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玲
(華東政法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1620)
中國歷史上的大型水利工程建設,多會面臨工效不高的困擾。(1)戴維·艾倫·佩茲著、姜智芹譯:《工程國家:民國時期(1927—1937)的淮河治理及國家建設》,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20頁。1949年后的水利工程建設依然如此。為了破解困局,1950年時任水利部部長傅作義提出工具改革與工資規(guī)范兩項策略(2)傅作義:《一九五〇年全國水利會議開幕詞》(1950年11月23日),《當代中國的水利事業(yè)》編輯部:《歷次全國水利會議報告文件(1949—1957)》,1987年印,第38頁。,在客觀條件制約下,這些策略未能奏效。為此,傅作義又將希望寄托在勞動模范工作方法的推廣上。(3)傅作義:《一九五二年全國水利會議開幕詞》(1952年6月2日),《當代中國的水利事業(yè)》編輯部:《歷次全國水利會議報告文件(1949—1957)》,第115頁。早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生產(chǎn)線上的革命”就是中共領導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重要方式(4)林超超:《生產(chǎn)線上的革命——20世紀50年代上海工業(yè)企業(yè)的勞動競賽》,《開放時代》2013年第1期。,并在1949年后的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得以延續(xù)。(5)賀蕭:《記憶的性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劉亞娟:《國家與都市之間:上海勞模形象建構與流變的個案研究(1949—1963)》,《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5期。在傅作義倡議前,各水利工地已經(jīng)普遍開展了以競賽為主要形式的勞動政治。(6)《一九五〇年淮河復堤疏浚冬春修工作總結報告》(1950年6月20日),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1-4。工效困局的延續(xù)表明,水利工地的勞動政治效果并不明顯。何以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既往研究大多未曾涉及,這些討論多集中于闡釋勞動政治在一般意義上的示范效應(7)參見劉彥文:《工地社會:引洮上山水利工程的革命、集體主義與現(xiàn)代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246—256頁;劉英杰:《河南省武陟縣黃河治理研究(1949—1956)》,河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9年,第40—43頁;陳向科等:《1952—1953年整修南洞庭工程中的勞動競賽》,《湖南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王倉倉:《20世紀50年代治淮模范宣傳考察》,《當代中國史研究》2021年第3期。,未顧及水利工地的特殊性。
相較于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環(huán)境,水利工地有著顯見的特殊性。如果用“工地社會”(8)劉彥文:《工地社會:引洮上山水利工程的革命、集體主義與現(xiàn)代化》,第12—13頁。的概念指稱水利工地,施工地點和人員的不斷變化賦予了這個社會典型的流動性。而以勞動競賽和勞模塑造為核心的勞動政治之所以能發(fā)揮示范效應,必須仰賴勞動場景的固定與持續(xù),否則其效應就會大打折扣。因此,討論水利工地的勞動政治,必須關照工地勞動場景的流動性。本文即以1950年代初期治淮工地上的勞動競賽為中心,揭示社會的流動對工地勞動政治實施過程與效果的影響。
