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四川方言中，人們使用“二X二X”一類的四字格詞，在兩個“二”之間嵌入某些單音節(jié)動詞或者形容詞，整體就能表示某種不完全不充分的狀態(tài)。通過檢索、分析發(fā)現(xiàn)“二X二X”類固定短語還具有貶義色彩的傾向，這是“二”的文化義投射在結構上的結果。本文從構式語法和概念整合的角度對“二X二X”類固定短語的語義形成過程進行探索分析。

【關鍵詞】方言；“二X二X”；構式；概念整合；構式壓制

【中圖分類號】H17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7-01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7.041

四川方言中，存在“二X二X”這類結構的詞，通常在口語中使用，如“二麻二麻、二暈二暈”等。這類結構詞通常是被用來表達人或事物處于某種不充分、不完全的狀態(tài)，類屬形容詞，在句中通常作謂語、定語、補語、狀語。在實際語境中使用時，“二X二X”類結構詞的含義主要以貶義為主，也有中性義，但褒義色彩似乎沒有。本文以構式語法理論為基礎，從構式壓制角度和概念整合角度分析“二X二X”構式的語義特征及其意義構建過程。

一、構式語法與構式界定

構式語法理論是20世紀80年代后期逐漸興起的理論，脫胎于認知語法，本質上屬于認知語言學的范疇。Goldberg（1995）對“構式”確立以一個明確的定義：C是一個構式，當且僅當C是一個形式和意義的匹配體<Fi，Si>，而其形式Fi、意義Si的某些特征不能從C的構成成分或從其他已有的構式中得到嚴格意義上的預測。后來Goldberg（2013）又更新了該定義：“構式是具有不同復雜性和抽象程度的、規(guī)約化的、學得的形式——功能配對體”。依據(jù)認知語言學的觀點，所有兩個以上語言單位組合成的語言形式都屬于構式范疇，構式不僅僅限于某種句式。構式包括傳統(tǒng)語法理論中的各級語言單位：語素、詞、習語和抽象的短語格式、句型，構式具有符號特征，每個構式都是形式、意義的匹配（或形式與功能〔含意義〕的配對），即有自身的意義和話語功能。本文把“二X二X”看作構式是因為“二X二X”是一個形式與意義相結合的類固定短語，方言區(qū)內的人們也常在生活中使用，符合構式的定義。

二、“二X二X”的構件組成

“二X二X”類詞語在普通話中少見，在四川方言區(qū)內是通行的，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使用?！端拇ǚ窖栽~典》《成都方言詞典》中收錄了該類詞，解釋這類詞的意義是用來表達“有些……又不很……”這種不充分不完全的狀態(tài)?！岸二X”構式由常量構件“二”和變量構件“X”構成，常量構件“二”是構式的基本框架，“X”是構式結構中變化的部分。

（一）常量構件“二”

常量構件（即常項）是一個構式中固定不變的的部分?！岸二X”構式中“二”是一個常量構件?！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二”的釋義有：1.【數(shù)】一加一后所得的數(shù)目；2.【形】兩樣；3.【形】不專一；《四川方言詞典》中對“二”的釋義：數(shù)詞、貶義，次于一、次于頭等的。

比較兩本詞典，發(fā)現(xiàn)在四川方言中，“二”除了表正常的數(shù)目外，明顯帶有貶義色彩或者指稱關于不好的品質或某類人，這點可以從四川方言中帶有“二”的詞條中得到證明：如“二桿子”，原指土匪，也指好出風頭、愛耍小聰明、說話做事不會掌握分寸，或指容易沖動，做事不考慮后果的人，或指技藝不好或尚未學會操作技術的人；“二百五”講稱有些傻氣，做事莽撞的人；“二警察”即義務交通員，含貶義，多用于背稱；“二流子”義為流氓，也指好吃懶惰、游手好閑、知識素質文化低下的人；其他類似的詞還有“二水公爺”“二楞子”“二道販子”等。

（二）變量構件“X”

