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邊城》是一首優(yōu)美的田園牧歌,呈現(xiàn)出詩化小說的審美特性:中和之美。其詩化的審美性表現(xiàn)在生活的自然和諧之美和情感的理性節(jié)制之美。陌生化的民族性構(gòu)建了一個優(yōu)美的湘西世界,詩化的審美性通過陌生化的民族性展現(xiàn)出來。其陌生化的民族性表現(xiàn)在陌生化的民族文化和民族心理,小說中的審美性與民族性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關(guān)鍵詞】《邊城》;民族性;審美性;陌生化;詩化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8-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8.001
基金項目:2023年度凱里學(xué)院聯(lián)合培養(yǎng)研究生專項課題“語文教材中的少數(shù)民族作品教學(xué)研究”(項目編號:LHYJS2302)。
一、引言
詩化小說以中和之美接續(xù)中國古典美學(xué)傳統(tǒng),《邊城》的美即詩化之美,環(huán)境秀美如詩、生活和諧如詩、情感內(nèi)隱如詩、情節(jié)回環(huán)如詩,詩化的審美集中表現(xiàn)為一種中和之美?!跋才分窗l(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dá)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薄哆叧恰返闹泻椭乐饕w現(xiàn)在生活的自然和諧之美:避惡揚善,詩化生活;情感的理性節(jié)制之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克洛夫斯基提出的“陌生化理論”即文學(xué)創(chuàng)作要在內(nèi)容上與形式上打破常規(guī)去追求不一樣的呈現(xiàn)效果,讓人們擁有一種新的感覺體驗。藝術(shù)的目標(biāo)是使你對事物的感覺如同你所見的現(xiàn)象那樣,而不是如同你所認(rèn)知的那樣。在我們的認(rèn)知中《邊城》是代表美的,但是從“陌生化”的角度來看,《邊城》中的現(xiàn)象即描寫了大量的關(guān)于民族性的事物,民族文化與民族心理是給人以新鮮感的,對讀者有一種“陌生化”的效果。
二、詩化的審美性
(一)生活的自然和諧之美
這里的人們生活在依山傍水的小山城中,各司其職,各干其事,生活充滿著自然和諧之美。有住在白塔下掌管了五十多年渡船的爺爺,和陪伴爺爺?shù)耐鈱O女翠翠和黃狗。有人過渡時,爺爺和翠翠就替人撐船,連黃狗也會用嘴巴緊銜繩子拖船靠岸。沒有人過渡時,爺爺和翠翠可以在門前的石頭上沐浴太陽,或把木頭丟進(jìn)水里讓黃狗叼回來。翠翠和黃狗會一同聽爺爺講故事、吹曲子……還有每天上城吹號玩的兵士們、從白河下游帶點心洋糖來換錢的纖夫們、托下行的船夫帶日用品的大人、在布滿商鋪的河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日光下一邊做事一邊聊天的婦女們、劈柴并把柴堆成小山的男人們、重大節(jié)日的歡聲笑語……無不呈現(xiàn)出悠閑、淡雅、寧靜、安穩(wěn)的詩化生活。
善惡是構(gòu)成人類倫理的基礎(chǔ),也是文學(xué)中一個說不盡的話題?!哆叧恰分袑θ宋锏乃茉焓潜軔簱P善的,有好心來替爺爺看船的孤獨老人、有吊腳樓上付出真情的男女、有爺爺去世后陪伴在翠翠身邊的楊馬兵……這里的人民各有性格,但兼具著真善美的品質(zhì)。
