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寫給孩子們的人魚故事,有不同的版本。有的故事里,人魚像小姑娘一樣清純善良,夜晚在小島上點燃燈火,指引過往的漁船,有一個幸運的小伙子甚至把一條變成漂亮女子的人魚娶回了家,生了許多小人魚。有的故事里,人魚像妖一樣美艷動人,卻心腸歹毒,潛伏在海上的霧氣中,引誘漁船,把人們拖進深淵后吃掉。這些故事中所說的人魚,多數是人與魚外形上的結合體。有的人魚長著人的上半身和魚的尾巴;有的人魚長著魚的腦袋和人的四肢;有的人魚的身體只有一部分呈現出魚的特征,比如,長著魚鱗、魚眼或是魚鰭的人,擁有潛水的能力;有的人魚是時間的混合體,在不同的時間里呈現出不同的狀態(tài),白天是人,晚上是魚;還有的人魚是空間的混合體,在水里是魚,爬上岸就變成了人??傊鼈兪前肴税媵~的生物。
有一種人魚令人印象深刻,它很奇妙。人看到它時,看到的則是人;但在魚的眼睛里,它看上去卻是魚。它擁有人的全部智慧,也擁有魚的全部能力,就算是一種意識混合體吧。不同的眼睛會看到不同的事物,如果你是一陣風,你看到的人魚就是一陣風。人無法用魚的眼睛去看,魚也無法用人的眼睛去看,所以在關于這種人魚的判斷問題上,無法達成一致,只能無休無止地爭吵。
他在偶然讀到這些低幼故事之后,萌生了和作者見一面的念頭。他想告訴這個對人魚的想象已經窮盡、隨著作品的暢銷而腦容量變小的作者,人魚還有別的種類。
他想給這位作者講一些故事。
1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愛上她了。我告訴她,她是一條魚。她睜大眼睛盯著我。那時,河邊的垂柳和桃花的顏色都還很淡,悉數被她收進眼睛里。
“我是一條魚,從來沒有人這么說?!?/p>
“是的,他們只關注自己,不在乎別人?!?/p>
“那你為什么要告訴我?”
“我正好有一個閑置的魚缸,一人高,能盛五百升水,制氧機、過濾機都是新的,缸底鋪著一層大小和形狀都很標準的鵝卵石,是我到官寺市場上買的,還有金魚草、鐵線蓮,有燈光,藍色、黃色、紅色……我打造了七彩的水底森林?!?/p>
“我是一條魚?我是一條魚。”她跟在我身后慢騰騰地走著,不時回頭看。河岸向后退去,剛才那層微薄的霧氣好像變濃了,河岸隱進霧氣中。
“你在看什么?”
“我的腳印不應該是水淋淋的嗎?”
“你已經穿上鞋和衣服了,是我送給你的;還有,你看上去已經是人了,沒人能看出來你有什么不同,只有我知道你是一條魚?!?/p>
“謝謝你?!彼难劬餂]有了水汽氤氳的垂柳和桃花,目光黯淡下來。路上的汽車、行人,路邊的高樓、行道樹,一一從她眼中掠過。每掠過一樣,她的眼中就多出一些驚慌。
“你就這樣把她帶回家了嗎?”
