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沙岸
蠻牯子暴烈,誰也別想安穩(wěn)地坐在它背上,雖然它的背是那么平整寬厚。我歡喜騎在牛背上,隨著牛的步履,身體一顛一顛。有時候,尿脹起來,也想如胯下的牛,邊走邊讓尿水在地上彎彎曲曲滴瀝出一條蛇的陰影,那該是多么快意啊。在酷夏的烈日里,這心思會立馬隱匿進(jìn)塵埃里。而一絲掃地風(fēng)吹過來,它又像剛蛻下的蛇皮一樣飄蕩起來,懸浮在路上,只有我和胯下的牛才能看清。
那個早晨,太陽剛爬上榨油坊旁的橡樹梢,蠻牯子悶頭沖出牛欄,躬身幾跳,眨眼間躍出村外,跑過田間,奔上山嶺,倏爾消遁。四個后生罵罵咧咧從牛欄里魚貫而出,有人手上攥著盤成套的麻繩。
彪悍的蠻牯子第一次逃脫了牛圈穿鼻。
然而一個多月后,幾番掙扎,蠻牯子還是被捆住四肢放倒在地。四五個后生合力,終于把一個榆木圈插進(jìn)了它稚嫩的鼻子,系上半截麻繩,拴住它冥頑不化的靈魂。待它半歲,在一片傾斜的湖灘沙地上,村里的老把式為它套上牛軛纜繩,一聲“哦——起”,正式開教犁地。平坦而有些坡度的沙地上,鋪開大片深淺不一新翻出來的泥沙,一行行,如扭動的蟒蛇。蠻牯子雖難駕馭,但蠻力十足,從此開啟了自己的耕牛生涯。
退水后的洞庭湖平整而空曠。成百上千的牛散布于翻滾的草浪之中,也靜也動,也臥也立,或行或馳,或獨或群。蠻牯子領(lǐng)土意識奇強(qiáng),似乎不怎么吃草,總是在自己村的牛群周邊游弋,一旦有陌生牛接近,立即四蹄生風(fēng),沖過去驅(qū)離。
太陽滑向西天時,牛群踏上回程。蠻牯子忽左忽右走在隊伍后邊。突然一頭發(fā)情的沙牛(母牛)發(fā)出牛犢般的哞哞聲,向不遠(yuǎn)處另一群牛奔過去,而那邊,一頭健壯的牯牛正迎面突來。蠻牯子即刻發(fā)動,轉(zhuǎn)眼間攔在了這一對眾目睽睽之下將要公然結(jié)合的兩牛之間。不到兩歲的蠻牯子身板相對矮小,在雙方一次次牛角的撞擊下逐漸不支,四蹄如踩死了剎車的四個輪子,在草地上劃出深深的幾道溝轍,翻起的泥土在深綠的湖草中閃著刺眼的黑光。猛然間,蠻牯子頭一偏,撤出對抗,但并沒有落荒而逃,只是身子跳到了一邊。正奮力沖撞的對方猝不及防,前腳一個趔趄跪倒在地。蠻牯子瞅準(zhǔn)時機(jī),低下頭,讓翹起的牛角尖對準(zhǔn)前面的牛肚子刺去。倘若不是在滑行,蠻牯子銳利的牛角絕不至于刺入對方的后腿,只怕是要開膛破肚了。
一戰(zhàn)定乾坤的蠻牯子頸脖渾圓,通身牛毛如洗,尤其四肢肌腱若弓,隨時預(yù)備彈射的架勢,令其他公牛望而卻步。
耕作中的蠻牯子也是威猛的。哪怕最板結(jié)的山地,蠻牯子也可以迅速犁開。泥爛水深的老秧田,只有它才能犁、耙、軋、平,在飛濺的泥水中,轟轟隆隆,一條龍一氣呵成。而跟在它后面操持的人,也只能是那兩三個身強(qiáng)力壯的老把式。這不僅是因為他們體力上能駕馭蠻牯子,主要還是摸準(zhǔn)了它的脾性:沒吃飽不干活,抽打不干活,不想干了也不干。
冇辦法,蠻牯子就是這樣。
