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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 燈

2023-12-26 11:20:03
山東文學 2023年11期
關鍵詞:老嚴瞎子

許 翔

摔了之后,老嚴就決定戒酒。

要論這個決定是否舍得,老嚴絕對心頭割肉。他這輩子的驕傲就兩件事繃著,一是手藝,二是酒量。如果有人說他手底功夫欠火候,他頂多笑笑,但要說他酒量淺薄,那他非把對方喝趴下。

老嚴好酒,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年輕時候在雙鳳街喊得出名號,二十歲那年,單槍匹馬喝翻一桌西北來的朋友,名聲大噪。進入縣中醫(yī)院工作后,一天三斤,醉宿街頭,常有。

老嚴酒局多,因為朋友多。朋友多,緣于手藝好。給人民醫(yī)院骨科下了手術徒刑的患者,推來,老嚴讓躺著,擺弄擺弄胳膊腿,再對著窗戶瞇眼看會兒片子,點點頭,這個患者就基本脫離手術苦海了。短則三五日,長則十數(shù)日,眼見著身軀越來越直。若老嚴搖頭,那無法,定心手術就是。這樣的人不多,三十多年來,一雙手數(shù)得出。

精壯,不高,卻有一雙蒲扇般的鐵掌,老嚴天生就是吃推拿這碗飯的料。老嚴并非科班出身,雙鳳街的老人都知曉,他的手藝學自省城,年少學技,他是背著家里跑出去的。父親本想讓他學個木匠,他嫌木腥氣重,自來也不是受人擺布的主兒,揣兩塊飯團,逃票上了一輛去省城的綠皮。在省城挨了三天餓,翻垃圾桶路過一所按摩學校的門口,遇到一個倒垃圾的瞎子。瞎子給了他兩個饅頭,他吃完不走,瞎子問他,想留下?他點頭。瞎子像看見似的說,留下可就要吃苦頭。

老嚴留了下來,在學校幫廚,每天要揉三斤面。不多久,臂膀粗了一圈。閑暇無事,老嚴一般都會在學校里面轉(zhuǎn)悠。所謂學校,無非就兩棟破舊灰樓,一棟教學,一棟住宿。另有幾間漏雨的瓦房,雜用。這是一所專門收容并培訓盲人按摩的學校,瞎子是校長,也是唯一的老師,姓張,在這個行當名頭響亮。矮壯,遲緩,肚子水桶一般,手掌胖如肉球,搭手一握,糙厚如山。手底下培養(yǎng)了不計其數(shù)的盲人推拿師傅,遍布省內(nèi)外各地。

老嚴仔細觀察過,張瞎子除了講學,常在學校后門的矮房接診,有人傷了筋骨,彎腰扶背而進,他請上窄床,肉手搭上去一晃,?、捏、點、揉、拉、按、扳,一通操作結束,那人便直腰出門。老嚴看得嘖嘖稱奇,動了拜師的念頭。

老嚴在一個深夜等張瞎子關門閉所之后向他提出這事兒,張瞎子聽畢笑著說,我歷來只收盲人,不想壞了規(guī)矩。就走。老嚴不甘,面照揉,人照去,像塊牛皮糖,粘著張瞎子不放。張瞎子也不惱,只是好話盡聽,還是回回都拒。老嚴動起腦筋,在廚房劉師傅嘴里打聽到張瞎子平素好酒好肉,主動給劉師傅打一周下手,再開口問他借錢,拎了兩瓶北大荒和一斤豬頭肉,登了張瞎子的門。

張瞎子眼睛雖瞎,鼻子卻靈,腦袋更不傻。老嚴一出現(xiàn),張瞎子就明白他的用意。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老嚴伶俐,年輕,執(zhí)著,能吃苦,張瞎子樣樣看在心里,假意推辭幾下,請了老嚴進屋。夜色漸黑,張瞎子獨身一人,家里沒裝電燈,為老嚴視物方便,摸出一盞陳年油燈,點上,屋里頓時亮堂起來。二人酒酣盡興,兩瓶北大荒干得精光,老嚴面色不改,張瞎子搖搖晃晃。招手。老嚴上前。張瞎子摸著他的雙掌,點點頭說,是個苗子。老嚴心里得意。張瞎子忽然又正色說,跪下。老嚴拿眼看去,見張瞎子紅著臉凜然正坐,面容莊重,不似玩笑。老嚴順從地跪了下去,張瞎子伸手扶著他的頭說,我辦校教學,本來只想給和我一樣雙目殘疾的人有個稍微體面的活法,與他們從來只是師生關系。看你誠懇執(zhí)著,百折不撓,手寬肉厚,是塊好料。今天為你點了這盞燈,收你為徒,技業(yè)盡授,你可得好好學,磕頭吧。

老嚴聽罷,有些迷迷瞪瞪,原本只想跟著學點手藝,沒想到張瞎子如此鄭重其事?;秀敝盗巳齻€頭,成了張瞎子的弟子。

半年倏忽而過,張瞎子年歲漸高,身體吃力,不久關了校門,與老嚴作別,登上北上的火車,回北方老家養(yǎng)老去了。老嚴帶著一身藝業(yè)歸來,聽取友人建議,托人辦了個函授本科的學歷。彼時縣中醫(yī)院草創(chuàng),四處招聘,老嚴吃一波時代紅利,進了推拿科工作。

老嚴心熱,常露兩手。街坊扭腰落枕,他一般手到病除,跌打損傷,也常不過三天,漸漸就傳得神了。有關于他的學技經(jīng)歷,在老嚴回歸雙鳳街后的大大小小的酒桌上,逐漸渲染出數(shù)個版本,除了尋常展露的技巧之外,俱都流傳著老嚴還學成一項絕招,深藏不露。其細節(jié)之深,有鼻子有眼,年深日久,已然真?zhèn)坞y辨。有好事者問及,老嚴從不搭腔,只諱莫如深地笑笑。三十多年來,聽聞過這段傳奇的患者都想見識一下那壓箱底的絕活兒,但幾乎無人有緣得見。只是相傳九十年代初,有一名年輕的患者,經(jīng)高處摔落,被判定下半輩子得在輪椅中度過。老嚴把絕招在他身上用了挺長一段時間,最終使他恢復了腿部的一些知覺,并逐步實現(xiàn)生活初步自理。這使得人們對于這項絕技更加心馳神往。

