苦之謬想,不能不為之消滅?!眰岣福骸稇?zhàn)后東西文明之調和》,《東方雜志》第14卷第4號,1917年4月15日。傖父即杜亞泉。越來越多的中國知識分子認識到:中國文化的革新和創(chuàng)造更為重要,而這需要立足自身的歷史與文化。在此背景下,不少學者聚焦中國文化史,對中國歷史文化加以重新審視與研究。1914年“中國文化”這一新詞出現(xiàn)在“總統(tǒng)申令”中,并以政府公報向外公布,《大總統(tǒng)申令(中華民國三年六月十三日)》,《政學紀聞》第20期,1914年,第1頁。標志著國家層面對“中國文化”這一概念的認可。此后“中國文化”成為自上而下普遍接受的話語體系,并成為學界研究的熱點。20世紀30—40年代,有關中國文化的研究達到一個高潮。筆者僅以“中國文化”為關鍵詞在“民國時期期刊全文數(shù)據(jù)庫”進行搜索,統(tǒng)計出與“中國文化”有關的圖書和文章共計2980項,其中1930年至1939年共有1608項,占全部出版發(fā)表總量的53.9%;1940年至1949年共有1120項,占全部出版發(fā)表總量的37.58%。
“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中國學術界普遍注意到,在西方文化侵略的背景下,忽視中國本土文化歷史的研究,會在解決邊疆沖突、增強民族凝聚力方面處于被動局面。東北史地專家馮家升曾言:“東北四省,就歷史上、地理上、法律上說,明明是中國的領土,而日本為了伸展領土的野心,早幾年就在國際間宣傳他們的《滿蒙非支那論》,可憐我國學者沒有一個能起來加以有力的反駁的。”馮家升:《我的研究東北史地的計劃》,《禹貢半月刊》第1卷第10期,1934年,第2頁。民族學者方國瑜亦深感“及至邊區(qū),始知前所知識,率多謬誤,研究邊疆問題之難如此”。方國瑜:《滇西邊區(qū)考察記》,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自序”,第1頁。與此同時,中國文化所面臨的多重威脅,時人也有所關注。“東北事件之后,淞滬之變繼作,吾民族蒙侵凌之奇辱,而中國文化亦受無端之浩劫”;陳訓慈:《中國文化之劫運與其興復問題》,《浙江省立圖書館月刊》第1卷第2期,1932年,第1頁?!敖裰晕幕致匀苏撸粌H侵略而已,且欲將我國遠古之文化思有以壟斷之”,“欲張大其中國文化西來說,以重誣我國之古史”;鄭洪年:《中國文化復興之基本問題序》,《暨南校刊》第67期,1930年,第30-31頁?!爸袊幕?,八十年來受歐美帝國主義之文化所支配”。陳安仁:《中國文化復興之基本問題自序》,《暨南??返?8期,1930年,第24頁。西方強勢話語體系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國文化來源等基本問題的消解,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國人的信念。為了救亡圖存,知識界積極倡行中國文化復興,呼吁加強對中國文化基本問題的研究。隨著民族危機與邊疆危機的加劇,加強邊疆歷史文化的研究迫在眉睫,并提出“以文化力量與日本爭持”。《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碑文》,馮友蘭:《中國哲學與未來世界哲學》,王碧瀅編,北京:北京出版社,2020年,第225頁。
這一時期,中國文化史的研究多與中華民族復興運動相聯(lián)系。不少研究者認為,“中國之文化必有復興之可能與機會,然復興中國之文化而不注意其基本問題,則文化之復興,乃徒托空言也”。陳安仁:《中國文化復興之基本問題自序》,《暨南??返?8期,1930年,第24頁。他們堅信只有研究中國文化的基本問題,才能化解西方話語體系,才能實現(xiàn)中華文化之復興。而對于邊疆文化的重點關照,在客觀上又促使中國文化史從整體研究向區(qū)域文化研究的轉變。早在1925年李佳白就提倡開展西北區(qū)域文化研究,以“保本國之權利,亦以免強鄰之覬覦”。李佳白:《西北區(qū)域文化宣傳之必要》,《國際公報》第3卷第22期,1925年,第20-21頁。然而,這一呼吁并未引起關注和響應?!熬拧ひ话恕笔伦兒?,加強邊疆史地研究更是迫在眉睫。中國文化史從整體研究向區(qū)域研究的轉變也以此為界。據(jù)馮家升觀察,“九一八事變前,東北史地簡直無人過問;九一八以后,則為了欲證明東北是中國的領土起見,才臨時做起文章來”。馮家升:《我的研究東北史地的計劃》,《禹貢半月刊》第1卷第10期,1934年,第2頁。方國瑜為抵制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來暹羅政府鼓吹的“大泰唯國主義”,糾正暹羅政界與學界篡改歷史、歪曲事實的行徑,開始立足于云南歷史文化的研究。丁存金:《方國瑜先生與傣族史研究》,《中國邊疆學》2020年第2期。
上述對于邊疆歷史文化的探討,開啟了近代中國區(qū)域文化研究的早期嘗試。這一時期的研究,試圖通過挖掘邊疆歷史和文化特征,維護國家主權,為挽救民族危亡貢獻力量??梢哉f,近代中國區(qū)域文化研究從一開始就與救亡圖存緊密結合。正因為如此,有學者指出,區(qū)域文化研究是提升國民自信的重要渠道,中國問題之所以日趨糾結迷惑,正由于“專從文化的全體上著眼,而不曾剖析到文化的個體上去”,“要切實了解中國的民族性,非從了解各地方文化歷史入手不可”,區(qū)域文化史研究“能促進國民統(tǒng)一心理,啟發(fā)民族自信力量”。瞿兌之:《國史與地方史》,《禹貢》第7卷第5期,1937年,第69-70頁。
二、“巴蜀文化”概念的發(fā)軔與拓展
