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麗香

1. 引言

20世紀90時代,隨著“人類中心論”范式的興起,人的因素被提升至俄羅斯語言學研究的首要地位,語言學的研究對象從語言客體轉向語言主體,即“說話的人”(человек говорящий)。在該范式的影響下,關注語言、人、文化之間相互關系的觀念(концепт)研究開始在俄羅斯各人文學科領域活躍起來,語言文化學、認知語言學、心理語言學等諸多學科都對其投以極大的關注。而在國內,隨著俄羅斯語言文化學、認知語言學在中國的發(fā)展,觀念研究也成為我國俄語學界的關注熱點。

盡管如此,關于концепт的爭議從其誕生之初就未停止,從國外концепт與понятие、значение和смысл的區(qū)別到國內концепт的漢譯是“概念”還是“觀念”,不同學科的學者都有不同的理解和表述。在концепт研究初期,學者們傾向將其譯為“概念”或“文化概念”,如趙國棟、彭文釗、隨然等,但現在越來越多的學者傾向于將其譯為“觀念”,如華劭、趙愛國、楊明天、楊秀杰等。其中華劭(2010)更是專門著述了концепт的漢譯問題,指出盡管不十分理想,但將концепт譯成“觀念”比譯成“概念”包容性更大、更可取,而將其一以貫之譯成“概念”顯得不妥。筆者贊同華劭的觀點,概念更強調科學性、邏輯性和客觀性,而觀念不僅包括理性思維活動的結果,還包括情感、評價、聯(lián)想等特征,具有一定主觀意識,更符合語言文化學視角下концепт主客觀融合的特點,因此本文中筆者傾向于將концепт譯為“觀念”?？梢哉f,對觀念的熱烈討論恰恰證明了觀念研究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不管是作為文化維度研究下的文化單位,還是認知維度研究下的思維單位,觀念都是民族心智的基本單位,是語言世界圖景的重要組成部分,承載著語言載體對于自身和世界的認識和理解,是我們探尋民族文化、民族思維、民族心理的一扇小窗。在本文中,筆者選取研究的觀念詞是хаос,它在許多神話故事中都涉及宇宙、世界的誕生,我們希望通過構建хаос觀念場來探究俄羅斯民族關于世界本原的樸素認識,探尋與хаос相關的俄羅斯民族文化內涵和民族思維特征。

從不同的研究視角出發(fā),學者們對于觀念研究的方法和觀念的結構有不同的看法。Ю. С. Степанов(2004)認為觀念不僅包含屬于概念結構的所有內容,還包含使其成為文化事實的內容,如詞源、聯(lián)想、評價等。В. А. Маслова(2004)借鑒語義結構,提出觀念的結構可通過“核心—邊緣”的對立來描寫,其中基本概念是觀念的核心部分,邊緣部分是所有帶文化、傳統(tǒng)、民族和個人經驗的內容。З. П. Попова和И. А. Стернин(2002;2007)認為觀念具有移動的場結構,由核心(ядро)、基礎層(базовый слой)和外圍(периферия)構成,處于核心的是觀念最鮮明的初始形象,基礎層圍繞在核心周圍,表達觀念的基本概念和現實,是人們在觀念交流中實現相互理解的基礎,較為抽象的特征分布在外圍,外圍還可細化為近外圍(ближняя периферия)、遠外圍(дальняя периферия)和最外圍(крайняя периферия),并提出外圍結構可以由闡釋場填充。我國學者楊明天(2009)指出觀念應包括表達該觀念的抽象名詞的格式塔,該隱含形象可以從抽象名詞的述謂—限定搭配分析中獲得。

本文中筆者綜合上述學者對觀念的理解和闡釋,主要按照以下步驟分析觀念хаос的語言表征及內容,為其建立場結構:

A.通過詞源詞典、詳解詞典確定核心詞хаос的語義要素;

B.建立хаос的同義詞、反義詞、派生詞聯(lián)系;

C.在隱含、評價和聯(lián)想的基礎上建立хаос的闡釋場;