“沒有,帶到魚缸那。魚缸放在我樓下的車庫里?!?/p>
“你可以把魚缸抬到樓上?!?/p>
“有些重,我一個人搬不動?!?/p>
“可以找朋友、鄰居來幫忙啊。”
“不能找人?!?/p>
“我猜到了?!?/p>
“是的,本來就是要告訴你的,她不是一條魚。”
我當然知道她不是一條魚,所有人都知道。其實,她自己一開始也知道,至少是想到了這點。我說她是一條魚,沒有人反對我的觀點,她也沒有明確反對我的觀點,只是有些猶疑。我砰砰地拍著胸脯用性命發(fā)誓,說她就是一條魚。她沒有辦法證明自己不是一條魚,便慢慢地開始相信自己真的是條魚。她可能在想,我為什么要欺騙她呢?我是那樣愛她,沒有理由欺騙她。她想,如果她是我的話,應該不會欺騙對方。她按自己的想法去想我會怎么想,慢慢地把自己否定了。她不再懷疑,相信了我想讓她相信的,自認為遇到了浪漫的跨物種愛情。那天晚上,她主動打開魚缸的玻璃蓋。魚缸底部的面積和一張單人床差不多,原本是準備養(yǎng)大型魚用的。陳水微綠,黏糊糊的,有輕微的臭味,缸壁上掛著一層滑溜溜的青苔,水面上有密集的泡沫。她添上一桶在太陽底下曬過的還很溫暖的水,魚缸的水位線達到了三分之二。她踩著一條高凳,趴在魚缸上,用抹布墊著缸沿,提防著發(fā)亮的玻璃裂口,右手伸進去,指尖觸著水面,劃拉了幾下,把食指放進嘴里吮了吮,扭頭問我:“進去之前,我要不要先洗個熱水澡?你喜歡玫瑰浴鹽的味道嗎?”
第二天,她重新清洗魚缸,噴上洗潔精,拿著鋼絲球來回搓洗,然后用清水沖洗了三四遍。她站在魚缸另一側對我笑著說:“能看清我的臉嗎?”我看向她。隔了兩層玻璃,她的臉有些變形,不像是人臉——像是泡在魚缸里的一張魚臉。她的臉就應該是一張魚臉。這樣想著,再看時,她就是一條魚了。
車庫里面陰暗潮濕,墻皮不規(guī)則地脫落下來,露出深灰色的水泥底子。角落里生著一窩窩棕灰色的濕蟲,用手指輕輕一戳,它們便滾成小球。我只有晚上過來找她,晚上來找一個女人做什么,這個不用猜了。大約一兩個小時,我就離開。我肯定會離開,我在這里睡不著覺——車庫幾乎密閉,空氣稀薄,不夠兩個人呼吸一晚的。我會帶夠一天的吃的喝的用的,給她留下,把她的生活垃圾帶走。她吃得很少,每天制造的垃圾也不多。她說自己喜歡吃生肉,她認為我應該覺得她喜歡吃生肉。她對我說:“我是食肉魚,是黑魚嗎?是不是食人魚?”我就給她帶生肉。其實,她根本不喜歡吃生肉,有一次,她當著我的面,把一塊生牛肉放在嘴里快速咀嚼,嘴角涌著血沫,眉頭輕皺又迅速舒開,大聲說:“好吃,真香!”第二天,我看到了她的嘔吐物。開始幾天,她沒進魚缸,仍在地鋪上睡。她露出光滑的手臂和大腿,皮膚瑩白發(fā)亮。車庫里有一盞十五瓦的老式燈泡,吊在燈繩上搖搖晃晃地照著,還有一方離地一米多的小窗戶,晚上月光能透進來,沒有月亮的時候,微藍的夜光也可以透進來。我把這扇小窗用木板釘嚴,告訴她說這樣暖和些。關了燈,車庫里也并不黑,她舒展的四肢比那盞燈亮,也比透進來的月光亮。她通體透明似的,好像會發(fā)光。光長出一層柔軟的長毛,打著彎,披垂著,讓她看上去類似于那種發(fā)酵的雪白的毛豆腐或是等待剪毛的長毛兔。我掃了一眼車庫緊鎖的鐵門和釘死的窗戶,外面像是有什么動靜,風從門窗的縫隙里鉆進來,吹著嗚嗚的哨子。她太亮了,她一動,光就跟著搖蕩,晃得我心里一緊一緊的。我想,得弄點槐樹籽來,泡上一桶又苦又澀的黃色的水,給她改改色才成。我重新回到樓上的家里,吃飯,喝酒,抽煙,喝茶,澆花,擼貓,打游戲,看電影,完整的夜晚不就是這樣的嗎?你別亂猜,這個家里沒有另外一個女人,只有我自己。
“她是怎么變成魚的?”