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邊疆危機日益深重,民族文化、民族意識和民族主義成為近代中國最有效的社會動員資源。林文勛主編:《民國學人西南邊疆問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7頁。國民政府內遷重慶后,眾多高校、科研機構向西南搬遷,大批學者匯集到四川地區(qū)。隨著日本對中國侵略的加深,因國難深重而覺醒的知識分子開始認識到加強四川歷史文化研究的重要性,“今日之四川為民族復興之根據(jù)地,其地位之重要,已日臻顯著?!崛嘶龉?,衛(wèi)以近事,其必能完成抗戰(zhàn)建國之大業(yè)”。徐中舒:《古代四川之文化》,《史學季刊》第1卷第1期,1940年,第28-41頁。在抗戰(zhàn)救亡愛國熱情的推動下,四川歷史文化研究掀起高潮,并助推了中國區(qū)域文化研究的發(fā)展。抗戰(zhàn)時期學術界對四川歷史文化的研究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對四川的地理、歷史進行了詳細考察。通過對四川的自然環(huán)境、山川地貌、氣候條件等方面的研究,深入了解這一地區(qū)的發(fā)展變遷,探討其與歷史文化之間的關系。其次,四川地區(qū)的民族問題也成為學者們關注的熱點。學者們深入四川地區(qū),對當?shù)氐囊妥濉⒉刈?、羌族、苗族等少?shù)民族進行調查、研究,分析各民族在四川文化發(fā)展中的作用與影響。此外,宗教研究也是民國時期四川文化研究的重要領域。學者們關注到四川的道教、佛教等宗教信仰,探討各種宗教在四川文化傳承與演變中的地位與作用。同時,四川的文學、藝術、風俗等方面也引起了學術界的關注。學者們對四川的詩詞、小說、戲曲等文學形式進行深入研究,挖掘其獨特的藝術風格與地域特色。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巴蜀文化”作為新的學術概念得以提出,巴蜀文化研究也得以系統(tǒng)展開。
“巴蜀文化”概念的首倡者衛(wèi)聚賢(1899—1989)是民國時期一位重要的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被譽為我國現(xiàn)代考古學的奠基人之一。他在考古學和歷史學領域的成就頗豐,特別是在吳越文化和巴蜀文化研究方面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早在1936年,衛(wèi)聚賢通過在江浙吳越地區(qū)的考古調查和發(fā)掘,發(fā)現(xiàn)了吳越地區(qū)的遠古文化與中原文化有顯著區(qū)別,從而提出了“吳越文化”這一學術概念。衛(wèi)聚賢:《古蕩出土之新石器與吳越文化》,吳越史地研究會、西湖博物館合編:《杭州古蕩新石器時代遺址之試探報告》,1936年,第16-18頁。同年,他在南京倡導成立了近代中國第一個研究區(qū)域文化的民間學術團體——吳越文化研究會。衛(wèi)聚賢:《吳越史地研究會》,《江蘇研究》第2卷第7-8期合刊,1936年8月。以衛(wèi)聚賢為代表的一批學者較為準確地詮釋了吳越文化具有發(fā)生時間早、水平高等特點,認為該區(qū)域文化與黃河流域文化之間有著明顯的區(qū)別,甚至提出了中國古代文化由東南向黃河流域傳播的觀點。令人遺憾的是,吳越文化研究會存在的時間較短,整體研究力量也較為薄弱,殷塵:《吳史疑義舉例》,《說文月刊》第1卷第5-6期合刊,1940年。相關考古成果還未得到主流學界認可。胡行之:《浙江果有新石器時代文化乎?》,《江蘇研究》1937年第3卷5-6期合刊,第1-3頁;劉之遠:《石器的形成與地層之探討——質衛(wèi)聚賢先生》,《江蘇研究》1937年第3卷5-6期合刊,第1-2頁。隨著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大批文化人離開東中部地區(qū),吳越文化研究趨于沉寂。雖然吳越文化研究暫時沉寂了,卻成就了巴蜀文化研究熱的興起。
1940年,衛(wèi)聚賢與郭沫若等人在重慶共同主持了漢代墓葬發(fā)掘工作,加深了對四川歷史文化的認識,并促進了四川地區(qū)考古學的本土化。同年,衛(wèi)聚賢隨相關部門組織的文化考察團來到成都,除參觀華西協(xié)和大學博物館外,還隨考察團前往岷江上游的汶川縣進行了探訪。衛(wèi)聚賢:《華西大學博物館參觀記》,《說文月刊》第2卷合訂本,1940年,第425-426頁。此行使衛(wèi)聚賢對四川歷史文化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從而為他提出“巴蜀文化”這一新的學術概念奠定了基礎。
(一)“巴蜀文化”發(fā)軔的學術基礎
值得注意的是,衛(wèi)聚賢之所以能夠提出“巴蜀文化”這一新的學術概念,并非忽發(fā)奇想,而是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上加以總結而成。在衛(wèi)聚賢之前,學術界對四川早期的歷史文化曾提出過多種文化概念,如“廣漢文化”“西蜀文化”等。這些學術概念的提出表現(xiàn)了不同學者對四川早期文化的認知。從某種意義上講,“巴蜀文化”學術概念的提出是諸多學者合力的結果,但最終由衛(wèi)聚賢發(fā)明并提出。
首先,“巴蜀文化”概念提出與考古學的興起有著密切的關系。西方近代考古學知識產生于19世紀中葉,20世紀初年傳入中國。1926年,李濟主持山西夏縣西陰村遺址發(fā)掘工作,開啟了中國人獨立進行考古發(fā)掘的新紀元。隨著近代考古學知識在中國的傳播,巴蜀地區(qū)考古工作也漸次發(fā)展起來。1910年英國傳教士陶然士撰寫出版的《四川的喪葬習俗》(Burial Customs in Sz-chuen)記載了大量考古調查成果。上海圖書館編:《皇家亞洲文會北華支會會刊(1858—1948)導論·索引·附錄》,上海: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48頁。1914年,法國人法占(Gilbert de Voisins)、拉狄格(Jean Latirgue)及色伽藍(Vietor Segalen)組織考古隊先后考察四川多地并刊印《中國西部考古記》。色伽蘭:《中國西部考古記》,馮承鈞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30年。1914年霆公撰《四川省掘地考古記》,較為詳細地記載了西人在四川開展的漢代墓葬考古的過程及考古成果。霆公:《四川省掘地考古記》,《協(xié)和報》第4卷第49期,1914年,第10-13頁。傳教士葉長青、葛維漢:《華西協(xié)和大學古物博物館的石器》,秦學圣譯,李紹明、周蜀蓉選編:《葛維漢民族學考古學論著》,成都:巴蜀書社,2004年,第199-206頁。本文原載于《華西邊疆研究學會雜志》第7卷,1935年。陶然士鄭德坤:《四川古代文化史》,成都:巴蜀書社,2004年,第78頁。對岷江上游的早期人類活動開展了考察。民國初年,考古活動主要以調查和初步發(fā)掘為主,四川地區(qū)的考古調查主要是由進入四川的西方人主持進行的,尚未見有中國人參加發(fā)掘的記載。上述考古活動雖有不少新發(fā)現(xiàn),但并未深入研究古代四川的文化有何獨特之處,也沒有形成相對獨立的文化概念。