經(jīng)年累月,人和牛,都老了。蠻牯子頸部曾經(jīng)流暢的線條不再,一層層的痂結(jié)了掉,掉了結(jié),拱起一道麻石般光禿禿的高坎,牛軛可以妥妥地安放在那里,似嵌進(jìn)了量身定做的模子里。
出去打工的人越來越多,一些田地開始荒蕪。全村十多個屋場,只剩下蠻牯子和另外兩頭老牛。眾多的耕牛被一些牛販子買走,多半大卸八塊掛吊在市場的木架上,一條條一縷縷凌遲一般被人買去。
有外出打工的人引來一位張老板,廉價從農(nóng)戶手中租下他們的田地、山岡,挖魚塘,種糯谷與瓜果,養(yǎng)黑山羊,辦起農(nóng)家樂。張老板還運來一些犁田耙地機(jī)械,做完自己田地里的功夫后,借給沒有耕牛的人家使用,只收取油錢。
蠻牯子閑得發(fā)慌,性情倒是變得溫順,仿佛明白眼下可能隨時淪為刀下鬼盤中餐的處境。
父母親過世以后我進(jìn)了城,離開之前,我將蠻牯子交給老實巴交的堂哥,他是屋場里僅剩的兩三戶依然在耕種田地的人家,除了自家責(zé)任田,他還另外借種了別人家三畝水田。他問將蠻牯子給他要多少錢,我說不要錢,只是拜托他養(yǎng)著,一直到老死,埋了就好。埋了?堂哥低頭擺弄著手里的牛绹。我知道他恐怕不情愿,因為即使是老死的牛,也是要食其肉熬其骨的。蠻牯子辛苦一世,我不想它死后還要被敲骨吸髓。我說:等它老到不能幫你下地做事了,我每個月給你出養(yǎng)它的勞務(wù)費。堂哥仰起臉來:那多不好意思。堂哥褐色的臉?biāo)沙谙聛恚瑖@了一口氣:全村只剩蠻牯子一頭耕牛了。放心吧,我會好好養(yǎng)它。
說話時,蠻牯子默默地看著我,一動不動。
仲秋,水退到遙遠(yuǎn)的湖心。湖床裸露在艷陽和雨水中,十天半月即呈現(xiàn)出一派遼闊的新綠,在陽光普照下嬌嫩而溫軟,仿如春日。
蠻牯子下得湖來,先要在壯闊的湖灘放肆奔騰一番,沒有明確的方向。干嗎要有方向?方圓八百里都是它的家。想吃,遍地是碧翠得發(fā)藍(lán)的湖草,遠(yuǎn)遠(yuǎn)鋪展到目力難及的地方。想喝,湖心的水流,連通江湖河海,源源不絕。吃飽了,蠻牯子隨地一躺,半抬著頭,默默反芻,慵懶散淡。一只八哥站在它背上跳了兩下,又跳了兩下,遲遲不肯飛走。云雀在高遠(yuǎn)的空中呼哨幾聲,卻連影子也沒有,恍若幻覺,又仿佛許久前的回響。
湖的深處,褐色的湖泥被秋陽曬出一層薄薄的油脂,有一方稍高的墩地,稀稀拉拉長著些牛羊不吃的苦草。堂哥為蠻牯子套上纜繩,戴上牛軛,要把這二十多畝高地犁出來,種油菜。村里的耕地已經(jīng)少得可憐,大家拿著租金去鎮(zhèn)上買糧吃。堂哥覺得種田人買糧吃丟臉,還在耕種著自己的田地。他放牛時早瞄好了這塊墩地,離岸遠(yuǎn),不積水,也沒有什么雜草,更無須下肥料。犁過后讓太陽曬幾天,耙兩三個來回,撒下種子便萬事大吉。
蠻牯子有了用武之地,很是努力,有點老當(dāng)益壯的味道。一個時辰的來來去去,已犁完了一畝多地。堂哥牽它走下高地,來到水邊。蠻牯子望了望中流航道上駛過的挖沙船,晃晃腦袋,低頭喝水。堂哥一板一眼地教導(dǎo)蠻牯子:你想喝水,千萬不要往那些草里走,盡是爛泥,深不見底,陷進(jìn)去了出不來的。蠻牯子豎起耳朵,腦殼朝下點了點,像是聽懂了。
