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語言帶點“鬼氣”約莫是種傳統(tǒng)。蒲松齡愛鬼，將世間許多不受之愛都投射到了光怪陸離的“鬼域”。魯迅也愛鬼，心中的郁結(jié)和憤懣一直都在以一種叫作“懷疑”的名目糾纏著他。2013年，“懶散”的三三出版了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離魂記》，以一種游戲的心態(tài)解構(gòu)了大量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用其個人的感受為老故事注入了新的可能，那些彌漫在故事中的驚悚、懸疑不禁叫人眼前一亮。十年間，從《俄羅斯套娃》到《山頂上是海》，伴隨著自身經(jīng)歷的流轉(zhuǎn)與起伏，作家終于行至一處分水嶺?！锻泶骸返母‖F(xiàn)是三三作為一個小說家的匯報演出，“鬼氣”仍在，但更為打動人的乃是它背后那屬于虛構(gòu)者的勇氣。

“她長得很美，瓜子臉，載了一套柔媚的五官。盡管看上去五十出頭——遠小于實際年齡，但臉上集了一些皺紋，將她命中的艱澀外化成一種苦相。所幸她秉性并不嚴(yán)肅，笑時則稍好；眼尾如浪蜷曲，臥蠶松弛，隨移動而輕晃；她好像全神貫注地望著某處而笑，又好像什么都沒看到，只是任由眼睛睜著——倒不是更顯年輕，反而是憑美人遲暮之感，喚起了人們的寬容?！?/p>

開篇的同名短篇小說《晚春》想必是作者的得意之作，從小說的整體完成度來看，也的確如此。三三是愛寫女性的，她的寫法是一種頗諳男性心理的女性描寫。歲月對繼母雅紅似乎特別仁慈，在它的呵護下，繼母的形象與父親可謂天差地別?！拔摇笔歉赣H的兒子，父親對雅紅的猜忌順理成章地也成為“我”懷疑她的理由。故事在不大的場景和空間里展開，作家極其細膩地用話語和心理層面的暗示，將故事的內(nèi)核呈現(xiàn)給了讀者。看到那些對雅紅的描寫，你不難察覺這個命不好的女人背后的種種不簡單，在閱讀中，我的腦海中會經(jīng)常閃現(xiàn)一個形象，那就是電影《立春》中蔣雯麗扮演的王彩玲。作者并沒有在描寫之外做更多的價值判斷，只是客觀地將各種言論羅列在我們面前，用以填充人物形象，可謂吊足了讀者的胃口。

從《離魂記》中我們可以看出，唐傳奇深刻地影響了三三的創(chuàng)作，我們甚至可以斷言，這類古典傳奇故事是她小說中故事生發(fā)的重要起點。父親孟清河的人生宛如他身邊的江水，生命中諸多的“背叛”讓河流百轉(zhuǎn)千回，他失去了故土，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初戀，孑然回滬，連曾經(jīng)的城市記憶都背叛了他，他是一個非典型的“落魄書生”。他需要一個機會，需要一張舊船票，他從心底渴求從頭再來，登上那艘曾經(jīng)錯過的客船。他以一種“救風(fēng)塵”的方式，與雅紅再次相遇，并且，在孟清河的視角下，他對于這個女人的不幸是有責(zé)任的。這一切如同經(jīng)典的“才子佳人”故事般合轍演繹，直到“我”和讀者同時發(fā)現(xiàn)，那只主人身份不明的瘆人的手表上停止的指針，在向你暗示些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沒有說。

“你沒女朋友吧，真是一點都不懂女人。”

《晚春》中，“我”的朋友陳鵬和他的疑似女友兩人之間的故事是一條暗線，這條線索總是冷不丁地會拋給你某些暗示，讓你總是忍不住回頭看前面的細節(jié)，生怕漏掉什么。