四川考古研究出現(xiàn)重大突破,是以20世紀20年代末廣漢遺址的發(fā)現(xiàn)為契機,由此推動了四川考古學的發(fā)展和巴蜀文化研究的興起。1933年3月,華西大學博物館館長葛維漢受廣漢縣政府之邀,率博物館館員林名均等在廣漢太平場開展了田野考古工作,葛維漢:《華西協(xié)和大學古物博物館的石器》,李紹明、周蜀蓉選編:《葛維漢民族學考古學論著》,第176-198頁。這是四川歷史上第一次科學考古發(fā)掘工作,也是第一次明確記載有中國學者參加的四川考古發(fā)掘。這次考古發(fā)掘的一個重要學術成果《漢州(廣漢)發(fā)掘簡報》首次對所發(fā)掘的考古文化進行了命名,稱之為“廣漢文化”,并大膽地推測了“廣漢文化”的年代至少不晚于西周初年。 “廣漢文化下限系周代初期;大約公元前1100年,但是更多的證據(jù)可以把它提前一個時期,其上限為銅石并用時代”。葛維漢:《漢州(廣漢)發(fā)掘簡報》,李紹明、周蜀蓉選編:《葛維漢民族學考古學論著》,第196-197頁。本文原載《華西邊疆研究學會雜志》第6卷,第176-198頁。在這里,“廣漢文化”是依據(jù)器物的出土地——廣漢作為考古學文化的概念而出現(xiàn),是對巴蜀地方文化獨立發(fā)展的初步認知?!皬V漢文化”的命名,從考古學的意義上講是規(guī)范的。但是葛維漢等人只對考古發(fā)現(xiàn)的器物進行了時間考證,卻未對其文化內涵進行闡釋,對“廣漢文化”究竟來源于哪里,屬于哪種文化體系,沒有給出任何結論。因而“廣漢文化”只代表了廣漢考古的成果,還不具備更為豐富的區(qū)域文化概念。
1934年,廣漢考古的重大發(fā)現(xiàn)引起了著名學者郭沫若的高度關注,他在研究了林名均寄給他的有關廣漢發(fā)掘的相關圖片資料后,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他寫道:“你們在廣漢發(fā)現(xiàn)的工藝品,如方玉、玉璧、玉刀等,一般與華北和中原地區(qū)的出土器物極相似。這就證明,西蜀(四川)文化很早就與華北、中原文化有接觸?!惫魧⑦@種文化稱之為“西蜀文化”,他雖然未對“西蜀文化”作進一步闡釋,但是肯定了西蜀文化是一種不同于中原文化的區(qū)域文化,并表達了三層意思:一是西蜀的出土物與華北和中原文化極相似,但并不相同;二是西蜀文化與中原有接觸,并受到影響;三是西蜀文化是一種不同于中原文化的區(qū)域文化。但由于郭沫若并未親眼看到這些出土文物,僅憑少量的并不是很清晰的照片和部分文字描述,很難對“西蜀文化”的內涵給予準確的定義。葛維漢:《漢州(廣漢)發(fā)掘簡報》,李紹明、周蜀蓉選編:《葛維漢民族學考古學論著》,第196-198頁。
從華西協(xié)和大學博物館所提出的“廣漢文化”,到郭沫若所提出的“西蜀文化”,都表明在遠古時期四川地區(qū)的文化具有相對獨立性,這無疑為“巴蜀文化”的提出奠定了基礎。
衛(wèi)聚賢在抗戰(zhàn)爆發(fā)后來重慶,并參與了重慶地區(qū)相關考古發(fā)掘工作,但他所見重慶考古發(fā)掘的文物均屬漢代或漢以后,因而一度認為巴地的先秦文化“無物可證”。然而當1940年他首次來到成都,參觀了華西博物館并對成都及其周邊地區(qū)進行考察和調研后,思想開始發(fā)生變化。特別是當他發(fā)現(xiàn)了一批先秦時期的器物,包括汶川石紐石器,華西大學博物館所藏川、康境內出土的石器,川北彩陶,廣漢太平場黑陶、玉刀、玉璧等數(shù)量不多的文物,尤其是在成都忠烈祠街某文物收藏者處看到了白馬寺出土的帶有花紋和手心紋的青銅兵器以及多種類型的器物以后,他感到十分震驚,認為這些文物的年代約在商周時期。因此他得出一個結論,即早在先秦時期以成都為中心的蜀國形成了一種不同于中原的區(qū)域文化,于是將此文化命名為“蜀國文化”,并在對相關器物進行分析的基礎上撰寫了《蜀國文化》一文。衛(wèi)聚賢在該文中形成了如下結論:一是這些青銅兵器的生產年代甚早,上至商周下至春秋戰(zhàn)國;衛(wèi)聚賢:《巴蜀文化》,《說文月刊》第3卷第7期,1942年,第41-70頁。二是這些青銅兵器上“特異的形狀和花紋”與中原出土的青銅器有很大的差異性;三是蜀國文化是一種有別于中原文化的獨立文化。衛(wèi)聚賢的研究并非是主觀臆想的結果,而是建立在考古學基礎上的一種學術創(chuàng)新,并一以貫之地延續(xù)了“吳越文化”的學術理路。當衛(wèi)聚賢所寫《蜀國文化》一文還未公開發(fā)表時,他又進一步了解到除了成都之外,在四川萬縣、什邡,湖北長楊、峽來等地都已經先后出土了數(shù)量不等的同類型先秦時期花紋兵器和青銅器物。這些信息令衛(wèi)聚賢十分興奮,他開始認識到之前所提出的“蜀國文化”有些片面,其空間范圍遠超出先秦時期古蜀國,也將巴國包括在內,故而毅然將“蜀國文化”改名為“巴蜀文化”,并對原文章進行了修改,其標題也改名為《巴蜀文化》。衛(wèi)聚賢:《巴蜀文化》,《說文月刊》第3卷第4期,1941年,第1-34頁。
