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塵
一
對于我來說,1998 年到2008 年,玉林西路,以白夜為基點,對面的飄香火鍋,隔壁的龍蝦一絕,一路走過去,到芳沁街的小酒館、千高原,瑞升廣場的小房子、彌渡,還有沿街的那些服裝小店……這個場域就像一個時間的大篩子,我和好些老朋友老熟人在這里相識相遇,然后慢慢地,又各自從彼此的篩子眼里漏出去,湮沒在人海之中。
時間的篩子眼,是個有意思的東西,哪些人會漏出去?哪些人會留下來?是暫時留下來?還是一直留下來?都說不清楚,基本上全是“緣分”這個微妙的東西在起作用。
我在成都出入得最多的夜生活場所就是“白夜”。先是在玉林西路上的老白夜,后來是寬窄巷子的新白夜,這兩年是玉林芳華街的白夜花神詩空間。
近幾年,我已經(jīng)完全不泡吧了,不是不想泡,是泡不了了。人到中年,精力不濟(jì),晚飯過后就開始出現(xiàn)明顯的倦困,完全無法抵御。平時在家,我差不多十點就開始洗漱,十一點過就睡了。這樣的狀態(tài),夜生活是不可能的了。
我寫過很多關(guān)于“白夜”的文字。其中有一篇《在成都,詩歌如雨》,是我自己很喜歡的,記述白夜的一次詩會。
何小竹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緩緩地讀完《送一顆炮彈到喜瑪拉雅山頂》后,轉(zhuǎn)而用四川話急切地問,《今天你殺人了嗎?》,“本來想等到秋天才問這句話/ 但現(xiàn)在話已到嘴邊/今天你殺人了嗎? / 一個殺手就這樣在我的詢問中/ 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聽眾笑了,但笑容迅即被何小竹更為急切且十分焦灼的語速給扯走了,“……我又碰見了他/ 他滿頭大汗,我也滿頭大汗/ 今天你殺人了嗎? / 他還是笑容燦爛/ 請你喝魚湯吧,他說……”。好多人可能愣了,平時溫和淡定的何小竹居然有這樣的戲劇性的表現(xiàn)力? 我是見過他的表演的,但這次比平時的表演出彩?!啊チ艘粭l魚在手上/ 問我,鮮活的不好嗎? / 死魚有誰要? ”他抬眼看了一眼大家,結(jié)束,笑,下臺;眾人鼓掌,大笑。
在六十平米的“白夜”酒吧,朗誦者和聆聽者可以達(dá)到這樣徹底融合的交流效果。那是2005 年7 月9 日的晚上。這個詩歌朗誦會本來會在一個一萬平米的場所舉行,作為成都國際詩歌節(jié)的一個重頭節(jié)目,策展人、女詩人翟永明和北京女導(dǎo)演曹克非把這個朗誦會當(dāng)成一個戲劇作品做了精心的設(shè)計。詩歌節(jié)臨開始前被取消后,大型朗誦會變成了一個小規(guī)模的朋友聚會。
…………
這中間,柏樺上去了。他短促地憨厚地笑,有點緊張,他抬頭看看大家,又看看詩稿,摘下眼鏡,把詩稿湊到眼前,正待朗讀,又放下,對大家說:“我朗讀的是《在清朝》。我要說明一下,其實在清朝就是在成都。”全場寂靜一片,啊,《在清朝》,那是我們這么多年一讀再讀百讀不厭的詩啊。柏樺讀得很慢,普通話很不標(biāo)準(zhǔn)。我的眼睛有點發(fā)潮——我們的青春!我們青春時代的桂冠詩人!