D.通過上述分析確定хаос觀念場的核心、基礎層和外圍,構建完整的хаос觀念場。

2. 觀念хаос的語言表征及內容

2.1 核心詞хаос的詞源和語義要素

根據Г. П. Цыганенко(1989)的《詞源詞典》,хаос一詞來源于古希臘語сhаоs(深淵、空隙),在古希臘神話中用來描述在宇宙、地球及生命出現之前就存在的自然景象,最早于17世紀初出現在俄語中。П. Я. Черных(1999)的《現代俄語歷史詞源詞典》也認為хаос來源于拉丁語或希臘語сhаоs,在古希臘神話中指宇宙、地球最初無定形的混沌狀態(tài)。但也有學者認為該詞于18世紀才出現在俄語中,并且指出17世紀詞典中的Хаос是作為一個源于希臘語的人名——專有名詞出現的,所以嚴格意義上來說,認為хаос一詞17世紀就已出現在俄語中的看法并不完全正確。實際上,普通名詞хаос要出現得更晚。現在的俄語詞典在解釋хаос一詞時也涉及了古希臘神話及哲學中的хаос形象,但在《詞源詞典》的基礎上又進行了一些補充,如宇宙物質元素無序混合的無限空間、孕育存在的無序物質等。值得一提的是,在Т. Ф. Ефремов(2000)的《新俄語詞典》中,用“被濃霧和黑暗籠罩的”來修飾這種無序的物質、本原和裂開的深淵。

我們能從以上詞典的詞源分析中看出хаос一詞在產生之初就與宇宙、地球、空間、時間、物質、自然現象、生命有關,蘊含了古人對于世界最初形態(tài)的認知,意指一種無定形的、模糊的、混沌的、無序的狀態(tài),古希臘人又將其具體化為黑暗的深淵、裂隙的形象,表達出一種對于未知和不可測的危險感和恐懼感,仿佛這未知的黑暗要將一切吞噬,但恰恰就是從這片混沌中誕生了之后的宇宙、地球及所有的生命,即無序中孕育著有序,混沌中孕育著希望。

在日常生活中хаос引申為完全的無序、混亂、雜亂無章的意思?，F在的俄語詞典多借助беспорядок一詞來表達。В. И. Даль(2004)的《大俄語詳解詞典》的解釋是“Неустройство、беспорядок、безразличное смешенье、Хаотическое состоянье、расстроенное、в высшей степени беспорядочное”。Д. Н. Ушаков(2008)的《俄語詳解詞典》的解釋是“Полный беспорядок、неразбериха。”以上解釋都指出хаос的主要語義義素為“無序、混亂、雜亂無章”,并且強調這種無序是達到極限的最大程度的混亂,是徹底的、完全的混亂。

С. И. Ожегов(2015)的《俄語詳解詞典》也用беспорядок做同義解釋,但將該種無序進一步分為具體空間中的雜亂——Беспорядок (в помещении、в жилье)和抽象空間中的混亂——Отсутствие порядка、полная путаница(в делах、в голове),并提出一個新的義素:Нагромождение、скопление чего-н,即堆積,雜亂的一大堆,如хаос камней、хаос льдов.

綜上,хаос的語義要素可以分為:

A.(希臘神話中)宇宙、地球最初的混沌(первичное бесформенное состояние мира);

B.(房間、住所等)雜亂(крайний беспорядок);

C.(思維、言語等)混亂(полная путаница);

D.(物件)雜亂的堆積(нагромождение,скопление чего-н)。

筆者通過各詞典釋義中的舉例發(fā)現,беспорядок一詞常與具體名詞搭配,而путаница則常與抽象名詞搭配,因此筆者分別用二者來解釋語義成分B和C。

2.2 核心詞хаос的同義詞、反義詞和派生詞聯(lián)系

2.2.1 同義詞聯(lián)系

在上文對хаос做語義要素分析時,我們可以得到хаос的同義詞有:беспорядок、неразбериха、неустройство、путаница、нагромождение、скопление。由于語義成分A用于古希臘神話及哲學中,這里筆者不考慮該項義素的同義詞聯(lián)系。