1950年啟動的淮河治理,始于同年發(fā)生的淮河水災,并因此被賦予了救災與治水的雙重功能。政務院發(fā)布的治淮決定明確要求治淮要以工賑的方式與救災結合起來,并制訂了預撥工程糧款的計劃。(9)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關于治理淮河的決定》(1950年10月14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第428—429頁。依此安排,治淮工程因為與災民生活直接相關,應該不會出現(xiàn)傅作義所慮的工效問題。
事實并非如此。受抗美援朝戰(zhàn)爭爆發(fā)的影響,治淮未及全面展開經(jīng)費即遭縮減。1950年10月底,河南省治淮指揮部收到了經(jīng)費縮減的通知,遂將原定的以工代賑方案調(diào)整為資征工、半義工、全義工三種方式。(10)《河南省治淮工作大事記(草稿)》(1950年10月—12月),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1-23。1951年1月,水利部擬定的年度建設計劃,也要求各地“撙節(jié)”使用有限的建設經(jīng)費。(11)中央人民政府水利部:《關于水利工作一九五〇年的總結和一九五一年的方針與任務》(1951年1月12日),《當代中國的水利事業(yè)》編輯部:《歷次全國水利會議報告文件(1949—1957)》,第94頁。
經(jīng)費縮減直接影響了淮委對工賑的態(tài)度。1950年11月召開的淮委全委會盡管仍在堅持以工代賑,明確要求各地根據(jù)群眾生活和國家財政困難兩相照顧的精神,將糧款盡量用在工程上,以實現(xiàn)有限經(jīng)費多做工程的目的。(12)《治淮委員會第一次全體委員會議決議》(1950年11月12日),治淮委員會、治淮匯刊編輯委員會編:《治淮匯刊》第1輯,治淮委員會辦公廳1951年印,第6—7頁。如何以有限的經(jīng)費多做工程?各地的普遍做法是下調(diào)工價。如在災情較重的皖北地區(qū),工價普遍“未能達到各地原來的愿望”。(13)皖北治淮指揮部:《關于目前工作的指示》(1950年12月20日),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1-30。時任淮委副主任的曾希圣直言,治淮工價較原計劃有所減少。(14)曾希圣:《在皖北第二次治淮會議上的總結發(fā)言》(1950年12月6日),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1-30。
工價下調(diào)的直接后果是民工的勞動所得難以維持正常的工地生活。1950年宿縣專區(qū)民工就因為做工不夠吃不得不向工地預借工糧(15)《宿專就民工存在春耕生產(chǎn)的思想顧慮和工資排水等問題再電淮委請示》,《治淮通訊》1951年第7期,第4頁。,同期的濉河工地也存在民工“做不夠吃”的現(xiàn)象。(16)治淮委員會:《一九五〇—一九五一年治淮工程春冬修報告》(1951年4月),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1-4。次年春修中,宿縣專區(qū)核定的民工日最低消耗為5.42斤糧食,但專區(qū)下轄泗洪縣歸仁大隊的工價卻只有每方土2斤糧食,而勞力較強民工的日工效也僅為2.59方土,折合5.18斤糧食(17)《泗洪歸仁大隊的訂計劃運動》,《治淮通訊》1951年第9期,第15頁。,以致民工每日所得無法滿足最低消耗。
工地生活的入不敷出直接影響了民工的治淮態(tài)度。在以工代賑的1950年,工價下調(diào)就引發(fā)了干群的不滿。(18)皖北治淮指揮部:《關于目前工作的指示》(1950年12月20日),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1-30。同年冬修中,阜南縣更有民工因為不滿工價集體逃走,潁上縣也發(fā)生了民工罷工事件。(19)《一九五〇年淮河復堤疏浚冬春修工作總結報告》(1950年6月20日),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1-4。1951年冬修時,工價下調(diào)所致的消極怠工現(xiàn)象更為普遍。亳縣、壽縣、永城都出現(xiàn)過民工集體逃跑的現(xiàn)象。(20)《亳、壽、永等縣民工雪后集體逃跑》,《治淮通訊》1951年第26期,第2頁。河南更有民工因為不夠吃“串聯(lián)”、上吊、砍掉手指請假回家。(21)治淮委員會:《基建保衛(wèi)工作情況報告》(1953年2月20日),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1-39。