“這個你也想到了……是的,之前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說過了,她真的變成了一條魚,至于是發(fā)生在她鉆進魚缸之前還是之后,我也記不清了?!?/p>
“是發(fā)生在你拋棄她之前還是之后?”
“唉,美女,拋棄這個詞用得不太好,不準確,誰拋棄誰呢,誰也不是一件垃圾?!?/p>
“你明白我的意思?!?/p>
“那天,我突然發(fā)現她真的變成了一條魚,你當然明白我的意思,人和魚最不一樣的東西是什么?”
“不明白,是臉嗎?她長出一張魚嘴來了嗎?”
“你是女人,不僅僅是女人,你是寫作的女人,當然不能僅僅局限于女人的想法,也不能局限于男人,甚至不能局限于人。你得跳到人的外面來看,我對你說的話,希望你不要認為是對女人的冒犯。”
“當然。”
“她失去了兩條腿,兩條原來分叉的腿粘在了一起,像是一截圓柱形的木頭樁子,從上到下一樣粗的木頭樁子。這下,你明白了吧?”
“早就想到了?!?/p>
“我就知道你故意讓我自己說出來。不過,也沒什么,一個男人,不可能愛上一條魚。我是一個男人,一個健康的年輕的男人?!?/p>
“你從來沒愛過她?!?/p>
“你是這樣認為的?”
“不然呢?”
“不是吧,我覺得是愛過的,至少愛過一點點吧。我每天都和她在一起度過一些時間,每天到了這個時間段,見不到她,我的心里就像著了火似的,用手摸的話,會燙到手。這不是愛嗎?那什么才是愛呢?”
“這個問題,你得問那些坐在鐵欄桿后面的強奸犯。”
“哦,作家,不要說得這么難聽。剛才咱們不是說過了嗎?你想當作家,不是女人?!?/p>
“好的,我跳到人的外面。你講下去吧,最后把她扔到哪里去了?”
我背著她走,她的尾巴拖在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水印。我選的這個晚上本來沒有月亮,天陰得很,似有一床大棉絮緊緊裹著天空。走到河邊的時候,月亮偏偏出來了。云層有塊地方破了,透出一道光,不偏不倚,光正好投到她的尾巴上。一層又一層整齊的青灰色鱗片像是砌碹墓穴內層用的小青磚。她的身體散著幽微的光,這光不是往外散發(fā)的,而是往身體里進的。一股涼颼颼的風襲來,面前的地面像是裂開了一道縫隙。她的下身被我拖得掉了一層皮,可能她感覺到了疼,不斷地扭動著,扇形的尾部拍打著地面,發(fā)出“叭叭”的聲音。
“讓我待在魚缸里吧。入冬了,河里水涼。”
“你是一條魚,怕什么涼?!?/p>
“我怕,讓我回家吧?!?/p>
“河才是你的家。”
“打斷一下,她現在到底是不是一條魚?她是有了尾巴,但是她會不會游泳呢?還有,她用什么呼吸?現在把她扔進水里,會不會淹死?”
“唉,這個問題,你得問她,我也不知道?!?/p>
“你是知道的,你裝作不知道,也就認為自己不知道,以為自己把自己騙成功了,也就真的不知道了。她是一點一點地變成魚的。其實現在,她是半人半魚,就是那種人魚,但她還不會游泳,也不會在水里呼吸。”
“她變化得很快,就在路上,她的鱗片已經長到胸部了,入水時,她可能會長出魚的頭,有魚鰓的話下水就能呼吸了?!?/p>
“你到底是希望她入水時長出魚鰓,還是不希望呢?”
“要把人往好處想?!?/p>
“現在,我面對的不是人。告訴我,你是怎么變成現在這樣子的?”