老嚴生活規(guī)律,白天看病,晚上喝酒,幾十年來幾乎天天如此。五十歲過后,他切斷了夜晚酒局之外的所有社交。為了彌補多年以來對此怨言極深的妻子,老嚴通常會在白天做好一切,買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他一人包圓。傍晚六點以后,才是屬于他自己的時間。

醫(yī)院五點一刻下班,老嚴通常六點才能離開,并不是他多么愛崗敬業(yè),而是一天的推拿之后,他還要完善一堆繁重的病歷。中醫(yī)院像他這個歲數(shù)還得自己寫病歷的老醫(yī)生,只此一個。其他科室人才建設合理,年輕醫(yī)生一茬接一茬入院。只有推拿科,創(chuàng)科至今,獨老嚴一人。有人勸過他,收個徒弟,也好將一身本事傳下去。說這話的人想淺了一層,并非老嚴固守,如今這個年頭,愿意學這個專業(yè)的年輕人不多。即便專業(yè)院校畢業(yè),上了臨床,一切還得重新開始。推拿,歸根結底是門手藝活兒,勤學苦練方能心靈手巧,這是唯一的途徑。錢少,人累。是以絕多數(shù)本專業(yè)學生,畢業(yè)后要么改行,要么去往大城市發(fā)展,能來這個小地方的鳳毛麟角。老嚴的印象里,零六年來過一個,沒待滿兩個月就走了。

老嚴打過自己兒子的主意,志愿填報那天慫恿過他選擇推拿專業(yè)。但小嚴歷來對其父的工作性質(zhì)嗤之以鼻,用他的話,老嚴屬于醫(yī)生隊伍里的農(nóng)民工,與滿街的盲人推拿難以區(qū)分,掉價。最終去了一所聞所未聞的野雞大學,學了個影視編導專業(yè)。畢業(yè)后在大城市混了半年,花光所有錢,在友人的資助下才買了一張返鄉(xiāng)的車票,一路站回老家?;丶液笮罒o所事事,終日在街面上游手好閑,結識了一幫街溜子。老嚴恐其誤入歧途,托一個廣播電視局的老病號,把小嚴安排進了電視臺。小嚴如魚得水,扛著機器四處亂竄,閑暇時在婚慶公司撈撈外快,錢不少掙。老嚴詢問過他要不要繼承自己的手藝,小嚴彼時踏著拉風的摩托,嘴里抽著華子得意洋洋,我眼巴前滋潤著呢,苦行僧的日子我過不來,您還是自己守著那些手藝過活兒吧。一擰油門,給老嚴吃了一肚子尾氣。

老嚴獨守的困境本以為會持續(xù)至光榮退休,五十五歲那年夏天,一個剛畢業(yè)的外地年輕人小鄭進了推拿科。

這是推拿科闊別多年的又一次進人,老嚴心中寬慰。他算算時間,五年,夠他培養(yǎng)好推拿科的下一代了。第一眼見到小鄭,老嚴就失望了。太瘦,也太高。推拿這一行,太瘦不行,手上無力。太高也不行,弓腰塌背操作,長久必損自身。不光如此,小鄭還有個致命的短板,他雖個高,卻有著一雙女人般的小手。

老嚴問小鄭什么專業(yè),小鄭說,中醫(yī)骨傷。老嚴苦笑,專業(yè)也不對口。推拿科這一老一少,沒一個算真正意義上的科班出身。小鄭對于推拿卻有著熱切的誠懇,他每日都提前趕到,幫老嚴泡好茶,給患者掛上牽引,再給其他等待的人先進行放松。手法雖劣,但老嚴一進科室,就見一切井井有條。萬事總不會一壞到底,但有此心,老嚴還是有信心給這個裹土的木樁雕出紋路來。

從體態(tài)姿勢起步,老嚴要重塑小鄭。身高過高,就扎馬步。所謂力從地起,既練下盤借力,又能降低身段保護脊椎。沉肩,垂肘,懸腕,由?法與揉法開始,先塑其形,再透其力。一招一式,得一板一眼。模樣正了,才是那么回事兒。這兩個手法吃透了,其他的也就水到渠成。但小鄭還是太瘦,手上綿軟,一個病人按下來,雙手拇指就酸得撐不開。幾天后,拇指腫大一圈。

痛苦與煎熬總會撕裂透支年輕人的恒心,小鄭在歷經(jīng)手指酸脹無力以至無法舉筷的艱難時刻之后,頹然有些退縮,不再出現(xiàn)于治療室內(nèi),常常呼之不應。老嚴思路一變,鼓動患者不斷夸獎小鄭的進步。高帽子一戴,小鄭便又迷糊地堅持起來。

力量不足,就加練。老嚴效法當年張瞎子對自己的特訓,購置兩對啞鈴,一對放科室,閑時小鄭打病歷與舉鐵兩不耽誤。一對讓他帶回,囑其歸去后自練。指力欠缺,就五指俯臥撐,三指俯臥撐,力竭為止。老嚴也不再買菜,瑣事交與妻子,每日早起約上小鄭,公園里頭扎馬步。另準備一根手臂粗細、巴掌長短的圓柱形鐵棍,尋一塊泥地,囑小鄭三指拿捏,凌空換手。有人路過詢問這是干嘛,老嚴靠在邊上欄桿吸口煙,悠悠地說,拿鐵。眼見小鄭模樣漸正,老嚴眼前便常浮出自己當初青澀的模樣,以及那個執(zhí)著教鞭一旁敦促的矮胖身影。結束后兩人路邊攤吃個早點,再一同步行上班。一段時間后,他們身后跟了幾排老人。