衛(wèi)聚賢之所以能夠首次提出“巴蜀文化”這一學術概念,并加以大力倡導,這與他注重將現(xiàn)代考古學、歷史學、文化學相結合,并高度重視中國不同地域的文化有著直接的關系。同時衛(wèi)聚賢也是一位開明開放的學者,他為了推進巴蜀文化研究,除將自己的學術發(fā)現(xiàn)與相關資料與學界同仁分享外,還盛情邀請了當時若干位著名學者一起來研究巴蜀文化,其中既有志同道合者,也有觀點截然不同的反對者。1941—1942年,衛(wèi)聚賢將相關學者觀點各異的文章分別在自辦雜志《說文月刊》兩期“巴蜀文化專號”上發(fā)表。兩次“巴蜀文化專號”先后見刊于1941年度《說文月刊》第3卷第4期和1942年度《說文月刊》第3卷第7期。衛(wèi)聚賢自己先后撰寫兩文,充分論證了巴蜀文化的內涵與外延,說明巴蜀地區(qū)在遠古時期形成了一種相對獨立的、與中原文化既相聯(lián)系但又有區(qū)別的文化體系,即“巴蜀文化”。衛(wèi)聚賢認為巴蜀文化進入青銅器年代始于“商末周初,以至西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衛(wèi)聚賢:《巴蜀文化》,《說文月刊》第3卷第7期,1942年,第69頁。盡管衛(wèi)聚賢的學術分析和方法還存在不嚴密之處,贊成者有之,質疑也有之,爭論十分激烈,但巴蜀文化這一學術概念也由此得以確立,并引起學術界的廣泛的關注,與“吳越文化”的落寞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一時期,巴蜀文化的獨立發(fā)展特征逐漸為學術界所認知。傅述堯通過對大量文獻的考證,極具前瞻性地認識到,“蜀國建立西南,有獨立之文化”。傅述堯:《古代蜀國史略述》,《禹貢半月刊》第1卷第6期,1934年,第11頁。徐中舒認為,自古以來文化在四川就有重要地位,“要其文化由來甚古,即或出于秦漢以后,亦多萌茁于本土”。徐中舒:《古代四川之文化》,《史學季刊》第1卷第1期,1940年,第28-41頁。顧頡剛更為明確地指出:“古蜀國的文化究竟是獨立發(fā)展的,她的融合中原文化是戰(zhàn)國以來的事?!鳖欘R剛:《古代巴蜀與中原的關系及其批判》,《中國文化研究匯刊》1941年第1卷,第173-231頁。對此,當代學者段渝評價說顧氏極有洞見,“提出了中國文明多元起源的問題和巴蜀文化區(qū)系的問題”,“是建國以前巴蜀文化與歷史研究領域最具灼見、考論最精的一篇奠基之作”。段渝:《“巴蜀文化”研究發(fā)軔》,《史學史研究》2007年第4期。傅、徐、顧有關巴蜀文化獨立發(fā)展的卓越見識,皆成為衛(wèi)聚賢提出“巴蜀文化”學術概念的重要學理支撐。
(二)“巴蜀文化”內涵外延的拓展
“巴蜀文化”內涵外延的拓展是在《說文月刊》兩期“巴蜀文化專號”??膶W術爭鳴中得以實現(xiàn)的。衛(wèi)聚賢是一位具有號召力的大學者,他所邀集的“巴蜀文化”研究者都是當時的學術大家,如徐中舒、蒙文通、郭沫若、董作賓、商承祚、林名均、馮漢驥、任乃強等。專號各文所探討的內容涵蓋了巴蜀族屬、巴蜀文化所屬時代、巴蜀與中原的關系、巴蜀考古發(fā)掘,以及大禹出生地和治水傳說等方面。以上各位專家學者對巴蜀文化的研究起了十分重要的推動作用。
1.對“巴蜀文化”研究方法的質疑
關于“巴蜀文化”的討論,支持者和質疑者都不乏其人。但無論是支持者還是質疑者,都對巴蜀文化的研究起了推動作用。其時質疑者多聚焦于衛(wèi)聚賢所依據(jù)的青銅器物的真?zhèn)魏湍甏恼鎸嵭缘确矫?,認為其研究方法存在瑕疵。如商承祚直言:“白馬寺不出銅器,尤其是兵器可以確實決定了的?!圪t‘巴蜀文化’的標題,因材料不準確而失其重心。”他認為:衛(wèi)聚賢文中所列的數(shù)十件青銅器中有7件為偽器,嵌金器也系偽作,優(yōu)劣不一的銅器非一地所出。商承祚:《成都白馬寺出土銅器辨》,《說文月刊》第3卷第7期,1942年,第78-81頁。徐中舒在看了衛(wèi)聚賢所贈《說文月刊》第3卷第4期 “巴蜀文化專號”中的器物圖片后,也認為大部分青銅器為偽器。金石學家胡少石、馬叔平(衡)認為衛(wèi)聚賢所收藏的小胡戈裝柲后會遮擋刻字,懷疑其文字為后來所刻。衛(wèi)聚賢:《巴蜀文化》,《說文月刊》第3卷第7期,1942年,第70頁。鄭德坤在論述巴蜀古史時,沒有將這批青銅器列入巴蜀文化,也表明他不認可衛(wèi)聚賢對這些青銅器的判斷。鄭德坤:《四川古代文化史》,華西大學博物館印行,1946年。成都白馬寺出土青銅器是衛(wèi)聚賢確立巴蜀文化概念的重要依據(jù)之一,學者們對此提出質疑,無疑直擊問題要害。但衛(wèi)聚賢卻并未動搖,他認為這些學者僅就雜志上印刷不甚清晰的照片就加推測,“或為未確”。衛(wèi)聚賢:《巴蜀文化》,《說文月刊》第3卷第7期,1942年,第70頁。此外,相當部分學者形成了遠古巴蜀地區(qū)蠻荒落后的固定印象,“由此懷疑巴蜀文化的存在,全盤否定巴蜀青銅器,卻顯然是‘中原中心論’長期占據(jù)學術統(tǒng)治地位的結果”。段渝:《“巴蜀文化”研究發(fā)軔》,《史學史研究》2007年第4期。新中國建立后,巴蜀地區(qū)的考古發(fā)掘工作出現(xiàn)巨大的進展,先后發(fā)現(xiàn)了200余處舊石器遺址,數(shù)百處新石器遺址,而且三星堆遺址、金沙遺址出土了大量的青銅器、金器、玉器等,以考古實物充分證實了衛(wèi)聚賢提出“巴蜀文化”所使用的核心材料具有真實性。由此可見,80多年前衛(wèi)聚賢具有很強的學術敏感性和前瞻性,其開拓精神和創(chuàng)新精神更是難能可貴。
