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蕭紅的《呼蘭河傳》塑造了與舊文化共生的女性和富有新與美的女性,兩種女性形象的呈現(xiàn)來源于鄉(xiāng)土文化對蕭紅創(chuàng)作的影響和在經(jīng)歷傷痛以后所形成的自我意識的投射,從中也可以看出兩類女性形象背后對峙的漠視生命與熱愛生命兩種生命觀念,這兩種觀念,表達了作為覺醒女性的蕭紅對女性“真我”生命力的呼喚。
[關鍵詞] 《呼蘭河傳》? 女性形象? 自我意識? 生命意識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呼蘭河傳》于1940年完稿,1941年蕭紅去世,因此這部作品不僅是作者對故鄉(xiāng)的記憶,也是對整個人生的回溯。隔著時間與空間回望,蕭紅對那些幼年不理解、不明白的人與事,有了更清晰的認知。幼年的稚拙和成年的老練都同時存在于記憶的呼蘭河中,對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中的人、故鄉(xiāng)的景產(chǎn)生的復雜情緒一涌而出,構成了這部“回憶與生命之書”。
“千百年來,女性就像一面賞心悅目的墨鏡,將鏡中男性的影像加倍放大。沒有這種魔力,世界恐怕仍然遍布沼澤和叢林。”[1]文學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出現(xiàn)加深了表達的意蘊,也反映出特定地域、時代下的文化特征,這在許多作品中得到了體現(xiàn),如魯迅的《祝福》《傷逝》,沈從文的《邊城》《蕭蕭》等。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塑造的一系列人物,表現(xiàn)出了女性對男性的依附、女性對女性振振有詞的迫害、被迫害的女性對愛欲的追求,同時也蘊含著蕭紅對女性、地域、文化的種種思考與解讀。
一、“呼蘭河女性”形象及其特征
1.與舊文化共生的女性
封建宗法制度在中國土地上延續(xù)了幾千年,在“家”這個小空間內(nèi)完成了對個體精神的塑造與桎梏,“呼蘭河是個小城”這句話反復出現(xiàn)于文本中,這座城市完整又封閉,是所有呼蘭河人的“家”。宗法家族制度統(tǒng)治著呼蘭河的人們,時間在這里循環(huán),人們在這里循規(guī)蹈矩,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封閉的生活賦予人們閉塞的認知,人們習慣冷漠的旁觀,與舊文化、舊習俗共生。
以王寡婦、老胡家婆婆為例,王寡婦死了兒子、被偷了豆芽菜,都去廟里或在大街上狂哭一場,“她仍還是靜靜地活著”[2],過著古井無波的生活,被生計壓著,除了現(xiàn)實的吃飯穿衣外,沒有反省力,沒有精力去思考其他的東西,這背后體現(xiàn)著的是一種“認命”的精神。而老胡家婆婆與無聲認命的王寡婦不同,她是“振振有詞”的迫害者,在她的意識里,人要因循守舊,才是好人。所以小團圓媳婦到老胡家的第一天,因為活潑開朗、吃得多,引起了老胡家婆婆的不滿,便不分晝夜地打了小團圓媳婦一個月,企圖將小團圓媳婦“打”成一個集體認同的好人。她認為的“好”來源于傳統(tǒng)封建文化,集體的認同才能體現(xiàn)出人的價值,只有被集體認可的人才是好人??梢姡诶虾移牌诺恼J知里沒有真正的“人”的概念?!按蜇埮掳沿埓蚺芰恕í毚蛐F圓媳婦一點毛病沒有,她又不會跑掉又不會丟了,又不會下蛋,又不是豬,掉了斤兩也不要緊又不上秤?!盵2]老胡家婆婆認為“人”是不能換錢的,所以人的價值是比不得牲畜的。她以金錢為標準,以封建文化為尺衡量人的存在,沒有作為人的自覺,也看不到“人”的真正的價值。