經(jīng)歷虎口肌肉由膨脹至回縮,小鄭雙臂變粗,指力漸長,一上午手不停歇,已絲毫不覺疲乏。就連老嚴歷經(jīng)月余的早起鍛煉,也覺得精神振奮,步履輕盈,酒量似乎也因此回升不少。

手法可由老嚴帶著練,但理論小鄭得全靠自己。老嚴這些年也沒完全整明白自己手底下的原理,只能說經(jīng)驗到了,力隨心至。大概的道理能理清,用專業(yè)術語講個透徹明了,就難為他了。小鄭問過他,他思來想去只總結了一句:大多筋骨類毛病,通常都有一個或者數(shù)個結節(jié)。找到它們,揉散,就解決大半了。另有一小半,也多由關節(jié)位置偏離正確軌道,讓它回歸正軌,在正確位置待牢,問題也就基本解決了。在老嚴看來,治病向來如此簡單。

小鄭氣力一增,手法就進步神速。搭手一揉,緊繃的身體就散了架。力能透進去,深層肌肉就能松解。但小鄭力銳,如一把刀,患者總在翌日肌膚灼痛。針對這個問題,小鄭再次請教老嚴,企盼獲知老嚴當年的鍛煉之法。老嚴抽著煙思慮了許久,眼神空洞,入定一般。小鄭輕聲再說,老嚴才猛然一抖,手指夾著的煙落下一截灰,緩緩說道,揉面。

小鄭購買了大量面粉,在出租屋內(nèi)練習。為了不浪費食物,他特地又學了面食的制作方法。用量沒掌握好時,他得連吃幾天面食。有時早晨發(fā)一些饅頭,中午晚上就煮碗雞蛋面。白天推拿,夜里揉面,小鄭漸漸參悟其中發(fā)力技巧后,才恍然覺得二者如出一轍,持久,均勻,柔和,有力,深透。練的是陰勁,修的是耐性。帶過一些饅頭給老嚴,初始面硬,慢慢變得松軟。待做饅頭的手藝變得高超,小鄭的手法也柔和多了。

單式手法吃透后,老嚴又將復合手法與運動關節(jié)手法的竅門對小鄭一并告知,再給了一段時間,讓他慢慢消化熟練。半年后,小鄭基本掌握了常用的治療手段。

院外兩排銀杏變得通體透黃時,小鄭已能獨當一面,推拿科也由此變得愈發(fā)忙碌,二人時常加班到天黑。按照老嚴以往的經(jīng)驗,這是這一年最后一波高峰了,待年關一至,病人就會逐漸減少。元旦過后,銀杏漸禿,患者果然逐日銳減。春節(jié)假期公示后,老嚴便忙著采購年貨,夜里酒局又多,除了幾個病重的患者,科室里的治療絕大多數(shù)托付給了小鄭。假前最后一天,科室竟突然人滿為患,老嚴沒有參加當天的酒局,留下與小鄭做完最后一波治療,待送走最后一個病人,天已全然黑透。

老嚴說,餓了吧?走,我請你吃飯。小鄭說,不用了,您下班吧,我再整完這些病歷也回了。明天我回家,上午的票,提前祝您春節(jié)快樂。老嚴心底一暖,目睹了小鄭這半年多來的蛻變,他白大褂解了一半的扣子重新扣回,決心同他站完最后一班崗,說,那我也不走了,這樣,你先忙著,我去買些吃的,將就一下,就在科里對付一頓吧。不待回答,徑直出了門,一路去到醫(yī)院斜對面的餃子館,打包了兩份餃子。再拐去解放路口一家煙酒超市,買一包煙。路上凍得跺腳,就又順帶拎一瓶白酒,回了科室。

小鄭做得七七八八,老嚴讓他先放下,兩人一口餃子一口酒,熱氣氤氳,嚴寒驅(qū)散,身體逐漸暖和起來。

小鄭說,聽很多病號說起過,您還有個絕招,硬藏著沒露。老嚴搖搖頭說,外頭傳的東西不足信,越傳越邪乎。小鄭說,那您可得讓我見識見識。老嚴說,你把常規(guī)手法吃透,火候到了,該有的都有。

小鄭正待再說,手機響了,便低頭打開,啊了一聲。老嚴問他什么事,小鄭說,我媽的短信,我生日,都忙忘了。老嚴點點頭,讓他等等,又出門去。再回來時,手里拎了蛋糕和蠟燭,小鄭已把病歷全部整完。老嚴說,真不好意思,本來要和你同甘共苦的,你一人全做完了。小鄭說,沒事,我手腳快。老嚴也不廢話,蛋糕取出,在桌上擺好,插了蠟燭,點上。老嚴說,許個愿吧。小鄭竟有些扭捏,不整這一出吧,搞得我娘們唧唧的。老嚴正色,工作后第一個生日,有意義的。小鄭笑一下,雙手合十置于額前,閉目想了一會才說,那就希望您早些把那絕招傳給我吧。

老嚴嘆口氣,悠悠地說,當年我靠著兩瓶白酒一斤豬頭肉,讓我?guī)煾凳樟宋?。那天他給我點了盞燈,讓我磕了三個頭,收我做入室弟子。今天這場景和當年倒有幾分相似。小鄭微一愣神,隨后心領神會般跪下,對著老嚴,咚咚咚,在冰涼的地上也磕了三個頭。老嚴慌忙扶起說,現(xiàn)在都不興這個了,你好好學,時間到了,我所有的本事都會傳給你。

整個春節(jié),老嚴都輾轉(zhuǎn)于各個酒局之間,清醒的時刻不多。手機一天響到晚,被群發(fā)的短信轟炸,多數(shù)來自他的患者。他基本不發(fā),也從來不回。但這一年,他回了小鄭一條,就短短八個字:新年快樂,繼續(xù)努力。另有不斷的電話接聽,也多是新年祝福,偶有詢問小嚴是否單身的,期盼著正月里能做一樁牽線搭橋的美事。只有一個電話顯得尤為突兀,信號不佳,聽筒里嘈雜,老嚴酒后接聽,更是摸不著頭腦,只混混沌沌地聽見他說還錢。老嚴心里一堵,大過年的,還能接到一通詐騙電話,頗感晦氣。