通過搜索發(fā)現(xiàn)變量構件“X”的語法成分只能是某些單音節(jié)動詞或形容詞，其他的雙音節(jié)詞是不能進入的，主要為動詞，其次是形容詞。

1.“X”為動詞

（1）你這個柳體字寫得二像二像的。

（2）這篇文章二通二通的。

（3）話說死定，不要二甩二甩的。

（4）你都喝得二醺二醺的了，不要再喝了。

（5）他說的英語，我聽起二懂二懂的。

（6）《開端》真好看，兩位年輕演員真是出色，雖然女生的角色被編造得二愣二愣得，但整體就是扣人心弦。整部劇都是演技派大佬，觀看舒爽極了。

2.“X”為形容詞

（7）他吃酒吃得二麻二麻、二醺二醺的。

（8）他經(jīng)常二恍二恍的。

（9）你遭別個被別人吹得二暈二暈的，都不曉得自己姓啥子了。

（10）華西臨床93級還出了一個演員叫周顯欣的，二紅二紅的，演了好幾個電視劇比如《誓言無聲》，沒紅透。

X詞性 X詞匯 具體詞條

動詞 象（像）；通；甩；醺；懂；愣； 二象二象；二通二通；二甩二甩；二醺二醺；二懂二懂；二愣二愣

形容詞 麻；恍；紅；暈； 二麻二麻；二恍二恍；二紅二紅；二暈二暈

在表1的10個具體詞條中，有2個是明顯帶貶義，有7個雖帶中性色彩但多用于貶義，剩下1個為中性義。由此可見，“二X二X”類詞用于貶義感情色彩的情況占主要地位，有中性義存在的情況但不含褒義色彩。除此之外還發(fā)現(xiàn)，以上能夠進入“二X二X”構式的動詞只能是單音節(jié)動詞，雙音節(jié)和多音節(jié)動詞不能出現(xiàn)，這是由于韻律句法的制約。雙音節(jié)音步是漢語中的標準音步，亦是漢語中標準的韻律詞。因此“X”就只能是單音節(jié)詞，與“二”一起構成音步。構式進入的動詞主要是動作行為類動詞，表動作行為的動詞能夠進入該構式結構，是因為動詞與形容詞兩個詞類關系非常密切的，相互之間能夠發(fā)生轉化，這跟“二X二X”整體構式義是和諧的。即使是構式壓制使詞類發(fā)生轉化，也不代表完全不沾邊的詞類可以進入構式內，比如壓制動詞整體轉化為形容詞，依靠的語義基礎是動詞能夠向形容詞方向轉化，表動作行為動詞是事物的一種臨時屬性（動詞），動作行為的結果會使事物產(chǎn)生某種狀態(tài)的變化（狀態(tài)形容詞），這種狀態(tài)再穩(wěn)定下來就成為事物的一種恒常屬性（性質形容詞）。①

形容詞中，能被該構式準許的4個形容詞都是單音節(jié)的性質形容詞，而非狀態(tài)形容詞。狀態(tài)形容詞不能進入是因為狀態(tài)形容詞跟一種量的關聯(lián)發(fā)生聯(lián)系，即總是表示著一定的量點。表意具有量點性的詞是有界限的，不能接受“二X二X”的構式中常量構件“二”帶來的程度賦量，因而不能進入此構式。

三、具體的意義及句法功能

對于以上“二X二X”的詞，具體詞的意義如下：1.二象二象：形容詞，有點像但還不完全像。2.二通二通：形容詞，半通不通。3.二甩二甩：形容詞，（話、事情）說得不肯定或者吊兒郎當、不正經(jīng)的樣子。4.二醺二醺/二麻二麻：形容詞，醉醺醺但尚未大醉如泥的樣子，也用來形容人的狀態(tài)比較不清醒。5.二懂二懂：對某事或東西半懂，不全懂的狀態(tài)。6.二愣二愣：形容詞，形容人不太聰明的樣子或處于懵的狀態(tài)，不機靈，遲鈍、木訥。7.二恍二恍：形容詞，做事粗枝大葉，不踏實、不認真。8.二紅二紅：形容詞，事物紅了卻沒完全紅。9.二暈二暈：形容詞，形容人暈暈乎乎的，頭腦不清醒。

