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和潘維在莫干山游玩。在經(jīng)過一片花海的時候,看著那綠油油,他突然停下腳步,慢悠悠地對我說:“趙俊,你‘少年這個人設好像有點問題,我想,你應該重新打造一個新的人設,我們來好好商量商量。”“人設”一直是潘維極其看重的,他也費盡心思地打造著屬于自己的人設。這么多年來,潘維一直被稱為“后主”。這來源于他的詩句:“美,乃為亡國弒君之地,/一彎新月下的臣民只迎送后主的統(tǒng)治。/這些后主:陳叔寶、李煜、潘維……/皆自愿毀掉人間王朝,以換取漢語修辭?!保ā睹坊ň啤罚?/p>
“后主”雖然沒有寫明地域,但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和江南的氣質形成著宿命般的對照關系。有一種頹廢的、不知亡國恨的醉生夢死,這陰郁也和他的百度百科形成了某種共振:“出生于安吉孝豐鎮(zhèn)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庭,兒時多病,受到家族里眾多女性的寵愛?!边@樣,多年來,讀者們通過對照他的詩句中的意象,比如無所不在的“少女、雨水”,他們就徹底地將潘維歸為江南詩歌的代表。甚至,有時候,潘維自己也將自己苑囿于“江南”的概念,這成了他揮之不去的“舒適區(qū)”。在他上海新居的地下書房,那尊“江南天王”的獎杯被置于最顯眼的位置。
本雅明說:“大眾是一切的新母體,他們改變現(xiàn)今面對藝術作品的慣常態(tài)度,并讓這些態(tài)度獲得新生?!币苍S,正是由于大眾近乎縱容的嬌慣,帶給了潘維某種心理暗示,讓他迷戀在“液體江南”的輝煌鏡像之中而不能自拔??墒牵覀兗毿姆喤司S的《水的事情:潘維詩選》就會發(fā)現(xiàn),相較于2013年的初版,這個版本增加了19首詩。對于中國詩歌而言,“19”是個敏感的數(shù)字,“古詩十九首”一直是典范?;蛟S,對于這個增訂版而言,這本身就是某種隱喻。
我們欣喜地看到,在這新增的19首作品中,有這樣的標題——《嘉峪關》《燕山的雨夜》《中原,四門塔》等等。通過題目我們就可以得知,潘維已經(jīng)走出了江南,在更遼闊的地域中伸出了他語言的藤蔓,緊緊纏繞住漢語的樹冠。這讓人想起他那首著名的《今夜,我請你睡覺》:“我,潘維,漢語的喪家犬,//是否只能對著全人類孤獨地吠叫://今夜,我請你睡覺?!?/p>
潘維有一句口頭禪:“我們無時無刻不生活在語言當中。”對于漢語而言,他是一個精雕細琢的雕刻家,在我看來,他的風格更接近浮雕。浮雕的釋義中有這樣的句子:“雕塑與繪畫結合的產(chǎn)物,用壓縮的辦法來處理對象,靠透視等因素來表現(xiàn)三維空間,并只供一面或兩面觀看。”可是,吊詭的是,作為語言的資深工程師,潘維又在這首詩歌里面將自己比喻成“漢語的喪家犬”,這或許是一種自嘲。但潘維常常對我說,如果要做詩歌活動的話,一定要邀請一些好玩的人過來,那些整天板著臉的,會讓整個會場的氣氛陷入死寂,這是他所無法忍受的。
在寫作中,很多人提到過嚴肅的力量,仿佛這是所有寫作者的金科玉律。在對待文學這件事情上,我們當然應該秉承嚴肅的傳統(tǒng),但在具體的寫作中,幽默和自嘲卻也是一種四兩撥千斤的力量。在這一方面,潘維總是放松的。他在語言中一直奉行著張弛有度的準則,這似乎是他的某種神諭般的律令。
海倫·文德勒說,就“風格”一詞最全面的意義而言,謝默斯·希尼的風格已經(jīng)變了數(shù)次,但同時又保留著那種“希尼”味道。如果說江南是潘維的一件紫金袈裟,那么它所包裹的漢語,才是潘維最為看重的。把江南作為詩歌的慣用意象,這不過是一種“詩歌的滴定”。