醫(yī)院初六開診,但通常元宵未過,推拿科患者不來,沒人愿意正月未出就進醫(yī)院,這犯忌諱。往年正月十五前,老嚴一般上午十點左右開個門,抽煙,喝茶,看報,十一點就走。下午干脆不來。今年小鄭在,他初五下午就回了,便可坐守廟門,老嚴得以抽身繼續(xù)流連于各種酒局。

酒給了老嚴快樂,酒局也成了他獲取各種消息的渠道。他向來不是一個多事之人,但他永遠消息靈通。巴掌般的縣城,大事小情往往在數(shù)個酒局間幾杯酒下肚后就能洞若觀火,許多他頗為在意,更多的他毫無興趣。但身處酒后閑談的漩渦當中,他的耳朵只能被迫塞進各種八卦、緋聞、坊間傳聞和小道消息。最近一連幾天,都在流傳一件事,本地的民間融資登記服務中心爆了雷,雖然有政府站臺監(jiān)管,但仍然逃離不了主理人攜款潛逃的最終命運。老嚴身邊有數(shù)個同事朋友參與其中,投入或多或少,俱都在一杯杯一飲而盡的白酒中化為痛苦的嘆息。

老嚴秉持著不給他人糟心處境添亂的人生準則,在其他人或諷刺挖苦,或扼腕嘆息時,不發(fā)一語,心中卻暗暗感嘆著投資風險之颶風刮來的猛烈。但他從不知這個消息與自己會有什么關系,三天后,當家中擠滿了前來討個說法的親戚朋友時,他才知道他兒子小嚴也參與其中。小嚴借款幾十萬,本以為穩(wěn)當,沒想到還是一地雞毛。老嚴想起那個信號不佳的電話,終于把事情串成了一條線。

元宵一過,患者陸續(xù)報到。老嚴開始規(guī)律上班,但他心中始終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一連幾天,他都沒有睡好。白天的工作還不算忙碌,但催債的電話卻侵占了他所有的空閑時間。老嚴的治療被嚴重切割,心思也全不在此,后來干脆完全交給小鄭,獨自躲去另一房間接聽。他的一雙手松開過無數(shù)患者身上的結節(jié),但如今生活在他面前擺出一個無形之結,他卻無從著手。

老嚴在一個深夜詢問小嚴如何打算,小嚴窩在被子里發(fā)絲凌亂,雙瞳猩紅,胡子拉碴,嘴角叼著煙,硬氣又不耐煩地表示一人做事一人當。他召集了一幫投資人,打著橫幅堵在縣政府門口抗議。政府派人勸返,無用。便聯(lián)系圍堵者各自單位,由其單位領導面談勸導,并表示政府還在督查此案,日后定給答復。這招果然釜底抽薪,三兩日后,隊伍便散了。只剩下小嚴同一幫無具體單位的人員仍在暗自強撐,但人數(shù)折損過半,已不成氣候。

電視臺領導找小嚴談過幾次話,小嚴置之不理。當初進入電視臺他便是托著關系,并無編制,屬于臨時聘用,此事一出,領導又規(guī)勸無果,單位便將其解聘了。

老嚴妻子日夜思忖,殫精竭慮,責備老嚴也不想想辦法,這下可好,錢沒要回來,小嚴工作也丟了。老嚴糟心事一堆,妻子愈加頻繁的埋怨讓他懼于歸來,以往酒局一結束他便匆匆往家里趕,如今他總要在酒局散場之后回科里獨坐一會兒,發(fā)一會兒呆。待夜深,估算著妻子睡了,才悄摸回家。

每年元宵過后,忙完了諸多走親訪友,老嚴的一幫同學總會相約一聚,這個傳統(tǒng)由來已久,今年也不外如是。

老嚴提前五分鐘下班趕至,話不多,專注于喝酒吃菜,偶爾酒杯的迎來送往,也是杯一提,頭一點,口中無話。桌上一圈,是一年未曾謀面的臉龐,從進場見面的那一刻開始,場子就沒有涼下來過。話題從來時的堵車說到汽車的油耗,又從油價的漲幅談及國際能源的形勢,順勢扯到中國如今的外交局面。一個聲音把眾人的拳拳之心收了回來,認為所慮太遠,在座諸位把日子過踏實比什么都強。話題最終被拉回本地,從城里最近的奇聞逸事聊到家長里短。

一個人嘆氣,一仰頭,默默干了一杯白酒。旁人問他,正月剛出,頓頓好酒好肉,家里妻賢兒孝,嘆什么氣?那人搖搖頭說,孝?孝個屁。旁人再問,老二?那人說,老大從不讓我操心。一個女人說,老二才高中吧,為學習的事犯愁?那人說,高三了,渾渾噩噩的,成績一塌糊涂,眼看就要高考了。另一個人笑一聲,兒孫自有兒孫福,各自寬心。邊上人推他一把,你得換位思考,能不操心?那人嘆口氣,又喝一杯,說,能不管?問他怎么辦,就說讓我送他出國。女人說,也好,鍍層金,是條出路??少M用不低。那人點頭,臉上愁苦,節(jié)衣縮食吧,不行就賣房子。旁人說,有這個必要嗎?女人嘆口氣,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呀。

這頓酒老嚴吃得局促,他全程沉默,酒卻失去控制般一杯接一杯進肚,散場時,醉意已濃。幾個同學執(zhí)意給他叫了的士,一路送他到家。老嚴下了車,卻沒有往院口去,而是一步步往江邊走。此刻他大腦還算清醒,一遍遍咂摸那個女同學的話,想著近來家中發(fā)生的諸事,心中一團亂麻。小嚴是自己唯一的骨血,尚未娶親,如今營生也沒了,路走歪了,自己是難辭其咎的。眼下小嚴如一條出槽離位的筋骨,他這個父親有責任也有義務要將他正骨復位,理筋返槽。