Н. В. Абрамов(2006)主編的《俄語同義詞詞典》和З. Е. Александрова(2010)主編的《俄語同義詞詞典》均認可了беспорядок作為хаос的同義詞,但并未提及其他的同義詞,這顯然不夠全面,于是筆者對各組語義要素進行了同義擴展。在進行擴展時可找到的同義詞較多,這里筆者列舉其中的一部分。

與хаос語義成分B可建立同義聯(lián)系的有:беспорядок、кавардак、бардак、ералаш、неурядица。

與хаос語義成分C可建立同義聯(lián)系的有:путаница、неустройство、непорядок、сумбур、каша、бестолковщина、бедлам、кутерьма、неразбериха、сумятица。

與хаос語義成分D可建立同義聯(lián)系的有:нагромождение、скопление。

在以上列舉的同義詞中,需要注意的有2點。一是多數同義詞只有某個語義成分能夠和хаос對應的語義成分建立同義聯(lián)系,如кутерьма還有忙亂的意思,непорядок更強調不合規(guī)章的紊亂。但有些同義詞可與多個語義成分建立同義關系,如сумбур、ералаш,它們可與語義成分B、C同時建立聯(lián)系,以上筆者是按照搭配使用場景的頻率高低將其歸類的。二是許多同義詞都用于口語甚至俚語中,如бардак、кавардак、бедлам、бестолковщина等,并且大多表不贊,由此也能看出俄羅斯人對于хаос的情感評價。

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俄語同義詞詞典》中只有беспорядок這一個хаос的同義詞,但這里筆者還是列舉了以上同義詞作為補充,以期找出хаос和其同義詞之間的異同點,嘗試揭示核心詞хаос在同義詞聯(lián)系中的語言形象和特點。

2.2.2 反義詞聯(lián)系

在現在的各版本的俄語反義詞詞典中只列出хаос的一個反義詞——порядок。如М. Р. Львов(1984)主編的《俄語反義詞詞典》等。對порядок的詞典釋義及同義詞進行分析后,可以發(fā)現порядок的某些釋義及同義詞也可以充當хаос的反義詞,但只能針對хаос的某一個語義成分或某一具體使用場景,而不能像порядок一樣可以同時作為хаос的多個語義成分的反義詞。例如,如果用хаос形容言語、思維混亂,沒有邏輯和條理,則其反義詞可以是логичность、чёткость、ясность、стройность、последовательность;如果用хаос形容房間里一團糟,其反義詞可以是опрятность、чистота、аккуратность;如果用хаос形容某個地方陷入混亂、沒有秩序,其反義詞可以是мир、стабильность;如果用хаос形容思緒、情感錯綜復雜,沒有頭緒,反義詞可以是спокойствие。從хаос的反義詞聯(lián)系中可以看出,對于俄羅斯人來說,хаос總是會打破應有的秩序,使人心煩意亂、無所適從,而其對立面卻總是給人帶來安寧和歡喜。

2.2.3 派生詞聯(lián)系

派生詞聯(lián)系可以反映觀念場中核心詞的構詞能力,反映各民族對觀念核心詞的一種認知方式。然而,хаос是只有一個詞根的零詞尾詞,其構詞能力并不強,在各俄語詞典中可以找到的派生詞只有хаотический、хаотически、хаотичный、хаотично、хаотичность。表性質的形容詞хаотический和хаотичный幾乎同義,在Ожегов(2015)、Ушакова(2008)等人主編的詞典中,對хаотичный的解釋均為“То же,что хаотический”。這也直接說明了хаотичный在俄語中出現的時間比хаотический晚。副詞хаотически、хаотично及抽象名詞хаотичность顯然都直接由以上2個對應的同根形容詞加相應后綴構成。從хаос的派生詞聯(lián)系中可以看出,俄羅斯人對觀念хаос的認知具有穩(wěn)定的特點,它的派生關系比較緊密地圍繞在觀念核心詞周圍,并未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衍生出過多的時代特色。

