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遠剛
一
苧麻有宿根,無須栽種。成熟的苧麻一人多高,拇指粗細,葉子三分像桑。苧麻重頭戲在收,一年兩季,頭麻和二麻。雖是只收不種,頭遍二遍的麻草要鋤,不但要鋤,還要精鋤。父親說:“鋤頭底下有黃金?!?/p>
年后天氣好,東風瘦馬,殘雪比馬還要跑得快。凍土從下往上開化,表面一層硬殼,內里松軟得像一塊酥,一鍬裁下去,“撲哧”一身。春耕還沒有開始,最勤快的人家也沒到田里望一眼。這時,鐵匠店開門點火,初春的山野彌散著濕煤燃燒的氣味。晝長,人易餓,麻地開始出麻頭。麻頭肥嫩,是純正的草原綠,讓人不忍加害。趕在清明之前要鋤頭麻草,清明之后鋤頭就進不去了。
見到春分,麻開始貪條子,躥得很快,到了夏至,頭麻可以上手剝了。這時候,水田里秧事完結,暫無他事,出現(xiàn)的空當,正好剝頭麻。剝麻一般在一天中的這樣兩個時段:下午三四點到天黑前好一大會兒,另一個時段是從天麻麻亮到太陽出山管事。
剝麻徒手,左右配合,右為主手:彎下腰,在離地一尺左右的地方將麻稈往懷里一折,順勢往前一送,麻皮裂成兩片,右手食指一摳,往后一帶,左手一撕,再一勾一帶,兩片麻上手,右手往左手一交,暫由左手集中保管,一棵麻剝皮成功,直一下腰。地上戳著半截麻樁,躺著一根長長的麻秸。
剝麻不是重體力,只是費腰,麻農到老,大都腰肌勞損,在村道上邊走邊捶腰眼。除了腰,就是手指。左手不是太費,右手食指的一勾一帶,最是吃勁。長期剝麻的人,右手食指都格外粗壯有力,像鋼鉤一樣,這一異常,也是丘陵剝麻人的一個標志。
左手的麻片越積越多,滿把叫作“一手麻”。成人三手麻扎一個麻頭。父親手大,母親和姐姐手小,三人搭班合伙,父親要快,姐姐要趕,母親居中就好。三手麻都交到父親手中,父親拎著麻尾,兜頭一綰,抽一片麻在頸部一扎,往地上一扔,一個人偶一樣的麻頭就成了。
二
晚上剝回的麻頭挑進村子,扔到澗灣里泡著,早上剝回的麻頭自帶露水,現(xiàn)剝現(xiàn)刮,不用泡。
吃過早飯,已經(jīng)不早,在門口樹蔭下,一條長板凳配兩只二號板凳,長板凳兩端各放開一個麻頭,父母對坐,開始刮麻。母親坐下就刮,草綠色的麻皮翻飛,去皮后牙黃色的麻肉交到左手,左手滿了,一擰一窩,放到板凳中間。父親不慌不忙。他先把收音機打開,吱吱地調臺,調到中意后,才坐下來開始刮麻。
父親打花(磨蹭),母親并不說,她知道,男人一上手,她是趕不上的。等父母同時刮麻的時候,樹上的蟬就忘記了鳴叫,腳下的一條石澗也安靜下來,只聽見麻刀和麻筒撞擊的聲音,叮叮當當,合鐃鈸一樣,回響在山坳里。
