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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勇，1969年出生，現(xiàn)居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著有詩集《綠書》。

寂 靜

將一桶酸奶、一個西瓜放入溪水中冰鎮(zhèn)到下午

打開時人臉上都能感到那種清涼的氣息

白樺樹站著，樹葉、樹皮都和這溪水一樣

純潔干凈，帶著一些涼意

陽光在樹葉縫隙間閃動，在一陣鳥鳴后

整個山谷忽然安靜下來，靜靜的沒有聲音

你習(xí)慣，在紙上都用句號，或者一個空行

來表示周圍這樣的寂靜

還有許多逗號一樣的停頓，你都能感受到它們

寂靜，要么是真正的一片空無，要么就是一處

礦藏。溪流水面上陽光點點，習(xí)慣上你要用

語言捕捉的東西，現(xiàn)在就在你眼前閃耀著

你一伸手就觸摸到了

在你手背的汗毛上，都閃爍著一些亮光

詩，卻要從很遠(yuǎn)的地方，用另一些事物表示它們

在針葉林里

傾聽著樹梢間吹過的山風(fēng)，我想我體內(nèi)

沒有任何骨頭能長得像一棵云杉般端直

并且安靜，從不顫抖，在斧子砍伐時也是這樣

氣候是不公正的，這些樹在適應(yīng)中，才長出了

針一樣的葉子，抵御著寒冷。沒有別的辦法

一些云杉樹皮上的鱗片，和龍身上的一樣蒼老

而又粗糙。一些松樹上面松脂在慢慢流淌

樹枝茂密，陽光斜照時，才能進來照到地上

我仰看不到任何一棵樹的樹梢，上空只偶爾有

鷹的影子，在針葉林的靜默、清冷中

哭泣會顯得聲音很大，會顯得有些劇烈，感覺

不太適合，然后也會和這些樹木一樣靜默下來

從我們的鑰匙中

從我們的鑰匙中，就能看到匕首的模樣

石頭被補充到很多地方，人也被補充到了原野

河邊或是山上。從我們的鑰匙中

可能還能再找一些，補充到大壩上面或是星空之中

從我們的鑰匙中，就能嗅到某種氣味

秋天可能到了，風(fēng)里面有了種落葉腐爛的味道

鐵匠鋪中有人還在砸制著馬蹄要用的鐵掌

從我們的鑰匙中，就能挑選到一些

表達悲傷，它們很難被交到別人的手里

它們像是種微縮的小號可以吹響，在黃昏中

閃著微微亮光。從我們的鑰匙，就能看到我們

街面上混亂的樣子，以及我們散步中平靜的模樣

街 道

一個男子在街上抬手看著時間。他手表里的

齒輪正帶動著一列火車在原野上行駛——

一列死者不再搭乘的火車。齒輪，在表殼

封閉起的那種黑暗里面，閃著一點亮光

街道上，不可能聽得清一些話語，只能觀看著

它們在空氣中短暫地存在

太多的汽車經(jīng)過，擋風(fēng)玻璃映射著刺眼的亮光

陽光燦爛，一個男子站在街上，一般情況下

永恒，都是他走不下去的那條道路

秋 天

秋天，到處一派石頭豐收的景象

路上女孩兒的背篼里也全都是石頭

石頭豐收時，她得到的也是花衣、筆盒

她睡了，石頭整夜都靜靜地待在外面

石頭的好處，是沒有生命，哪個時候

都不會說話，在山野中沉默無聲

石頭蓋成了房子，石頭做成了雕像

石頭鋪成的路，甚至通到了天上

有許多人，把石頭存儲在遠(yuǎn)方

在清貧中、孤獨中，得到石頭的安慰

山 峰

那些山峰并不是靠競爭而是靠經(jīng)驗屹立在了

那里

山頂上基本都是巖石和積雪

山體內(nèi)一些巨型巖塊，只一小部分露出地面

雪線下大片的針葉林，黑色，沒有動靜

鳥，有時候也會因為樹枝的擺動不停啼叫

那些山峰，全靠經(jīng)驗保持著沉默

那些山峰遠(yuǎn)遠(yuǎn)地存在于地平線上

人們一直靠自己的知識，來判斷它們的有無

在空中

云朵是公共的，被放在天空中，人們只是很少

注意它們。云朵都是從現(xiàn)實中升起的東西

又常常被看成脫離了現(xiàn)實

只有飛機可能是個人的，或者國家的，在空中

有時候也有被運來的雪，在那里等待著飄落

當(dāng)你遠(yuǎn)行，要帶上鑰匙、證件，另外

也要確認(rèn)給我們提供呼吸的空氣都在空中

現(xiàn)在僅僅一兩片白云飄浮在那里

月亮也在那里，但是已經(jīng)蒼老了許多。那個

時刻

還沒有到來，現(xiàn)在僅僅在空中有一個聲音

在問你，而你一直整理著父母遺留的一些東西

已經(jīng)悄悄地用一件棉衣把它掩蓋了起來

背一塊玻璃

背一塊玻璃比背一塊石頭更重，有時候

在路上走著，玻璃安靜、透明

有不少地方是空的、殘缺的，在等著

安放上玻璃，擋住寒風(fēng)