無論是王寡婦無聲的認命,還是老胡家婆婆振振有詞的迫害,二者都是封建宗法制度的維護者。中國舊文化中的封建宗法制度的核心是男權中心意識,從宋代開始,按照程朱理學倡導的存天理滅人欲,丈夫死了女子必須守節(jié),不能再嫁。王寡婦死了丈夫和兒子,便只能一人“靜靜地活著”,由于家里缺少男性,被人偷了菜也不敢反抗,只能狂哭,這不僅是王寡婦個人的悲劇,也是制度的悲劇,在制度的束縛下,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只能一生孤苦伶仃地走到生命盡頭。老胡家尚有男丁,但在老胡家婆婆對小團圓媳婦實施迫害的過程中,老胡家的男丁從未在文本中出現(xiàn)過,以一種暗線的形式穿插其中。老胡家婆婆之所以能夠對小團圓媳婦施虐,是因為她將男權意識自我接受并消化后,用這樣的意識對小團圓媳婦下判斷,認為小團圓媳婦不是個“好人”。在這一過程中,小團圓媳婦的丈夫始終沒有出現(xiàn)并拯救妻子,由此可見,作為封建陋習的受益者,老胡家的男丁不僅是施虐的幫兇,也是造成女性悲劇的助推者。
“中國婦女運動不發(fā)達實由于女子之缺少自覺,而其原因又在于思想之不通徹,故思想改革實為現(xiàn)今最應重視的一件事。”[3]《呼蘭河傳》中與舊文化共生的農(nóng)村女性缺乏自我認知、自我反省的自覺,封建宗法制度壓抑、束縛著女性,因此,女性不自覺以扭曲的觀念和規(guī)矩生存,同時充當了壓制女性的幫兇,制造了女性的悲劇。
2.充滿活力與生命力的新女性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呼蘭河有封建傳統(tǒng)的重壓,自然也有“揭竿而起”的反抗者。與將封建宗法制度奉為圭臬的農(nóng)村婦女相對應的是充滿活力與生命力的新女性。
文中的小團圓媳婦,雖然也是個農(nóng)村婦女,但她與生俱來的活力與周圍的一切形成對比。因為長得高被周三奶奶嫌棄,第一天來就吃三碗飯被胡家婆婆嫌棄不懂規(guī)矩,大眼睛骨碌碌地轉也被人批評。最后,一條鮮活的、年輕的生命被扼殺。小團圓“吃三碗飯”的行為本質是人追求生理滿足的行為。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中,生理上的需求是人維持自身生存的最基本要求。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冷了要穿衣,都是人類最基本的需要,也是實現(xiàn)其他需求的最大動力。小團圓媳婦“吃三碗飯”正是滿足個人的最基本需要的行為,這種迫切的需求,讓小團圓媳婦與舊制度、舊文化束縛的女性有本質的不同,餓了就吃、疼了就叫,這些人類的正常表現(xiàn),在呼蘭河的女性眼中都是需要“救治”的病態(tài)表現(xiàn)。在這樣的對比中,小團圓媳婦雖然只是一個懵懂的小孩,但恰恰在懵懂之中,讓讀者看到其中“人”的意識。從第一天來婆家就吃三碗飯,到主動和“我”攀談,再到被打后哭喊著“要回家”,對比老胡家婆婆口中的“哪個團圓媳婦沒有被打過”,其他團圓媳婦被打后默默忍受,被宗法制度、男權意識所“馴化”,小團圓媳婦用溫飽的追求、哭喊聲來反抗一切壓迫與束縛,繼而用激烈的反抗來追求女性命運的自主權。
反抗自身命運的還有王大姐,相對于小團圓媳婦激烈的反抗,王大姐的反抗是一種無聲的反抗。王大姐最初被周圍的女性稱贊“這姑娘將來是興家立業(yè)的好手”,[2]在王大姐和馮歪嘴自由戀愛、“非法”育有一子后,呼蘭縣流言四起,那些稱贊變成了“一個姑娘長得跟一個抗大個的似的”,[2]從被稱贊到被指責,王大姐沒有一句附和或反駁,專注于自己的人生,追求愛情與自由,這不僅是在行使作為人的自由權利,也是一個女性對愛情、幸福的向往,是對封建禮教無聲的反抗?!澳信g的關系是人和人之間最自然的關系?!盵4]這種最自然的關系在呼蘭河被納入到了倫理道德的規(guī)約中,自主戀愛、結婚的王大姐必然被認為是不守婦道、不遵綱常的,正是如此,王大姐身上才閃耀出了反抗封建倫理、追求個性解放的光芒。
從小團圓媳婦到王大姐,兩人基于人的本能追求幸福的生活,小團圓媳婦基于生存的基本需求,希望吃飽飯、過不被打的生活,王大姐渴求幸福,追求愛情,希望和馮歪嘴過幸福安穩(wěn)的生活。小團圓媳婦的激烈反抗和王大姐的無聲反抗,都體現(xiàn)出個人對人欲的追求,因此,這兩個女性形象有了個體的獨立意識和自覺抗爭命運的品格。
二、女性形象特征形成的原因
1.鄉(xiāng)土文化對蕭紅女性書寫的影響
1.1 河流與女性