在學術巨作《文明的滴定》一書中,李約瑟提出了這樣的觀點:“中國、印度和歐洲——閃米特的文明是世界三大歷史文明,但直到近年來,人們才開始研究中國的歷史文明對科學技術的貢獻。除了希臘人的偉大思想和制度,從公元1世紀到15世紀,沒有經(jīng)歷過‘黑暗時代的中國人總體上遙遙領先于歐洲。直到文藝復興晚期發(fā)生科學革命,歐洲才迅速領先。但是在那之前,不僅在技術進程方面,而且在社會的結構和變遷方面,西方都受到了源自中國和東亞的發(fā)現(xiàn)和發(fā)明的影響。”那么為什么中國的文明會被歐洲超越呢?作者使用了一個化學名詞——滴定。這一命題在潘維的詩歌寫作中也是存在的。所謂的江南寫作已經(jīng)存在了上千年的時間,但是,這中間還是沒有產(chǎn)生一個像潘維這樣的詩人。
因為,在數(shù)千年的時間里,江南寫作已經(jīng)變得固化、舉步維艱,其困境就像不信彌賽亞已經(jīng)到來的猶太人一樣。這種陳詞濫調和當下的女性寫作從某種意義上也是不謀而合的,女性經(jīng)驗的濫用、過分突出的性別意識,成為女性寫作的兩個緊箍咒。同樣的,在柔媚的風物面前,江南寫作陷入了地域“戀尸癖”的道場。
潘維的出現(xiàn),正是用自己獨特的媚在為庸俗“去媚化”。這聽上去像是一個左右互搏的悖論,可是在具體的寫作實踐中,卻是一個真實發(fā)生的詩歌故事。在這本《水的事情》之中,那些熟悉的江南風物因為潘維的筆觸重新變得鮮活起來。比如這首寫給翻譯家、詩人何家煒的《鄉(xiāng)黨》就是對江南全新的詮釋:
離開之前,你就早已把老家回遍。
現(xiàn)在,你能回的只是一堵
被雨水供養(yǎng)的墻壁。
在斑駁中,你幻想般真實。
往事彎下威脅式的膝蓋向你求愛;
你退避著,縮小著,吞咽著生銹的奶。
鄉(xiāng)黨,我也是一道填空題;
在月光鋸齒的邊緣晾曬街道。
石板上的鹽,并非可疑時光。
出嫁的屋頂,僅僅是翅膀在收租。
而從雕花門窗的庭院里,不經(jīng)意地會流露
我們細小的外祖母封建的低泣。
不過,你將會受到迷信的宴請。
不必去破除那些荷葉紛長的軟弱。
即便你能把吉他彈奏出黃昏的形狀,
也不會有一根弦為你出生。
在我們縣衙貪婪的裙底,
仍是發(fā)霉的官員在陣陣洗牌。
一年四季,仍是名副其實的徒勞。
然而,當你再次回來,準備鞠躬;
鄉(xiāng)黨,我將像一枚戴著瓜皮帽的果子,
送你一副水的刑枷——我已經(jīng)
被銬住示眾多年。還有,讓修正的眼光
領你去觀賞:太湖,我的棺材。
潘維一直對我說他不像我那么激進,他一直保持著對萬事萬物平靜的姿態(tài)??墒?,這首詩歌里面卻長出了“逆鱗”。在這些江南的意象——太湖、荷葉、雕花門窗的庭院之中,他動用了現(xiàn)代性的想象力,給“縣衙、封建、膝蓋”以全新的面貌?!巴萄手P的奶”“翅膀在收租”“送你一副水的刑枷”……在這些新奇的意象面前,潘維讓江南來到了現(xiàn)代。而現(xiàn)代社會并非封閉的,這讓“江南”變得開闊。正像他現(xiàn)在居住的上海,雖然是江南的一部分,卻也是一個世界性的都市。