民工治淮態(tài)度的消極無疑會影響工程實施。為了不使低工價影響工程實施,淮委以延長勞動時長和號召后方補貼的方式來應對。按照淮委的測算,民工日勞動量達到兩方土以上,勞動所得就能維持工地生活。(22)《向馬村民工們學習,爭取每日超過兩方土》,治淮委員會政治部編印:《治淮快報》1950年第1期,第7頁。為此,淮委向全體民工發(fā)出爭取日勞動量達到兩方土的號召,各工地響應號召的方式是延長勞動時長。如在1951年冬修中,河南板橋水庫工地就用這種方式解決民工不夠吃的問題。(23)《板橋水庫工資工作總結》(1952年6月),河南省檔案館藏,檔號:J122-1-87?;次瘜幽系淖龇ńo予了充分肯定,認為只要“不傷害民工健康”,勞動時長可以“一分鐘不停地‘提高再提高’”。(24)治淮委員會:《要求在不傷害民工健康的原則下,立即開展立功競賽運動!》,《治淮通訊》1951年第26期,第1頁。
延長勞動時長固然可以增加民工的日勞動所得,但也無形中增加了工地物資供應的負擔。在國家經(jīng)費投入有限的背景下,為了保障工地的物資供應,淮委只能號召地方進行補貼。1950年11月召開的首次淮委全委會,就明確指出地方實施的治淮配套工程由地方開支。(25)《治淮委員會第一次全體委員會議決議》(1950年11月12日),《治淮匯刊》第1輯,第7頁。不僅如此,工地民工的口糧缺口也多由地方補貼。如1952年春修中的阜南縣濛堤工程,民工口糧缺口就是由縣里籌糧補貼的。(26)阜南縣治淮總隊部:《阜南縣1952年春修工作總結報告》(1952年6月12日),阜南縣檔案館藏,檔號:J023-C-0012。這樣的做法,在各治淮工地都較為普遍,以致名為國家投資的治淮實由地方群眾負擔了大頭。(27)陳克天:《江蘇治水回憶錄》,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05頁。對此,時任水利部副部長李葆華亦坦言,治淮經(jīng)費的不足主要由地方補貼。(28)李葆華:《四年水利工作總結與今后方針任務》(1953年12月11日),《當代中國的水利事業(yè)》編輯部:《歷次全國水利會議報告文件(1949—1957)》,第141頁。
延長勞動時長與動員地方補貼顯示,淮委對低工價的負面效應相當關注。只是在經(jīng)費投入有限的條件下,淮委對工價的調(diào)整較為謹慎。典型如1952年河南省的工價上調(diào)計劃,就遭到了淮委的否定。(29)《山谷水庫工程各項工資及補助標準草案》(1952年),河南省檔案館藏,檔號:J122-1-105。淮委如此選擇概因在國家投入不變的背景下,工價上調(diào)只會加重地方負擔,進而影響他們的治淮積極性。在淮委看來,解決工價過低問題只能依靠國家加大經(jīng)費投入。為此,1953年5月,時任淮委主任的譚震林就與豫皖蘇三省負責人聯(lián)名向中央打報告,提請增加治淮經(jīng)費,這份報告未被中央認可。不僅如此,中央還要求水利部根據(jù)緊縮投資精神核減了治淮預算。(30)《中共中央復譚震林、曾希圣、吳芝圃、管文蔚同志關于淮河水利問題的報告》(1953年9月18日),治淮委員會、治淮匯刊編輯委員會編:《治淮匯刊》第3輯,治淮委員會辦公廳1953年印,第1頁。也就是說,增加經(jīng)費進而提升工價的路走不通。
既然工價因為預算限制無法提高,工效問題的解決只能另尋他途。也就是在此情形下,勞動政治成為淮委提高工效的寄望所在。在淮委看來,要做到任務的完成與民工的生活兩不誤,只能“靠政治工作來解決”(31)曾希圣:《在皖北第四次治淮會議上傳達中央治淮會議報告記錄整理》(1951年8月29日),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1-30。,最主要的方式就是普遍開展勞動競賽。
以強化管理的方式提升勞動效率,無論在漫長的中國治水歷史中,還是在中共領導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過程中,都不鮮見。民主革命時期,中共就曾運用勞動競賽和勞模塑造等手段,激發(fā)農(nóng)民的勞動熱情進而提升勞動效率。(32)馬克·賽爾登著,魏曉明、馮崇義譯:《革命中的中國:延安道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248—250頁。這種勞動政治因為注入了情感因素,較易獲得民工的認同,也更具實踐效果,故而在中共領導的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活動中被廣泛運用。治淮工地的勞動政治就是借鑒了這種經(jīng)驗。