2.3 核心詞хаос的闡釋場

闡釋場雖然觀念結構化程度低,但對理解民族心智來說卻是十分重要的,它包含民族意識、群體意識和個人意識對于觀念核心內容的評價和解釋。(Попова et al., 2002)闡釋場可以通過多種方式構建,如建立觀念核心詞的諺語場、成語場、聯(lián)想場,分析揭示觀念內容的文學文本等。(Попова et al., 2007)根據觀念хаос的自身認知特點,筆者選取格式塔隱含形象、評價和個人聯(lián)想進行研究,來構建хаос的闡釋場。

2.3.1 隱含形象——格式塔

格式塔(гештальт)也稱“完形”,有“完全、形狀、結構”的意思,是“知覺一件事物時感受到的有關該事物的整體形象”(楊明天,2009)。觀念分析中所理解的格式塔是抽象名詞的述謂—限定搭配隱含,Л. О. Чернейко(1997)將其稱為抽象名詞的隱含形象(имплицитный образ)。通過復現抽象名詞的格式塔形象,可以展現該詞表現在集體無意識中的深層的、潛在的聯(lián)想聯(lián)系,恢復那些此前被隱藏、但在搭配中被展開的語言載體的知識和表征。(Чернейко,1997)

研究抽象名詞的述謂—限定搭配,即研究其與描寫動詞、形容詞、名詞等的搭配。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隱喻搭配分析要以搭配詞語的基本義項為出發(fā)點,這樣才能獲得語言載體關于該觀念原始的、樸素的認知。此外,在隱喻搭配基礎上復建的格式塔可能不止一個,甚至互相矛盾,這是因為人對事物的感知多樣而復雜,一個格式塔通常只描寫觀念一方面的特征,所以只有盡可能多地復建格式塔,才能對觀念形成更為完整的認識。以下關于хаос的語料均來自俄語國家語料庫,筆者在分析、歸納、總結的基礎上選出具有代表性的概念隱喻,構建хаос的文化觀念格式塔。

(1)хаос隱喻為一種實體

俄羅斯人民借助具體的事物來認識抽象的хаос,把原型實體物的特征和性質通過隱喻映射到хаос上,以此表示хаос的各種狀態(tài)和特征,使抽象概念хаос得以具體化,使其表達和含義更為豐富。在俄羅斯民族心智中,хаос同物品一樣,有大小,如большой хаос(大混亂);有多少,如нечисленный хаос(數不清的混亂)、умножать хаос(加深混亂);有性質和特點,如ломкий хаос(不堪一擊的混亂)、темный хаос(黑暗的混亂)、настоящий хаос(真正的混亂);可以被制作,如создать хаос(制造混亂);被偷走,如“Пускай ваш хаос не расхищен!”(讓你們的混亂不被掠奪!)

(2)хаос隱喻為液體

將хаос隱喻為液體,首先是借助液體高溫沸騰的狀態(tài)表示хаос的激烈和緊張。它可以像水等液體一樣,在達到一定條件后“沸騰起來”(забурлить),也可以繼續(xù)保持著這種“沸騰、翻滾”的狀態(tài)(кипеть)。如:

①Хаос забурлил. 混亂爆發(fā)了。

②Кипит хаос. 混亂在激烈進行。

其次是把沉浸在液體中的狀態(tài)隱喻映射為被хаос包圍的感覺,如:

③полный хаос 完全的混亂

④расплываться в хаос 化為混亂

⑤Хаос заливает все пространство. 混亂正在席卷所有地方。

例③хаос與表示液體性質的形容詞полный搭配,通過容器充滿液體的狀態(tài)表達混亂狀態(tài)的完全化;例④使用表示液體流淌、擴散的動詞расплываться來體現混亂的擴散性,仿佛它不受約束,像液體一樣四處漫延,最終如洪水一般淹沒(заливать)一切,從而體現了хаос的強大破壞性。

最后用液體凝固的狀態(tài)表現хаос的冷卻狀態(tài),如:

⑥Хаос застыл. 混亂沉寂了下來。

在以上例句中,水等液體的狀態(tài)可以按照動態(tài)演變依次排列,從開始沸騰、沸騰中到完全充滿、溢出,再到淹沒、擴散,最后冷卻、沉寂下來,基本構成了一個連續(xù)的、完整的圖景,從而說明這是хаос的一個鮮明的格式塔。

(3)хаос隱喻為人

將хаос隱喻為人,主要是把人的特征通過隱喻映射到хаос上,賦予хаос人的具體聯(lián)想形象,從而展現它反映在語言載體深層無意識中的不同認知特征。一方面,хаос像人一樣具有力量(могучий),可以同和諧進行戰(zhàn)斗(бороться),這突出它的有力和強大,但這種力量是同和諧對抗的惡之力,如:

①могучий / могущественный хаос 大混亂

②Хаос борется с гармонией. 混亂與和諧對抗。

另一方面,хаос的強大還體現在它既可以像軍隊一樣發(fā)起入侵(вторгнуться),又可以同君王一樣進行統(tǒng)治行為(править、властвовать、царить),使世界臣服,體現了хаос的無所不能,如:

③Хаос вторгся. 起亂了。

④Властвовал / Царил хаос. 混亂肆虐。

⑤Миром правит хаос. 世界被混亂統(tǒng)治。

把хаос隱喻為具有力量的人在某種程度上與хаос的原始義“宇宙、地球最初的混沌”有關,正是這片原始的混沌孕育出摧枯拉朽的力量,并從中誕生了生命。

此外,還可以借助人的運動行為表現хаос的不同階段。如:

⑥И хаос опять выползает на свет. 混亂再次蔓延世界。

⑦Хаос мстительный не спит. 報復般的混亂不會停止。

例⑥中用爬出(выползать)的動作既表達出對хаос的不贊態(tài)度,又形象展現了хаос醞釀成形的緩慢性,即混亂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悄悄醞釀著,等待合適的時機“爬出”。例⑦中хаос不僅擁有人的情感(мстительный),還有人的動作(спать)。這2個例句體現出хаос的階段性和消極情感性的特征。

(4)хаос隱喻為容器

這一隱喻形象體現了хаос的空間性。容器可以被測量,有邊界(предел)和深度(глубина),它的這些特征也通過隱喻映射到хаос上,如беспредельный хаос(無休止的混亂)、глубинный хаос(深深的混亂)。容器還可以盛放東西,所以可以說:погрузиться в хаос(陷入混亂)。例句為“Мы углубляемся в хаос неожиданностей.”(我們在意想不到的混亂里越陷越深。)”

動詞погрузиться的基本義為“沉入、陷入”,углубляться的基本義為“深入”,它們?yōu)橛^念хаос的隱喻形象設定了基本范圍,使俄羅斯民族潛意識中將其與“可盛放東西的容器”這一具體形象聯(lián)想在一起。這也是典型的容器意象圖式。

(5)хаос隱喻為火源,可具化為太陽

хаос具有火的聯(lián)想形象,表達了хаос同火一樣熾熱和強烈。хаос可以同火一樣熊熊地燃燒,如пылающий хаос(熾熱的混亂);也可以同火一樣被冷卻、熄滅,如угасавший хаос(沉寂下來的混亂)。此外,火這一聯(lián)想形象可具化為太陽。太陽照耀大地,使萬物充滿生機,是光明、希望的象征,把這種特征通過隱喻映射到хаос上,罕見地表達了хаос的正面價值性,即混亂中也可以孕育生機,如животворящий хаос(蘊含生機的混亂)。

(6)хаос隱喻為植物

將хаос隱喻為植物,主要是通過播種(сеять)這個動作表明同植物一樣可以被栽種,хаос也可以被播種、培養(yǎng),如сеять хаос(播撒混亂的種子)。而混亂的種子一旦被種下,必會在將來的某個時刻生根發(fā)芽,帶來更大的動蕩。這在國際局勢動蕩不安的今天可以給我們帶來啟示:хаос不會無故產生,它需要人類的主觀活動,所以預防хаос的最好方法就是從源頭阻斷,即人類自己不要播撒混亂的種子,否則就會“自食惡果”。

