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敦

張敦，原名張東旭，80 后。曾出版短篇小說集《獸性大發(fā)的兔子》。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晉中信息學院創(chuàng)意寫作教師。

魏思孝的短篇《詩人》發(fā)表于《雨花》2022 年第1 期。這篇小說字里行間彌漫著一種感傷的情緒。讀完之后，我心里有點難過。等冷靜下來，我思考起自己為什么會受到感染？答案可能只有一個，那就是真誠。

不客氣地說，文學期刊中有太多虛頭巴腦、虛張聲勢、扭捏作態(tài)的小說，不可否認有些作品故事還不錯，人物形象也挺鮮明，但卻不能打動我，簡單說原因，就是因為“虛”——我看不到小說與作者之間有什么情感聯(lián)系?；蛘哒f，我不知道作者為什么要寫這篇小說，他要解決自身的何種問題。

作者本人的生命體驗，應該是嚴肅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作家要從個人經(jīng)驗出發(fā)，向世界提出問題——這挺難的，現(xiàn)實的無情，再加上內(nèi)心的虛妄，會讓你不由自主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用所謂的技巧粉飾太平。

《詩人》的好，在于魏思孝的質(zhì)樸與坦然，他敘述了自己與詩人勁輝的交往經(jīng)歷，不止寫了詩人的所作所為，還寫了自己的生活困境，尤其是后者，可謂整篇作品的情感基礎(chǔ)，是下面分析的重點。也就是說，魏思孝的這篇小說，把“自己”放了進去，很“實”，這種“實”不是指故事的真實性，而是情感的真實性，當然前者是后者所產(chǎn)生的原因。

這里不得不提到《詩人》的主人公勁輝，其人物原型是已故詩人小招。在百度百科中，能查到小招的相關(guān)信息，他已于2011 年離世，愿他在天堂安息。據(jù)我所知，魏思孝與小招（作品中的勁輝）曾在青島相熟，結(jié)為好友。后來小招在家鄉(xiāng)自殺，這件事在圈子里傳播甚廣，我聽聞后心有戚戚，作為其朋友的魏思孝，更是大受震動?？梢韵胂?，一年又一年，這件事一直縈繞在作家的心頭，成為他不得不去面對的寫作素材。

問題在于怎么寫呢？如何將這位已然離世的朋友寫到作品中？恐怕所有寫作者都要面對這樣的問題，那些離開我們的親人和朋友，總會讓我們難以釋懷，胸中充盈著復雜的情感，表達欲油然而生?？墒?，又有幾個因素左右著我們的表達。首先是倫理的問題，逝者為大，不忍還原其真實面目；其次是事過境遷，恩怨情仇早已放下，齷齪之事該統(tǒng)統(tǒng)回避；再者就是寫到自己時往往過度美化，將自己塑造成超然入世的完人形象。這些問題，應該同樣擺在魏思孝面前。他的選擇是直接面對，用坦誠的態(tài)度面對已故老友，真實地表露自己內(nèi)心所想，一五一十地呈現(xiàn)當年那些困頓的生活。

魏思孝的技巧就是“沒有技巧”，好像在他那里，從沒有“不知道選擇哪個人當敘事者”的苦惱。他的敘事者總是他自己，一個來自山東農(nóng)村的男作家。敘事者決定了敘事視角和敘事腔調(diào)，魏思孝的視角是“我”的所見所感，腔調(diào)也是“我”的口吻。這樣的“我”的優(yōu)勢是更容易取得讀者的信任。

小說開頭，直接寫“我”與勁輝的相識，沒有一句廢話，更沒有矯情的“追憶式”的倒敘?？匆谎畚核夹泡x的外貌描述，再看一眼小招流傳于網(wǎng)上的照片，會發(fā)現(xiàn)他沒有虛構(gòu)，而后面對勁輝“傳奇經(jīng)歷”的敘述，更是與百度百科相貼合。不得不說，小招是個不用作家費心虛構(gòu)的人物，因為他的行為足夠戲劇化，他好像就站在一個燈光昏暗的舞臺上向平庸大眾表演藝術(shù)家的生活狀態(tài)。對于這樣的人物，作家如果能做到記錄下他的一言一行，讓讀者自己體悟他的行為邏輯，窺得一個豐富而獨特的內(nèi)心世界，就算完成任務了。