早在1950年10月,水利部就倡議各工地以開展英模競賽的方式提高工效。(33)中央人民政府水利部:《關于冬修的指示》(1950年10月16日),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1-4。為響應此號召,皖北各工地在當年冬修中開展了形式各樣的奪旗競賽運動。(34)皖北治淮指揮部:《關于目前工作的指示》(1950年12月20日),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1-30。皖北的做法得到了淮委的認可。1951年春修時,淮委政治部也要求各地開展奪旗競賽,并將勞動效率明確為獲獎條件。(35)劉星:《治淮民工中的立功運動與紅旗競賽問題》,《治淮快報》1951年第2期,第3頁。隨之,提升工效既是各地開展競賽的訴求,也是競賽的主要評價標準。如當年春修中,潁上縣江口區(qū)治淮大隊鄒李村土工班在競賽中奪旗,憑借的就是每日8.2公方土的最高工效。(36)王泰春:《江口區(qū)治淮大隊訂立愛國公約開展紅旗競賽》,《治淮通訊》1951年第11期,第5頁。不過鄒李村土工班的情況并不普遍。在更廣的范圍內(nèi),民工多視競賽奪旗為“打氣、上油”(37)六安專區(qū)治淮指揮部工程處:《泗洪縣治淮總隊政治工作的檢查》,《治淮通訊》1951年第11期,第13頁。,因而缺少興趣。典型如1952年冬修中的泊崗引河工地,參與競賽民工最多時只占民工總數(shù)的47.5%,少時則只有25.6%。(38)泊崗引河工程指揮部五聯(lián)指揮所:《泊崗引河第一期工程全面工作總結》(1952年12月),鳳陽縣檔案館藏,檔號:水利局永久1952-6。這說明,淮委雖然對競賽寄望甚切,民工們卻普遍有所保留。
民工們的消極態(tài)度,顯然有礙淮委提升工效目標的實現(xiàn)。為此,淮委和各工地均以訴苦和算賬等方式激發(fā)民工的參賽熱情。如在1950年冬修中,霍邱縣周集大隊陳郢子中隊就以訴苦、追災根的方式,消除民工中流行的“給政府打堤”思想。(39)《陳郢子中隊值得學習,工程做得好,做得快,十八天節(jié)余大米萬余斤》,《治淮快報》1951年第4期,第7頁。次年春修中,潁上縣也在競賽開始前對民工進行了普遍的憶苦思甜教育,按照縣里的總結,民工們的思想認識在訴苦動員后得到了普遍提升。(40)彭慶旨:《怎樣開展民工中訴苦教育與立功運動》,《治淮通訊》1951年第7期,第8頁。
民工思想認識的轉變雖然有助于勞動競賽的開展,若要使競賽發(fā)揮其效,還要有適當?shù)母傎悆?nèi)容和組織形式。從各地的經(jīng)驗看,技術改進和勞動方法創(chuàng)新是競賽的主要內(nèi)容。如1950年河南冬修中的勞動競賽就不是“個人比英雄、比勞動”,而是重在技術和方法的創(chuàng)新。(41)朱傑源:《河南信陽專區(qū)冬修基本完成,指揮部開冬修工程總結會議》,《治淮快報》1951年第5期,第2頁。這也是淮委認可的競賽內(nèi)容。1951年4月淮委召開的第二次會議,就明確競賽評判標準是“合理化建議和技術工具的改進”。(42)曾希圣:《在治淮委員會第二次會議上的報告全文(初稿)》(1951年4月26日),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1-30。這說明無論在淮委還是地方的認識中,技術改進都是提升勞動效率的關鍵,并因此成為競賽的主要內(nèi)容。
勞動競賽之所以被視為提升效率的手段,很大原因在于競賽氛圍能夠激發(fā)參與者的勞動熱情。能否營造出這樣的氛圍,競賽的組織形式至為關鍵。各治淮工地普遍做法是奪旗與設擂。早在1950年春修時,皖北各地的勞動競賽就以“搶奪紅旗”為主要形式。(43)《一九五〇年淮河復堤疏浚冬春修工作總結報告》(1950年6月20日),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1-4。次年春修中,阜南縣的競賽也是以預領紅旗、插烏龜旗的方式展開的。按照該縣治淮總隊的總結,預領紅旗確實可以激發(fā)人們的勞動熱情,如該縣方集區(qū)楊橋鄉(xiāng)民工隊預領紅旗后,就創(chuàng)造出了每人日均5方土的工效紀錄。(44)阜南縣生救治淮總隊:《1951年春修初步總結》(1951年5月),阜南縣檔案館藏,檔號:J023-C-0010。阜南縣的做法雖然頗為見效,卻并非各地通行做法,更為常見的方式是保奪紅旗。如1951年山東濮縣的白堤修復工地,就是以保奪紅旗的方式開展勞動競賽的。具體做法是先將民工分組,各發(fā)一、二等紅旗兩面,再以村為單位進行保奪。這種方法頗為奏效,不愿因丟旗“丟人”的民工紛紛提高了勞動效率。(45)王尊軒:《濮縣修堤民工開展愛國主義競賽提高工作效率》,《人民水利》1951年第2期,第51頁。與阜南縣頒發(fā)烏龜旗的做法不同,濮縣更重視紅旗的正向激勵作用。