另外,在有關巴蜀文化的爭議中,也有部分學者質疑古蜀國與四川的關系。關于這一問題早在1930年代就已是學界討論的重要議題之一。其時殷商出土的甲骨文中的“蜀”字,引發(fā)了學界對于 “牧誓八國” 中“蜀”的地望考證,圍繞商代蜀國是否就在今天的四川展開了討論。如果蜀國就是在今四川,那么蜀國的歷史就至少不晚于商代,這無疑是對衛(wèi)聚賢所提“巴蜀文化”學術概念有力的學術支撐。但在當時,贊成者少,反對者多。贊成者如徐中舒,他從《史記》之《集解》《正義》等記載來看,認為牧誓之蜀確為巴蜀之蜀。徐中舒:《殷周之際史跡之檢討》,《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7本第2分,1936年。唐蘭也認為“武丁時之兵力西連巴蜀,……則西陲拓土當以彼時為最盛”,斷定卜辭中的蜀為巴蜀之蜀。唐蘭:《天壤閣甲骨文存并考釋》,北平輔仁大學,1939年,第54-55頁。反對者如顧頡剛,他認為《牧誓》是春秋以后的作品,牧誓八國中的蜀當為漢中之蜀,與岷江流域的人無關。顧頡剛:《古代巴蜀與中原的關系說及其批判》,《中國文化研究匯刊》1941年第l1期。陳夢家認為牧誓八國“地望已無可考,大約皆在殷之西北、西南,決不若今日之遠處邊陲也”。陳夢家:《商代地理小記》,《禹貢半月刊》第7卷第6-7合期,1937年,第105頁。因而當衛(wèi)聚賢提出“巴蜀文化”學術概念后,牧誓之蜀再次成為熱點,但依然有不少人持否定意見。如董作賓認為商代時蜀國應在陜南而非在成都。董作賓:《殷代的羌與蜀》,《說文月刊》第3卷第7期,1942年。童書業(yè)則認為巴蜀人原本居于漢水上游,后迫于秦楚壓力才南遷入川。童書業(yè):《古巴國辯》,《文史雜志》第2卷第9、10期,1943年。胡厚宣認為殷商甲骨文中的蜀國應在今山東泰安到汶上一帶。胡厚宣:《卜辭中所見之殷代農業(yè)》,《甲骨學商業(yè)論叢》(第二集),成都,1944年。總的來看,民國時期大多數(shù)學者都不認可甲骨文之“蜀”就是巴蜀之蜀。直至新中國建立后,隨著四川更多的考古遺址和文物的發(fā)現(xiàn),徐中舒更為全面地論證了蜀人參加武王伐紂的真實性,徐中舒:《四川彭縣濛陽鎮(zhèn)出土的殷代二觶》,《文物》1962年第6期。有關甲骨文之蜀的爭議才由此劃上句號。
2.學界對“巴蜀文化”學術概念的接受
“巴蜀文化”概念的提出,盡管受到了學界的諸多質疑,但與此同時,也有不少學者開始接受這一學術概念。繆鳳林雖然對衛(wèi)聚賢的研究方法頗有微詞,但認同“巴蜀文化”這一概念,認為在歷史上的確存在相對獨立的巴蜀文化,他相繼撰寫了《漫談巴蜀文化》《古代巴蜀文化》等文,繆鳳林:《漫談巴蜀文化》,《說文月刊》第3卷第7期,1942年,第122-126頁。沿用了衛(wèi)聚賢提出的“巴蜀文化”概念。于右任撰《巴蜀古文化之研究》,也明確提出“古巴蜀自有巴蜀文化也”,并肯定“衛(wèi)聚賢先生在成都搜集古物,得有古代銅兵器若干,其花紋文字特殊,即金石家所目為夏代物者。今其出土地在四川,則知其物非夏代,而為巴蜀人固有之文化也”。于右任:《巴蜀古代文化之研究》,《說文月刊》第3卷第7期,1942年,第3頁。陸侃如撰《西園讀書記——評衛(wèi)聚賢〈巴蜀文化〉》一文,盛贊衛(wèi)聚賢倡導吳越文化、巴蜀文化的貢獻。陸侃如:《西園讀書記——評衛(wèi)聚賢〈巴蜀文化〉》,《文化先鋒》第1卷第12期,1941年,第19頁。不同于上述學者對于“巴蜀文化”這一學術概念的盛贊,史學名宿徐中舒則經歷了從保留態(tài)度到逐漸接受的過程。早在1940年,徐中舒發(fā)表了《古代四川之文化》一文,“初步建立了較為嚴整的巴蜀史學術體系,開創(chuàng)了以近代方法研究巴蜀文化的新風”,周書燦:《論徐中舒巴蜀文化與西南地方史研究》,《長江文明》2017年第1期。被認為是“我國近代學者第一次從文化的視角對四川的古代做出粗略的描述”。袁庭棟:《巴蜀文化志》,成都:巴蜀書社,2009年,第6頁。在衛(wèi)聚賢組織“巴蜀文化專號”之際,徐中舒雖然貢獻了《蜀錦》一文,徐中舒:《蜀錦》,《說文月刊》第3卷第7期,1942年,第127-130頁。并未對“巴蜀文化”展開直接討論。但新中國成立后,徐中舒根據(jù)昭化寶輪院、巴縣冬筍壩、成都羊子山土臺、新繁水觀音遺址和彭縣竹瓦街窖藏等系列考古發(fā)掘所提供的可靠的考古資料,先后于1959、1960年發(fā)表《巴蜀文化研究初論》《巴蜀文化研究續(xù)論》兩篇長文,徐中舒:《巴蜀文化初論》,《四川大學學報》1959年第2期;徐中舒:《巴蜀文化續(xù)論》,《四川大學學報》1960年第1期。開始主動運用“巴蜀文化”的概念,將“巴蜀文化”研究推進到一個更高的層面。
3.“巴蜀文化”學術概念的深化
隨著學術界1941年對“巴蜀文化”學術概念以及相關問題的熱烈討論,更多學者進一步思考巴蜀文化的內涵,并從多維度多視閾進一步豐富了巴蜀文化的內涵。
一是關于研究方法的深化。1942年衛(wèi)聚賢在《說文月刊》再次發(fā)表《巴蜀文化》。該文不同于此前僅僅依靠考古資料來定義“巴蜀文化”,而是在考古資料的基礎上結合文獻資料對巴國和蜀國歷史進行了深入研究,闡述了巴和蜀名稱的由來,將巴蜀歷史分為傳說的古史和比較可靠的歷史。但由于當時古史傳說神話多且簡略,出土實物少且記載不詳,故“無人敢著手于巴蜀文化之研究”。衛(wèi)聚賢:《巴蜀文化》,《說文月刊》第3卷第7期,1942年,第41-70頁。因而衛(wèi)聚賢這篇文章突破了此前對考古學資料簡單運用的局限,他除了對相關出土器物進行定名、分類外,還參照文獻詳加考證,尤其是對紋飾的分類更為詳細,通過分類對比,得出了更令人信服的結論。由此可知,衛(wèi)聚賢前后兩次撰文探討“巴蜀文化”,思想認識上也經歷了升華,從單純的考古學分類,發(fā)展到將考古學與歷史學、文化學相結合的研究,從而使“巴蜀文化”這一文化概念更加充實、更具學理性。衛(wèi)聚賢對于文獻資料的重視,可能受到了顧頡剛、徐中舒等學者的影響。顧頡剛在論巴蜀與中原關系之時,除對傳統(tǒng)文獻資料進行系統(tǒng)批判外,還注重對甲骨文等考古資料的使用;顧頡剛:《古代巴蜀與中原的關系說及其批判》,《中國文化研究匯刊》1941年第l1期。徐中舒《古代四川之文化》也采用了古文獻與人類學的方法,他在文中言明:“秦漢之世記載漸備,此文之所取材,大半即以此為據(jù)。至于川邊民族,自秦漢以迄于今,尚有保存其原始住地及狀況者?!掖ㄖ忻裎镲L習及交通狀況,今尚有沿襲甚古者。凡此均足資為旁證。”徐中舒:《古代四川之文化》,《史學季刊》第1卷第1期,1940年,第28-41頁。