“在清朝/ 安閑和理想越來越深/牛羊無事,百姓下棋……在清朝/ 山水畫臻于完美/ 紙張泛濫,風(fēng)箏遍地/燈籠得了要領(lǐng)……在清朝/ 詩人不事營生、愛面子/ 飲酒落花,風(fēng)和日麗/ 池塘的水很肥/ 兩只鴨子迎風(fēng)游泳/ 風(fēng)馬牛不相及……”
我?guī)缀跄鼙尺@首詩,可以在心里跟著詩人念?!霸谇宄?,哲學(xué)如雨”;在成都,詩歌如雨。這個晚上,我被淋濕了……
那些在白夜的夜晚??!詩,小說,寫作。這段文字里提到的那些詩人,有的已經(jīng)到國外生活好多年,有的很久不露面了,隱沒在成都或者其他城市的人群之中。那晚詩會的主持人胡續(xù)冬,看到這個名字心里一抽,真是難過,他在2021 年夏天猝然離世,讓眾友驚駭不已進(jìn)而懷想不絕。
玉林西路的夜色,如果被我美化的話,是黃玉和藍(lán)絲絨絞裹的夜色。從老白夜的門口望出去,尤其如此。
2021 年10 月1 日,老白夜重回原址,重回玉林。那天晚上,太多老友聚集在一起。很久不見的人見面都說“哎呀你一點兒都沒變的嘛”。其實都變了。那天晚上,我特意跑到老白夜的門口去望了一會兒,黃玉還在,藍(lán)絲絨還在,但又有另外的顏色夾雜其中,一時找不到美化的比喻?;貞涍@種魔法,在此處還沒能靠近,更沒能抵達(dá)。
二
好多人喜歡趙雷的《成都》。我覺得也挺好聽,旋律平易親切,其中還有一句很有味道的歌詞,“你會挽著我的衣袖,我會把手揣進(jìn)褲兜”,很有畫面感,好拽,北京男孩嘛。成都男孩相對來說更溫柔靈巧,會和女孩子手牽手。
對于成都人來說,這首歌里有兩個詞很惹眼,一個是“玉林路”。有人趕緊勘誤,說沒有玉林路,只有玉林西路、玉林北路……歌詞有什么好較真的,就是玉林小區(qū)嘛。這個地方,成都人都熟悉,作為成都最早且最為成熟的夜生活根據(jù)地,很多人青春期的夜晚就是在這個區(qū)域晃蕩過去的。我在我的小說里寫過好多次玉林小區(qū),一般來說,書中人物需要在酒吧見面的時候,我一般都會把他們安置到玉林小區(qū),因為我只熟悉這里的夜色。
好些年前,深圳有個建筑論壇,請劉家琨做發(fā)言,他從建筑特色和社區(qū)文化的角度專題論述了玉林小區(qū),在此我引述開頭的一段:
我的工作室設(shè)在玉林小區(qū)。玉林小區(qū)位于成都南面,是在九十年代房地產(chǎn)風(fēng)暴開始之前基本成形的。它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安居小區(qū),其規(guī)劃組織原則是最平實的功能主義,外觀也從功能經(jīng)濟(jì)性出發(fā),沒有粘貼任何文化符號,沒有一點豪華,用詩人柏樺的話來說就是“貧窮而坦蕩”。與今日遍布全城的其他小區(qū)的建筑質(zhì)量、建筑材料、平面戶型和建筑形式相比,它顯然已經(jīng)過時了。但事實上,玉林小區(qū)卻成了成都最時尚、最休閑、生活狀態(tài)最成熟的社區(qū)之一。玉林酒吧眾多,時尚小店林立,日常生活便利,夜生活豐富多彩,成名多年的藝術(shù)家和最年輕的創(chuàng)業(yè)者往來出沒,如果硬要類比的話,這個社區(qū)對成都而言相當(dāng)于蘇荷區(qū)之于紐約。
至于說為什么“蘇荷”之謂是玉林小區(qū)而不是其他,劉家琨后面有很多專業(yè)性的論述。
這篇文字后來有人叫它為《玉林頌》。這種煽情方式估計會讓劉家琨嘿嘿一下,不笑。有一次我在微博上貼一篇關(guān)于巴黎蒙馬特高地的游記,有人上來說,哦,巴黎的玉林小區(qū)嘛。這個說法很貼切,當(dāng)然也很傲嬌。換個說法謙虛一點:玉林小區(qū),成都的蒙馬特高地,搞藝術(shù)搞音樂搞文學(xué)搞媒體搞各種雜七雜八的人的聚居地。這里很多人不上班,睡得晚,因此夜店餐館云集,堪稱成都夜生活大本營。
《成都》那首歌里還有一個關(guān)鍵詞是:小酒館。小酒館對于成都文化藝術(shù)圈的人來說,是老窩子的意思,老板唐蕾,也是大家熟悉喜歡的老朋友。最早的小酒館開在玉林西路上,1997 年開業(yè),相隔一百五十米是“白夜”。我去“白夜”的時候更多,寫字的人一般都約到那里。有時候經(jīng)過小酒館的門口,總能看到幾個身影在拉拉扯扯之中,一看就是高了。成都人不說高了,說,麻了。