在中共的歷史經(jīng)驗中,無論思想動員還是奪旗競賽,都離不開積極分子的帶動。在各治淮工地上,黨團員普遍被視為當然的積極分子,成為勞動競賽的帶頭之人。前述濮縣工地勞動競賽成功開展的首條經(jīng)驗,就是黨團員的帶頭。(46)王尊軒:《濮縣修堤民工開展愛國主義競賽提高工作效率》,《人民水利》1951年第2期,第51頁。其他地方勞動競賽的開展,也與黨團員的帶頭有關。如1950年冬修中鳳陽縣長淮大隊的挑戰(zhàn)競賽,就是由團員發(fā)起的。(47)鳳陽縣長淮大隊部:《冬季治淮總結報告》(1951年1月29日),鳳陽縣檔案館藏,檔號:總類永久1951-37。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黨團員們的普遍帶頭并不意味著類似行為是其自愿為之。作為民工中的一員,多數(shù)黨團員對競賽的認識與普通民工相比,并無太大差異,他們之所以成為積極分子,多少都有身份帶來的政治壓力使然。典型如1950年冬修中,潁上縣城關區(qū)團員李正昌就是在被埋怨“是個團員還不帶頭”后,跑行挑土跌傷。(48)治淮委員會政治部民力動員處:《遇到困難,設法解決!吸取經(jīng)驗,糾正缺點!》(1950年12月24日),《治淮快報》1951年第2期,第6頁。泗洪縣官塘鄉(xiāng)團支書張德昌通宵抬土,也是源于同樣的壓力。(49)皖北治淮工作委員會:《皖北團在第一期治淮工程中的工作總結》(1951年7月30日),阜南縣檔案館藏,檔號:J008-C-0001。
無論是李正昌的跑行挑土還是張德昌的通宵抬土,都說明即使是黨團員,也很難在淮委要求的技術創(chuàng)新上提供示范,帶頭方式也多是體力比拼。由此導致不少黨團員因勞累過度受傷。1952年冬修中的三河閘工地上,競賽開始前江都總隊就有42人因過度勞累而吐血受傷,多數(shù)是帶頭的團員。(50)青年團安徽省治淮工委辦公室:《通報〈團三河閘工委關于江都總隊接連發(fā)生民工吐血現(xiàn)象的報告〉》(1952年12月10日),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2-145。黨團員的過度帶頭,不僅造成了自身的身體傷痛,也易遭致民工非議。1952年冬修中的鳳陽治淮工地上,宮集區(qū)民工就對黨團員的帶頭行為頗為不滿,抬土時有意在黨團員的筐里多加土,笑言“你們要做模范”,以致黨團員們陷入“不帶換熊,帶又討沒趣”的兩難之境。(51)鳳陽縣治淮總隊部:《11月23日至12月20日工作報告》(1952年12月24日),鳳陽縣檔案館藏,檔號:農(nóng)建科永久1952-3。
黨團員們的兩難,亦是競賽在治淮工地尷尬情形的反映。在國家經(jīng)費投入不足的前提下,于淮委和地方治淮組織者而言,競賽是激發(fā)民工勞動熱情、提高工效的主要手段。但工地的實踐顯示,勞動競賽雖然可以在一定范圍內(nèi)激發(fā)民工的勞動熱情,卻很難發(fā)揮普遍而又持續(xù)的動員之效。民工對黨團員帶頭的不滿與非議,顯示了拼體力的勞動競賽并非他們期望參與之事。這樣的效果,也有違淮委發(fā)起勞動競賽的初衷。
黨團員不惜體力帶頭彰顯了勞動競賽的實踐偏向,因為淮委倡議的競賽內(nèi)容是技術創(chuàng)新和方法改進,而非“簡單的過份強調(diào)帶頭抬土和盲目競賽”。(52)劉星:《皖北團在冬季治淮中的工作簡要總結及今春工作布置》(1951年2月17日),《治淮通訊》1951年第10期,第10頁。事實上,實踐中的勞動競賽不僅在形式上出現(xiàn)了體力比拼的偏向,在競賽動員過程中,淮委看重的精神力量也未能發(fā)揮預期作用,影響民工參賽熱情的始終是物質而非精神??梢哉f,勞動政治在治淮工地的實踐中發(fā)生了明顯的異變,這種異變主要源于工地勞動場景的特殊性。