“恰好陳鵬雙手夾三瓶飲料，匆忙趕回來。他示意小榛拿溫的，小榛偏挑了一杯冷的?！?/p>

一個“偏”字，讓讀者對孟清河、雅紅的命運走向產(chǎn)生了懷疑。他們的遇合，并非“我”理解的重溫舊夢。諸多的不得已使兩位同樣被命運背叛的人達成了共識（至少在那個時候）。父親的行為是一種想要將其拉回正軌的療救（也是一種補償）。此后，“我”也開始對自己與小榛之間的關(guān)系感到困惑，“可不經(jīng)意間，它已造出了責(zé)任”，這種“責(zé)任感”或許是某些相當(dāng)幼稚的男性的一廂情愿，也或許是他們樂意通過濾鏡去觀看雅紅、小榛等一眾女子的緣由。

恰如《開羅紫羅蘭》里的教師陳縝。陳縝與學(xué)生李曼一直游走在“曖昧”這一深淵的邊緣，并且在此過程中，他窺視著對方的人生。

“教師必須永遠保持在前，并設(shè)法激起學(xué)生‘追趕先行者’的欲求，這場無盡的追逐將使雙方受益。也就是說，師生之間并無平等可言，友誼會導(dǎo)致亂序……”

陳縝其實很清楚師生之間關(guān)系的界限，他不斷地在危險的泥沼中劃下紅線，但仍舊無法自拔。

“他只是有太多私心，將李曼寫詩視作她潛意識里靠近的行為，而他不喜歡這樣?！?/p>

習(xí)以為常的既定觀念總是顯得無比正確，但是三三會善良地提醒凝視深淵的觀眾們，請大家不妨去深淵下面看看。

“窺視勢必會發(fā)展成一種長期行為，因為窺視者容易對其所關(guān)注之物產(chǎn)生一種神秘的責(zé)任感。簡而言之，窺視容易上癮。”

陳縝終究還是活成了“救風(fēng)塵”里的樣子，這和孟清河非常相似。他對李曼的婚姻狀況以及婚外情事件一清二楚，這種神秘的責(zé)任感與不敢越雷池的道德感，一同折磨著他。三三如同后廚里掌勺多年經(jīng)驗豐富的老師傅，她清晰地曉得讀者需要什么樣的刺激，并且，最終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菜肴也確實足夠令人震撼。

“普通人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不過是安分守己?！?/p>

這是作者對我們的忠告。

陳縝最終守住了自己的底線，并沒有徹底墜入危險的深淵，但李曼的“小作文”卻還是將其擊得粉碎。對于普通人而言，唯一拿得出手、值得炫耀的，可能就是自己是一個有道德的人，因為道德并不依賴任何世俗意義上的成就，也無需富可敵國。這種道德優(yōu)越感可以強化自己的某種邊界感，同時也可以很好地掩飾自己的怯懦和不上進。然而，這恰恰也是一種巨大的虛無，因為虛假的道德和責(zé)任是一文不值的，是廉價的自我感動。作家淡豹曾有過這樣的表述：“三三在剝掉濾鏡之后，她還要推你下去，光看到深淵是不夠的，她以那種叫人身臨其境的語言魔力，把讀者引到原本不想去、不敢去、不知道其存在的地方……”在我看來，這才是三三小說中最為迷人的地方，她好比在帶你去坐過山車，去闖鬼屋，她總是會通過故事“拽”著你去一些你不愿意去的地方，讓你習(xí)慣于面對深淵，面對自己。

