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猷州名中醫(yī)俞棟仙,人稱“賽華佗”,擅治疑難雜癥,活人多矣。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猷州缺少醫(yī)生,俞棟仙被破格招進衛(wèi)生系統(tǒng),分配在家鄉(xiāng)三溪鎮(zhèn)衛(wèi)生院。院長胡仕達階級斗爭意識強烈,擔心“成分高”的俞棟仙伺機禍害革命群眾,于是不讓他問診治病,指派他干些燒水、掃地之類的雜活。
有個關(guān)于俞棟仙妙手回春的故事,傳得神乎其神。
一天深夜,俞棟仙睡夢中被胡院長拍門叫醒,說是公社來了緊急電話,箬棚村一個婦女難產(chǎn),兩條人命啊,婦女是公社書記黃鐵蛋的遠房親戚,黃書記指定俞棟仙火速前往急救。俞棟仙二話沒說,背起藥箱,右手拎著馬燈,左手拄著羅漢竹拐杖,急如星火地趕赴箬棚村。忽見漆黑的前方,一燈如豆,似有幾間破敗的茅草屋,屋里隱約傳來哀號聲,俞棟仙料想:到地方了。進得門去,見一老婦,正欲給床上躺著的一個披頭散發(fā)、呻吟不止的產(chǎn)婦喂湯,產(chǎn)婦胡亂一抬手,碗碎湯潑。俞棟仙急步上前號脈,產(chǎn)婦膚冷如冰,脈象全無。老人家,準備后事吧!俞棟仙搖頭嘆息,退出燭光搖曳的草屋,窘迫中竟忘了拿那根羅漢竹拐杖。
又見不遠處,有戶人家還亮著朦朧的燈光,風(fēng)聲里仿佛夾雜著女人的啼號聲。俞棟仙甚覺蹊蹺,循著燈火跌跌撞撞地趕了過去,一個男人門里門外地團團亂轉(zhuǎn),床上躺著個哀號聲連連的產(chǎn)婦。俞棟仙搭腕號脈,脈象微弱,產(chǎn)婦危在旦夕。俞棟仙蹲伏于產(chǎn)婦胯前,伸出纖長細手,探入女子產(chǎn)道,竟悠著勁將“倒生”的嬰兒在子宮里“順”了過來,終得母子平安。夜太深了,俞棟仙只得留宿此家。次日回程,竟見自己的羅漢竹拐杖插在一片亂墳崗上。此事傳開,人們驚呼:產(chǎn)婦靈魂都出竅了,“賽華佗”竟然有本事把她從奈何橋上的孟婆手里拽了回來,還有什么比這手段更了得?!
因了俞棟仙,三溪鎮(zhèn)衛(wèi)生院名聲大噪,求醫(yī)問診者絡(luò)繹不絕,生生把猷州市立醫(yī)院比了下去。據(jù)說,隔三岔五就有患者家屬給俞棟仙送錦旗,“華佗再世,扁鵲重生”“杏林一絕,著手成春”,溢美之辭不一而足,俞棟仙一面錦旗也沒掛到墻上,被他漫不經(jīng)心地扔在櫥頂上,與塵埃為伍。胡院長責怪他何須如此低調(diào),俞棟仙捻著山羊胡,呵呵笑道,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口碑不是掛在墻上,而是立在心里的。
后來,俞棟仙作為“牛鬼蛇神”被從衛(wèi)生院掃地出門,回到生產(chǎn)隊勞動改造。
生產(chǎn)隊長楊麻子跟俞棟仙家有宿怨,所以盡派些挑大糞、清淤泥等臟活重活讓他干,俞棟仙身單力薄,被折磨得出盡了洋相。