淮委發(fā)起勞動競賽的初衷,是期望在相互比拼的競賽氛圍中激發(fā)民工的勞動熱情。就此而言,勞動競賽的實質是以精神彌補物質的不足,意在強調(diào)治淮勞動的政治性,建構民工的治淮認同,進而提高其勞動積極性。正因如此,競賽發(fā)起之初,淮委就不斷強調(diào)其政治性,要求各地以“建設新中國”的政治口號塑造民工對治淮的情感認同,激發(fā)他們的勞動熱情。(53)治淮委員會政治部:《關于十二月份皖北治淮工作情況簡報》(1951年1月10日),《治淮快報》1951年第3期,第4頁。這一設想在實踐中很難實現(xiàn)。在各工地的競賽動員中,訴苦和算賬的政治手段雖被反復運用,效力卻始終不及物質刺激。在民工看來,參加治淮就是“多挖方土多得糧”,是否得到紅旗并不重要。(54)滁專治淮指政:《臨淮一中隊怎樣領導民工》,《治淮通訊》1951年第8期,第7頁。民工們的反映表明,他們對政治動員并不認可,更為關注物質獎勵。
民工對物質獎勵的關注,也使實踐中的政治動員不得不轉移到物質層面。典型如1951年春修中,霍邱縣杜母中隊吳家印小組為提升勞動效率,在思想動員無效后安排勞模丁其蘭帶著水牛、犁耙等獎品到工地現(xiàn)身說法。丁其蘭的示范效應非常明顯,“民工們爭奪模范”的熱情瞬間而起。(55)王興業(yè):《吳家印小組創(chuàng)造六.三方土紀錄》(1951年4月28日),《治淮通訊》1951年第13期,第11頁。丁其蘭的到來之所以有此效果,并不在其模范身份的示范效應,而是攜獎現(xiàn)身說明獲勝者不僅有精神榮譽加身,更有實實在在的物質獎勵。亦因此,不少地方在動員伊始就很看重物質激勵。如懷遠縣在1951年治淮中,就將工程土方價作為競賽優(yōu)勝者的獎勵依據(jù);宿縣專區(qū)盡管認為懷遠的做法不夠“成熟”,也不得不承認獎勵“比紅旗競賽現(xiàn)實”,更能激發(fā)民工的參賽熱情,頗具“推廣的價值”。(56)宿縣專區(qū)治淮指揮部:《皖北宿縣專區(qū)一九五一年度治淮工程總結》,《治淮匯刊》第1輯,第312頁。
吳家印小組的轉變和宿縣專區(qū)對物質激勵的認可,表明實踐中的勞動競賽出現(xiàn)了明顯的物質化取向。如在1951年12月滁縣專區(qū)召開的首屆工農(nóng)勞模會議上,15名治淮模范的參賽動機都是“奪錦標、得獎品”。(57)滁縣地委:《滁縣專區(qū)1951年首屆工農(nóng)勞模會議總結》(1951年12月),鳳陽縣檔案館藏,檔號:縣委長期1951-4。為了實現(xiàn)物質激勵動員作用的最大化,各地都很關注獎品的發(fā)放時機。如在1953年冬修中,北淝河工程指揮所就強調(diào)應及時發(fā)放豬肉、毛巾等獎品;(58)《北淝河除澇工程一九五三年冬季工程增產(chǎn)節(jié)約總結》,《治淮匯刊》第3輯,第480頁。次年春修中,阜南縣治淮總隊也指出,民工上堤主要是為“掙大鍋、掙草帽子”,應及時發(fā)放獎品。(59)阜南縣治淮總隊部:《1954年春季治淮工作總結報告》(1954年6月20日),阜南縣水務局檔案室藏,檔號:1954-14-4。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各地都意識到,不能及時兌現(xiàn)的物質獎勵很難發(fā)揮激勵作用。
競賽動員的物質化取向雖然偏離了淮委發(fā)起競賽的初衷,但若借助有限的物質獎勵可以激發(fā)多數(shù)民工的勞動熱情,倒也符合淮委提高工效的目標訴求。對淮委而言,轉變民工的態(tài)度是目的,至于轉變的動力是物質還是精神倒在其次。就提高工效的目標而言,僅有勞動態(tài)度的轉變是不夠的,工效提升最終要通過具體的勞動來實現(xiàn),這就離不開適當?shù)母傎悆?nèi)容和組織。按照淮委的設想,勞動競賽應該主要聚焦技術創(chuàng)新和勞力組合優(yōu)化。在一般情況下,這樣的設想沒有問題。但在具體的治淮實踐中,淮委的設想很難實現(xiàn)。因為技術創(chuàng)新需要一定的文化認知作支撐,治淮民工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這就使真正意義上的技術創(chuàng)新很難實現(xiàn)。前述黨團員們不惜身體之痛帶頭,就是因為他們很難實現(xiàn)技術創(chuàng)新。