老嚴一邊想一邊腳底拌蒜地走,刺骨的江風迎面一吹,后勁就上了頭,眼前逐漸模糊起來。他試著踏上返程,卻發(fā)現(xiàn)路越走越長,他已無法辨別方向。兜里的電話響了,他憑著本能掏出接聽,耳邊是妻子焦急的聲音,詢問他在哪。老嚴倚著一株粗礪大樹,口中含糊,說了幾句自己也無法明白的話,便再也支撐不住,如一攤爛泥,歪頭墜倒在地。

再醒來是翌日午后,老嚴在一陣疼痛中睜眼,他的疼痛不是來自于頭,而是臉。伸手一觸,痛不可當。老嚴的妻子端來一杯水說,摔狠了吧,多虧了小鄭,不然你得凍死在外頭。取一面鏡子給老嚴照,老嚴便見到左邊面頰破損一大塊,已均勻抹上碘伏,黑紅一片,如同忽然長了一個碩大骯臟的癤子。老嚴說,小鄭扶我回來的?老嚴妻子點點頭,背的,找了你一夜。老嚴說,那小子呢?老嚴妻子嘆口氣,嘴巴朝小嚴房間一努說,還窩著呢,從昨晚醉到現(xiàn)在,父子倆早晚得喝死。老嚴摸著臉頰,怔怔地發(fā)了一下呆。

這頓酒后,老嚴做了兩個決定,一是賣房,二是戒酒。

賣房是大事,老嚴將自己的想法說與妻子,由她考慮幾天,才終于在某個下午請了假,去了一趟二手房中介公司,把自己如今住的房子掛上交易平臺。這房子他搬進去沒幾年,全款,花了他和妻子一輩子的積蓄??臻g大,四室兩衛(wèi),做好了小嚴婚后住一起的打算。如今小嚴婚沒結上,這房子就得出售了。

從中介公司出來的時候,老嚴迎著昏黃刺眼的夕陽,腿一軟,差點摔一跤。

房子地段好,位處縣城中心,高層電梯,采光充足,臨近醫(yī)院和學校,十分搶手。一周不到,三四撥人來看過房子,很快就售出了。老嚴用這筆錢將外債還清,重新搬回雙鳳街老宅,一家人擠回六十多平的筒子樓,每天騎車上下班。醫(yī)院里有關他投資失利輸光一套房子的流言很早就傳進他的耳朵,他怠于辯駁,只是像一下子老了十歲,身子骨塌了半截,打眼遠望,躬身騎行于人群中的老嚴,儼然一個駝背臃腫的老頭兒。

老嚴決定戒酒,不僅為自己,更為小嚴。小嚴沒了工作,又好高騖遠,老嚴下了決心,得把他拴著。他在雙鳳街租了一個門店,買兩袋膩子粉,自己動手刮了個大白。又請人焊了兩張鐵制按摩床,沉重,但踏實,耐用。添購四套床單,兩套鋪上,兩套備用換洗。再請街口老張給自己打一張木桌和幾把凳子,店鋪上擱一塊“嚴氏推拿”的招牌,悄摸開張了。

小嚴對于這個行當向不入眼,終日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樣,但他仍不敢忤逆老嚴的決定,畢竟老嚴幫他還清了所有債務,他的底氣在父親面前被抽得一干而凈。

老嚴又重新開始帶徒日常,有了之前小鄭蛻變的經(jīng)驗,老嚴這次的訓練更加具有針對性。按說小嚴要比小鄭更具靜態(tài)天賦,身高合適,手掌遺傳了老嚴,也是寬大如盤。這幾年攝影機肩扛手提,臂力指力均有一定基礎。加之老嚴更加細致地雕琢,照理應該更快就能出師。但小嚴始終無法參透發(fā)力技巧,拇指如同兩把錐子,捅得人生疼。幾個月過去,顧客仍不愿意小嚴獨立上手。

醫(yī)院工作老嚴還得進行,白天的店鋪只能交由小嚴照看,下班之后,他才匆匆趕回。以往的酒局,老嚴已不再參加,那些酒友喊過他數(shù)回,老嚴毅然不應,久了也就作罷。他算是徹底與過去割裂。初始極不適應,一入夜就心慌得厲害,甚至連手指都不自覺地顫動。時日一長,也就慣了。只是少了酒桌上的逢迎,老嚴顯得更加沉默。

店里生意不算很好,白天客人不多,只有到晚上,才擁擁地來一伙人。老嚴知道這些人是沖自己而來,小嚴還是無法憑借自身留住顧客,他似乎也全不在意,每日懶散地癱坐著,全賴老嚴蒼鷹般銳利的眼神才能將他從座位上逼起。老嚴擔著店里的頂梁,只是年歲不輕,以往白天的疲憊總能在夜里一杯杯入腹的酒水中蕩滌一空,如今已沒了這般愜意安生的時光,取而代之的是無休無止的推拿,直至帶著一身酸痛疲困閉燈上床。

但老嚴睡不踏實。一方面年齡大了,睡眠時間自然減少。另一方面,他心中仍掛慮著小嚴手藝滯于精進,這就難以承業(yè),安身立命便也沒了保障。自己年歲漸高,恐幫襯的時候無多。推拿這個行當,吃的是身體,自己干了近四十年,再過幾年,一退休,也得歇養(yǎng)著了。這段時間沒日沒夜,身子骨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狀況,白天閑時,總得讓小鄭給自己松松筋骨。以往數(shù)十年難得身體疲乏,如今提背扳腰,已成常態(tài)。

還有件事,是老嚴睡眠難安的緣由。小鄭這段時間總不經(jīng)意地提及那個壓箱底的絕招,試探地詢問老嚴何時能給自己長長見識。老嚴通常都是閉目不談,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小鄭便知趣而尷尬地轉(zhuǎn)向其他話題。老嚴端坐在凳,表面波瀾不驚,實則內(nèi)心洶涌。在此之前,老嚴都是堅定地認為小鄭一定會接過自己的衣缽,將中醫(yī)院推拿事業(yè)繼續(xù)發(fā)展下去。但今時不同往日,小嚴如今也踏上了這條路,本縣城區(qū)極小,病源不多,老嚴是金字招牌,如果小鄭承接了自己所有本事,那小嚴日后勢必受此影響極大。他的基礎雖學自省城,但日積月累,早不是當年初出茅廬的樣子,如今的手藝,絕大多數(shù)還是靠著自己多年的鉆研才精進至此,得來實屬不易。老嚴愛子心切,他不得不為此重做思慮。只是這個小小的心思被他刻意壓抑,老嚴懼于窺其全貌,每念及此,總是蜻蜓點水便轉(zhuǎn)向其他。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偶爾從老嚴心底悄悄爬出,驚他一跳。