它保持了一些事物的完整

成為窗戶、鏡片，或是地面、門板

它完全是另外某個事物的組成部分

在后背上，沉重、透明，又容易破碎

峽谷中，河水可以看見卻無法喝到。而遠(yuǎn)處

別人可能會看到你后背上什么也沒有

中 午

中午，書像鐘表一樣停在某個地方。屋外

雨也停在了田野之中，沒有動過

書，像把很多面旗幟摞在了一起。它們

在向不同方向飄展，被書中的風(fēng)暴吹動

已經(jīng)沒有適合語言的世界

已經(jīng)沒有適合思考的世界

我們想象到的，就是我們感受到的

書，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說話無法提供的

東西，同時書也有說話的那種喧囂、真切

在桌上，成為我們最為矛盾的地方

在紙上

在紙上，慢慢地就能看到

雪從云朵的邊緣處往下掉落

死者最后都聚集到了

市鎮(zhèn)周圍的山上

他們最有可能成為詞語

出現(xiàn)在紙上，得到應(yīng)有的

報應(yīng)或補償

在紙上，無法解釋的很多事

都被稱作神話，或者是文學(xué)

你沒有任何辦法改變別人的虛構(gòu)

紙張，是現(xiàn)實的存在

但是也能出現(xiàn)在夢里，讓你相信

紙上那些東西都是真的

在紙上，那些脫離了現(xiàn)實

脫離了言語的東西

如果還能飄浮在空中，地面

就一定還有什么連接著它們

你能抓住它，像風(fēng)箏的線一樣

在閱讀中扯動它們

慢慢地就能

驗證紙上的那些東西，看到

語言在這無限的時空里

留下的痕跡

黃 昏

最早照耀這片樹林的，仍是天邊的那三顆星星

蜘蛛在樹枝上動腦，受什么啟發(fā)才想到了

織網(wǎng)？然后小飛蟲們終生就要躲避這網(wǎng)

樹向高處的枝葉輸送東西

借著黃昏的光，都能看到樹干里面有一條

長長的通道，那也許就是樹的一種智慧

我主要因為智力不行，才寫不出好一點的

詩作

在這片樹林外面，看著夜空

今天，它似乎比往日更為壯觀，更為安靜了

銀河只是條溪流，經(jīng)過億萬年，漸漸成為大河

寒冷中

寒冷中，空氣似乎從遠(yuǎn)到近都在凝固

聲音，像列車在里面穿過的速度又快了一些

一個瀕臨衰竭的星球，干冷、空寂

安詳?shù)幕臼谴箸?、大?/p>

最安靜的是一座人們哭著修出的城市

街道無人，天空中飄著一些雪花

我讓寫作這根保險繩吊著，然后慢慢下降

——就以這種方式，投入這城里的生活

上面有云朵，有說話聲，上面一直有種力量

往上在拉，但我還是下到了這很深的地方

森林和灰塵

只有在森林中，沒有灰塵。在一些空房內(nèi)、

一些

柜子上，在人居住過的地方

都會有灰塵，可以在上面寫出字來，然后

又會被灰塵覆蓋

如果把人看成是灰塵，也是這樣

森林中，偶爾會見到樹枝間破損了的、被蜘蛛

放棄了的蛛網(wǎng)，在微風(fēng)中晃動

那可能也是被人碰壞的，人卻無法把它修復(fù)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這話主要說的

是人，不是河流（人自身也像一條河流）

森林中，時間會轉(zhuǎn)化為果實、青苔或者年輪

而不是灰塵，幾只小鳥，在枝頭跳躍著

見證了這些，看到時間

都轉(zhuǎn)化成一個個新發(fā)的嫩綠的葉芽

在路上

沒有想到，五十多歲了道路會變得這樣清澈

石子干凈，在路面上靜默無語

我應(yīng)該汲取高飛中雄鷹的骨髓作為語言的營養(yǎng)

在暮年時，也許也能飛越那高峻的山峰

下午時分，太陽的光芒倒入山谷

在一些巨大的石頭上又濺起許多

我們意識到了我們正往回走著

有種東西已經(jīng)到了我們身邊跟隨著我們

從前面那長長的身影，我們都能感到

身后那來自太陽的光束，明白在這個時候

它專門投向了我們

煙

那是我的火葬。煙飄起來

卻無人將它收集

你如果來了

請把這煙埋葬在高高的山上

在空氣中

把這煙帶到遠(yuǎn)遠(yuǎn)的山上埋掉

煙分給了你

你從這煙中也能看到

我依靠著我的自卑在生活

但在你呼喊我時，仍將能得到

一部分回聲

雖然正在飄遠(yuǎn)

煙仍然是身體的一部分

是損失的一部分

沒有人注意

風(fēng)正在把這煙帶向遠(yuǎn)處

作為旗幟或是裙帶

它在那里飄動著

但是最好還是把它埋掉

滿足它

消失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