一天,楊麻子的寶貝兒子衛(wèi)國吃魚不小心,喉嚨里卡了根魚刺,楊麻子讓他吞飯團、喝醋,都不管用,到猷州市醫(yī)院五官科去看,因魚刺卡在喉嚨深處,手電照不見,鑷子拔不出,衛(wèi)國痛得哇哇直哭,片刻不得安生。這時有人提議,找俞棟仙去!他不是號稱“賽華佗”嗎?俞棟仙讓人從田里逮來幾條泥鰍,養(yǎng)在蓄著清水的臉盆里,眾目睽睽之下,倒提著家里的一只老黃貓,貓兒見了臉盆里游來竄去的泥鰍,垂涎三尺,俞棟仙用小瓷碗接了貓涎水,捏著衛(wèi)國的鼻子硬給他灌下去,嗨!一個時辰過去,衛(wèi)國喉嚨深處卡著的魚刺不復(fù)存在,衛(wèi)國又活蹦亂跳地玩耍去了。賽華佗,賽華佗,此名不虛?。盥樽有呃⒉灰?,就讓俞棟仙當了生產(chǎn)隊的倉庫保管員兼記工員。
再后來,改革開放,俞棟仙年逾花甲了,他申請開辦了“俞氏診所”,診所每天人滿為患。俞棟仙定下規(guī)矩,凡求醫(yī)者,無分貧富貴賤,必須按先來后到次序憑號入診。
一次,有病懨懨的青年農(nóng)婦前來求治,俞棟仙望聞問切一番,唰唰幾筆,給她開了一紙藥方,上面只一行字:缺少婦女用品,當歸,可治。女不解,俞棟仙微笑釋曰:你丈夫常年在外務(wù)工吧,讓他回家夫妻團聚,你的病就好啦。少婦羞面而去。
俞棟仙善治孩童急驚風(fēng)、干疾,偏頭痛,婦女月經(jīng)不調(diào)、難產(chǎn)、不孕等癥,一根銀針,佐以中藥,鮮有失手,屢屢奏功。而且,收費亦無定規(guī),隨心所欲——富者、官者多收,貧者、孤者少收,甚至不收。說,挹富注貧,始得公允。
這天,俞氏診所門前來了一輛小轎車,車里走出個西裝革履、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他斜看了一眼排了一小溜的患者,徑自擠到最前面。
呵呵,你定是位級別不低的領(lǐng)導(dǎo)。輪到你的號了嗎?俞棟仙淡笑著捻著頷下雪白的山羊胡,目光灼灼地逼視著他。
中年男子自報家門,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呀!我是市衛(wèi)生局湯局長。
恕老朽這里只有患者。俞棟仙冷著臉,從桌子底下摸出一塊瓦片,用粉筆寫了個“9”,排隊去。
中年男子不耐煩地等前五位完事走人,急忙揚著瓦片擠到俞棟仙的案前。俞棟仙鼻孔里哼一聲,你把瓦片拿倒了,你不是6 號,是9 號!后面候著去。
中年男子鐵青著臉,悻悻地退到隊伍后面。終于輪到他了。
這回輪到你了,說說,你有什么癥狀?
我飯吃不香,覺睡不穩(wěn),老是做噩夢。
哦哦,知道了。我來給你開服藥,保證藥到病除。
中年男子拿到一包巴豆,驚問,搞錯了吧?給我瀉藥干什么?
把你不該吃的東西都拉出來,你的驚悸之癥就痊愈了。
俞棟仙九十壽誕那天,突然貼出“今起停業(yè)”的告示。人問其故,俞棟仙和顏悅色答道,我今日午夜將大去,惜不能再懸壺濟世矣。
沒人信他,看你身體好端端的,為何說這樣的晦氣話?
自有病,自知之。
你是神醫(yī),人稱“賽華佗”,就算有病,還愁治不好?
神醫(yī)治得好別人的疑難雜癥,卻往往治不了自己的病,甚至連病因都搞不清楚。這實在是沒奈何的事。
入夜,俞棟仙沐浴更衣,果然在午夜時分溘然長逝。
董開鎖,字啟鍵,號絕窬山人。
有字有號的,那一定是個人物!