盡管老嚴低調(diào)從事,選址偏遠,醫(yī)院還是知曉了他在外營業(yè)的情況,他被喊去院長辦公室喝茶。一通詳談勸告,醫(yī)院給了他兩個選擇,要么關門閉店回歸科室,要么辦理內(nèi)退。

老嚴帶著一身疲憊回到雙鳳街,這一天他再沒氣力上鐘,交代小嚴勤快手腳,好好看店,就回了家,鮮有地早早上床,甚至連晚飯都沒吃。

老嚴無法入睡,躺在床上思慮萬千。他扎根科室三十余年,可以說一輩子的心血都奉獻于此,盡管從店門開張那一刻起就料到終有這一天,但真當面臨,他還是不可避免地陷入兩難。小嚴好不容易走上了腳踏實地的道路,他為此也傾注了大量心血,如今漸入正軌,要他這時候脫手回歸科室,他就怕小嚴失去束縛,又成了一匹脫韁野馬。他便又忍不住責怪起醫(yī)院,實在有些不近人情。但轉(zhuǎn)念一想,著實又恨不起來,醫(yī)院給了他選擇,算得上仁至義盡。醫(yī)院能接他班的僅小鄭一人,如今羽翼未豐,病人現(xiàn)如今還是沖他來的,老嚴若是假借平臺挾私引流,醫(yī)院必當損失慘重,沒有開除他已算是十分客氣了。

老嚴輾轉(zhuǎn)難眠,直至妻子上床,乃至起鼾,他依然分外精神。耳畔響起屋外一串串偶爾驟然飛來又瞬間飄然遠去的摩托聲浪,間或是一兩聲刺耳的車鳴喇叭,老嚴便又從好不容易才進入的混沌中突然驚醒。墻上的鐘從未有今天這般嘈雜,滴答滴答,仿佛在他心里打鼓。老嚴心中煩悶,索性披衣起床,在妻子含糊懵懂的詢問與未及回答便重新響起的鼾聲中點燃香煙,倚著窗欞,望著雙鳳街上兩旁恒綠長青枝繁葉茂的樟樹,一根接一根地抽著。至街面上清潔工開始清掃街面,才猛然發(fā)覺咽干口苦,煙盒中已經(jīng)彈盡糧絕,他才回過神來。穿衣,洗漱,下樓。

這天,老嚴沒有騎車去醫(yī)院,他打了街尾小何的出租,為了方便把東西從醫(yī)院搬離。

老嚴跟醫(yī)院達成協(xié)議,以外出看病的名義辦理了內(nèi)退。離開醫(yī)院的時候,醫(yī)務科的酒局老伙計王科長攔下他問,知道是誰告發(fā)你的嗎?老嚴搖搖頭,王科長腦袋湊過來,表情神秘而痛心,小鄭。老嚴一怔,瞳孔猛地收縮,半晌出不來氣,仿佛定住一般。隔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嘆口氣,從內(nèi)兜兒摸出煙盒,給王科長遞了支煙說,這下我心里踏實了。不顧王科長詫異的神情,一身輕快地離開。只是上次酒醉摔破的臉頰,本來早已結痂脫落,只遺下淡色的瘢痕,此刻竟猛然隱隱有些作痛起來。

這天晚上,老嚴讓小嚴上了窄床,搭手上背,在他身上施作。他要將最后的絕招傳給小嚴。小嚴但覺后脊關節(jié)寸寸響盡,隨后渾身通透,腦中空靈,如同再生。小嚴舒爽著嘆口氣,這手藝,沒見你使過。老嚴說,絕招,輕易不外露。小嚴說,都傳你在省城學了個壓箱底的絕活兒,還以為胡謅的。老嚴說,不全是,只是傳得歪了,東西是我自己悟的,我?guī)煾诞斈曜叩么颐?,我猜他還是有所保留的。小嚴問,什么保留?老嚴忽然不說話,臉上肌肉抽一下,如一塊石子丟進一潭死水,撩起一陣秘而不宣的波瀾。他悶頭點煙,吸一口,煙便燃了過半。煙霧緩緩從他的口鼻蒸騰而出,模糊了他沉湎而遲滯的面孔。小嚴頓了頓,又問,這招你教過小鄭?老嚴搖搖頭,煙霧驅(qū)散,神情又收斂了,變得隱秘且復雜。隔了很長一會兒,才開口問小嚴領悟多少,小嚴眼神迷茫,半晌沒吭氣。老嚴嘆口氣,囑小嚴再趴下,他重新施作,手比口授,將關竅逐個道出。

一周后,小嚴才逐漸有了點眉目。但要純熟精確,還需勤練。老嚴充當試驗品,關門閉店后便往按摩床一躺,任由小嚴橫豎掰扯。小嚴卻始終不得要領,一段時間后,仍舊東一捶,西一敲,毫無章法。老嚴心神俱疲,猛然念起小鄭,若是他學,興許早已掌握。

老嚴逐漸適應了離開醫(yī)院的日子,雙鳳街的生活還是很愜意,忙碌起來時間飛快,閑暇時在店外樹蔭底殺幾盤象棋,聽聽收音機里蹦出的嘈雜京劇,呷一口濃茶,也算得上有滋有味。