“虛構(gòu)是發(fā)明創(chuàng)造，但它不是撒謊。它在一個既不同于尋找事實也不同于撒謊的層面上運作。這里我想談一下想象力與一廂情愿的區(qū)別，因為這一點對寫作和人生來說都很重要。一廂情愿是從現(xiàn)實里逃離，是一種自我沉溺，最多不過是孩子氣，但也可能很危險；而想象力，即便是最天馬行空的想象，也并非是與現(xiàn)實脫離的：想象力承認現(xiàn)實，從現(xiàn)實出發(fā)，最終回歸并豐富現(xiàn)實。”厄休拉·勒古恩如此闡釋虛構(gòu)與謊言之間的區(qū)別，他所提到的那種豐沛的想象力，是三三在作品中可以被感知的能力。作者自己對《即興戲劇》是有遺憾的，在和批評家吳玄的對談中，她這樣說道：“這篇小說的嘗試并不是很成功，但我把它放在第二篇，是因為它有我最早帶點黑色幽默又比較明快的風(fēng)格。出于私心，放在第二篇?？植乐皇且环N氛圍?！?/p>

這個故事采用的是一種“俄羅斯套娃”式的嵌套結(jié)構(gòu)（“在他看來，真實之間彼此嵌套，一層疊加一層，一個人可以穿梭其中，像選擇立場一樣選擇對自己有利的真實”），作者主題先行，但是對于讀者來說，他們預(yù)先走入的是一個正常的空間，“門頭溝野外徒步”與“校園內(nèi)小說指導(dǎo)”是同步進行的。吳猛作為小說中最大的他者，同時也是小說《小翠》實際上的撰寫者，其形象是漸漸清晰和猙獰起來的?！都磁d戲劇》就主題而言，有點類似于那種被叫做“啟蒙小說”的讀物?！拔逅摹币詠頍o數(shù)知識分子渴望調(diào)教“無知少女”，引領(lǐng)她們投身革命，但最終他們的啟蒙產(chǎn)物拋棄了這些自以為是的先行者。在《即興戲劇》這里只是將啟蒙者的性別進行了置換，但同樣也存在著某種引領(lǐng)最終被顛覆，結(jié)果走向死亡的可能。

“你這個故事不對勁。我聽到現(xiàn)在，完全沒聽出你開頭說的‘性命之虞’，它只是講述作者成長的勵志雞湯……”

作者通過徒步的朋友之口闡釋了小說故事發(fā)生的某種維度。在“我”眼中平庸甚至有點煩人的吳猛，根本就是一個不適合寫小說的人，但是在聽故事的人那里，這位有點受虐傾向的學(xué)弟反倒是一個鍥而不舍的小說修行者。

“我說的都是真的，不是戲劇?！?/p>

余華曾說，三三筆下的一些故事讓他感覺自己是在看高級的恐怖小說。誠然，夢境中的雅紅發(fā)出的聲音聽上去十分凄厲，但并沒有給我?guī)砼c“鬼”有關(guān)的驚懼感，小說中所有的“鬼氣”和驚悚，都不是雅紅本身的“自在”，而是我們安裝在她身上的濾鏡，出于對真相的好奇與怯懦，我們一同構(gòu)造了一個名叫“雅紅”的怪物。我們猜測，我們揣度，一旦不合我們的意圖，她的惡似乎就得到了確證，我們心頭的重壓仿佛就被“惡女”帶走了。并且，我們似乎也不必對此負有任何責(zé)任，關(guān)上房門，直視著自己的軟弱、猶疑，靜靜地佇立在那里。在這個層面上，我覺得《晚春》這部小說集可以被視作某種泛化性的綜合體小說，它賦予了人性更多的復(fù)雜性和深刻性。有些時候，我們往往會因為某張標(biāo)簽而知曉作者，然而要真正地了解作者、解讀故事，進而真正地理解一個陌生的靈魂，一張促狹的標(biāo)簽還是遠遠不夠的。

不抱有期待地去靠近，或許才能對其有真正的了解。然而，這又談何容易？

在深秋時節(jié)重讀《晚春》，對三三這樣一位青年作家的成長和蛻變我有了更多發(fā)現(xiàn)。三三正在從一位自謙而“懶散”的游戲者成長為試圖講述好每一個故事的小說家，她不斷地在用自身的勇氣去壓制作品中的“鬼氣”，從而勇敢地抵達現(xiàn)實真相，鑄成虛構(gòu)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