在早年間,潘維就深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在和我談論幾位女詩人的作品時,他總是委婉地表示:“雖然寫得不錯,也具有自己的辨識度,但還是太傳統(tǒng),不夠現(xiàn)代!”看來,對于現(xiàn)代性的追求,他是一以貫之的。某一次,我在著名民宿莫干山居圖的大堂里對潘維說:“楊鐵軍翻譯的《奧麥羅斯》終于在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了!”潘維大喜過望。詩歌批評家劉翔在一篇評論中這樣寫道:“沒有20世紀西方詩人的影響,他的詩將是不可思議的。博爾赫斯、帕斯、葉芝、艾略特、奧登、米沃什、沃爾科特、塞弗里斯、里爾克、曼杰斯塔姆、索德格朗都是他喜歡的詩人。他一度酷愛蘭波,甚至寫過一首詩:《追隨蘭波直到陰郁的天邊》,并在這詩里宣稱要‘把瘋狂侍候成榮耀的頭顱/把他的臉放逐成天使的困惑。不過,潘維后來說連蘭波也令他感到厭倦了,那么誰是他永遠不感到厭倦的人呢?——是布羅茨基,他心目中的‘愛因斯坦和‘新但丁,他崇拜布氏穿的褲子,他寫下《燈芯絨褲子萬歲》,并且自己在生活中也身體力行地穿這種褲子?!蔽鞣浆F(xiàn)代主義就像容器中的滴液一樣,滲進了潘維那詭譎多變的漢語容器,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化學反應。
比如,那些透著深沉陰郁氣質的《隋朝石棺內(nèi)的女孩兒》就是“滴定”的最好佐證。詩歌一直沉浸在棺木的神秘、寒冷之中。
被蔓草和龍鳳紋纏繞著,
我身邊的銀器也因瘴氣太盛而熏黑,
在地底,光線和宮廷的陰謀一樣有毒。
我一直躺在里面,非常嫻靜;
而我奶香馥郁的肉體卻在不停地掙脫鎖鏈,
現(xiàn)在,只剩下幾根細小的骨頭,
像從一把七弦琴上拆下來的顫音。
全詩的所有意象都彌漫在古典意象之中——“魔法般的運河”“忠誠的女仆”“棺蓋上鐫刻了一句咒語”。可是在詩歌的最后部分卻出現(xiàn)了這樣的句子:
我至高的美麗,就是引領他發(fā)現(xiàn)時間中的江南。
當有一天,我陪他步入天方夜譚的“立法院”,
我會在臺階上享受一下公主的傲氣。
因為這樣的句子,古典意象一下子跳躍進現(xiàn)代,通觀整首詩,無不是用現(xiàn)代的眼光在看待這位“女孩”。其實,就是在贊頌陸英的美麗,將她比喻成一個1400歲的、尸身沒有腐化的“隋朝石棺內(nèi)的女孩”。在所有潘維寫過的女孩中,這個女孩是最為詭異的,帶著1400年的陰氣來到了我們的面前,只是為了建立一座“天方夜譚的‘立法院”。
從這個意義上而言,被很多人一再講述的“地方性”既成了潘維的枷鎖,也成了某種不合時宜的誤讀。我曾經(jīng)和潘維抱怨過中國現(xiàn)代很多詩人寫得太過“農(nóng)業(yè)抒情”。我們探討過關于莫干山的問題,雖然莫干山地處鄉(xiāng)野,但經(jīng)過“萬國別墅園”和全國民宿領頭雁的洗禮,農(nóng)業(yè)氣息早已褪去,從而變成了一種現(xiàn)代意義上的鄉(xiāng)村。經(jīng)過我多年的觀察,潘維的寫作也是和莫干山的氣質不謀而合的——雖然還是江南的表達,但已在現(xiàn)代性之上一路馳騁。而現(xiàn)代性的加持,早已將地方主義的尾巴革命干凈。
近年來,由于生活所迫,潘維作品的產(chǎn)量在逐年下降?;蛟S只是一個假象,我在一篇訪談中曾經(jīng)看到余華說,他的想法很多,新的小說寫到一半就丟在一邊了。潘維也是一樣,他也經(jīng)常有很多“未完成”,比如他一直寫的長詩《莫干山居圖》在寫了將近兩百行之后就停滯了。可喜的是,潘維寫出了一組新的詩歌。他在一首名為《苦春》的新作里,用了一句這樣的語言——“哺乳自由”。模仿這個句式,我也想寫下這樣一句話:但愿潘維用他的語言,繼續(xù)哺乳江南的現(xiàn)代性,從而讓江南突破地方性牢不可破的籬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