端午節(jié),我回老家,堂哥格外開心。他說搭幫有蠻牯子,去年在湖里種的油菜收了近萬斤,還是租張老板的卡車?yán)丶业摹PU牯子見到我,停了咀嚼,扇扇耳朵,讓我摸它的腦殼,很受用的樣子。
蠻牯子是一直記得我的,也許經(jīng)常思念。我心里突然一陣酸楚。
湖洲上種油菜與放牧被禁止了,堂哥少了一筆釘實梆硬的收入,蠻牯子則失去了它的天堂。
再沒有多少農(nóng)活需要蠻牯子出力,蠻牯子的脊背不再寬厚,鬃毛日漸稀落,冬天里看得見它毛皮下排骨歷歷。堂哥在牛绹上又接了一卷長長的麻繩,將蠻牯子系在湖岸荒山的灌木上,任它去啃食牛绹所及范圍內(nèi)的茅草。
吹著洞庭湖夾著腥味的長風(fēng),蠻牯子開始煩躁不安。晚上頻繁翻欄脫出,白天經(jīng)常掙脫牛绹,甚或是把系绹的灌木或小樹連根拔起,向洞庭湖飛奔。
湖灘上覆蓋了野蠻的青草,在秋風(fēng)勁拂下兇猛鼓蕩,似深綠的綢緞??臻煹亩赐ズ]有一個人影,見不到一只牛羊,連牛糞也溺死在水里,尸骨無存。
一個天上掛著白太陽的冬日早晨,堂哥站在空蕩蕩的牛欄門口嘆氣:唉,它又跑出去了。
我接堂哥電話趕來,已近黃昏。
堂哥曾經(jīng)種油菜的湖洲墩地里,牛蹄印與人的足跡,混亂交疊,密密匝匝。牛绹半掛在一叢枯草上,一頭的榆木牛圈傾向地面。豆腐腦樣晃蕩的稀泥眼看就要漫向蠻牯子凸起的脊背,蠻牯子沖著碩大的長河落日竭盡全力昂著頭。一定是有人拉住牛绹驅(qū)趕蠻牯子,發(fā)生了互不退讓的紛爭。聽到我的叫喊,它艱難地轉(zhuǎn)過來看著我,被扯掉牛圈的鼻子仍流著血。
冇得救了。堂哥搖搖頭嘟囔一聲。然而堂哥依然麻利地把兩根麻繩絞到一起,結(jié)個套。屋場里同來的一個后生將繩套朝著蠻牯子使勁甩過去。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不知甩了多少次,終于套住蠻牯子的角。半個時辰過去,蠻牯子才被拉動不到一米。再拉,蠻牯子竟側(cè)起頭,讓泥水浸染的麻繩滑出了直挺的牛角。一串人頓時倒退數(shù)步跌倒在泥地里。
蠻牯子瞥一眼高地上躁動的人類,頭慢慢轉(zhuǎn)向湖心。這一刻我仿佛看到,它的四肢正在泥漿的深處蹬動,催動它奔向滿天的絢爛霞霓。
晚上,在堂哥家的老式雕花床上,我被一個噩夢反復(fù)糾纏著。被湖水驅(qū)逐上岸的老鼠從密不透風(fēng)的湖草中席卷而出,把屎尿拉在我的臉上,暴雨般蜂擁踏過我的軀體,揚長而去,最終,都餓死在長途跋涉的路上,鼠尸堆積如山。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們扛了更多的門扇木板再次來到湖邊。人們看到,一團(tuán)廣漠的霧氣中,前一日被踐踏過的草棵,已從地面爬起,斜斜地立著。不遠(yuǎn)處,沼澤平靜無痕,仿佛一切過往,都未曾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