二是關于巴蜀文化內涵的深化。繆鳳林提出,要討論古代巴蜀文化,需要注意三個問題,“第一是巴蜀的范圍,第二是這種文化為何種民族所遺留,第三是開始在什么時候”。他首次提出了巴蜀地域范圍有廣義、狹義之分。狹義的巴蜀大略相當于漢代的巴郡、蜀郡及廣漢郡;廣義的巴蜀除以上三郡外,還包括犍為郡、牂牁郡、越巂郡和益州郡。關于巴蜀的民族問題,繆鳳林認為巴蜀人“與諸夏同屬亞洲的嫡派人種或原始的中國人種。因此,其文化仍屬于純正的中國文化系統(tǒng)”。繆鳳林:《漫談巴蜀文化》,《說文月刊》第3卷第7期,1942年,第121頁。盡管繆鳳林不認可衛(wèi)聚賢關于“巴蜀文化”的時間斷限,堅持認為“歷史上對于巴蜀文化的記載,至漢人而始詳;近世發(fā)現(xiàn)的巴蜀文物,我所見所知的,亦以漢代為多”。但他對巴蜀文化內涵的思考,為學術界提供了系統(tǒng)思考巴蜀文化研究的路徑。當代學者胡昭曦對《說文月刊·巴蜀文化專號》分析后指出:“《說文月刊》編者對‘巴蜀文化’內涵的詮釋與表述,即已見存在著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巴蜀文化’即衛(wèi)聚賢的《巴蜀文化》一文的主要內容;廣義的‘巴蜀文化’,即兩輯《巴蜀文化專號》所涵蓋的內容?!倍婙P林的分類,與此基本一致。胡昭曦:《辨析“巴蜀文化”命題的初義》,《旭水齋存稿續(xù)集》,第165-166頁。類似的觀點,在同書《“巴蜀文化”學術命題的地理含義》一文中作者進行了再次闡發(fā)。這種劃分對其后乃至今天的巴蜀文化研究持續(xù)發(fā)生影響。
三是拓展了巴蜀文化研究的外延。衛(wèi)聚賢之后有更多學人對巴蜀文化展開了研究。在1946年出版的《四川古代文化史》中,鄭德坤指出:“四川之史前文化前后約經五千年之發(fā)展,其最早年代約當公元前五六千年之間,距今約七八千年,正當東亞新石器時代之前期?!彼麑⑺拇ㄊ非拔幕譃橹惺鲿r代、新石器時代前期、新石器時代后期、石器銅器過渡期等四個階段。他根據(jù)廣漢遺跡發(fā)現(xiàn)的西周玉器,提出四川接受中原文化進入歷史時期約在公元前700年的西周之際。鄭德坤:《華西的史前石器》,《說文月刊》第3卷第7期,1942年,第83-92頁。鄭德坤在1946年發(fā)表的《板巖葬文化》中,更是建構了四川古代文化發(fā)展的序列,即史前文化、廣漢文化、板巖葬文化到漢墓文化的發(fā)展過程。鄭德坤:《板巖葬文化》,《四川古代文化史》,成都:巴蜀書社,2004年,第78頁。這一文化發(fā)展序列的構建,完全依托當時有限的考古學成果,雖然從板巖葬文化到漢墓文化在巴蜀地區(qū)并不具有普遍性,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巴蜀文化研究的外延,為此后巴蜀文化的研究提供了借鑒。
三、“巴蜀文化”與區(qū)域文化史研究系統(tǒng)的再造
衛(wèi)聚賢關于“巴蜀文化”學術概念的提出,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近來研索秦漢以前的巴蜀文化,漸成一時風尚”??婙P林:《古代巴蜀文化》,《國立中央大學文史哲季刊》第2期,1943年,第173-181頁。巴蜀文化研究熱不僅對巴蜀文化的研究起到了促進和推動作用,林向:《近五十年來巴蜀文化與歷史的發(fā)現(xiàn)與研究》,李紹明等主編:《巴蜀歷史·民族·考古·文化》,成都:巴蜀書社,1991年,第3-7頁;段渝:《“巴蜀文化”研究發(fā)軔》,《史學史研究》2007年第4期;黎小龍:《“巴蜀文化”“巴渝文化”概念及其基本內涵的形成與嬗變》,《西南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而且相關思考提供了探究中國文化史研究的新路徑,對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史研究產生了巨大的沖擊。由此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認識到中國文化起源具有多源性特征,思考如何重新認識中國文化的早期起源,如何認識區(qū)域文化與中國文化的關系,如何突破“中原中心論”的局限,以及如何重新認識中華文化等。故而,可以認為,巴蜀文化研究成為中國區(qū)域文化興起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時代意義。
(一)推動區(qū)域文化史研究出現(xiàn)轉折
“巴蜀文化”學術概念的提出和研究熱潮的出現(xiàn),推動了現(xiàn)代學科體系下中國區(qū)域文化研究出現(xiàn)轉折,建構了中國現(xiàn)代區(qū)域文化研究的新理路。民國時期的“巴蜀文化研究”,使中國區(qū)域文化研究從中國文化整體史的視角中分離出來,向著成為相對獨立的研究體系轉身?,F(xiàn)代科學研究方法在“巴蜀文化”研究中的運用和實踐,鞏固了中國區(qū)域文化研究成果的科學性。
在“巴蜀文化”作為學術概念提出之前,有關區(qū)域文化的研究或集中于有邊疆危機的東北、西北等,或是嘗試構建考古學基礎上的區(qū)域文化。部分學者基于愛國熱情關注東北、西北等地的歷史文化,期冀通過對相關區(qū)域歷史文化的研究,以文化力量對抗西方列強的武力侵略和文化侵略。相關研究開啟了近代意義上的區(qū)域文化研究,踐行了學術界復興中華文化以救國的學術理想。但當時主流學術界并未把區(qū)域文化研究視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研究體系,馮家升曾指出,有人認為是“偏僻工作”,“將來不會從這東西里找出飯碗來”。馮家升:《我的研究東北史地的計劃》,《禹貢半月刊》第1卷第10期,1934年,第3頁。因而,從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前的整個學界來看,參與地方歷史文化研究的人甚少,有影響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見。商承祚《長沙古物聞見記》(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1939年)、夏光南編纂《云南文化史》較具代表性。后者采用人類學與文獻學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分成文化史和政治史兩部,可見其已經引入了新的體例和方法。