刮麻的工具是麻刀和刀筒。麻刀是在一個冬瓜形的短小木柄上裝一塊矩形黑鐵片,長五厘米,寬兩厘米,厚一毫米,刀面略呈弧形,刃厚,或說無刃。刀筒套在右手大拇指上,是一個五厘米高、一厘米厚的瑪鐵圓筒。刮麻時,刀在下筒在上,麻片夾在中間,刀筒配合。具體的步驟是:伸左手捏住一片麻根部,皮朝上肉在下,刀在右手,右手大拇指一翹,虎口一張,帶動刀和筒張開,于離麻皮根部二十厘米的地方,用刀和筒將麻片叼住,夾緊,略微翻腕,刀口稍稍上揚,用力順手往右一拉,皮飛肉現(xiàn),皮是皮麻是麻,干干凈凈。再掉過頭,刮掉另一端。父親手大刀沉,一次叼三片在手,一拖三,母親兩片,姐姐只能刮一片。
晴好的日子,只一個太陽,麻就能晾干。麻晾在一根根粗大的草繩上,草繩兩頭固定在地上,中間用木叉撐起來。傍晚,在影子斜長的曬場上收扎,一仔歸一仔,長度相同的歸一仔。賣麻的時候,根據(jù)色澤和長度分級,色澤越亮,長度越長,等級越高,價也最高。同一塊麻地長的麻,長度幾乎一樣,倒是無須勞神去分。
負責“扎曬”的一般是父親。這時,母親帶著姐姐扛著麻稈,迎著暮色,又下地去了。
除了“扎曬”,父親還要負責砍麻樁。父親揮動長柄大彎刀,那刀橫著掃,一掃一大片,像是蒙古人在草原上打草。
二麻過夏,秋天結籽,又有麻蠶吃麻葉,產量不比頭麻。剝、刮、曬、收的程序是一樣的,不一樣的地方有三:一是剝二麻已是老秋天氣,風冷,早晚要穿打糙的舊襖;二是二麻不需要砍樁,麻樁在冬天的雨雪里自己爛掉;三是二麻后要挑麻土壓樁護根才能過冬。
三
山中多樹,山里不缺好木匠。木匠分粗細,做全堂家具的叫細木,架屋割材的叫圓木。不叫“粗木”,“粗”字不好聽,叫“圓木”。能做細木就能做圓木,能做圓木的不一定能做細木。只做圓木的,常常是那些學藝不精的木匠,把“吃師父摑溜子”的笑話背在身上背一生。我?guī)煼锻瑢W俊生的父親就是“圓木”,他在鄉(xiāng)農具廠工作,靠著一把小斧頭,培養(yǎng)出三個老中專生,也是一方佳話。
八仙桌是木器江湖中的首領,結結實實,渾身不用一根釘,方正而有穩(wěn)定性,有點反幾何。在木匠這一行里摸爬滾打,能打一張上好的八仙桌,是一個好木匠的標志。說起自己的手藝,木匠一般不會自吹自擂,往往會說得很含蓄:誰誰家的八仙桌是我打的,你可以去看看。又幽幽地補一句:從十層樓上摔下來,你看有沒有事。
皖中丘陵人家,八仙桌傳代,講究“槐(懷)中抱梓(子),四時有榆(余)”,即槐樹邊,梓樹堂,四條榆樹腿。
八仙桌擺正堂,享有尊位。生產隊時,按戶頭分東西,算不算一戶人家,不憑人多,不憑嘴說,要看你家里有沒有一張八仙桌。有,一人也算一戶。遇到紅白喜事,全村的八仙桌相互拆借,不能不借,本村不夠,還要上鄰村去借。八仙桌上分席次,上橫坐尊者長者,一席二席坐貴客嬌客,和使壺的“酒司令”坐一條凳子,叫“叨陪末席”。廳堂里擺了不止一張八仙桌,要分主席、次席、余席。席上若是湊不齊八位,倘或只有六位,要忌諱坐成“烏龜席”,有年輕人不懂,就那樣坐了,會有長者上來提醒:“坐爬得了!”