以下你都猜到了,越到最后,她的變化越快,快得讓人驚訝。
她果真完成了變化,成了一條真正的魚,從靠近橋中間的位置一躍而下,在水里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一根水柱,把我澆得濕透。我得快點回家換衣服去,否則會著涼感冒。我快步往橋頭走,只聽到后面發(fā)出一陣聲響,有點像風吹進窗縫發(fā)出的聲音,不過音量比那要大些。我稍扭頭,看向河面,落水激起的漣漪正一圈一圈地向外擴散。她好像游走了。這時,我已經快要走到橋頭了。突然,她的頭出現在橋欄間。她跳出水面來了!我說,你還記得我,要吻別嗎?但你的嘴巴潮濕滑膩,有股魚腥味。我停住步子,站在橋頭最后一根白色大理石柱子旁邊。她像從前那樣撲到我面前,似乎在哭泣和呢喃。她張開嘴巴,露出鋒利的牙齒——她是一條食肉魚,是一條食人魚。
以下是另一個版本。那個男人從河里釣了一條魚上來,本來想吃掉,但打算處理時,看這條魚有些面熟,就想放了它。他已經認出她來了。她變成一條有劇毒的魚,不但內臟有毒,肉有毒,皮有毒,鱗有毒,就連流出的眼淚也有毒,甚至呼出的空氣也有毒??傊?,他把她從魚鉤上摘下來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就注定了。
“現在,不是一條魚在和你說話,是一張紙?!彼f。
“知道,記下你的故事了?!蔽艺f著,把訃告紙翻了過去。
2
“她就是一條魚?!彼f,“只是和那些鯉魚、鯽魚、花鰱或是深海魚類不一樣。一樣的話,我也不會跑來講給你聽了?!?/p>
“是那條魚嗎?”
“不,那條魚與這條魚一點關系也沒有;非說有關系的話,就是它們都游到了你這里,留在你用故事修建的河堤上?!?/p>
“它與別的魚有什么不一樣?”
這條魚有一個想法,這個想法可能是從它自己的大腦里產生的,也可能是被科學實驗移植過來的。至于這個想法是從哪來的并不重要。有了想法之后,這條魚就認為自己不再是一條魚。有了想法的魚也確實不能算是魚了。它認為它是被一個人想象出來的,暫時寄存在這條河里。那個人會來找到它,把它撈起來,讓它成為她。還真有這么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我。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的眼前出現了一條人魚,金黃的尾巴上裹著跳華爾茲的長裙,在水里一扭一扭的。它轉過身來,我的眼睛立即被擊傷了,失去了視力,只隱約記得有一束強光。這時,我醒來,一縷陽光透過未拉嚴的窗簾縫隙照在我臉上。我匆忙洗漱,早飯沒吃就開車出去。平時我開車上班要出了小區(qū)往西走,這回我徑直向東。我還有二十分鐘的時間。我來到東萊河邊。這里離我們小區(qū)不遠,五分鐘的車程。來回十分鐘的話,我還剩下十分鐘可供自己使用,我準備把這十分鐘用到一個夢上。我在跨河大橋上開車來回轉了一圈,然后在橋頭停下車,翻過大理石護欄,沿著簡易的青石臺階一路下到水邊。還有三分鐘。我緊盯著水面。沒錯,和我夢中的場景一模一樣。水面上漂浮著一層新生的圓形浮萍,幾只腿腳細長的水虱在水面上跳動著,微風在水面上推起一層細細的水波。除了沒有那條人魚,其他的都和我夢見的一模一樣。連蚊蚋撞在臉上的那種令人微微惡心的發(fā)癢的感覺也一模一樣。三分鐘之后,我啟動車子去上班,路上一直在想這件事情。經過第一個路口的時候,迎面綠燈撲閃,接著亮起了黃燈,如果是平時,我一踩油門就開過去了,這回,我慢慢地停下來,盯著黃燈。除了扭動著的金黃色的尾巴,絲綢般光滑的紋理,修長柔和的背部曲線,還能有什么呢?后面的車開始摁喇叭,我下意識地也想跟著摁喇叭,一抬頭,前方已經是綠燈。我慌忙啟動車子,加速。為什么我沒有看見紅燈?在我的眼前,一直是黃燈。哦,不是黃燈,是黃色的尾巴,上面是修長柔和的背部,再上面是一綹散發(fā)著光澤的頭發(fā)。是個女人。
人魚再往前進化一步就是人,我為什么不讓她往前進化一步,走上岸來呢?