對不起,董開鎖業(yè)如其名,就是個開鎖配鑰匙的。呵呵,看來這人有點意思。
這么說吧,在猷州這地界,不認識甚至不知道縣長姓甚名誰的大有其人,不曉得開鎖老董的。
董開鎖的店鋪鄰近猷州國際大酒店,相形之下,一個是豪華巨輪,一個是寒磣的小舢板,一個是白天鵝,一個是灰麻雀。就這么個小鋪面,還是租來的,小臉小鼻子小眼睛的,胃口卻極好,每天從早到晚吞吐著絡(luò)繹不絕的顧客。店招牌同樣潦草不起眼,只四個字:老董開鎖。
店里陳設(shè)簡單到寒酸,一張小馬扎,兩臺配鑰匙機(臥式、立式各一),一張斑駁的小方桌,桌上一臺舊電腦,此外別無長物。董開鎖除了吃飯撒尿,差不多就坐在那張小馬扎上,擺弄“機器”配各式各樣的鑰匙。只有顧客提出配汽車鑰匙時,老董才借助于電腦。
店里雖然簡陋,卻干凈整潔得離了譜,啥叫纖塵不染,老董這就是。如果光線好,你從店門口路過就可以看見董師傅了,你驚掉了眼珠子沒人負責。只見董開鎖筆挺挺地坐在那里,竟是西裝革履紅領(lǐng)帶,還梳著一個大背頭,要英俊有英俊,要瀟灑有瀟灑。然而,他只是個開鎖配鑰匙的草根啊!
有個俏皮鬼巧用魯迅小說《孔乙己》里的一句話“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來戲謔董師傅“董開鎖是坐著配鑰匙而西裝革履的唯一的人”。(老董的字、號也是拜他所賜)這句話風(fēng)似的在大街小巷流傳開了,最后也傳到了董開鎖耳朵里,老董一點沒生氣,反而樂了,反問:哪條法律規(guī)定配鑰匙的就得穿成叫花子似的?只有人弄精神了,才給人信賴感!自個不小瞧自個,沒人能打倒你。嘿嘿,老董這話說的,趕上半個哲學(xué)家了。
據(jù)說老董是開鎖世家。他爺爺曾幫過共產(chǎn)黨大忙兒,在醉仙樓灌醉了國民黨監(jiān)獄長,在他身上搜出一大串牢房鑰匙,只憑眼瞄了瞄,用手捏了捏,回去后竟配出了一串分毫不差的鑰匙,地下黨得以營救出了一個系于獄中的重要人物。他爹祖?zhèn)鞴Ψ蛲瑯恿说?,也做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兒:那時期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餓得慌,生產(chǎn)隊倉庫里卻堆滿了糧食,他爹用地瓜燒把保管員撂倒不省人事,配好倉庫鑰匙后斷斷續(xù)續(xù)偷出了不少糧食,挨家挨戶送上門……東窗事發(fā),他爹被判了刑,鄉(xiāng)親們輪流撫養(yǎng)著年幼的小開鎖。
等小董長成了英俊小伙,正趕上恢復(fù)高考,他考上了名牌大學(xué),政審卻卡了殼,是被爹連累的。陰錯陽差,董開鎖成了董家末代開鎖人。他兒子公開叫囂:寧愿啃老,也決不接續(xù)開鎖配鑰匙的卑微活計。
老董還是小董的時候,一開始跟爹學(xué)配鑰匙開鎖,老是心不在焉地走神兒,他心里裝著一個人:他的初戀女友洪小菲。是小菲追的小董,結(jié)果小菲上了大學(xué),就把小董一腳踹了。董開鎖三十好幾還是光棍一個,直到他聽說小菲嫁人了,生兒育女了,他才徹底死了心,一門心思地跟在爹后面學(xué)習(xí)傳祖技藝。這小子有異稟,他爹說,魂找回來了,一學(xué)就會,一會就精。
那會兒,猷州百貨大樓剛剛落成營業(yè),是個炙手可熱、人人艷羨的好單位,營業(yè)員多是帥哥靚女,聽說都是“高門大戶”人家的。小董當然想蹭個熱度,就把攤位轉(zhuǎn)移到了百貨大樓廊檐下,果然生意好了不少。小董人生得端莊,白凈,高挑,天性就愛帥氣,愛整潔,他狠狠心,西裝革履地把自己“武裝”起來。為這,他挨爹一頓臭罵,說他亂花錢,是豬鼻子插蔥——裝象呢。小董想的是,挨這頓罵,值,因為他找回了自信,找回了尊嚴。
