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煒近一段時間禍不單行,先是單位效益不景氣被裁員了,老婆也因為他常年萎靡不振、時常間歇性的倒霉兼頹廢而另投所好。他怒中帶哀地簽了離婚協(xié)議書。孩子和他也不親近,最后跟了他媽。接二連三的天災人禍使得他失眠難熬,于是去往就近的精神衛(wèi)生中心,找個大夫問診。
吳煒掛號排隊良久,即將要排到的時候,突然樓道里有一個四十來歲的女病人躁動不安起來,她身邊的護士控制不住,周圍人似乎都唯恐傷到自己,或者招惹說不清的麻煩,都紛紛躲開,冷眼旁觀。
吳煒一時好心,離開行列,幫著護士一起制服了病人,攜同前往后院的檢查室。一路上跌跌撞撞,病人把他誤認作是病友,問他從何來往哪兒去,要不要和她一起“皈依我佛”。吳煒不明所以,難為情又含糊其辭地應和著。
到了檢查室門口,護士要先去和主治醫(yī)師接洽,讓吳煒暫時安撫一下病人,等收治醫(yī)師到來。
這時候病人情緒平靜了許多,突然冷不丁地問向吳煒,你如何證明自己是個正常人?
吳煒一個激靈,不知如何自證,手足無措地赧然著。他本來不想言語,但是心想能在對聊中安撫住病人,便試著搭上腔來。
吳煒慚愧道,這還真難證明哈。
病人神色清朗地說了起來,沒有人和物是完全正常的,這幾年我摸索了很多家醫(yī)院,要不就是墻磚有地縫,廣告牌有稚嫩的錯別字,食堂里有無頭蒼蠅,要不就是床單有臟污印記,病床有咯吱得嘰嘰歪歪的,這天地萬物的全息宇宙,就沒見到有啥正常的東西。
吳煒被這段話逗得忍不住哈哈大笑,隨即揉了揉頭,失眠使他最近總是間歇性地頭昏腦漲。
病人見狀微笑道,人類總是被念頭拐著跑,屁滾尿流地跟著意識悶頭悶腦地亂轉(zhuǎn)。男人也是花做的,你可以試著盯著自己的同類看,跟著我的指揮看看窗外,你看這是紫葉李,這是白玉蘭,這是只有花苞的梔子花,仔細看看它們的脈絡和形狀,也就能看到自己的妙處……
說著,她突然問吳煒,你以為,你真的就是你自己嗎?
吳煒一愣,下意識地點頭稱是,但內(nèi)心又有些猶豫彷徨。
病人閉目養(yǎng)神念念有詞:現(xiàn)在人類物質(zhì)層面倒是豐足,但是我們還要追求一種精神發(fā)達主義,你看這春日好風景,馥郁的溫度在殷紅的鳴誦聲中撲鼻地溶化……
吳煒覺得挺有詩意,但隨即嘆氣道,但是先得掙夠錢吧。
病人聞聽,笑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沓自己疊的卡紙和紙巾,給吳煒介紹起了自制、自命名的硬幣和軟幣,然后隨手扔向窗外,吳煒一剎那間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抓。
病人笑著說,這東西想搞就搞來了,等著我給你印很多很多……
吳煒大笑著搖了搖頭,但也覺得不無道理,跟著病人一起看著這些“鈔票”在窗外風中飛揚,翻轉(zhuǎn)騰挪……
吳煒脫口而出地問道,那妻離子散,自己一事無成,又如何開解自己呢……問出口的一剎那,吳煒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和精神病人相談甚歡,并且還主動發(fā)問,頓時自覺有點怪異和可笑。
病人卻似乎心領(lǐng)神會,伸手指向窗外的花壇,說道,你看那蒲公英家室飄搖,蝶戀花也東跑西顛到處拈花惹草,河海咸淡各相安好,井水河水都可以源遠流長了,東邊亮完西邊亮,ABCDEFG,萬花開遍還有雪花,到頭都是一碗渣……
吳煒笑得發(fā)抖,這東拐西繞的邏輯和亂七八糟的押韻著實令人忍俊不禁。
吳煒抬頭看著樓道里面帶笑容的各色病號,他們似乎更加無所羈絆和快樂酣暢,反倒是醫(yī)護人員愁眉苦臉,而眼前的這位病人,也似乎自在得熠熠發(fā)光。
接著病人繼續(xù)東拉西扯,而吳煒也如癡如醉地聽著這“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講學”,雖然時常搞得他暈頭轉(zhuǎn)向,但是似乎又處處曲徑通幽地指點迷津,亂拳一通看似不按常理,但是卻又時常醍醐灌頂?shù)攸c醒夢中人。
病人咽了咽唾沫,心滿意足地把自己胸口上花形小紐扣旋下來,溫柔地對吳煒說,謝謝你,好久沒有人和我這么熱絡地暢談了。這是我很珍貴的東西,你不要小瞧它,這是我與佛祖的信物,可以保佑你的。
吳煒先是連忙推托,但是耐不住病人不斷地推搡和堅持,他就恭敬不如從命地捧在手里握著,笑著連聲說謝謝。說著說著,一位穿白大褂的大夫匆忙趕來,對他問道,是三十五床吳煒嗎?
