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會鬧市住著畫家,幾十年功力,提筆潑墨,驚嘆四方。一眾美女粉絲,合影纏繞,媚笑而歌,好不快活。
荊妻年過六十,皮黃臃腫,每日著藍(lán)布圍裙,廚房內(nèi)外,洗涮衛(wèi)生。因上樓取物掉下折一腿,走路搖擺,瘸跛如鴨。畫家在外作畫自在瀟灑,回屋則靈感全無,墨跡淤滯。
某夏閑,窗外悶雷滾滾,屋內(nèi)空調(diào)不敵暑熱。數(shù)紙輒廢,畫家擲筆而出。瘸妻圪蹴垂淚,收拾不及。
往東迤邐,有一花市,人潮洶涌,美人接踵,或搔首弄姿,或依紅偎翠,或團(tuán)扇撲蝶,或躲簾嗅梅。畫家常觀花睹人,以作畫幅。
驟雨將至,行人慌遽。一美人秀發(fā)飄蕩,觸手?jǐn)n于耳后,與店商淡定議花,不見路人匆匆,無聞電閃雷鳴。
“這幾枝盆栽放車。這幾束翼翼包裹?!?/p>
眼見四野烏云籠罩,陰風(fēng)襲來,店家急速照辦,只怕檐下花摧盆碎。
美人款款登車。畫家飛魂跟隨,亦登車。即刻暴雨傾盆,前玻璃雨如瀑下,車停原地動彈不得。
美人小心打開包裹,移黃菊于鼻下閉目而嗅,良久,噓氣嘆曰:“好香!”
復(fù)取白牡丹,展臂舉之,久久凝視。
四圍玻璃雨花飛濺,水聲叮叮,又有豪風(fēng)搖樹,宛若琴瑟齊鳴,宛若鼓缶奏歌。畫家在后排,望那卉朵,瓣瓣疊疊,潔白如雪,嫩嫩花蕊,鵝黃若滴,國色天香,兀自在旖旎雨簾粲然盛開。美人凝脂紅腮,直鼻皓目,柔潤雙唇如橘牙,如波羅蜜,吐氣如蘭,絲絲縷縷,漾著浩浩春風(fēng)。
“花美,還是人美?”美人側(cè)顏問。
“諾,諾,當(dāng)然……”素日口若懸河的畫家竟一時語塞。于他心里,入魂的畫幅已然繪就,倘要參賽,當(dāng)是大獎。
美人取酒精爐,將牡丹置于罩網(wǎng),少頃,花干而色澤形態(tài)依舊,如枝上新采。
再干黃菊數(shù)朵。布黃菊于玻璃底端,又右邊數(shù)朵,參差錯落,再置牡丹于頂端,旁逸斜出。
“可否入畫?”
“絕美!”畫家拊掌大贊。
美人離座輕蹲,左側(cè)仰臉,垂下長長睫毛,做嗅狀。
“能否做爾畫布點(diǎn)綴?”
“豈是能,天作神畫也!”畫家驚問,“汝同行乎?”
美人稍展旗袍,曲線盡收坐回座位,幽幽言道:“我知你久矣,心向往之,愿肝腦涂地。”
畫家拉美人入懷。雨聲大作,車皮鏗鏘,金鼓喧闐。
“花既為鮮,何要干之?”稍稍平歇,畫家不解而問。
“夏雨來,秋將至,枯萎指日可待,奈何?”
畫家不能答,愈摟美人緊之。
“遵性而以違天道也?!鳖M下美人自答。
雨過,花市復(fù)常。畫家立于鬧市,四顧,車無影,唯行人顧花。
“美人何往?”
“美人?”店商愣愣然不知畫家之所問。畫家悵然,郁郁而回。至屋,困惑而睡。夢中,美人翩然又來,臥于枕旁,耳鬢廝磨,喁喁低語。
待親昵褻玩,美人掌擊之,悚然驚醒。
畫家翻身起床,瘸妻早鋪展宣紙,潤筆研墨,侍立畫案。
蘸墨,見美人嫣然一笑,著藍(lán)布罩裙,瘸腳如鴨,往廚房去了。復(fù)來,插數(shù)枝干菊牡丹入瓶,置于案頭。
畫家冷汗?jié)B額。
畫家凝望干花,聞美人于廚房悠悠問曰:“我要做飯,你想吃什么?”
此刻,只見干花漸次舒展,活了。
選自《芒種》
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