塑造人物形象，有一個很重要的方法，就是給讀者展示人物的過去。在魏思孝筆下，勁輝的過去是什么樣的？有過數(shù)次類似于行為藝術(shù)的瘋狂舉動，在困頓的生活中堅持寫作，還嘗試畫畫。其中還有一句看似閑筆的敘述，“和勁輝同住的畫家劉秀，幾年如一日畫一組杜尚與少女下圍棋的油畫?！睂懼魅斯車娜耍材軓膫?cè)面展示出主人公的形象。

讀了前幾段，我發(fā)現(xiàn)魏思孝并沒有因為小招的離世而對其進行美化，他依然保持著足夠的冷靜和客觀，寫出了勁輝身上最大的特點，那就是虛妄。這是個沉溺于理想世界不能自拔，同時毫不顧忌他人感受的詩人，是天才，還是瘋子？好像離后者更近些。

接下來，魏思孝寫到了自己，下筆更狠?！拔摇笔莻€小說家，生活和創(chuàng)作都面臨困境，可以說看不到什么出路。有一筆寫道，“那陣子，我熱衷于好萊塢的血漿片，簡單粗暴，不用動腦子?！边@樣意味深長的細節(jié)中有股子冷幽默，作家很難憑空想出來，只能來自真實的經(jīng)驗。

從這里開始，魏思孝“把自己放了進去”。我們試想一下，不寫他自己的事，行不行？如果那樣的話，筆墨集中到詩人勁輝身上，故事幾乎沒有變化，但味兒變了，似乎有什么東西會因此而消失不見。那是一種很重要的東西，決定著這篇小說的價值。這種東西是真實可信的情感。所以，這個“我”很重要。

小說后面敘述的是“我”和勁輝的交往過程。依然按照時間順序來寫，我看到的是魏思孝一以貫之的對筆墨的節(jié)省，每一件事雖是寥寥數(shù)筆，卻總能寫出最關(guān)鍵的部分，就像是球場上精準的點射。如果少了這些“點射”的部分，敘述就會滑向流水賬。比如，勁輝曾經(jīng)痛苦的戀情，勁輝房間的骯臟和凌亂，勁輝和我在屋頂上抽煙的樣子。重點是其中兩段，寫到“我”與勁輝的通信，那是兩人的分歧，讓朋友關(guān)系變得復雜了，多么真實，若要瞎編，真編不出來。

在這部分中，重點寫的是“我”當時的心境，絕望，還有些悲觀，仿佛跌入了幽暗的谷底。當然，這是包括勁輝在內(nèi)的大部分年輕人都會面臨的困惑，值得反復書寫。勁輝走后，魏思孝用了一種類似于電影中“平行剪輯”的方式，將“我”的生活與勁輝的生活放在一起?！八谥型鞠萝嚕研?、錢包、身份證等隨身物品扔了，在街頭流落兩天后被治安大隊送進收容所時，我在一百多公里外的老家，和父母一道為婚禮的細節(jié)熬燈……”我非常喜歡這一段，我甚至認為，如果沒有這一段，整篇小說會失色不少。

我們還應該注意的是，這篇為逝去的故友而寫的小說，一直刻意地壓抑著抒情的沖動，最多只是喊出一句，“一個小地方出來的人，想要做點事，究竟有多困難。”這仍是一句非常務實的話，保持著與全篇語言風格的高度統(tǒng)一。

最后，我想說的是，對于小說而言，情感的價值大于技巧。如果你足夠真誠，直面困頓、齷齪、陰暗的現(xiàn)實生活，每一句話都來自真實的生命體驗，那么你的作品自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