小說名為《呼蘭河傳》,目的是為呼蘭河立傳,作者寫在這片土地的成長經(jīng)歷,蘊含了作者對呼蘭河的情感。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蕭紅雖在少女時期就離家出走,但歸巢心理驅使著她在生命的最后回憶呼蘭河與呼蘭河的人。海德格爾說:“返鄉(xiāng)首先是從漫游者過渡到對家鄉(xiāng)河流的詩意道說的地方開始的?!盵5]所以在《呼蘭河傳》中,蕭紅對女性的書寫和以呼蘭河為象征的鄉(xiāng)土文化是雙線并行的。
地域空間特有的物質和文化精神與生存空間內(nèi)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河流常被人當作是孕育生命的核心意象,它是生命過程的表達和生命力的展現(xiàn),而女性是孕育生命的群體,河流與女性具有緊密的聯(lián)系,如《西游記》中的“子母河”。
在歷史長河中出現(xiàn)以女性為尊的母系氏族制社會,女性有著溫柔寬厚堅韌的品性,女性在生產(chǎn)生活中受到尊重,成為不依靠男人的強者,在社會活動中取得主導地位和支配地位,但女性感受到的韶光消失的殘酷要比男性更為深刻,母系社會注定被父系社會取代,“一個人在被奴化前,必定經(jīng)過了依賴他人的經(jīng)歷”。[6]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中,女性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話語權處于被剝奪的狀態(tài),在這一時期里,女性并未形成堅固的聯(lián)盟,而是習慣依賴男性,在潛意識里形成了某種奴性?!昂籼m河是一個小城”,[2]完整又封閉,人們過著內(nèi)循環(huán)的生活,女人們在這樣的空間內(nèi),長期在家事上打轉,嚼舌根、看熱鬧是在循環(huán)的生活中找尋樂子的表現(xiàn),如楊老太太、周三奶奶對老胡家的事異常熱情。王大姐與馮歪嘴自由戀愛后,呼蘭河的女人們將矛頭直指王大姐,即便王大姐閉門不出,女人們也要尋著理由圍觀,對王大姐指指點點。這樣的女性不能自覺從河流中汲取正向的精神,也不能以河流般寬廣的心胸接待生活,產(chǎn)生了奴性與依附性。
1.2封建文化對女性的影響
跳大神儀式成了呼蘭河人不可或缺的精神生活,是獨立于平凡生活之外最重要的精神活動,因此她們崇拜、敬仰女大神、云游仙人,這一文化精神無形中支配著人們生活,“跳大神,大半是天黑以后跳起,只要一打起鼓來,就男女老幼,都往這跳神的人家跑,若是夏天,就屋里屋外都擠滿了人”,[2]跳大神是薩滿宗教發(fā)展的請仙跳神的治療鬼魂纏身、妖魔作亂的儀式,女大神被賦予了治病的能力,一是因為厚重的傳統(tǒng)地域文化,二是因為人們的信仰相信女大神的能力。因此,老胡家婆婆愿意花巨款給小團圓媳婦跳大神治病。而那些看客們不關心跳大神是否有治病救人的能力,武斷地得出結論:在女大神的照料下,疾病會痊愈,如果不能痊愈那小團圓媳婦便是污穢的東西,是要早早下地獄的。跳大神活動對女性的身體和精神同時進行了迫害,小團圓媳婦始終處于一種“受虐”的狀態(tài)。婆家人為了“驅邪除鬼”,請來女大神,將她扒光了衣服放進滾熱的水里燙得死去活來,無知的人們攪起滾燙的熱水,一遍一遍地往她頭上澆,直到她再也不能掙扎。在那個無知的環(huán)境中,女性的生命是何其的微不足道,她們的生與死,對其他人來說,似乎毫無意義。人們對一切迫害行為毫無感覺甚至覺得理所應當,這導致了群體性的精神殘缺。個體的愚昧也許只會帶來自身的危機,群體的愚昧往往會招致災難。
如果說信仰大神是呼蘭河人的精神依托,那么中國傳統(tǒng)的宗法制度就是呼蘭河人的生存之本。在中國社會,家與家組成家族,族與族組成社會,家族是社會的基本結構,小團圓媳婦是被賣到老胡家的,王大姐自愿嫁給馮歪嘴子,二人看似成了家,實際都不是家族里的成員。小團圓媳婦的婆家不把她當人看,自然就不是家族里的一員;王大姐與丈夫住在草房子里,沒有正式的家,且他們的婚姻不被接受也不被承認,“這事情一發(fā),全院子的人給王大姑娘做論的做論,做傳的做傳,還有給她做日記的”[2]?!霸谝粋€愚昧落后的社會里,婦女的解放總是最先遭到婦女的反對,因為傳統(tǒng)的意識往往在婦女頭腦中沉淀得更加深厚?!盵7]如同小團圓媳婦多吃幾碗飯就被人議論和否定;在王大姐和馮歪嘴子的婚姻中,受到指摘的只有王大姐。兩個女人都是社會最底層的人,都處于家族之外,在家與家的縫隙之間,成了在縫隙中討生活的人,最后兩人也死于封建倫理道德的擠壓與束縛。