吳煒一陣恍惚詫異,醫(yī)生怎么叫起了自己?
恰好病人也是穿著常服,而且從容不迫地說自己沒病,姿態(tài)宛如正常人。醫(yī)生便扭頭看向氣色更加不好、神色慌亂的吳煒。
吳煒嘴笨口拙,加上緊張萬分,道不出個所以然,而病人卻鎮(zhèn)定自若地說自己沒有問題。吳煒便越發(fā)急得抓耳撓腮,吞吞吐吐地擠出話來:我是,不是,我是來看病的,但是我是來看病的,但是不是我,這個我不是我,我是……
病人在一旁偷笑,醫(yī)生也并不理會吳煒磕磕巴巴的解釋,便讓病人領(lǐng)著吳煒去做各種檢查項目,顯然把病人當成了他的家屬。吳煒有口難辯,幸虧護士救援及時,向醫(yī)生指了指真正的病人。
吳煒瞥了一眼護士拿來的病歷封皮,原來這個病人叫“吳薇”,二人竟然是諧音,加上剛才的醫(yī)生有很濃重的口音,所以才有這番陰差陽錯。吳煒這才松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細密的汗珠。而病人卻笑盈盈地合不攏嘴,說,我就說你不一定是你吧。
醫(yī)生向吳煒滿懷歉意地說道,我就看臉色和說話,還以為你是患者呢。
吳煒跟著苦笑。
護士對著吳煒笑道,感謝您,真是耽誤您時間了,您要去哪個科室我?guī)湍鷴靷€號吧。
吳煒說,沒事沒事,我現(xiàn)在感覺還挺好的,先不用看了,您忙就好。
那個叫吳薇的病人也在遠處轉(zhuǎn)過頭來,笑盈盈地說,是個好人,就是太正常了點,也就笨了,來試試不正常的日子體驗一下多好,歡迎來我的“密室”找我,給你看我的金銀滿屋和花團錦簇……
吳煒囁嚅道,老師批評得是,哈哈。
護士笑著搖搖頭,醫(yī)生也順勢拉走了吳薇。
吳煒好奇地問護士,不好意思,她這是咋回事?
護士說,吳薇原來也是個心理科醫(yī)生,因為孩子出了意外,丈夫出軌,鉆牛角尖想不開,后來直接把自己搭進去了,現(xiàn)在是重度精神分裂。
吳煒心里一陣陣酸楚翻滾,也混雜著許多復雜的況味。
他慢慢走出醫(yī)院大樓,正要騎共享單車離開,在門口紫玉蘭樹下突然停駐下來,嗅著這大自然給予的寧靜的香氣,想起吳薇詩一般的譫言妄語,想起那一剎那同音誤讀的恍惚以及這十幾分鐘的言談往來,一種親切而憂傷的感覺油然升起……這時,他忽然感覺手里有一樣硬物,下意識地攤開手掌—— 一粒小小的紐扣,在正午的陽光中熠熠閃光。仔細一看,那是一朵潔白的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