然而,抗戰(zhàn)時期“巴蜀文化”學術概念一經提出后,就迅速形成了區(qū)域文化研究熱,并推動近代中國文化研究的轉型,從而與衛(wèi)聚賢當年提出“吳越文化”之后較少有人呼應形成鮮明對比。之所以出現(xiàn)冷熱不均的現(xiàn)象,主要原因在于兩個區(qū)域文化學術概念提出、推廣之時所面臨的社會背景不同?!皡窃轿幕眲偺岢?,即逢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人員散失,經費短缺,考古工作也陷于停滯,因而失去了進一步深入研究的可能性。相較之下,“巴蜀文化”學術概念提出之時,有三個重要因素助推了這一學術活動的持續(xù)進行,一是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中國的學術版圖整體西移;二是民族文化復興成為強烈的社會需求;三是文化研究者自我價值的找尋。鐘義萍:《抗戰(zhàn)時期“巴蜀文化”命題的提出與研究述論》,碩士學位論文,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2016年,第19-24頁。因此,巴蜀文化作為學術概念提出后,系統(tǒng)開展相關研究成為民族文化復興的一個重要途徑。金祖同在《說文月刊》第3卷第4期“巴蜀文化專號”《冠詞》寫道:“中華嶄然新文化,當亦將于此處孕育胚胎,植其始基,繼吾輩研究巴蜀古文化而發(fā)揚滋長?!瓓^起有人,使巴蜀新文化衍而為中華新文化,其光華燦爛與國運日新不已。”金祖同:《冠詞》,《說文月刊》第3卷第4期,1941年。民國時期的巴蜀文化研究,正是在國家民族危亡的關鍵時刻展開的,成為時代的需求、社會的需要,相比吳越文化更能引起學者的共鳴,從而使云集四川的學術精英紛紛加入巴蜀文化研究的行列,這從《說文月刊》連續(xù)出版兩期“巴蜀文化專號”就能得到充分的說明。另外,巴蜀文化研究一開始就充滿了學術爭鳴,一批著名學者加入到相關研究之中,各自提出了不同的觀點,正是他們的加入和思想碰撞與爭鳴的展開,使巴蜀文化的內涵在爭鳴中更加明晰,外延也得到拓展,這在客觀上強化了“巴蜀文化”所具有的學術意義,并在中國區(qū)域文化研究的轉型過程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彌補了“吳越文化”未能完成的推動中國區(qū)域文化研究興起的遺憾。
“巴蜀文化”學術概念的提出和相關的學術探討,改變了學術界對于巴蜀無文化的固有認知,直接導致了“巴蜀文化”作為一個科學命題的最終確立。段渝:《三星堆與巴蜀文化研究七十年》,《中華文化論壇》2003年第3期。可以認為,“巴蜀文化”研究的興起的意義不僅在于推動了巴蜀文化研究的深入,而且也由此推動了中國區(qū)域文化作為一個新的發(fā)展方向的興起,并使區(qū)域文化研究在20世紀中期以后逐漸形成獨立的研究體系,建構了中國現(xiàn)代區(qū)域文化研究的新理路。
(二)豐富發(fā)展中國文化史的內涵
秦漢建立大一統(tǒng)的多民族國家,推動了政治的統(tǒng)一,而文化的統(tǒng)一也成為國家統(tǒng)一的需要,在此背景下,中央王朝文化正統(tǒng)化成為統(tǒng)治者維護統(tǒng)治的工具,區(qū)域文化失去了獨立存在的價值和話語地位,但不同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社會環(huán)境使區(qū)域文化的發(fā)展從未停止,因而深化區(qū)域文化的研究,可以進一步豐富中國文化研究的內涵,豐富中國文化的層次,擴充中國文化的內容,提供多角度多維度認識中國文化的素材。
區(qū)域文化作為中國文化體系的亞文化體系,既代表某一地域的文化類型,也是中國文化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誠如費孝通所言:“中國文化不是單質板塊,而是個多元多層次組成的網絡體系?!辟M孝通:《與時俱進 繼往開來——寫在〈民族團結〉更名為〈中國民族〉之際》,《中國民族》2001年第1期。如果不對多種類型的區(qū)域文化進行研究,就不可能深刻地認識中國文化。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著作,已經關注到不同地域的文化特色,如《尚書·禹貢》對九州的劃分、《詩經·國風》的民歌分類、《左傳》所記載的季札觀周樂等均是十分生動的表達。這種對于區(qū)域文化間不同特色的關注,一直貫穿歷代史籍。“自秦漢以后,雖然文化一體,但構成中華文化豐富多彩的區(qū)域文化,以亞文化的地位獲得了充分的發(fā)展”。羅運環(huán):《中國地域文化研究的回顧與展望》,馮天瑜主編:《人文論叢》,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42-449頁。中國文化史料豐富,近代學者總結有中國新石器文物、殷商文字、金石竹簡、群經、史志政書、諸家著作等,王云五:《編纂中國文化史之研究》,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13頁。但“古代史籍富于文化現(xiàn)象記述的事實并不意味文化史作為一門學科在近代以前已經成立”。區(qū)域文化作為中華文化整體特征的補充,并未形成近代文化學意義上的文化學研究,有關中國文化的研究,多隱含在“詳于政事而略于文化”的舊史中,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北京:中國書店,1985年,第290頁。而舊史大多立足于中原文化中心觀視閾,在研究過程中鮮少注意中國文化的空間相度,往往以中原文化來代表中國文化的整體發(fā)展。