2.3.2 評價

俄羅斯民族對觀念хаос的態(tài)度首先反映在表征觀念核心詞хаос各種特征的自由詞組中,我們可以從хаос的修飾語中窺之一二。К. С. Горбачевич(2002)的《俄語標準語修飾語詞典》中列出了以下30個хаос的慣用修飾語:

A.беспредельный、бессмысленный、вечный、дикий、изначальный、мрачный、мятежный(устар. поэт)、неразделенный、первенственный(устар.)、первобытный、первозданный、разрушительный、темный、черный;

B.всеобщий、грязный、дикий、жуткий、кошмарный、настоящий、невероятный、невообразимый、необъяснимый、непостижимый、полный、пошлый、совершенный、страшный、темный、ужасный。

第一組修飾語用來修飾хаос具有神話、哲學意義的語義義素,即語義成分A。

在俄羅斯民族看來,宇宙最初無定形的混沌具有時間、空間和性質意義:在時間意義方面,這種混沌是原始的、亙古以來的(изначальный、первобытный、первозданный),是持久的、永遠存在的(вечный);在空間意義方面,這種混沌是無邊無際的、不可分割的(беспредельный、неразделенный);在性質意義方面,混沌由于其原生性是粗野的、未開化的(дикий),是黑暗、陰森的(мрачный、темный、черный),仿佛具有極大的破壞力(разрушительный),能夠帶來動蕩和不安定,但其模糊一團的未開化狀態(tài)實際上是毫無意義和內容的(бессмысленный)。

第二組修飾語用來修飾хаос非神話、非哲學意義的語義義素,即語義成分B、C、D。

如果說第一組修飾語是俄羅斯民族對于хаос最初語義的偏向中性的評價,那么我們可以從第二組修飾語中更加直接地感受到他們對хаос的完全否定態(tài)度:俄羅斯民族用各種表最大程度的、否定的、貶斥的修飾語來說明хаос。生活中處處有讓人無法理解、無法解釋,甚至無法想象的極度混亂(всеобщий、непостижимый、необъяснимый、невообразимый、невероятный),它的到來總是打破人們安寧的生活,完全讓人措手不及(настоящий、полный)。對于俄羅斯民族來說,這種混亂是粗俗野蠻的(дикий、пошлый)、卑鄙惡劣的(грязный)、駭人聽聞的(жуткий、кошмарный、страшный、ужасный),仿佛生活對人們露出了它的青面獠牙。在俄羅斯千余年歷史中,社會的每一次動蕩與變遷、國家命運的每一次起伏與興衰,不管是對于普通個體來說還是對于整個民族來說,都是時代的一粒沙落到了頭上便變成了一座山。人們厭惡動蕩帶來的混亂,那意味著要失去現有的秩序、現有的安靜生活,再次奔波、忙碌,而下一次的安寧不知何時才能到來。如此,我們就不難理解俄羅斯民族對于хаос的極致否定態(tài)度了。

這種否定態(tài)度也體現在俄羅斯文學作品中。如高爾基(1909)在《夏天》中這樣寫道:

Прошло недели две、и наступил один из тех дней、когда события、ручьями сбегаясь отовсюду、образуют как бы водоворот некий、охватывают человека и кружат его в неожиданном хаосе своём до потери разума.

又過了兩星期左右,遇到一個十分緊張的日子,許多意外的事情像千川萬水的激流從四面八方匯流過來,形成了一個大漩渦,把你卷進了漩渦的中心,弄得你手忙腳亂,不知所措。(馬克西姆·高爾基,1982)

作者用неожиданный(意外的,出乎意料的)修飾хаос,突出下文主人公葉戈爾·彼得羅夫意外遭遇鄉(xiāng)警威脅時既害怕又憤怒又同情的復雜心理:害怕的是對方拿著一把手槍,憤怒的是他竟然把瓦爾瓦拉(主人公女友)當作一只母羊要求他自己讓出,同情的是他有氣無力的哀求里充滿病態(tài)。

謝德林(1870 )在《一個城市的歷史》中用неизобразимый(難以描繪的)、грозным(恐怖的)修飾хаос,形容火災伊始混亂的狀況:

Сверху черная,безграничная бездна,прорезываемая молниями;кругом воздух,наполненный крутящимися атомами пыли,— все это представляло неизобразимый хаос,на грозном фоне которого выступал не менее грозный силуэт пожара.

