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 丹

[春日宴]

電話中傳來鳥鳴，綿長且深沉

幾乎以為對方身陷叢林

但事實上是我身處山間小院

幾日不見，紫藤花壓彎腰肢

讓出瓊花的暗影

毛竹趁機瘋長

天色暗下來，鳥聲開始短促

今年重播的種子頂開重負

創(chuàng)造一次新生

鐵壺里的茶終于冒煙，但香爐里的灰又積淀了一層

鳥聲更加短促，竹林被往里壓

我堅持的枯黃終于讓步

萬物在被更替

去年寫到你的倒影在窗下隱現

今年不知該如何說

你薄得只剩一首詩的質地

而我還在和萬物拉鋸

紫藤花打在頭頂和石桌上，雨點開始密集

我明白了，是這些雨點正在代替我

對你傾訴漫長的祝愿

[日子就該是這雪花]

半夜醒來，像從懸崖跌落

心還在半空。獨自于黃昏里奔走

本該離家越近。暮色設置障礙

燈光誘惑，懸賞迷途者

走著，奔跑著，漸漸疲累

歸途像是一道難解的數學題，不如跌落

夢中把自己接住。不用面對

過去的一年，面對

兩手空空，朋友像遠山般遙遠

流失的無法挽回，失敗也就不用懺悔

殘局不用清掃

新年的鐘聲讓人松一口氣

它承接你半空中的墜落，光和冰雪

夢境的火焰冷卻

伴隨鐘聲一頭扎進你的懷抱

太美了，日子就該是這雪花

冰涼輕盈，卻足夠取悅你

皈依你，以你自己

感恩每一次的劫后余生

忘卻暫時的挫敗。矢車菊從山里來到人間

它從未忘記它的使命

而我，從未忘記領受光，像領受我自己

[在醫(yī)院遠眺]

醫(yī)院建在稻田中央，從我的視角看出去

一條雙車道水泥路繞過遠處的矮山坡

山北是小鎮(zhèn)，老家位于山南村腳下

五六間兩層平頂磚房

繞龍石柱，門廊下一條小石子路延伸向下

每到地藏王節(jié)，被兩排蠟燭點綴

蟲草隱伏

奶奶閉眼合十，輕聲誦禱

有黑影列隊緩緩而來，起伏之上

我們屏息，瞳孔倒映彼此

興奮，期盼，些微緊張

努力分辨，黑影幻化的背影中

會否有幼時溺水而亡的小伙伴

矮矮的一隊隨后歸于屋后延綿的雙龍山

我不止一次和小伙伴爬上山頂

看土路上村民來往，遠處炊煙交織

秋天，土墳開花結果

我們模仿奶奶雙手合十，草草祈禱

爬上土墳摘覆盆子

被砸中頭頂的松果嚇了一跳

慌忙滑下坡，往平房旁邊的學堂奪路而逃

上課鈴聲貫穿整個山坳

受驚的雞鴨追趕著跑

后來學堂變成廟

我聽過最后一次聲響是許多年前的下午

爺爺的咳嗽鈴聲一般催逼著歲月

晚上，奶奶點亮石子路

照亮爺爺的迷途

之后是二嬸

如今是我，又一次站到醫(yī)院的這扇窗前

向遠及目，把背影緊貼窗戶

大大的封閉式落地窗明亮且清晰

窗外，秋天的稻谷

莊重而肅穆

遠處一抹矮山低伏

[一只耳]

一只耳能聽見什么

異鄉(xiāng)夢中，水龍頭下收不住的淚滴

滴到天亮

半夜酒醉，無人居住的天花板夾層

一直有人走動在笑

跌入黑暗深處，被浴缸溶解的血喚醒

生命流逝，僅是

從淡至濃的加速度

好在玻璃窗外還有一對車燈

異常溫柔地注視你。從此

只聽見身體內的流動

它們孤立無援，依賴于我

迫使我放慢腳步

把自己變成一個更大的器皿

收集和感知它們

布在紗窗的耳郭上，或深或淺的聲音

恍若是我遺忘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