這天他收到一封信,收件地址寫的是雙鳳街老宅。老嚴詫異,這年頭寫信已算是希有之事,而老宅數(shù)年沒住,要不是小嚴欠債賣房,他說不定根本就收不到這信。老嚴心念一動,忽然記起筒子樓底有個信箱,噌噌上樓,在家尋了半天,不見那把鑰匙,索性砸了信箱上的舊鎖,拉開門,果然見里頭靜靜躺著一封信,伸手取出,已落了厚重的灰塵。老嚴看一眼日期,三年之前,正是自己剛剛搬離不久。再對比來信地址,都是河南一家養(yǎng)老院。老嚴心中驚奇,思考半天,也沒想起這地方有自己的親朋。搖搖頭,拆開,一氣讀完,他徹底愣住了。

信是他師傅張瞎子托人所寫。張瞎子無親無故,年邁進了一所養(yǎng)老院了此殘生。三年前,張瞎子罹患重疾,想再見見老嚴,此院院長便寫了信寄來。第二封信也是院長所寫,告知老嚴,張瞎子死了,請他過去料理后事。

老嚴合上信,才反應過來自己從分別時起就再沒有同張瞎子聯(lián)系過。這個地址還是當初在省城學技的時候給他留的,沒想到他記了一輩子。張瞎子一世獨身,無兒無女,自己作為他的入室弟子,前去處理他的后事也理所應當。

老嚴簡單地收拾了一些行李,就踏上了北上的火車。這趟列車行駛時間很長,整整兩天一夜。老嚴去得匆忙,只有硬座,初始還能堅持,一天以后,就開始腰酸背痛,一面揉腰捶背,一面心想這要是在家,還能讓小嚴給自己松松筋骨。便由此惦念起店里的生意來,憂慮著小嚴會不會因自己不在而懈怠。又算計起全程的時間,心想張瞎子無親無故,喪事想來也比較簡單,快些手腳辦了,立刻就回來。

好不容易捱過一路,出了站,老嚴就鉆進一輛出租車,按照來信地址,從熱鬧繁華的市區(qū)一路開向落寞與荒蕪,整整兩個小時,才在一個類似集鎮(zhèn)的地方減了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然后徹底停在一家破舊養(yǎng)老院的門口。

老嚴立在門口,見里頭坐著幾個衣裳臃腫的老人,正安靜地曬著日頭。老嚴上前彎腰詢問半天,老人們卷著舌頭皺著眉,耳朵朝他側來,露出幾顆孤立無援的黃牙,漏氣地說,恁說啥?老嚴無奈作罷,剛直起身,就見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人從遠處向他飛奔而來,模樣看著相對年輕,約摸六十出頭。跑至跟前,對他說,是老嚴吧?老嚴點點頭。他一把抓過老嚴的手,重重地握了握說,一路辛苦了,我是這里的院長,我給你寫的信。三年前寫過一封,不見回信,還以為地址錯了,這次想著碰碰運氣,還好你收到了。老嚴尷尬,也不好解釋,只含糊著點頭。

院長熱情地幫老嚴提過行李朝前走著,招呼老嚴跟上。老嚴答應著跟去,一同先把行李放了,才說,我?guī)煾改??院長領著他,一路去到西邊院子,里頭有間獨立屋子。一推門,擁擠的屋子邊沿堆砌著雜物,有簡單收拾過的痕跡,當中擺著一個插電冰棺,里頭躺著張瞎子。老嚴上前,見張瞎子容貌幾乎不變,只是頭發(fā)白了,稀落不少。此刻面容安詳,膚色變得青白,一副寬邊墨鏡遮擋眉眼,在氤氳繚繞的霧氣中顯得有些亦幻亦真。身子似乎比之前更胖,卻又像是矮縮了一圈。老嚴不及心中撩起波瀾,就聽見院長說,明天是火化的日子,你再不來,葬禮夜里也要舉行了。

老嚴從沒有想過獨身一世的張瞎子竟然在死后還有人給他辦葬禮,他本以為可以很快處理完他的后事,然后就能踏上返程的。但見院長面色沉重,不似玩笑,自己不便多言,只好沉默著,走一步看一步,靜待夜里到來。

吃過夜飯,天色沉了下來,院長領著老嚴再進西院。院里此時已有不少人,都在有條不紊地忙碌著。兩個衣著樸素的漢子一老一少,坐在門檻邊的矮凳上,耳朵上夾著煙,把手里的嗩吶擦拭得油光锃亮。此時屋里已布置妥當,掃得干凈,臨時搭了個中庭,用白幔上下纏繞,一個大大的“奠”字占據(jù)半個庭面,莊嚴與肅穆便油然而生。庭頭拉起碩大橫幅,寫著:沉痛悼念張建中同志。老嚴心中慚愧,這么多年,他還是第一次知曉張瞎子的真名。

靈堂在中庭前擺著,掛著張瞎子的黑白遺像,香案上兩炷白燭剛被點燃,焰頭一跳一跳。冰棺已挪至東北角,蓋了塊白布。靈前置了個碩大鐵盆,盆前擺著三個蒲團和一大疊黃紙,與西北角同樣擺著的蒲團在屋內(nèi)的燭火下黑成一團黏糊糊的影子。幾個人過來詢問院長是否開始,院長看了看腕表,又抬頭看一眼天色,點點頭,老嚴就聽見凄厲的嗩吶聲炸響耳畔。

院長拉著老嚴來到西北角,用一束麻在他左上臂綁了,又指了指面前的蒲團說,要是有人跪拜燒紙,你就跪下還禮。老嚴心中掠過一絲不快,這并不在他此前的計劃當中,他有些著惱院長的擅作主張,又不便開口拒絕,只得冷著臉應承,好在黑夜給了他的不快以天然的掩飾。

院內(nèi)的人開始陸續(xù)趕來燒紙,叩頭。老嚴硬著頭皮一一跪下還禮,初始萬分尷尬,只覺渾身千萬螞蟻啃噬般難受,后來見眾人俱都悲戚著臉對他鞠躬還禮,并無一人臉含嘲諷譏笑之意,才逐漸寬心,憑著大概印象默數(shù)剛才院內(nèi)的人數(shù),估算著自己還要多久才能結束這趟看來比較糟糕的行程。嗩吶悲傷凄涼地在夜空中響著,前來祭拜的人逐漸變得稀落,香爐里煙霧繚繞,已插了上百支香,第一炷堪堪燃盡。老嚴站起身揉揉膝蓋,心想頂多再堅持十來分鐘,這場莫名而來的葬禮就該結束了。