2.蕭紅自我意識的投射
“講故事者有回溯整個人生的稟賦?!盵8]蕭紅無疑是一個優(yōu)秀的講故事者,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時光,她將自己所經(jīng)歷的、可回憶的一切記述了下來。對蕭紅而言,這些經(jīng)歷和記憶浸透著她的自我意識和認知。小說的第一章和第二章,寫的是家之外的故鄉(xiāng),寫呼蘭河的日常生活和特殊節(jié)慶,第三章和第四章寫的是家之內(nèi)的溫暖和冰冷,“我的家是荒涼的”[2]一句多次出現(xiàn),家對于蕭紅而言并不是溫暖的港灣,是無言的寂寞和痛苦的開端。
“過去十年我是和父親打斗著生活……父親對我是沒有好面孔的,對仆人也是沒有好面孔的,他對于祖父也是沒有好面孔的。因為仆人是窮人,祖父是老人,我是個小孩子。”[9]在這個封建大家庭中,蕭紅和父親的關系非常冷淡,祖父的愛是她永生難忘的愛?!啊逗籼m河傳》通過回憶來結構整部小說,不斷閃現(xiàn)著童年的日常往事和場景細節(jié)?!盵10]在后花園和祖父的點點滴滴的回憶,是蕭紅兒時唯一溫暖的記憶。
用兒童的視角表達成年人的認知,這些認知附帶了一個兒童對于現(xiàn)實世界朦朦朧朧的判斷,當把兒童的判斷排列起來后,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判斷具有批判意義上的邏輯感。“我”批判的對象是父親以及父親背后的以父權為中心建立的社會秩序,從這里看出,雖然蕭紅用了兒童的視角來敘述呼蘭河的記憶,但其中夾雜了她對社會制度、社會秩序的觀察與批判。
童年生活的經(jīng)歷往往對人的性格形成起著巨大的作用,蕭紅的性格便是這樣形成的,這也是蕭紅女性意識最初的萌芽。在她短暫的一生中,童年時期家庭的傷害是她敏感、叛逆性格的根源,也是其女性意識覺醒的來源。蕭紅作為知識分子,繼承并踐行了五四啟蒙運動的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的觀念,但現(xiàn)實的社會狀況是少部分女性知識分子剛剛覺醒,大部分農(nóng)村婦女仍舊處于無知的狀態(tài),她們依附男性、攻擊進步女性。因此,蕭紅叛出家門后,所面對的壓力和歧視比在舊家庭時更沉重、更猛烈?!霸诳箲?zhàn)爆發(fā)以后,蕭紅發(fā)現(xiàn)自己身陷于民族、愛情、女性的三重危機,并且必須在主導文化陣營與女性自我之間做出緊迫抉擇。選擇前者是眾之所愿,那里安全、穩(wěn)妥,注定不會被歷史拋棄,只需要稍稍順從角色;選擇后者則意味著孤軍奮戰(zhàn),冒險而未知。蕭紅選擇了后者。”[11]
蕭紅作品中著墨最多的是女性在無知時代和男權社會中實實在在的悲劇,這種悲劇意識里激勵著她正視、剖析現(xiàn)實,不甘沉淪的反抗精神?!逗籼m河傳》中的女性形象被賦予了蕭紅獨有的具有張力的生命哲學,盡管在那個無知的時代,仍有鮮明熱烈的生命在抗爭,這種抗爭可能是無意識的,如小團圓,她身上的朝氣是無意識散發(fā)出來的,與周圍的死氣沉沉相比顯得格格不入;這種抗爭也可能是有意識的,如王大姐,她主動追求真愛與幸福,打破封建婚姻制度,最后也因與傳統(tǒng)相悖被迫害。兩人的命運均是悲劇性的,顯得這種抗爭極為悲壯,又無可奈何,但正因如此,悲壯的自我拯救精神使作品更加意蘊深遠。
三、《呼蘭河傳》女性形象的文化意義
1.“漠視生命”與“熱愛生命”的對峙
“生命”是一個宏大又富有魅力的詞語,生命最初的形態(tài)是與自然相連的,“在自然狀態(tài)下,人類遠離壓迫之苦,使弱肉強食的規(guī)律全無施展之地?!盵6]人類社會在發(fā)展中出現(xiàn)了壓迫、奴役等不平等的表現(xiàn),從而對生命有了完全不同的認知?!逗籼m河傳》中的兩類女性的對立也是兩種生命觀念的對立,以老胡家婆婆為代表的“漠視生命”和以小團圓媳婦和王大姐的“熱愛生命”相互對峙。