四
鐵頭木柄,是一種合作,知長論短,然而木柄終究難脫指使的嫌疑。
鐵木的代表,要數(shù)一張犁了。一張木犁的組件有:榆木犁弓、檀木犁梢、櫸木犁底,雪亮的犁尖和失聰?shù)睦缍?。幾大組件到位,一張犁就有了行動的自由,也有了在大地上作畫的沖動。牛在前頭走,泥向左手翻,一塊塊泥筒,一道道繩紋,帶著漿,起著旋,耳畔似有父輩的喝牛聲回響在山坳。
伴手的小件農具,大多為鐵木器。鐮、鋤、鏟、锨、鎬、叉。常見有一種半月鋤,叫“荷鋤”,“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鋤者,助也。一把好鋤,有這樣兩項標準:一是吃土不沾土;二是鋤柄非筆直而是帶一點向下的“肚子”,使起來趁手省力。鋤是手的延長,時間久了,鋤手合二為一,物我一體,“以神遇而不以目視”,這是鋤禾的上境。
齒類鐵木,分四齒和二齒,沒有三齒也沒有五齒。四齒曰耙,二齒叫抓。剛出鐵匠店的四齒耙和二齒抓,齒尖都是方形的,像年輕人的門牙。擊壤叩石,累月經(jīng)年,就不同程度地“戰(zhàn)損”,有的豁了口,有的卷了刃,有的尖了嘴。
春頭上,秦記鐵匠店動火,連夜趕工,火星飛濺,仿佛天明就要起義似的。地上擺著的都是各家送來待修的鐵家伙,腦門上用粉筆號著字,“世主”“自仁”“榮壽”“華道”“遠新”。
鏟子是最小型的鐵木器,小到可以放進竹籃里或是藏進袖筒里??蓜e聯(lián)想到鍋鏟,它完全不同于鍋鏟。它由兩個部分組合而成,鐵質的三角形鏟頭,T 形木質手柄,柄長約莫二十厘米。鏟子用于那些精細的耕作,除草或是栽插,取蹲姿,常用于菜園子或高稈密植作物的間隙,也適合那些太小或太老、拿不動鋤頭的家庭成員。鐵吃土,土也磨鐵,可終究是土吃了鐵,和吃了它的主人一樣?!翱v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p>
丘陵易旱,盛水運水的木盆和木桶,數(shù)量上比別處要多,用起來也傷??购档臅r候,家中勞力要人手一擔桶,這也是別處做不到的。早先有專門的箍桶匠,我記事時就沒有了,木桶全部交給了木匠。
木盆木桶都用鐵箍,鐵箍從鐵匠店買現(xiàn)成的,板與板拼接用竹釘。常常,盆散了,桶碎了,板也不知去向,只剩下鐵箍。桶箍可以用來推圈。放學路上,一個人推一個圈,一隊孩子,走在高高的大埂上。
我曾有一只乒乓球拍,是用舊糞桶板自做的,桶板有弧形,瓦一樣的不平,接發(fā)球總是跑偏,小伙伴們笑我“臭球”。
五
山里有一種鳥叫“漁郎”,不鳴,善捕。父親有一張搭網(wǎng),棉網(wǎng)線,網(wǎng)眼密,用豬血煮過,濾水極快。
這里山多水少,魚不上斤,蝦不足兩,山中捕魚,空勞身心。好在父親有一張好網(wǎng)。他的網(wǎng),削桐作浮,熬鉛為墜,兩支長竿,竿底裝“木腳”,竿中有擋水的橡皮圈。父親身背魚簍,站在埂上,將那一對“木腳”頂在大腿正面,身子弓起,用力一甩。“唰”的一聲,網(wǎng)撇出去,撒得很滿。待網(wǎng)落實,肩扛竹篙,抖動,向中間,再慢慢起網(wǎng)。網(wǎng)口出水要慢,慢,魚不驚。有時,網(wǎng)繩繃得筆直,竹竿壓得彎彎,我以為一定是有“大貨”了。父親卻很淡定,知道那不是大魚,他手上有分寸,一定是網(wǎng)到了石頭,或是網(wǎng)底掛住了水中的木樁。
“撈魚摸蝦,失誤莊稼?!备赣H不顧這樣的教訓,打魚令他快樂。起網(wǎng)時,他常常念唱:“十網(wǎng)打魚九網(wǎng)空啊,打到一網(wǎng)就成功哎?!弊脏说臉幼?,有點像《水滸》中的阮小七。每一網(wǎng)都滿懷希望,窮日子里,快樂和希望,是比鮮魚活蝦要強上百倍的東西。
父親一直想要而又一直沒有的,是一把鳥銃。我堂叔有一把,油桃木柄,烏黑的槍管,紫銅的雞頭,黃牛角的藥盒。堂叔的槍倒不外借。父親服過兵役,戴過船形帽,用過俄制莫辛納甘,那可是“二戰(zhàn)”名槍,他見不得堂叔寶貝自己的槍。
冬天日暮,我跟堂叔進竹園打鳥,鳥宿在竹園中間的一棵大樸樹上。堂叔持槍在前,槍口朝上,我躡手躡腳地跟在后面。到了大樹跟前,他示意我后退,舉起槍,一扣扳機,“轟”的一聲,堂叔面前騰起一團火球。一樹的鳥像樹葉一樣朝天上飛去,半天,一根鳥毛也沒有落地。
堂叔獵獲的最大動物是一頭獐。那是一頭棕黃色的獐子,閃著恐懼的眼神,偶蹄,穿著精巧的“皮鞋”。它被堂叔用一根繩子拴在院中的芭蕉樹下面。蕉葉覆鹿,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