頭上是時時被閃電劃破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周圍是塵埃飛揚的空氣——這是難以描繪的一片混亂,就在這恐怖的混亂背景上,出現了同樣恐怖的火災的形影。(薩爾蒂科夫·謝德林,1957)

除了核心詞хаос外,此句中還使用了觀念場хаос中的相關觀念бездна(深淵,хаос源于古希臘語сhаоs——深淵),并用черная(黑色的)、безграничная(無邊的)加以修飾,這些修飾語一起預示了下文火災以不可阻擋之力摧毀一切,帶來混亂的可怕。

陀思妥耶夫斯基(1846)在作品《窮人》中用странный хаос描述女主人公瓦連卡在讀書時感受到的新思想和新印象源源不斷涌進心田所帶來的震撼:

Какой-то странный хаос стал возмущать все существо мое.

某種奇特的紛亂繁雜攪亂了我的整個身心。(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2001)

2.3.3 聯(lián)想

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總是不僅能在當時引起民眾的強烈反響,而且能夠經久不衰,甚至在數世紀后仍能喚起讀者的共鳴。誠然,作家或詩人是將個人的理解和情感傾注在作品中,賦予作品獨特的個性,但杰出作品的流芳傳世足以說明文化觀念既是個體的,又是民族所共有的。通過分析觀念хаос在文學作品中的內涵,可以獲得該觀念在作者世界圖景中的個人聯(lián)想場,這些個人聯(lián)想內涵沒有表現在хаос的詞典釋義中,筆者認為它們可以作為觀念хаос較為抽象的特征位于хаос觀念場的外圍。在下文的分析中,筆者以茨維塔耶娃(М. И. Цветаева)的詩歌為,例探討觀念核心詞хаос在其作品中的表現。

茨維塔耶娃是俄羅斯白銀時代著名的詩人、散文家、劇作家,甚至被同時代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布羅茨基稱為“20世紀全世界最偉大的詩人”。她的一生是孤苦的、艱難的、悲慘的,但她的詩歌卻飽含熱情,鏗鏘有力,蘊涵著詩人對愛情與藝術、生命與死亡、祖國與時代的深刻思考。觀念хаос曾多次出現在茨維塔耶娃的詩中,其在詩中的特點如下:

(1)хаос —— дисгармония,социальное потрясение

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是俄羅斯歷史上最為動蕩的時期之一,個人命運在動蕩的時代洪流中猶如一葉扁舟隨著激流漂蕩起伏,身處那個時代的茨維塔耶娃自然也擺脫不了時代的影響。在詩歌中,詩人發(fā)出了關于命運、祖國與時代的思考,她在《Есть рифмы в мире сём》中寫道:

Есть рифмы в мире сём:/ Разъединишь — и дрогнет/...Да,хаосу вразрез/ Построен на созвучьях/ Мир,и,разъединен,/ Мстит (на согласьях строен!)...(1)Есть рифмы в мире сём... — Цветаева. Полный текст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 — Есть рифмы в мире сём... (culture.ru)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韻腳/如果你把它們拆散——世界就會顫抖/是的,與混亂背道而馳/在和諧中建立起一個/世界,隨后,將它拆散/報復(建立在協(xié)調中!)(瑪琳娜·茨維塔耶娃,2003)

在這首詩中,хаос首先是被看作一個與созвучья(和諧、協(xié)調)相對的觀念,即不協(xié)調、失衡;其次,當世界的韻腳被拆散,即和諧被打破,“世界就會顫抖”——到來的хаос可能是個人命運在時代加持下的不幸,也可能是國家體制、國家命運改變所帶來的社會動蕩。