爺爺常年撐渡船,對自己的工作兢兢業(yè)業(yè),在過節(jié)時,知道肯定還有人天黑了才趕回家,于是會多等一會。爺爺從不肯多收過渡人一分錢財。而過渡的人也是善的,總是把錢塞給爺爺。爺爺不會把錢收入囊中,而是去買了茶葉和草煙供給過渡有需要的人。爺爺也不是個斤斤計較的人,當(dāng)他收到宋家堡子里新娘的紅包時,也會按規(guī)矩收下。人們對物質(zhì)的欲望并不強(qiáng)烈,大老和二老都想要渡船而不是碾坊,賣肉的不想收祖父的錢。翠翠本身就代表著一種真與美。她的名字來源,她的清秀長相,她面對愛情時的懵懂、羞澀的樣子,她那想一直陪伴爺爺?shù)南敕ǎ瑹o不讓我們看見一個生長在邊城中的十二三歲的少女稚嫩與真實的模樣。她在面對大老的離世,二老的逃避出走,爺爺?shù)耐蝗浑x開這一系列打擊時沒有被摧垮,依然堅守在渡口,接手了爺爺?shù)膷徫?,一直等待著愛人的歸來,在她身上,有著一種剛?cè)岵?jì)的美。大老去世后,祖父到順順家,順順?biāo)坪蹩闯隽俗娓傅牟话玻f:“伯伯,一切都是天,算了吧。我這里有大興場送來的好燒酒,你拿一點去喝罷。”自己的孩子遇難,沒有對人口出惡語,依然以禮相待。在爺爺去世之后,也提出了要翠翠作為二老媳婦的想法,可謂仁至義盡。
(二)情感的理性節(jié)制之美
《邊城》中的情感表達(dá)具有理性節(jié)制之美,情感的抒發(fā)是含蓄委婉的。在寫到樂或悲的事件時,并不表現(xiàn)出大喜大悲,而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嫁娶之事,乃是喜事。翠翠在看到新娘子過渡時,就會搶著去撐渡船,花轎上岸之后,她還要站到小山坡上,看著新娘隊伍走遠(yuǎn),她會學(xué)隊伍中的羊或是牛叫,或把野花戴在頭上,假裝自己是新娘。宋家堡子里新娘過渡時,翠翠站在花轎旁欣賞場景,直到熱熱鬧鬧的喜慶場面隨著哨哪聲遠(yuǎn)去才回過神來,到家后還讓爺爺吹“娘送女”的曲子,最后她同黃狗睡著了。熱鬧之后回到安靜,欣喜但不若狂,這些場面將翠翠對于新娘的好奇展現(xiàn)出來,但是含蓄的。翠翠沒有一直跟著轎子走,也沒有說一句話,而是用屬于自己的方式含蓄地表達(dá)自己心中的朦朧之感。
有人認(rèn)為吊腳樓里的婦人們做的是不正當(dāng)?shù)穆殬I(yè),是羞恥的、淫蕩的??扇藗兇蟠蠓椒秸?wù)撟约旱恼媲椋褂媚蟹酱瞪谧优骄屯V钩璧陌堤?,雖然說著粗鄙的話語,但卻是真實的、自然的、不違背人性的。這種場景是渾厚的,不是簡單的身體與金錢的交易,而是充滿感情的。在真情庇護(hù)下,這些場面“樂而不淫”,并不下流與可恥,這些人反而比禮義廉恥分明的城里人更加可靠。
死亡,通常是大悲之事。小說里共三處寫到死亡:翠翠父母之死、天保之死、爺爺之死。但在描寫這三處之死,以及死亡這件事對在世的人帶來影響之時,作者并沒有將這種悲哀的情感如江水滔滔不絕傾瀉出來,而是如溪水緩緩流動但卻滔滔不絕,讓人感到悲從中來,卻又哀而不傷。
翠翠父母愛情的悲劇貫穿始終。第一章客觀地交代死因及翠翠的出生,作者將翠翠父母因愛而死的悲傷留給讀者體會,而翠翠一出生便已縈繞著一種凄美的哀傷。知道碾坊之事后,祖父把話題引到翠翠母親上,但沒有重復(fù)說祖父是如何的悲傷,只是寫到爺爺眼中含淚,但是很快就又像小孩似的咕咕笑了。端午后,祖父隱隱約約覺得母女二人的命運是共通的,睡不著的夜里,他也只是默默消化,或去看星星,或去聽蟲子叫聽雨聲打,并沒有情緒上的失控。天保之死這場意外是重要的轉(zhuǎn)折點,文中沒有對大佬的死有過多描述,也沒有對順順一家的悲傷進(jìn)行描寫,而是簡單交代了爺爺先是聽楊馬兵說了大保淹水的事情,又在順順家看到了燒紙錢和聽到趕路同報信的說自己和大老被彈進(jìn)水里。雖是簡單描述,但是大佬的死意味著什么,大家心里也都明白。文中已有多處暗示爺爺去世的結(jié)局。如兩年前的端午,黃昏了翠翠還未見到爺爺,她兩次心想:“假若爺爺死了?”今年端午后,爺爺日常渡船,翠翠問爺爺為什么還不來,爺爺回答著來了來了,但在心里想著:“翠翠,爺爺不在了,你將怎樣?”“翠翠,我來慢了,你就哭,這還成嗎?我死了呢?”當(dāng)翠翠問祖父會不會被人抓到別處去時,祖父不敢回答,因為他想到了死亡。最后暴風(fēng)雨還是來臨了,暴風(fēng)雨后,渡船消失、白塔坍塌、祖父不醒、翠翠大哭。翠翠害怕,讀者也害怕,但是因為有了前面的暗示之后,大家似乎已經(jīng)知道了爺爺命運所向,所以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zhǔn)備,不至于悲痛欲絕。
