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慶爺?shù)膵尵透糁块g大著嗓門喊：“慶啊，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

慶爺應了聲：“太太，起了，起了哦?！睉c爺喊太太是按孫子的稱呼喊的。

實際上慶爺早起床了，房前屋后已忙了一大氣，慶爺早過了睡懶覺的年齡，在床上躺不住，一過時間渾身酸疼。

慶爺?shù)睦习閼c奶也起來了，正忙著熬稀飯，稀飯慶爺?shù)膵屜矚g，早飯必吃。慶奶熬的稀飯不簡單，大米、小米、紅豆、薏仁、山藥、玉米，搭配得精細，還要在熬的稀飯里煮上三枚雞蛋，粥鍋煮的雞蛋香，慶爺?shù)膵寪圻@口。

喊過慶爺，慶爺?shù)膵屆魉鞯仄鸫玻鹆艘膊婚e著，摸把掃帚掃地。地慶爺掃過了，慶爺?shù)膵屵€是要掃上一遍，多年形成的老習慣了，自然而然的。

慶爺媽九十六歲，慶爺七十八歲，慶奶七十二歲，三人加起來快二百六十歲了。三個老人一早就把家的煙火氣燃得濃濃的。

家的煙火氣一早是從慶爺媽“慶啊，太陽燒屁股了，還不起來”開始的。這話慶爺八歲時聽起，已聽了七十年了，慶奶至少也聽了五十年，一天沒落過，一天沒變過。

慶爺?shù)幕卦挵l(fā)生過變化，先是“媽，起了，起了哦”，之后是“奶奶，起了，起了哦”，現(xiàn)在是“太太，起了，起了哦”。在慶爺媽的早晨喊起中，慶爺結了婚，有了兒子，直至兒子有了兒子，成了爺爺。

小時慶爺貪睡，慶爺媽喊了一遍又一遍，他還是賴在床上，要媽拎耳朵才不情愿地起床。結婚后的頭天早晨，慶爺媽毫不留情，天麻麻亮就喊：“慶啊，太陽曬屁股，還不起來？”慶奶以為婆婆生氣了，眼一睜天才麻麻亮，但還是披衣起床，倒是慶爺一把抓了，要賴會兒床。還真是“起遲了得罪公婆，起早了得罪丈夫”。略賴了會兒床，慶爺媽的喊聲又起：“慶啊，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嚇得慶奶一拱跳下床，滿臉羞紅，不敢正面對著婆婆。不過，自此，慶爺媽早晨的喊聲再沒出現(xiàn)過第二次。

“慶啊，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這早上的叫喊聲，不因日月星辰的走勢變化，和風雨雪雷電無關，即使是大雨、大雪、大風天，也是“太陽曬屁股”，太陽是一輪升在慶爺媽心中的太陽，心中的太陽是云霧遮不住的，升起了就會曬屁股。

慶爺一家肯定是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一家，也是日子過得滋潤的一家。一天之計在于晨，早起了，把時間花在田地里，人勤地不懶，多收個百二十斤的是順手的事。

慶爺本是一大家子人，兒孫滿堂，可近年一個接一個地進城，當下就慶爺、慶奶、慶爺媽三人住鄉(xiāng)下了。慶爺、慶奶本可進城的，可慶爺媽奔百歲了，去城里和兒孫們生活，多有不便，何況慶爺媽說過，死也要死在家里，扒門檻，當家鬼。慶爺、慶奶孝順，媽說的話不忤逆。好在村子建得好，一應新房子，水、電、氣順溜溜地通，和城里沒啥子大區(qū)別。

三個老人身體好得很，一早慶爺媽的話是號令，早早地起，各忙各的事，忙好了，“噓噓溜溜”地吃早餐。吃好了，慶爺、慶奶攙著老太太在村子的游園里散步。慶爺?shù)膵屟鄄换?，對些花花草草留意，不少花草是外來戶，慶爺?shù)膵尣徽J識，就問慶奶，慶奶也叫不上個名字，左右向人打聽。沒打聽出個所以然，倒讓人生出好奇：老太太咋這么長壽？慶爺慶奶身體怎么這么好？老太太笑瞇瞇看慶爺，慶爺不吭聲，慶奶話語多：“都是托老太太的福。”如何托福？場面上的話，也沒有人去深究。

慶爺?shù)膬簩O們?；貋?，回來住上幾天，再一掛鑼車地走。孫輩們都很年輕，對老太太早晨的喊起不適應，但會總結，說是大賓館里有喊早業(yè)務，老太太也喊早，但此喊早非彼喊早，喊早的內容不同，老太太的喊早是喊人，也是在喊一地的莊稼，挺有詩意的。慶爺聽了“嘿嘿”地笑，難道老太太是個詩人不成？

“慶啊，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

“太太，起了，起了哦?！?/p>

一個大聲喊，一個大聲答應，就讓村莊的早晨漣漪起來。慶奶有時抹眼淚，慶爺問：“怎么啦？”慶奶就說：“想媽了喲?！睉c爺幸福滿滿，七十六歲的人了，還有媽喊早，多好，多好。

慶爺突然一天早晨在老太太喊早后改了口，慶爺大聲應答：“老祖，起了，起了哦。”頭天晚上兒子打來電話，說：“我當爺爺了，你當太爺了?！崩咸S之升級，還不就成了老祖？

早晨的風在村莊刮過，花香、草香、稻麥香，好清新、好清新。

選自《北方文學》

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