關于她的想法就是這樣產生的,從此她縈繞在我的夢里。她告訴我,她已經產生了人的想法,不再是一條魚。我把她從夢里撈了出來。那段時間,她經常出現,有時在清早,有時在午夜。很快,我們就在一起了,這是很自然的。她的身體仍舊有魚的味道,我感覺自己身上也有了魚的味道。我想把她的樣子畫出來,但她的臉好像每次都不一樣,她的衣服也經常換,光怪陸離的。對我來說,她穿什么衣服都無所謂,我看重的不是衣服,而是美妙的本質。好長一段時間,我保持著單身,我媽就一個勁兒地催,還托了親戚朋友給我介紹對象,我?guī)缀醵纪频袅恕S袝r,實在推不掉勉強去見,一見面就想轉身,想到河邊去看那些搖曳著金色光澤的河水。夢境里的她一天天地完整起來,幾乎就要從夜晚跳出來了。我對自己的想象力很滿意。
“講講你是怎么丟失夢境的吧?!?/p>
“可能是因為一次發(fā)燒。我高燒了三天,腦中灌滿了噩夢,什么也想不起來了;也可能是那段時間加班太累,我一倒頭,單位的報表就一張張地飛來,把我壓在下面;還有可能是我老了,想不動了?!?/p>
“這些發(fā)生在你與老婆談戀愛之前吧?”
“這跟戀愛沒有關系,那場戀愛其實是一次任務,不是真正的戀愛——上司的大齡女兒,沒法兒推?!?/p>
“財產和職位也沒法兒推。知道?!?/p>
“美女,這樣說話不太好,那些名報大臺的女記者采訪我時都很客氣。”
“我不是記者,其實你不想說就不必說?!?/p>
“你剛才說,你見到過她的樣子?你懂催眠術?”
“不用催眠,她的樣子是你告訴我的?!?/p>
“那么她是什么樣子的呢?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她很迷人,有很多種好看的樣子。我打開網上的圖片庫,瀏覽了成千上萬張美女的圖片,可哪一張也不像她?!?/p>
“那讓我來幫你描述一下她的樣子吧,你肯定還要問她現在在哪里?”
她是這個男人想象出來的,依照他的說法,他是她的造物主。她在他的幻想里變成了人,但她僅僅活在他的幻想中,只要走出來,仍舊是條魚,她就只能活在他的幻想中。有一天,他失去了想象力,她就被困住了,她被困在他想象的海底。她試圖從夢境里逃脫,逃進另一個夢境,從此只能活在夢境中——從一個人的夜晚逃到另一個人的夜晚。如果晚上沒人夢到她,她就無法逃出來,只能重回海底。她試圖鉆進夢境,每個夢境都不一樣,有的柔軟,遍布沼澤,有的如城墻般堅硬。她一次次地沉陷沼澤,又一次次撞擊在墻上。她一點點地失去原來的血肉,漸漸地,她把自己變成一根魚刺,扎進他的腳底,讓他隱秘而持續(xù)地痛苦。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只是記錄者,全都是你講過的。你是知道的,你裝作不知道,也就認為自己不知道,以為自己把自己騙成功了,也就真的不知道了。”
“她到底什么樣子?”
