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里有條商業(yè)街，街的兩側(cè)有幾十家商鋪。商鋪賣各種甜點(diǎn)、面食、茶葉、銀器、土特產(chǎn)等。其中一家商鋪專賣百貨，小到紐扣、頂針、毛線、布料，大到水缸、鍋碗瓢盆，應(yīng)有盡有。商鋪里有個伙計(jì)，三十來歲，人稱李公子。李公子面善，話語不多，凡來購物的，他都笑臉相迎，悉數(shù)收款賣貨。

那天，春伢子娘喊春伢子買醬油，春伢子拎著醬油瓶，蹦蹦跳跳地穿過馬路，一下絆在馬路牙子上，醬油瓶跌破了。春伢子蒙了。正在鋪前忙碌的李公子見狀，招下手，春伢子湊過去，李公子在旮旯里尋出一個白酒瓶子，幫春伢子打了醬油。

有一陣子，鋪里不見了李公子的身影。春伢子再次見到他，他正和一個農(nóng)夫搬水缸，兩人倒騰半天，也沒把水缸挪到手推車上。李公子瞧見春伢子，喊春伢子扶著車把，讓車板觸到地面，才把水缸挪到車上。事后，李公子抓了一把糖給春伢子。春伢子吃了一塊，第二天又吃了一塊，剩最后一塊，舍不得吃了，揣在兜里。春伢子娘洗衣服發(fā)現(xiàn)了糖塊，糖塊已經(jīng)化了，粘在兜里。

一年后，鋪里出現(xiàn)一個女子。女子穿件白地黃花的長裙，瓜子臉，杏眼長眉，小巧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肌膚細(xì)嫩。她站在柜臺里，偎在李公子的身邊，輕聲唱道：“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春伢子聽出是《女駙馬》中的唱段。鎮(zhèn)子周邊興起黃梅戲，大人唱，小孩也唱，就連跑調(diào)的春伢子也會哼幾句。

李公子伏在柜臺上，撥打算盤。女子唱道：“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御街前……”

回到家，春伢子跟娘說了，春伢子娘嘆息了聲，說：“可憐的小妹兒。”

鋪里的女子叫楊娟，和李公子在縣戲劇團(tuán)。楊娟扮演《女駙馬》中的馮素貞，李公子扮演公子李兆廷。李公子姓何，名俊，因演李公子而得名，其真名反倒被人淡忘了。楊娟是名角，只要她出場，十里八鄉(xiāng)的人紛紛趕來看戲。甚至有臉面的人辦個堂會，也來邀請她，以她到場而臉上有光。楊娟和李公子因戲生情，相親相愛。沒承想遭到李公子爹娘的反對。李公子家處偏遠(yuǎn)鄉(xiāng)村，兒時家鄉(xiāng)遭受旱災(zāi)，糧食顆粒無收，一家陷入困境。這時受到一農(nóng)戶的接濟(jì)，兩家便定下了這樁兒女親事。爹娘臉皮薄，怕悔婚遭村里人戳脊梁骨。李公子的娘又是跳河又是上吊。李公子無奈，回村跟一個大臉盤子的女人完了婚。

楊娟把自己鎖在屋里，哭了三天三夜。李公子趕回來，楊娟走了。李公子也離開了劇團(tuán)。

這天，春伢子放學(xué)回家，李公子在鋪前徘徊，問道：“伢子，去哪兒能買到新鮮魚？楊娟身體不舒服，想吃魚。”

春伢子一拍胸脯，說：“交給我了?！迸ゎ^向古洽河跑去。

古洽河離春伢子家不遠(yuǎn)，春伢子自小在河里長大。春伢子脫掉衣服，跳進(jìn)水中，不大會兒就逮住一條魚，扔到岸上。又一頭扎進(jìn)水里，一條魚撞到腿上，春伢子反身去抓，魚跑了。春伢子露出頭，換口氣，再次潛入水中。一條黑影閃過，春伢子快速出手，抓住了魚。春伢子拎著魚來到鋪里，李公子接過魚，回身給春伢子稱了一斤餅干。

春伢子捧著餅干進(jìn)家，春伢子娘問哪兒來的。春伢子說了經(jīng)過，春伢子娘放下心來。春伢子發(fā)現(xiàn)餅干上印有魚、大象、小鳥、烏龜、兔子等許多小動物。他吃了一塊，塞到娘嘴里一塊。

春伢子娘嚼著餅干，再次提起楊娟和李公子。

前些日子，李公子去鄰近的縣辦事，遇到一個劇團(tuán)的，打聽到楊娟的下落。楊娟離開劇團(tuán)，大病一場，不久就瘋了。李公子找到楊娟的家，楊娟被捆在倉房里，李公子抱住楊娟痛哭。

李公子離了婚，接楊娟來鎮(zhèn)里。

一天，春伢子抓了一條大魚，想送給李公子。鋪前圍了一圈人，春伢子擠進(jìn)去，驚訝地看到楊娟一絲不掛，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在微風(fēng)中輕柔地轉(zhuǎn)動著身子，蓮藕般的雙臂置于胸前，變幻莫測的精巧的蓮花指給人一種美妙的質(zhì)感。她一會兒靜止，一會兒輾轉(zhuǎn)，輕盈飄逸，柔情綽態(tài)。她趨步向前，一個轉(zhuǎn)身，唱道：“爹娘嫌貧愛富貴，誣陷李郎入了監(jiān)中，民女只為救夫命，萬里奔波到京城……”

四下一片叫好聲。

春伢子娘脫掉外衣，擠到人群的中央，遮住楊娟，喊道：“莫要看了，莫要看了，都散了，散了吧?！?/p>

“為了多情李公子，夫妻恩愛花好月兒圓。”楊娟還在唱，眼窩里滾出一串淚水。

李公子不在鋪里，去縣城上貨去了。

天蒙蒙亮，人們紛紛往河邊跑，河面上漂著白地黃花的長裙和長長的青絲。

李公子也消失了。

選自《作品》

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