三、陌生化的民族性
(一)民族文化的陌生化
茶峒是位于湘西的小鎮(zhèn),這是個少數(shù)民族聚集地。苗族聚集地的建筑大都是通風(fēng)性能好的干爽的吊腳樓,這也是湘西具有代表性的少數(shù)民族民居建筑。茶峒依山傍水,當(dāng)?shù)厝伺R河而居,吊腳樓一半在陸地一半在水面,一端以河岸為支撐點,另一端則懸在水面,高高的懸柱立于水中作為撐持,使得建筑的空間布局與周圍山水環(huán)境完美結(jié)合,既變化又統(tǒng)一,參差錯落、粗獷灑脫、和諧自然。
作者未給小說中的人物及文化確定族屬,但《邊城》中內(nèi)含的苗族文化意味是十幾濃厚的。沈從文是苗族作家,民族作家一般都具有自己民族的文化基因。這種基因就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在文本內(nèi)部浮現(xiàn)出來,造成了小說審美上的變化。小說中有許多屬于苗族文化的印記。如翠翠泡在米湯里的酸蒜,米湯發(fā)酵后可成酸湯,這是苗族人民制作酸湯的方法之一。端午需要燒香燈后才把船拖入水,上船后燃鞭炮打鼓,這個鼓是用生牛皮蒙好的畫有朱紅太極圖的鼓。苗族人民在舉行重要活動之前需要“祭祀”,同時牛對于苗族來說是一個重要的圖騰。爺爺去世后下葬過程顯示出了關(guān)于本地的喪葬文化,老道士帶來法寶,還提了一只大公雞,需要辦念經(jīng)起水等事情。晚上大部分人離開后,還要舉行繞棺儀式。埋葬時,道士先下去放一些朱砂顆粒同白米在四周及中央,燒紙錢后才下葬。
以酒示敬,以酒傳情的苗族人有著豐富多彩的酒文化,酒在小說中也反復(fù)出現(xiàn),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老板問一男子要甜酒還是要燒酒時,男子感覺像是被瞧不起似的,于是說大人肯定要燒酒,甜酒是小孩子才喝的。爺爺?shù)木坪J被扣下,在端午與來替爺爺看渡船的孤獨老人喝醉,大老去世后順順打酒給爺爺?shù)榷硷@示出酒的重要性。
過去苗族巫神文化盛行,涉及生產(chǎn)、生活、風(fēng)俗、禮儀、婚喪嫁娶、社會交往各個層面,巫神文化在小說也貫穿始終。順順給兩個兒子取的名字分別是天保和儺送的名字,天保即得到上天的保佑,而儺送是當(dāng)?shù)匦叛龅膬袼蛠淼模屓瞬桓逸p視。翠翠也會在過渡的人走后,哼一些巫師迎神的歌。巫文化是發(fā)端于醫(yī)病,在古代苗族中,巫醫(yī)是不分的。爺爺會提醒翠翠不要坐在熱石頭上,不然生坐板瘡,會在天熱的時候準(zhǔn)備治療發(fā)痧、肚痛的草根木皮,而這些法子都是他從城中軍醫(yī)巫師那兒學(xué)來的。
走車路和走馬路是兩種不同形式的婚戀文化,“走車路”即傳統(tǒng)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走馬路”是苗族的對歌求愛方式?!白唏R路”才是當(dāng)?shù)厝苏J(rèn)可的競爭方式,大老先選擇“走車路”,結(jié)果是行不通的。后來二老唱歌,爺爺誤會是大老在唱歌,于是見到大老后對他說:“你那件事走車路,不對;走馬路,你有份的!”最后陪伴在翠翠身邊的楊馬兵曾為翠翠的母親唱過歌,翠翠的父母因為對歌產(chǎn)生愛情,爺爺對翠翠說,父母的對歌最重要的就是唱出了一個她。由此可見,在兩種婚戀文化的交融之下,《邊城》更傾向于使用和保留屬于本民族的文化。
(二)民族心理的陌生化