“回家看看你的手機相冊,手指滑動得慢一點,往前翻,翻到你結婚之前?!?/p>
3
這是我聽來的故事,是她講給我聽的。我們經常在wmNQgDRy136TdwWuLWRE7Q==吃飯的時候碰見,河邊有好多這樣的小飯店。此處是河的上游,沿河往上走就進山了,山泉水清澈見底,有魚的話一眼就能望見。好天氣的周末,河兩邊坐滿了釣魚的人,有的一個人擺了十幾根漁竿,釣魚的人比魚還多。在人眼皮底下,魚都長不大,不過都是些手掌大小的魚苗,還有更小的,和孑孓差不多,竄來竄去,速度極快——這里的魚慢慢地進化,不斷壓縮自身體積,集中力量提速。它們的肉和刺好像已經消失了,化入水流之中,和水面的光斑一起神出鬼沒,像是水里的精魂。
飯店里的魚養(yǎng)在院中間一個人工開挖的水池里,客人來點菜,看中哪條,就抄起旁邊的長網去撈,一撈一個準兒。池里全是魚,它們擠在一起,游不動,也不大游,就是泡在水里。把撈上來的魚交給伙計后,伙計把魚往地上一摔,魚就在地上彈跳幾下?;镉媽Ⅳ~交給大廚。廚房里,排氣扇嗡嗡作響,炒鍋叮叮當當。你坐在桌前等著就是了。這些魚其實是從不遠處一家人工養(yǎng)魚廠里進的,它們吃飼料長大,不愛動,平時就漂在那里,像死了一樣,你用竹竿戳它,它才勉強挪一下。簡直就是養(yǎng)在水里的豬。
最近,她經常到店里來,不吃葷,只點一兩個素菜或是一盤素三鮮水餃。她每次來都圍著水池轉來轉去,抄起大網在魚群里扒拉。我覺得她很有趣,于是同她聊起天來,她就講起了故事。
“我本來是條魚?!彼f。
“人魚奶奶,”我故意壓住笑,“以后店里的生意請多保佑。”
“別說笑,我講的是真的,我是最近才發(fā)現這個秘密的。發(fā)現這個秘密之后,以前很多不能解釋的事情就都說得通了?!?/p>
河邊的林蔭甬道深邃幽暗,蟬鳴轟響,走在其中,像是進入了某種龐大生物的腔體或者高速運轉的機器之中。炎夏的中午,河水如同燒化的玻璃。蟬鳴嘈雜尖銳,從沿岸的每一棵樹上發(fā)出,綿延不息,似一把長長的鋸齒。聽得久了,人的耳朵便鈍了。
我喜歡洗澡,我一天洗好幾次,剛穿上衣服,就立刻覺得自己臟了,感覺那些衣服上全是灰塵。街道、超市、單位、小區(qū)……處處塵土飛揚,街上的人們都披著一層灰。回到家,我就把那些充滿灰塵的衣服扒下來。周末在家沒事,我就待在衛(wèi)生間里不出來,直接從早洗到晚。我在浴盆里泡著,清水好像我的一件又柔軟又干凈的衣服。我看到自己的身體泡在水里,像雪團一樣慢慢地融化。水變渾濁了,就再換一盆。我想如果能天天泡在水里就好了,我應該到河里去,那里的水多,也干凈些,就是兩邊的人太多了,橋上車來車往,亂得很。
還有,我不愛吃肉,也不愛吃炒菜,我喜歡吃生菜。對于面食,我倒是不挑,不過我得把它們分成一小粒一小粒地往嘴里送。我喜歡煲湯,把一鍋湯在小煤爐上煲七八個小時,每多煲一小時,就多一小時的味道,不一樣的味道。煲湯其實就是在煮時間,時間是有味道的,你得耐著性子去煮。
“店里有老湯,今天給你盛上一碗嘗嘗。”
“這倒不必,你這兒的老湯里雞鴨豬魚什么都有,它們跳來跳去,扯著脖子叫嚷,味全亂了。”
“今天中午吃點什么?”
