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寫詩、攝影,現(xiàn)居合肥與惠州海灣。出版詩集《無盡的長眠有如忍耐》、散文集《云窗紀事》。
當我選擇常住海邊,大地
已經(jīng)從我的生活里隱退
我所擁有的面積
只夠放置一方書桌、一張床鋪
更多的土壤我曾親眼看著
流失,污染,裂變——
安穩(wěn)的日子結(jié)束了
而今,要去適應搖晃和激蕩
與大海建立血脈,重新調(diào)整
一個人獨處的生物鐘
接近海洋,就是試圖接近
地表的深度陷落,接近
一塊探底的新大陸
如果我的寧靜
能從驚濤駭浪中獲得
那么,每一朵聳起的浪花上
都立著發(fā)光的樓宇
站在三十二樓陽臺上
倚欄飲茶。我的視線被一只
從空無中突然彈出的白鷺
迂回牽引。它隨意落在
一塊漂浮的泡沫板上
就與整個大海保持垂直
這微不足道的一平方米落腳之地
足以使它進入寂靜的長久的冥想
在冥想中,它也不忘啄起一條魚
喂食體內(nèi)供養(yǎng)的天使
我常見它天使一樣高飛
以自身的輕盈帶動自身的重量
凌空曼舞,直至翻越海灣大橋
自設另一道弧線陡然消失
它的忽隱忽現(xiàn),是開啟
也是關閉。我追隨的目光
時而無奈終止,時而
又被輾轉(zhuǎn)到新的海岸
那座島嶼,遠遠被看見
它位于大海中間,水汽氤氳中
如同一個虛構(gòu)的存在
好奇心驅(qū)使著我們
去往那里,去往那里
二月春色撩人的一天
我們相約登上村里開去的漁船
在閃光的海面上疾馳
島嶼依然遙遠。忽而灰藍,忽而青綠
給我們留下臆想與暢談的空間
一群想去探知究竟的人
尚未到達,先有了各自的孤島
一小時后我們登臨
島上并未開發(fā),但已被命名
它提供給腳步丈量的面積
實在有限,十幾分鐘便走到了盡頭
返回船艙時
有人說起寂寥,有人提到懸崖
有人穿過一片荒林野荊后
變得謹言慎行
我沒有與他人分享
置于海水深處的另一半島嶼
那是一種不被看見、不可抵達的隔絕
真實的高峰與真實的深淵
都在那里
海邊的紅色棧道
向西,通往一扇黑漆鐵門
向東,抵達一座白色燈塔
黃昏時分,我在鐵門與燈塔之間
來回散步,像為各執(zhí)一端的壁壘
充當往來的介質(zhì)
從一個隱喻
走向另一個隱喻
路過的景色也跟著起了變化
愈靠近鐵門,氣氛愈是陰沉
中間那把冷酷的鐵鎖仿佛
釋放一切幽暗的中心
黑黢黢的花草樹木
如同患了孤獨癥
不再向外吐露光彩
在這樣的混沌中,燈塔
驟然亮起,從背后遠遠照射
我看見另一個我從體內(nèi)迅速
分離出來,徑直穿越了鐵門
遇光裂變,意味著
那幻影走到了我的前面
它將帶領我笨重的肉身
去碰壁,去觸及疼痛
而我,選擇了回頭之路
讓它尾隨真實的我
走回家去
午后時光安靜,我和妹妹
乘坐一艘帆船駛向大海
當年輕的舵手開始升帆
我們的船整個傾斜了
那時我大病初愈
總想找點冒險刺激的運動
證實自己真的活過來
而當船身失衡,怒濤洶涌
我的恐懼首先發(fā)出尖叫
緊緊抓住船幫的一側(cè)
大海立在我眼前,瞬間
成為近在咫尺的懸崖
年輕舵手一邊安慰著我們
一邊從容地操縱那面巨帆
為了穩(wěn)住我們的魂魄
他讓妹妹掌舵,指使我
幫他拉緊一條粗壯的纜繩
我感到手中拖拽著一匹瘋狂的野馬
隨時要將我們帶向無頂?shù)奶炜?/p>
一番較量之后
船帆、風浪與我們
終于達成了平衡
懷著緊張后的松弛感,我們
蕩進另一個海平面
在那里,藍色海水轉(zhuǎn)為橙紅
不斷有什么東西向外怦然躍出
仿佛一些不知名的生物
被我們猛然激活
海邊散步時
我從不提及心中的流逝
茫茫大海每日在流逝
我只需放慢腳步
便對這巨大裹挾形成了抗拒
在我眼里,柔弱女孩兒
執(zhí)意向水面拋擲石子是抗拒
頑皮少年,從海洋汲水澆灌沙地
是抗拒。一只彩塑風車玩具
獨自在岸上卷起旋渦也是抗拒
抗拒,使我返回自身
留意到路邊綻放的鬼針草
那么卑微,又那么倔強
她們抗拒的方式單調(diào)而固執(zhí)
年復一年開著白花
生著小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