作為鄉(xiāng)村新精英的黨團員們在技術創(chuàng)新面前尚且如此,普通民工更可想見,以致實踐中的勞動競賽多以體力比拼而非技術創(chuàng)新為主。如六安民工認為“競賽就是拼體力”,因為“挑土是笨活無點子可想”。(60)六安專區(qū)治淮指揮部:《1952年治淮工程總結》(1953年1月),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1-87。類似的認識在各治淮工地都較為普遍。1953年春修中,阜南縣的勞動競賽也是“壓大筐代替了想點子找竅門”。(61)阜南縣治淮總隊部:《阜南縣1953年春季治淮工作總結報告》(1953年6月1日),阜南縣水務局檔案室藏,檔號:1953-1.1-9。這些聚焦體力比拼的競賽方式,雖然被淮委認定為實踐偏向,卻是民工的日常勞動情形。與之相應的是,競賽組織者推崇的技術創(chuàng)新,很難獲得民工的普遍認同。因為在他們的認識中,這些所謂的技術創(chuàng)新并無新奇之處。典型如1952年12月,泊崗引河工程指揮部根據(jù)淮委所定標準,認定了六項發(fā)明創(chuàng)造項目,螺旋式挖土法是其中之一。指揮部推廣這一挖土方法時,遭到了民工的質疑。(62)泊崗引河工程指揮部五聯(lián)指揮所:《泊崗引河第一期工程全面工作總結》(1952年12月),鳳陽縣檔案館藏,檔號:水利局永久1952-6。民工們認為這些所謂的創(chuàng)新,都是日常勞動中的通行做法,正因此很少有人將其作為技術創(chuàng)新經(jīng)驗予以總結。
從民工們的反映來看,他們對技術創(chuàng)新項目的質疑并非是對技術創(chuàng)新本身的否定,而是認為這些創(chuàng)新名不副實。這種情形在勞力組合的優(yōu)化中同樣存在。與技術創(chuàng)新相比,文化支撐要求較低的勞力組合優(yōu)化本應是競賽重點,但因在實踐中演變?yōu)樽兿嗟捏w力比拼,同樣難以獲得民工的認同。典型如1952年春修中,皖北懷遠縣的祝懷順小隊因為勞動效率高成為勞力組合優(yōu)化的模范。按照淮委的總結,祝懷順小隊的做法主要是合理組合不浪費勞力、改進方法節(jié)省人力和時間以及有計劃有制度地勞動等。(63)祝懷順小隊工作法總結小組:《治淮民工祝懷順小隊工作法總結》(1952年5月17日),治淮委員會、治淮匯刊編輯委員會編:《治淮匯刊》第2輯,治淮委員會辦公廳1952年印,第457—458頁。雖然淮委對祝懷順小隊的經(jīng)驗頗為認可,推廣祝懷順小隊經(jīng)驗的倡議卻未能獲得民工的響應,民工普遍認為祝懷順小隊的做法“稀松平?!?64)青年團靈璧治淮工委會:《四月份工作總結》(1952年5月12日),《治淮》1952年第3期,第19頁。,他們也“早就這樣干了”。(65)阜南縣治淮總隊部:《阜南縣1952年春修工作總結報告》(1952年6月12日),阜南縣檔案館藏,檔號:J023-C-0012。由此來看,無論技術創(chuàng)新還是勞力組合優(yōu)化,實踐中的勞動競賽都與淮委的設想相去甚遠。
從淮委發(fā)起勞動競賽的初衷看,無論物質取向還是體力比拼,都是需要避免的競賽偏向。但各工地的競賽實踐顯示,這樣的競賽偏向難以禁絕。之所以有此情形,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水利工地的流動性。與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環(huán)境相比,水利工地因為勞動場景和人員的不斷變化呈現(xiàn)出鮮明的流動性,治淮工地亦然。1950年代初期的治淮,除了少量大型工程,多數(shù)工程的工期都較為短暫,民工頻繁流動于不同的工地,以致勞動競賽未及開展工程就已經(jīng)結束。如1952年春修中,鳳陽縣治淮總隊就因為工程小、工期短,難以開展勞動競賽;(66)鳳陽縣治淮總隊部政治處:《鳳陽縣1952年春修政治工作總結》(1952年),鳳陽縣檔案館藏,檔號:農(nóng)建科永久1952-3。1954年冬修中,阜陽專區(qū)治淮指揮部也因為多數(shù)工程只做七天或五天,無法深入開展勞動競賽。(67)阜陽專區(qū)治淮指揮部:《1954年冬季施工總結報告》(1955年1月25日),阜南縣水務局檔案室藏,檔號:1954-14-4。類似現(xiàn)象在各治淮工地都較為普遍。直至1955年冬修中,淮委仍然發(fā)現(xiàn)不少工地的競賽因為工期較短而流于形式。(68)《李主任在土方工程政治工作座談會議上對幾個問題討論的總結發(fā)言(記錄稿)》(1956年1月28日),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1-854。