“來塊水煮豆腐吧!用清水煮,別用魚湯?!?/p>
“知道,每次都給您用滾水刷三遍鍋,一點葷腥味也沒有?!?/p>
“你那魚池里新進魚了嗎?”
“每天都進。”
“都一樣,哪一條都一樣,哪一天也都一樣?!?/p>
“是的,魚不都這樣嗎?人也是,像您這樣的人,少哪。”
“我現在也變成人了?!?/p>
“不一樣,不一樣。”
“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相信,我安排他們燉上豆腐了,慢火燉著,您繼續(xù)講?!?/p>
我一直相信一件事情,相信一個人。我肯定晚上我不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到了河里,早上我再折返回家中。你說我夢游也好,說我變身也行。我相信的這個人,是個男人,他每天都把我從水里撈出來,只要一離開水面,我就變成一個人了。洗完澡,我照鏡子時,能夠看到一張還算像人的臉,其實我不過是剛剛長出了一層薄薄的面皮,身體也是如此,皮膚有點透明,能看到里面淡青色的血管。皮膚的質量不錯,彈性和光澤都是同種膚色中頂級的,而且每天都是嶄新的。我張開嘴,嘴里面還有濃重的水腥味,牙縫里還有殘留的水草。我開始梳妝打扮,像真正的女人那樣描眉畫眼,踩上錐子底的高跟鞋,屁股就自己扭動起來了。白天過著很平常的生活,無非是做飯、吃飯、刷碗、掃地、開車、上班、下班、買菜、做飯、吃飯、洗澡、睡覺;夜里,到河里去。
每天,他都把我從河里撈出來,放回床上,給我的身體披上一件合體的人類皮膚材質的衣服,然后隱身,好像并不存在似的。但我看到了地上潮濕的腳印,聞到了他的氣味。他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一條魚。走在路上,我一直努力聞著路人的氣味,我怕他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會因聞不到他的氣味而錯過他。他總是在我昏睡的時候出現,等我醒過來他就沒了影。我得把他找出來。你知道我為什么老是來你的店嗎?我一點也不喜歡下館子,不喜歡你們的每一道菜,我經過這里時,聞到了他的氣味,但一走進來,反倒聞不到了。你們這里到處都是讓人反胃的油膩味,把他的氣味擠沒了。那氣味也許是他路過這里時留下的,但也有可能,他就藏在這里。他會不會死了呢?他會不會藏在你們的廚房里?會不會藏在垃圾桶和下水道里?我會找到他的。他藏在水里,我就到水里找;他藏在垃圾里,我就去翻垃圾;他藏在別人的命里,那我就去尋這個人的命。
“根本沒有這個人,你別再瞎想了,豆腐好了,我去給你端?!蔽亿s緊說。我看到她的眼睛里交替出現了不同的顏色,綠色、紅色、藍色……她的皮膚緊繃起來,好似有一把刀要從她的身體里跳出來。
“他并不存在,他是她幻想出來的。她一直都是人,她一直在自己身體里轉圈?!彼曇粼秸f越低,像是喃喃自語,不想讓我聽到。
“可能,她真的是條魚?!蔽覍λf。
他抹了把臉上的油汗,通過敞開的屋門,望著院中的魚池。魚池正翻騰著,水花過處,有條魚被撈了起來,被伙計重重地摜在地上。
我看到他的油汗下面,是一層厚厚皮脂做的外殼。
“你是知道的,你裝作不知道,也就認為自己不知道,以為自己把自己騙成功了,也就真的不知道了?!?/p>
“你還想聽這樣的故事嗎?”
“還能講嗎?”
“還行?!?/p>
“好吧,這樣的故事有好多,每個人講的都不一樣。不過,我不想聽故事了,今天中午,我想吃一條魚,清蒸和紅燒兩種口味,有嗎?”
“當然,一魚多吃,做法不重樣。多大的魚都有,就怕你不敢吃?!濒~店老板快步走進后院,吆喝著伙計,讓他到院中的養(yǎng)魚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