院口忽然起了一陣喧囂,老嚴心中好奇,又不便出門,只立在蒲團前提首往門外望去,就見到一個弓著腰背的蹉跎老人捧著一束花圈出現(xiàn)在門框之外。院長飛奔著出去,指引他將花圈在屋外靠著院墻擺放,然后帶他進屋祭拜。老嚴心中焦急漸漸滋生,不得已再次跪下叩首還禮。老人與院長皺眉垂首地說了一會兒話,又和老嚴微微頷首,才出了門。老嚴見他不是養(yǎng)老院內(nèi)的人,就問院長是誰。院長說,前街的老李,和張校長關系鐵著。張校長在這住了十來年,附近的人幾乎都受過他的恩惠,他那一雙手,給多少人解決過病痛,從來沒收過一分錢。不僅如此,能教的都教,手上的本事,在本地教了不下百十個人。現(xiàn)在他走了,街坊們都會過來送他的。

老嚴心中一跳,不敢作聲,慚愧地退去一邊,抬頭見門口又出現(xiàn)一束花圈。

連著幾個小時,人群接踵而至,直過了半夜,人流仍舊未停,男女老少,拖家?guī)Э诙鴣淼谋缺冉允恰@蠂拦蛟谄褕F之上,幾乎再沒站起過身,一起一伏,他的腰背已變得僵硬如鐵。鐵盆中積攢著厚厚的紙灰,光火從未間斷。爐中的香插得密密麻麻,滿當?shù)秒y覓空處。人流不止,嗩吶便不歇。門口那一老一少,此刻汗流浹背,臉紅頸粗,已交替著各自喝了整整三大碗水。

人群中開始出現(xiàn)不少戴著墨鏡的盲人,被養(yǎng)老院的工作人員攙扶著進屋,這些人聲淚俱下,悲傷不做任何克制與隱藏。院長對老嚴說,這些都是張校長的學生,按照當年留下的地址,我都一一報過喪,想著能來幾個算幾個。這些人行動不便,又分散各地,天南海北相隔很遠,本以為沒幾個會來的,沒想到來了這么多。多數(shù)在昨天到的,有兩個是今天上午才到,人數(shù)不少,我只好安排住在前街的賓館。

老嚴看著這些盲人,多數(shù)已經(jīng)兩鬢斑白,有兩個他瞧來面熟,應該當年見過面。他此刻心中激蕩,卻不敢同任何人起身相認,只沉默著磕頭還禮。

老嚴的額頭已經(jīng)磕得隱隱作痛,甚至連大腦也開始昏昏沉沉。他本可以敷衍了事,但此刻心中竟似乎有著某種莫名其妙的悲壯與決絕,磕頭的清脆與結實,似乎還涵蓋了某些自我懲罰的意味??粗j繹不絕的人群,想著這個白天看起來門可羅雀的養(yǎng)老院,竟然在送張瞎子最后一程的夜里,一下子變得如此門庭若市,老嚴心中大受震撼。呆了一呆,他鼓足勇氣,才恍惚著開始正視心中一閃而過的小鄭與小嚴的臉,以及埋藏心底多年歷來懼窺其貌的陳年心結,立時便覺得無地自容。

花圈一束一束地送來,在院墻上層層疊疊地堆積著,像一塊塊沉重而尖銳的石頭砸向老嚴的心。院長立在老嚴身邊,悲傷而驕傲地向來人介紹著他,是張校長唯一的入室弟子。老嚴一一還禮,見那些吊唁之人向他投來的目光之中飽含尊敬,心中便愈加慚愧與慌張。

人流終于停止涌進,老嚴看看腕表,已經(jīng)凌晨四點多。院長讓他起身坐坐,老嚴疲憊地點點頭,掙扎著起到一半,又重新跌跪回去。院長驚呼一聲,伸手來扶,攙著坐去一邊的藤椅,又給他揉著膝蓋,說,這一夜,你辛苦了。老嚴搖搖頭,先前的不快早已蕩然無存,回頭看著被白布蓋著的冰棺,想著天一亮張瞎子就要被拉去火化,心中才開始洶涌地起了一陣悲傷。

麻木與針刺感逐漸消退,老嚴的膝蓋和小腿終于恢復了知覺,他起身挪去門口換氣。剛到門檻,見門前的院墻上花圈堆積如山,院子里此刻圍滿了人,那些吊唁的人雖然出了屋,卻并未離去,他們此刻或坐或站,臉上悲傷而平靜,都安靜地等待著天明,要送張瞎子最后一程。

老嚴倚著門框,心中大受震動。院長走了過來,手里捧著一本冊子,拍拍老嚴的肩膀說,你師傅留給你的,他一生的推拿精要,他口授,我寫的。臨終前他交代我務必要轉(zhuǎn)給你,讓你看能不能幫他出版。他說當年從許多人身上學了東西,學會的,得教人。即使出不了書,你拿去,碰到有緣人,傳給他,這東西才有用。

老嚴眼含熱淚,鄭重地雙手接過,如捧過一座山。他翻開這本手寫書稿,里面字跡端正清麗,似乎書寫之人也萬分虔誠。目錄清晰,分門別類,老嚴仔細看了,與當初傳教自己的大體無差,心中猛的一揪,一陣心虛內(nèi)疚般的疼痛襲來。痛過之后,老嚴嘆口氣,忽感一身輕松,如同一根極其細微難辨的陳年舊刺,在不經(jīng)意間從心底拔除。

老嚴回首向冰棺望去,見香案上那兩盞白燭火光平靜,已燃過半,又想起當年張瞎子收他時候為他點亮的那盞燈。一陣穿堂風刮過,那兩盞火焰跳動幾下,抖擻著縮至即將暗滅,焰頭搖擺,費勁地堅持著一絲暗紅的薄光。忽然猛地掙一下,晃一晃,又重新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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