前些年有一次去芳沁街那家小酒館,唐蕾姐約的。那天不是周末,人不多,也沒有演出。那個時候《成都》這首歌還沒成為現(xiàn)象,小酒館也還沒有成為成都的“4A 景點”。我們在小酒館坐了坐,喝了點啤酒。唐蕾姐問我們,想不想吃點夜宵?同行幾個男的點頭,幾個女的搖頭。唐蕾姐說,玉林第一面哦。大家一聽,全體起身,分乘幾輛車,尾隨唐蕾姐鉆到玉林一個犄角旮旯的街邊小店里。深夜的小面店客人依然打擁堂,我們各自找好位置,看唐蕾姐站在店面中央,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撈魚一般地點著同行的人頭:“一、二、三……這邊還有個,四……哦,那兒還有一個,五……”好像一共十來個人吧,一人一碗面,每個人一掃而空,包括早就不敢碰夜宵的減肥的女人們。
三
2011 年7 月3 日深夜兩點,我坐在“彌渡”酒吧門口的屋檐下,看著夜光中周圍房子的輪廓,還有又下起來的雨。
這么晚了還沒有回家,是因為暴雨。而且已經(jīng)暴了好久了。
這個深夜的這場雨照平常來看,不算小,但比起下午和黃昏時的雨,已經(jīng)不能算雨了。當(dāng)天下午至黃昏的大暴雨,不知道是多少年一遇,有說是三十年一遇,有說是五十年一遇,那天下午,微博上全在吆喝著到成都看海。那天我正好有飯局出門,陷入海里,在路上輾轉(zhuǎn)掙扎,二十分鐘的車程走了兩個半小時才到。這不,到了深夜,大家從午夜才結(jié)束的飯局上轉(zhuǎn)臺至酒吧,一方面是興致高不肯散,另一方面也是干脆聚在一塊兒壓壓驚。
“彌渡”的對面還有一個小酒吧,叫“小房子”,這兩個酒吧分別是成都畫家和成都文人經(jīng)常聚會的地方。這兩撥人又經(jīng)常因為活動匯聚在窄巷子的大酒吧“白夜”里。這個晚上,因為一同的朋友大多是畫家,所以我們?nèi)チ恕皬浂伞薄?/p>
我平時去“小房子”比較多,特別是有外地文人朋友來蓉,我經(jīng)常會帶他們到這個讓人放松的小酒吧來,這里的室內(nèi)布置就是讓人可以東倒西歪的那種,長長的木桌木椅,椅子上扔著厚厚的手工織布的大墊子,墻上貼滿了五花八門的海報和便條。小房子的老板叫杜姐,江湖人稱“詩歌的表姐”,為人親切溫柔,很受大家歡迎。杜姐喜歡民族風(fēng)的寬袍闊袖的打扮,棉麻質(zhì)地,灰綠暗紅的色調(diào),衣擺裙裾有各種繡花,艷碩的藏式首飾。她特別愛戴一條小銅鑼樣式的項鏈,我對她說,每次見,就想拿根木槌敲響它,當(dāng)……
“小房子”店如其名,不大,一百多平方米,分隔成三個區(qū)域,吧臺之外,盡是木桌木椅,上面堆著大紅大綠的土布軟墊;墻上是各種海報各種涂鴉各種留言各種紙片,胡天野地的。門口纏繞著藤蔓植物,掠過枝條歪頭一看,窗欞低至膝蓋的店內(nèi)已經(jīng)坐了幾個熟人,于是不走門,一抬腿就從窗戶進(jìn)去了。杜姐笑瞇瞇地過來招呼,來啦?喝啥子?還是花毛峰哇?給你們端點新鮮花生哈,好吃。
進(jìn)出“小房子”不走門的不光是熟客,杜姐就住在酒吧后面的小區(qū)里,晚上打烊后,鎖了前門,從后面的窗戶鉆出去,就回家了。
“小房子”在瑞升廣場由南至北方向的右手中間位置。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開張的,但漸漸地,這里就成了成都文化圈的一個重要據(jù)點,各路牛鬼蛇神紛紛落腳于此。
就常客來說,“小房子”的吸引力在于,到了這里就不用換場轉(zhuǎn)臺了。下午開始喝茶,到了晚飯時間,喊吧臺小妹把附近幾家實惠館子的菜單拿過來,點幾樣家常川菜;或者干脆就不看菜單,反正回鍋肉、水煮牛肉、魚香肉絲、青椒土豆絲、熗蓮白之類肯定是有的。過一會兒,餐館小弟娃提著食盒過來,一盤一盤往外端,碗筷勺也一應(yīng)俱全;等吃完了,小弟娃又十分機(jī)靈地出現(xiàn),一盤一盤地往回收。吃的過程中,杜姐有時候會踱過來:哦,又吃回鍋肉??? 他們的回鍋肉是好吃哈。
“小房子”是個迷幻之地,到這里人就會有點發(fā)癲。每個人身上其實都有一些神經(jīng)兮兮的東西,在其他地方都能穩(wěn)住,但一到這里就被刺激出來了。神經(jīng)兮兮跟神經(jīng)兮兮彼此碰撞,就發(fā)生了化學(xué)反應(yīng)。小房子里面的對話是非常歡樂的,前言不搭后語,上氣不接下氣,天一腳地一腳,栽一頭沖一頭,各說各話,交流融洽。我一個女友過了幾年突然省悟:真不能去小房子混了,本來是一個單身女文青,想到小房子去整點邂逅,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單身女神經(jīng)病了。
我記得那個暴雨的深夜,在“彌渡”的屋檐下,看著對面“小房子”的燈光中晃動著不甚清晰的人影,我猜,那里面一定有好些熟人。
那是深夜兩點的玉林。
俱往矣。杜姐后來把“小房子”抵了出去,我也就沒怎么去過那里了。既然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那也就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