小董慢慢發(fā)現(xiàn),百貨大樓長得最好看的一個大長腿、瓜子臉營業(yè)員出出進進的老是偷偷地望自己,望得小董臉熱,心跳,身子哆嗦。
怕什么,來什么。一天,小董快收攤子時,那個美女營業(yè)員來了,遞給他一把亮锃锃的鑰匙:照這個,配一把。小董配好后,那位美女來取鑰匙了,付過錢后,卻將新配的鑰匙慌慌地塞到小董懷里:這是我新房的鑰匙,這把屬于你。我等著你來娶我。說完,掉頭跑了。
這姑娘叫田蓉,是縣長家的千金,此后成了董開鎖的發(fā)妻。這姻緣夠戲劇性的,但事實就是如此,這是猷州羅曼史上的經(jīng)典案例。
董開鎖和田蓉結(jié)婚后過了一段甜蜜蜜的時光,隨著百貨大樓的改制和老泰山縣長的故去,風(fēng)華不再。田蓉一直閑在家里,脾氣越來越壞,對董開鎖越來越看不順眼,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幾次鬧到了民政局,到底看在已經(jīng)有了兒子的分上,婚沒離,冷戰(zhàn)持續(xù)升級。
董師傅這日子過得凄惶。他知道,妻子是嫌棄自己活計丟份兒,又掙不到啥大錢。這世道變了,人心能不變嗎?
瞌睡遇枕頭,董開鎖發(fā)財?shù)臋C會從天而降??伤麤]聽完來人的話,就打斷他們說,原來你們是穿窬之盜啊!你們干的是傷天害理的事,讓我配鑰匙助紂為虐,休想!給再多的錢也不行!董師傅被揍了個半死,花了一大筆醫(yī)藥費才慢慢康復(fù)過來,繼續(xù)擺攤配鑰匙。
這個小門面房,還是近幾年租的。歲月無情,小董早變成了老董,西裝革履掩飾不了寫在他臉上的滄桑和憔悴。老董心里苦??!最近他被妻子沒收了房門鑰匙趕了出來,說房子是她娘家買的,到現(xiàn)在都換不起房,你還有什么臉?。坷隙椭缓米≡诘赇伬锪?,打烊關(guān)門后打一個地鋪,潦草地睡下。
可老董遲遲睡不著,近來有一個顧客三天兩頭來找他配鑰匙,而且配的是同一把鑰匙,總說他配的鑰匙開不了別墅的防盜門。這就怪了!在董開鎖看來,這是奇恥大辱??!那個女顧客雍容華貴,雖說也上了年紀了,但渾身依然散發(fā)著奪人心魄的風(fēng)韻。
彼此都沒有點破,彼此心照不宣,但老董從見她第一眼起,就知道她是洪小菲。
終究還是小菲沒有扛住,她淚眼婆娑,對老董說,老伴不在了,我是個自由身,回到猷州,一半是思念故鄉(xiāng),一半是為了你!追我的人很多,條件一個比一個好,可我的心鎖已經(jīng)銹死了,只有你能打開它。開鎖,你的情況我也聽說了,讓我倆……
別說了!老董扭過頭去,硬了嗓子,一把鑰匙只能開一把鎖啊。
第二天,“老董開鎖”的店門關(guān)了,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
有人說老董死了,有人說老董云游四方去了。
其實老董哪兒也沒去,他久久地站在自家的門前,站成了一尊泥塑木雕。兒子要為他開門,妻子不讓,老董就那么癡癡地倔強地站著。天黑了,夜里好冷,老董抖得像風(fēng)中枝頭的樹葉。
不知什么時候,屋里漏出妻子哭泣的顫音:你是配鑰匙的,咋開不了自家的鎖?
老董沒回答,但心里熱了起來,他緊緊地盯著那把冷冰冰的鎖,他要用自己的心把它焐熱、焐開……
不久,《猷州晚報》刊出一條消息《甘當無名英雄,助學(xué)只為圓夢》,說的是一個以配鑰匙為生的老人,根據(jù)所配房門鑰匙的好壞認領(lǐng)了多名助學(xué)對象,幫寒門學(xué)子去圓大學(xué)夢,稱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善事。
這老董,水潛得夠深。
“啟鍵先生”的雅稱漸漸取代了“老董”“董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