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是個特立獨行的人。她思維活躍，行事果斷，不按常規(guī)出牌，令大家總也跟不上她的思維。在我們的家族中，她是有著絕對話語權(quán)的人。這也難怪，除了個性強悍外，她還有個不錯的社會頭銜——某知名大學資深教授。

這不，大年初四剛過，她突然找到我，要我?guī)退I備個追思會。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大過年的也不圖個吉利，給誰追思呀？但這話我沒敢說出口?？次页聊徽Z，她似乎明白了我的顧慮，趕忙解釋：“追私會是私人的私，趁著春節(jié)放假，要請一些私下要好的朋友坐一坐，聊一聊，說說心里話?！?/p>

文化人就是能整新詞，我還第一次聽說追私會呢，不就是要請朋友聚會嗎？我放松下來。姑姑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拿出一張寫滿名字和電話號碼的名單交給我。

“咋請這么多人？”

“要不我找你干嗎，別啰唆，一定想方設法把這些人請到，一個都不能少?！?/p>

“到飯店訂個二十人的大桌吧?！?/p>

“不用，就在家里辦?！闭f完，她又把一張紙遞給我，上面寫著需要采購的物品，有各種干果、水果、糕點、糖塊、啤酒、飲料、酸奶等，像是要召開茶話會。這可把我整糊涂了，以我對姑姑的了解，她終身未婚，也不喜歡交際，怎么會突然請這么多人，她唱的是哪一出？

名單上有我熟悉的名字，也有很多生僻的姓名。姑姑說，大多是她高中和大學的同學，她想念他們。我一一給他們打了邀請電話，措辭誠懇。我屏蔽了所謂“追私”的字眼，只說姑姑想大家了要一起坐坐。請客的事自然得到大家的熱烈響應。但也有人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難得你姑姑還能想到我。”這是高興的抱怨還是酸溜溜的喜歡？我聽不明白。只有一個叫周自恒的人表達歉意說他有事。

姑姑聽了，翻了個白眼說：“隨他去。”

一切準備就緒。姑姑讓我在客廳四周掛了幾串亮閃閃的小紅燈和彩色氣球渲染氣氛，她不顧我的反對，親書了“追私會”三個醒目的大字掛在客廳的正中。她左瞧右看，滿意地點點頭。

第二天上午，客人們陸續(xù)到齊了。男男女女都衣著得體。姑姑忽然像變了一個人，眼睛亮亮的，臉上有了紅暈，話語也綿柔起來，一改平日的嚴肅刻板，一點不像年過花甲之人。來人和她熱情相擁著，話語絮絮?？此麄兊挠H密舉止，原來姑姑的人緣好著呢。

得虧姑姑的房子大，大客廳坐得滿滿當當。大家互相打趣說笑，邊吃邊喝，好不熱鬧。我穿插其中，不斷給大家端茶遞酒。有人問姑姑“追私會”是啥意思，還問周自恒怎么沒來。姑姑像賣關(guān)子笑而不語。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青春在姑姑的身上復蘇了。

“朋友們，今天，我不無遺憾地告知大家，去年秋天我查出了肺癌，是晚期，也許明年這個時候，我就不在了?！惫霉瞄_場這幾句話，像一記重拳，一下子把大家打蒙了。

原來是姑姑得了癌癥。我只感到頭頓時兩個大。

屋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寂?！罢娓竦?，還是開玩笑？”有人問。姑姑淡定地看著大家，正要開口，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個頭發(fā)花白戴著眼鏡、瘦骨嶙峋的高個男子。人們的目光唰地一下子集中到他身上。

“周自恒，你可是來啦！”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姑姑呆立了一陣，迎上前。他們久久相視著，繼而緊緊擁抱。姑姑的兩行淚水流了下來。男人不顧大家起哄的眼光，捧起她的臉和自己的臉貼在一起?！霸谝黄?，在一起?！北娙藲g呼起來。

我看呆了。小時候的記憶倏地跳出，莫非周自恒就是姑姑的初戀？聽父親說，他們彼此深深相愛，可不知為什么兩人沒能在一起，至今都還單身。

姑姑拿出了醫(yī)院的診斷書，給大家看?！拔业臅r間不多了，之所以今天把大家請來，是因為我愛你們。我是學哲學的，早已參透生死。我不喜歡死后的追思追悼，所以趁活著追私暢談。我想對朋友們說，你們在我的生命里很重要。我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就要完成了，即將開始準備下一場未知的旅行。在這里，我向愛我的大家告別，對我愛過、恨過、傷害過的人道歉！”

現(xiàn)場有人唏噓，有人感嘆，有人抽泣，有人鼓起掌來。周自恒摘下眼鏡低頭擦眼睛，他情緒難抑，站起身來，向屋里走去。姑姑緊隨其后，關(guān)上了門……

事情的發(fā)展頗讓人出乎意料，姑姑的肺癌竟是一場荒唐的誤診。有人戲謔道，是追私會把她的癌細胞沖跑了。

一年后，姑姑還精神抖擻地活著?？墒?，周自恒卻先她而去。

選自《青島文學》

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