(2)хаос —— смерть,вечность

“死亡”是茨維塔耶娃詩中不變的主題。早在17歲她就向上帝祈禱,請求被賜予死亡:你給過我童年,更給過我童話/不如給我一個死——就在17歲(瑪琳娜·茨維塔耶娃,2003)。20歲時,她又寫下:“Уж сколько их упало в эту бездну,/ Разверстую вдали!/ Настанет день,когда и я исчезну/ С поверхности земли.”(2)Реквием — Цветаева. Полный текст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 — Реквием (culture.ru)詩中將смерть(死亡)看作упало в разверстую вдали бездну(跌入通往遠方的深淵),而可怕的、吞噬一切的深淵形象與觀念хаос有著密切的關系,于是通過бездна,觀念хаос與смерть聯(lián)系在一起。在詩人看來,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終點,不是生命的消失殆盡,而是通向遠方的深淵,是通往另一種永恒——青春和美的永恒、精神的永恒。

(3)хаос —— стихийное чувство,любовь-страсть

“愛情”也是茨維塔耶娃詩歌中永恒的主題。詩人一生都在追求愛情,她真摯熱烈的感情如火一般燃燒,自然流露在詩歌中。詩人筆下的愛情總是充滿戲劇性,透露著浪漫主義的激情,最終以離別或者死亡結束。她在與丈夫分別后寫道:

Как правая и левая рука -/ Твоя душа моей душе близка./ Мы смежены,блаженно и тепло,/ Как правое и левое крыло./ Но вихрь встает - и бездна пролегла/ От правого - до левого крыла!(3)Как правая и левая рука... — Цветаева. Полный текст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 — Как правая и левая рука... (culture.ru)

我的靈魂和你的靈魂是那樣親近/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我們閉上眼睛,陶醉和溫存/仿佛是鳥兒的左翼和右翅/可一旦刮起風暴——無底深淵/便橫亙在左右兩翼之間!(瑪琳娜·茨維塔耶娃,2003)

詩中愛情的和諧被自然現象(стихия)的肆虐——вихрь(風暴)帶來的混亂所打破,這導致親密的人兒之間橫亙著бездна(深淵),這深淵吞噬了愛情,將親近的人分開。將風暴、深淵、混亂和愛情、激情聯(lián)系在一起,預示著詩人內心的憂慮和困惑。

3. хаос觀念場的整體構建

在上文分析的基礎上,筆者可以為觀念хаос構建一個相對完整的場結構。需要指出的是,觀念是個非常復雜的心智單位,它的內涵會隨著集體意識的變化而變化,并且觀念含義的表達除了借助語言符號外,還可借助非語言知識,總是會存在我們沒有發(fā)現或沒有完全發(fā)現的內容里。因此,我們只能構建相對完整的хаос觀念場,描寫我們發(fā)現的觀念хаос的基本特征和較為抽象的特征,并展示它們在場中的相對位置。хаос觀念場的整體構建可以用圖1表示。

圖1 хаос觀念場的整體構建圖

位于觀念場核心的是觀念核心詞хаос及其語義要素,表述了觀念最鮮明的初始形象、最基本的特征。圍繞在觀念場核心周圍的是хаос的同義詞、反義詞、派生詞聯(lián)系,它們由хаос的語義要素擴展形成,可以進入場的基礎層。場的外圍由闡釋場填充,其中格式塔隱含形象是潛藏在觀念詞述謂—搭配中的知識和表征,具有鮮明的認知特征,應處于近外圍。對核心詞хаос的評價主要體現在各種各樣的自由詞組中,認知特征較抽象,因此位于遠外圍,而觀念хаос體現在文學作品中的個人聯(lián)想內涵可作為作者語言個性的表現處于最外圍。

4. 結語

通過分析觀念хаос的語言表征和內容及構建хаос觀念場,我們可以發(fā)現,觀念хаос內涵豐富、結構復雜,在俄語語言世界圖景中展現出多元的隱含形象。我們可以從хаос觀念場中窺見其背后的語言世界圖景的片段,并進入民族心智領域,了解俄羅斯民族對于自身和世界的認知,探究其豐富的民族文化內涵和民族思維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