下面是筆者從詞典和微博中檢索到的例句：

（11）不打緊（不要緊） ，做不來慢慢學嘛，你今天不是都學的二象二象了么？

（12）怕是那個愛作文言文，作的二通二通的，讓語文老師頭痛的娃兒呀。

（13）（你）不要一天二甩二甩的，好生做生意。

（14）你都喝得二醺二醺的了，不要再喝了。

（15）等到董康二暈二暈出得門來，天已黑盡。方案的事，屁結果沒有，他自己反被一斤多的白干醺得前仰后合了。

（16）我說這宏觀經(jīng)濟學怎么聽得二暈二暈的。

（17）“昨晚和老賈在樓下吃‘冷啖杯’，喝得二麻二麻?！?/p>

（18）那娃兒是嫩了點，總不能因為他二恍二恍的，就不讓他干嘛！

（19）小區(qū)里有棵櫻桃樹，果實才二紅二紅的，已經(jīng)摘得差不多了。

（20）這老幾跟著管虎他們操，是四川演員中操出點名堂的，二紅二紅的了。

（21）說真的我可太喜歡艾倫（了），那股子二愣二愣的勁兒真是演得太好了。

（22）雖然機翻出來看的我二懂二懂，但是終于可以安心睡覺了。

例11是說話人在安慰聽話人，今天學的雖然沒有完全學會，但多少還是學會了些，不要丟失信心；例12是對寫作寫得不太通順的評價；例14、15、17都為形容人喝酒后的一種狀態(tài)，三者中“二麻二麻”與“二暈二暈”的程度相當，“二醺二醺”程度略高。但“二暈二暈”不僅限于表示一種微醺的狀態(tài)，還可以用來表示人頭腦不太清醒，如例16說話人用“二暈二暈”來表達宏觀經(jīng)濟學太難導致聽不太懂的意思；例19“二紅二紅”是在描述果實的成熟度介于不熟與熟之間；例20是對演員紅得有點人氣的形容；例22表達說話人知道的內容的意思但不完全懂、半懂的狀態(tài)。

根據(jù)以上例句，我們得知“二X二X”類詞語法特征為形容詞，在句中可作謂語、定語、狀語或補語成分。作謂語如例13、18、19、20，作定語如例16，作補語如例11、12、14、16、17、22等，作狀語如例15。并且這類詞都不屬于褒義詞，多是用來形容一種不上不下或者不好的狀態(tài)，附有貶義的感情色彩。

四、貶義色彩的分析

詞的感情色彩有褒、貶、中性三種。詞的情感意義是由詞所體現(xiàn)出來的說話人對所指對象的主觀態(tài)度及各種情感意義，凡表否定、厭惡等消極情感的都屬貶義。②“二X二X”多表帶有貶義色彩，有部分是中性，貶義是由構式中常項“二”所帶來的。

在一般的風俗習慣里面，“二”作為雙數(shù)，一般都視作吉兆。但在四川方言里面卻是個例外?！岸弊衷谒拇ǚ窖岳铮小按斡谝?，次于頭等”的意思，很多由二組成的名詞或形容詞都帶有貶義。這種用法往往在實際使用過程中約定俗成，形成某些固定的詞組。比如形容倒賣貨物的“二道販子”（貶義）、形容再婚女人的“二婚貨”（貶義），形容義務交通警察的“二警察”（貶義），形容好吃懶惰、蹭吃蹭喝、游手好閑、知識素質文化低下的人為“二流子”（貶義）等等。至于“二”帶有貶義色彩的原因，有學者對其進行研究，做出了解釋：“二”的貶義來自與其通用的“貳”，在先秦時期，“貳”的意義是不忠君、不專一、副次之義，在正統(tǒng)觀念看來當然都是‘不正’的行為，由于“二”與“貳”通用，所以“貳”的貶義色彩也沾染給了“二”。自秦以來，“二”的貶義以“不正”為基點向各個方向引申繁衍。宋元以后白話文中含“二”的口語貶義詞更是大量的進入書面，多有“不遵從”之義。并且現(xiàn)代方言和網(wǎng)絡新詞中“二”絕大多數(shù)含義為“癡傻”“愚笨”，這與“二”在明清時期古白話中“二”的含義是直接相關的。③因此，作為“二”作為構式成分，自然會使構式帶有貶義色彩。

五、“二X二X”意義的構建

構式語法理論和概念整合理論之間是有聯(lián)系的。吳為善（2016）認為兩者具有同一性，只不過概念整合理論側重“過程”，而構式語法理論側重“結構”。④他認為任何語言構式（包括從復合詞到各類句式）都依賴于組配b構件之間的整合，而任何語言形式整合的結果都會形成構式，所以此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是必然的。