在西學東漸背景下,科學史觀話語下的西方文化學概念傳入中國,對中國的文化史研究產生了深刻地影響。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西方文化學翻譯著作大量引入中國,歐美日本等學者也加大了對中國文化的研究,據(jù)出版家王云五1937年統(tǒng)計,半個世紀間以各國文字編著之中國文化史達數(shù)百種,作者分類枚舉的234種歐美日學者所著中國文化史著作,包括有一般文化史、哲學、宗教、經濟、政治、法制、外交、中外交通與貿易、中國文化西漸、教育、社會、語文、農業(yè)、工業(yè)、醫(yī)學、一般美術、繪畫、書法、陶瓷器、銅器、音樂、建筑、文學、考古、民族等。王云五:《編纂中國文化史之研究》,第18頁。可以看出,上述研究中國文化史的相關著作,其分類完全按照西方現(xiàn)代學術體系進行。這種編纂理念同樣也深刻影響了中國學者的研究思路和研究范式,王云五即倡導據(jù)此編纂大型叢書《中國文化史叢書》,分科研究中國文化史。從宏觀角度研究中國文化史的著作也大量問世,其中柳詒徵《中國文化史》(1932)、陳登原《中國文化史》(1935)、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1947)等,都對后來的中國文化史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
因此,在中國文化史整體研究占主導地位之時,“巴蜀文化”作為區(qū)域文化受到重視,無疑開辟了一個新的研究方向,拓展了中國文化史研究的空間向度。隨著越來越多的考古調查和發(fā)掘成果的公布,區(qū)域文化多元發(fā)展的特征日趨明顯,“中原文化中心論”一統(tǒng)天下的觀念亦隨之被重新認識,中原文化與地方文化的互動成為新的研究課題。
民國時期,巴蜀文化研究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熱點。這一時期的巴蜀文化研究具有鮮明的特點,并具有重要的價值。首先,民國時期的巴蜀文化研究注重對巴蜀地區(qū)歷史文化的深入挖掘。學者們通過對巴蜀地區(qū)的歷史文獻、古跡遺存的考察研究,揭示出巴蜀文化源遠流長的歷史底蘊,為后世研究提供了珍貴的史料。其次,民國時期的巴蜀文化研究注重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學者們運用歷史學、考古學、人類學、民俗學等多個學科的理論和方法,對巴蜀文化進行全面深入的研究,使得巴蜀文化研究呈現(xiàn)多元化的特點。再次,民國時期的巴蜀文化研究注重對巴蜀地區(qū)民族文化的探討。當時正值中華民族文化自覺運動的興起,學者們通過對巴蜀地區(qū)民族文化的調查研究,探討民族文化的源流、特點和發(fā)展趨勢,以期喚起民族自豪感和民族認同。最后,民國時期的巴蜀文化研究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當時的學者們認為,研究巴蜀文化不僅有助于弘揚民族文化,還可以為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建設提供有益的借鑒。
綜上所述,民國時期的巴蜀文化研究具有重要價值。它為后世巴蜀文化研究奠定了基礎,提供了豐富的史料和理論資源。同時,它的跨學科研究方法和現(xiàn)實關懷,也為當代學術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結"語
20世紀40年代初,“巴蜀文化”作為一種學術概念提出后,在幾年內形成了巴蜀文化研究熱潮,引領了區(qū)域文化研究的新風尚,從而改變了中國文化史研究的路徑,并由此奠定了巴蜀文化和其他區(qū)域文化研究的基礎,成為20世紀中國區(qū)域文化史研究的一個重要轉折點。自此以后,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開始認識到中國文化的多元起源與地域特點,認識到中國文化體系是由若干亞文化子系統(tǒng)所構成,從而豐富和發(fā)展了中華文化的內涵,深化和增強了學術界對中國文化的整體認知。20世紀50年代,徐中舒、繆鉞、蒙文通等相繼對巴蜀文化進行了深入研究,徐中舒:《巴蜀文化初論》,《四川大學學報》1959年第1-2期;繆鉞:《巴蜀文化初論商榷》,《四川大學學報》1959年第4期;蒙文通:《巴蜀史的問題》,《四川大學學報》1959年第5期。并將巴蜀文化研究從考古學領域延伸到歷史學和文化學領域,再次掀起巴蜀文化研究的熱潮。其后越來越多的考古新發(fā)現(xiàn)進一步證實了 “巴蜀文化”不僅客觀存在,而且歷史悠久,內涵十分豐富,長江上游巴蜀地區(qū)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發(fā)源地之一。因而回看80年前衛(wèi)聚賢提出“巴蜀文化”這一新的學術概念,盡管在當時存在爭議,但今天來看,無疑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
“巴蜀文化”作為中國區(qū)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學術概念的提出,相對于傳統(tǒng)的區(qū)域文化研究,其創(chuàng)新性是不言而喻的,并成為近現(xiàn)代以來中國區(qū)域文化史研究的重要轉折點,甚至對中國區(qū)域文化史研究系統(tǒng)有再造之功。更進一步說,巴蜀文化作為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重要組成部分,“巴蜀文化”學術概念的提出和研究的持續(xù)開展,成為展示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生動樣本,突破了長期以來以中原文化史來代替中國文化史的研究范式,增強了對中國歷史文化的空間向度認識,成為中國區(qū)域文化研究逐漸興起的重要轉折:一方面提升了區(qū)域文化的地位和重要性,另一方面拓寬了中國文化研究的范疇,使人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產生了新的認知。
(責任編輯:邱"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