民族心理是一個民族的內(nèi)在個性特征,沈從文對本民族的民族心理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他說吊腳樓上的人們比滿腹經(jīng)綸的讀書人更加可靠。面對愛情沖突時,兩兄弟雖然不會刀槍相見,但絕不像城里人做個懦夫直接放棄。在面對人生的痛苦時,這個民族依舊扎根于土地上,頑強(qiáng)地活著。爺爺失去自己女兒后依舊撫養(yǎng)翠翠長大,教給翠翠做人的道理:要硬扎一點,結(jié)實一點,方配活到這塊土地上!樂觀向上是這個民族的共同點。這個民族勇敢重義,漲水時,在水勢較緩的地方駕小船救人救物的人們同一般當(dāng)?shù)厝讼嗨?,只愛利卻也重義。順順在教育兩個孩子時,讓他們各處旅行,其目的似乎是讓孩子學(xué)得做人要有義氣與勇氣。但是,其陌生化的民族心理,也使得大家的命運走向了凄美的悲劇。
翠翠由爺爺養(yǎng)大,她充滿了靈氣與詩意,是一個天真善良的女孩。但她也有一個不得不提的性格,那就是羞澀與含蓄。文中寫了三次端午,兩年前的端午翠翠與二老相遇,于是兩人初次見面時“翠翠被大魚咬”的對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小說中。一年前的端午,二老不在,爺爺?shù)昧舜罄纤偷镍喿?,翠翠卻說不稀罕,反而在回家的路上問爺爺“你的船是不是也在下清浪灘呢?”今年的端午,二老找人來看渡船,邀請翠翠和爺爺去家里看端午,翠翠從別人口中知道二老想要的是渡船而不是碾坊,且翠翠就是讓二老在比賽中起勁的姑娘。但是當(dāng)二老落水回來后問翠翠為何不到他家樓上去看時,翠翠在想碾坊做陪嫁是個稀奇的事情。其實她是在意二老的,對二老產(chǎn)生了情愫,但是懵懂的她又不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羞澀的她只能一次次地回避。
翠翠如果明說了自己只喜歡二老,那么爺爺也就不會夾雜在大老和二老之間難以抉擇,最終還被順順一家誤會。如果她能夠大膽地告訴二老自己喜歡他,或許二老最終不會走。但是,人物的民族心理已經(jīng)決定了故事的走向。羞澀的翠翠不會主動說。爺爺想要翠翠自己做主且希望她能夠嫁給一個可以照顧自己的人,爺爺也不會說,反而因為想要安排得多一點、合理一點而被誤會。二老去川東時,爺爺叫翠翠出來,翠翠卻去小山后摘虎耳草去了。他從川東回來時,翠翠看到了,跑到山上去了,爺爺以為翠翠去撐船了,所以很久才過去。祖父給二老留下了淡漠的印象:祖父言詞之間說有希望,但畏畏縮縮,不得體。二老又想起大佬的死,曲解了祖父。大老和二老都對翠翠表達(dá)了愛意,但大佬的去世讓二老及順順家心中始終有道坎,所以順順對爺爺說要讓二老要碾坊……
其實在《邊城》的故事里,沒有誰真的犯了什么錯。他們都有豐沛的情感,善良而正直,有情有義,周遭之人的種種選擇,都是極為他人著想的善意舉動。但機(jī)緣巧合之下,陌生化的民族心理影響之中,他們的樸實和真摯最終讓這個剛萌生了愛情之心的少女走向了凄美的悲劇。
四、結(jié)語
從詩化的審美性與陌生化的民族性走進(jìn)《邊城》,才能看清真正的《邊城》。陌生化的民族文化形成了具有特色的優(yōu)美的湘西小鎮(zhèn),陌生化的民族心理構(gòu)建了一座供奉人性的“小廟”,但其情感的節(jié)制與含蓄留下了故事的悲劇。雖是悲劇,作者還是給大家留下了美好的期待。爺爺生病時,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卻古怪的快樂”,還心想,爺爺不給自己唱歌,自己也會唱。但愿翠翠一個人也能開心地守船,但愿那個人還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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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龍悅,女,苗族,貴州黃平人,貴州師范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語文教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