“二X二X”的意義表示某種不完全不充分的狀態(tài)就可以從概念整合的角度去理解。概念整合是探索意義構建信息整合過程的理論，以心理空間為基本單位，基本的概念整合網(wǎng)絡共包括四個空間：輸入空間1、輸入空間2、類屬空間、整合空間，通過空間內部的映射和跨空間的投射整合形成新意義。其中兩個輸入空間是整合的基礎，為其他空間提供抽象結構或關系，兩個輸入空間之間對應結構存在部分映射關系，可以選擇性投射到整合空間，在整合空間中生成新的結構，產(chǎn)生輸入空間沒有的新的浮現(xiàn)意義。⑤

常量構件“二”表達了整個結構的格式義和關系義，并給整個結構奠定了貶義色彩的基礎，“二”具有不專一、副、次的意思，有“不專一”義引申到“不完全不徹底”，最后投射到“二X二X”結構上，這便是“不完全不充分”抽象義的來源，至于最后該結構到底表現(xiàn)出什么樣的具體意義/實用意義，則由常量構件“X”決定。只需將“X”所表示的內容代入，意義就完整了。例如“二紅二紅”這個詞，表示紅了卻沒完全紅的狀態(tài)，也就是紅得不完全、不徹底，具體的意義是由“紅”表達的，“……的狀態(tài)”則是“二X二X”這個結構提供的。

“二X二X”整體結構式是個形容詞，構式義對進入構式的“X”就產(chǎn)生了選擇性壓制?！癤”可以是動詞、形容詞，當“X”為形容詞時，構式義對“A”產(chǎn)生了語義壓制，要求“A”只能是性質形容詞，且必須是中性或貶義的。當“X”為動詞時，動詞為動作行為動詞。那么為何當“X”為動詞時整體還表形容詞義，從構式壓制的角度分析，“二X二X”構式具有將動詞化為形容詞的功能以及弱形容詞語義的功能。換句話說，進入這個構式的“X”詞自動形容詞化或弱化原本形容詞義，因此對于原本是動詞的“象（像）、通、甩、醺、懂”在此結構中原本的詞匯含義被“二X二X”壓制，整個詞的含義遵從構式含義，將構式的形容詞性賦予此構式中的動詞。

六、結語

四川方言中的“二X二X”是一個具有形容詞義的構式，具有獨特的語義及語用功能，在兩個“二”之間嵌入某些單音節(jié)動詞或者形容詞，就能表示某種不完全不充分的狀態(tài)，在句中可充當謂語、定語、狀語或補語成分。該構式對詞匯的壓制作用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使進入此構式的非形容詞自動形容詞化；二是構式主要以貶義為主，對于不是貶義的X會貶義化。本文對于“二X二X”的詳細分析有助于人們對四川方言的理解，有利于學習方言，但筆者收錄詞條以及分析解釋還不太完善，仍有待改進之處。

注釋：

①侯瑞芬：《動形詞類轉變的語義分析》，《語言學論叢》2020年第2期。

②邢福義：《現(xiàn)代漢語》，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③李志忠：《含“二”詞語的貶義色彩》，《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

④吳為善：《構式語法與漢語構式》，學林出版社2016年版。

⑤朱懷：《概念整合與非受事賓語句》，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

參考文獻：

[1]王文虎，張一舟，周家筠.四川方言詞典[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

[2]邢福義.現(xiàn)代漢語[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3]朱懷.概念整合與非受事賓語句[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

[4]吳為善.構式語法與漢語構式[M].上海：學林出版社，2016.

[5]馮勝利.漢語的韻律、詞法與句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6]李志忠.含“二”詞語的貶義色彩[J].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3）：83．

[7]傅舒雅.“X里X氣”構式分析[J].佳木斯職業(yè)學院學報，2020，36（08）.

[8]昌雅潔.從“二”字頭詈詞看數(shù)字“二”的文化內涵[J].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版），2017，（06）.

[9]沈家煊.“有界”與“無界”[J].中國語文，1995，（05）.

[10]侯瑞芬.動形詞類轉變的語義分析[J].語言學論叢，2020，（02）.

作者簡介：

郭倩倩，女，漢族，重慶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xiàn)代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