治淮工地的流動性,主要不在于工地本身的不斷變化,更在于參與治淮人員的不斷調(diào)整。無論日常管理還是勞動競賽,干部都是主要的組織者。但在各治淮工地,專兼職干部的調(diào)整都相當頻繁。1952年春修中,阜南縣治淮干部就有近半數(shù)被調(diào)整。(69)阜南縣治淮總隊部:《1952年春修第二次大隊會議總結報告》(1952年3月28日),阜南縣檔案館藏,檔號:J023-WS˙1952-C。1953年淮委給中央的報告也指出,干部的頻繁調(diào)動影響了治淮經(jīng)驗的積累和效率的提高。(70)《中共中央復譚震林、曾希圣、吳芝圃、管文蔚同志關于淮河水利問題的報告》(1953年9月18日),《治淮匯刊》第3輯,第5頁。不僅如此,頻繁的人事變動也使干部無法形成治淮的責任意識,對競賽的組織與開展也就意興闌珊。當然,相較于干部的頻繁調(diào)整,民工隊伍的變化更有礙于競賽的開展。治淮伊始,各工地普遍存在民工換工問題。1953年春修中,阜南縣就以互助換班的形式將治淮民工15至20天更換一次。如此即便組織者有意開展競賽,但在經(jīng)過宣傳、教育后,剛擬好競賽計劃的民工又被換走,新來的則完全“摸不著頭腦”,遂使競賽流于形式。(71)阜南縣治淮總隊部:《阜南縣1953年春季治淮工作總結報告》(1953年6月1日),阜南縣水務局檔案室藏,檔號:1953-1.1-9。1953年冬修中,淮委雖嘗試以基干民工制消除換班現(xiàn)象,換工問題仍然相當普遍。(72)阜陽專區(qū)治淮指揮部:《關于一九五三年冬季執(zhí)行基干民工制的工作總結》(1954年2月5日),安徽省檔案館藏,檔號:J054-1-135。頻繁換班造成的人員流動,既不利于勞動經(jīng)驗的積累,也弱化了勞動競賽的精神激勵效應,使得民工的參賽興趣始終聚焦于物質層面。
概言之,勞動競賽是淮委應對治淮人力與物質困局的重要策略?;次某踔允菑木駥用婕ぐl(fā)民工的勞動熱情,并借助技術創(chuàng)新和勞動方法的改進,提升勞動效率,以實現(xiàn)有限經(jīng)費多做工程的目的。但在主客觀條件的限制下,各工地的競賽實踐并未按照預期展開。在競賽動員上,淮委寄望的憶苦思甜等政治手段,效果始終不如物質激勵。在競賽的組織形式上,淮委推崇的技術創(chuàng)新和勞動方法改進受制于民工的文化水平很難實現(xiàn),實踐中的勞動競賽演變成體力比拼。這種實踐偏向的出現(xiàn),既是經(jīng)費投入與人力需求的矛盾使然,也是工地流動性的客觀環(huán)境所致。
1950年啟動的淮河治理始于同年發(fā)生的淮河水災。受此影響,初始之年的治淮工程被賦予了治水與救災的雙重功能,并采取了以工代賑的方式。但受困于國家財力的有限,初始之年的治淮工程工價普遍較低,因而陷入工效不高的困局。為了破解這一困局,淮委借鑒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的勞動政治經(jīng)驗,在各工地普遍開展了勞動競賽,希望以此激發(fā)民工的勞動熱情,提升勞動效率。勞動競賽希冀通過訴苦、算賬等政治手段,以塑造情感認同的方式激發(fā)民工的參賽熱情,但民工的參賽動機始終是物質獎勵。在競賽的內(nèi)容和組織形式上,淮委的設想是技術創(chuàng)新和勞力組合優(yōu)化,而實踐中的勞動競賽受限于民工的文化水平,普遍蛻變?yōu)槭聦嵣系捏w力比拼。
無論競賽動員中的物質取向還是實踐中的體力比拼,都偏離了淮委發(fā)起競賽的初衷。這種異變既是經(jīng)費投入與勞力需求矛盾無法克服的結果,也是治淮工地的流動性使然。就實質而言,無論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還是水利工地上的勞動競賽,都是一種特殊的政治動員手段。這種動員手段借助特定場景中的勞動氛圍塑造,激發(fā)勞動者的情感認同,實現(xiàn)勞動效率提升的目的。基于此,無論何種形式的勞動競賽,都需要勞動場景的相對固定,否則其動員示范效應就會大打折扣。而治淮工地因為工期的短暫以及人員的頻繁變動,具有鮮明的流動性特征。在流動的場景中,無論象征勝利的“紅旗”還是昭示榮譽的“模范”,都很難產(chǎn)生較強的示范效應,競賽的效果因此弱化。在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普遍實行的勞動政治之所以在水利工地無法發(fā)揮同樣的效果,概因情感激勵作為勞動政治的作用機理,在水利工地這個流動的社會中,對民工的影響遠不如物質激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