在老胡家婆婆看來,她對小團圓媳婦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作惡,是對小團圓媳婦進行的“改造”,“改造”的底層邏輯是小團圓媳婦不符合呼蘭河的生活框架,加之老胡家婆婆以一個“打了也不會跑的物品”來看待小團圓媳婦,所以她可以隨意凌虐小團圓媳婦,凌虐的背后是把生命變成生活的道具,老胡家婆婆為代表的“漠視生命”的觀念實際是對生命缺乏敬畏的表現(xiàn)。
將物品與生命等同,這種觀念由來已久。在封建文化的觀念下,男性承擔著延續(xù)香火的“重任”,在一些落后地區(qū),當生活無以為繼時,通常會賣女求財,甚至某些地方還保留著溺女嬰的習俗。
《呼蘭河傳》中,蕭紅對當時東北女性的地位和悲慘命運的根源進行了比較深刻的探究,“那些燒香的人,雖然說是求子求孫,是先該向娘娘來燒香的,但是人們都以為陰間也是一樣的重男輕女,所以不敢倒反天下。所以都是先到老爺廟去,打過鐘,磕過頭,好像跪倒那里報個到似的,而后才上娘娘廟去”。[2]可見當時女性地位低下,連祭拜神明都有嚴格的先后標準,重男輕女的觀念根深蒂固,從肉體凡胎延伸到神明鬼怪,因此,漠視生命的觀念也是人們深受封建陋習影響的結果。
《呼蘭河傳》是作者走過酷暑、悲秋后的回望,以輕盈的筆觸描述故土的人和事,同時她也看到了女性悲劇的根源,呼蘭河的人不僅深受傳統(tǒng)文化的陋習所害,也沒有外來的因素抑制世代相傳的地域文化的發(fā)展,漠視生命成了常態(tài)。然而,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總會出現(xiàn)熱愛生命的人進行反抗、斗爭,小團圓媳婦對溫飽的渴望,王大姐對愛情、幸福的追求,都是一個普通的、健全的人熱愛生命的表現(xiàn)。正如沈從文所言:“生命是無處不存在的東西,一片化石有一片化石的意義……說到頭來還是鮮鮮的人生?!盵12]面對艱難的處境和處于社會邊緣的人生,兩人都不曾過上正常的生活,到頭來沒有逃離死亡的命運,但在這段生命旅程中,小團圓媳婦和王大姐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鮮鮮的人生”,“人的精神向外投出去,表現(xiàn)為對別的生物的尊重;人的精神向內(nèi)投進來,便表現(xiàn)在對孕育在自己身上的生命甚至死亡同樣的尊重”,[13]雖然在當時呼蘭河的環(huán)境下,女性難以與男性、社會文化相抗衡,其自我意識在她們的主觀意識中存在感比較微弱,但二人都沒有放棄對理想生命的追求。
2.對“生命力”的呼喚
生命是什么?人應該怎樣生?是創(chuàng)作者們共同追問的永恒主題,冰心以女性的獨特視野觀照世界,探求知識分子的命運和出路。廬隱則注重“革命性題材”的寫作,所以她筆下的女性溫婉中透著剛強。丁玲筆下多為小資產(chǎn)階級的知識女性,她們追求個性解放,具有強烈的叛逆心理,以時代新女性形象出現(xiàn)。蕭紅通過塑造具有生命力的角色叩問生命的意義,通過女性角色的悲劇命運表達了無論處于怎樣封閉的環(huán)境中,人類旺盛的生命力依舊可以漲破堅硬的外殼,找到蓬勃生長之路。
《呼蘭河傳》中,造成女性悲劇命運的不僅是當時的封建陋習,也因為女性自我的迷信麻木和奴性心理,但大部分女性身上的迷信麻木和奴性心理又與封建文化和環(huán)境的封閉息息相關。世代相傳的文化制度不易改變,更沒有外來因素抑制其發(fā)展,而長期被男權意識壓迫的女性被釘在附屬的位置,蕭紅自己也說:“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tài)中養(yǎng)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14]女性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看似為女性提供了生存空間,實際上則是不斷從女性身體抽取血肉、力量,女性在這一過程中養(yǎng)成了自我犧牲的慣性與不加反省的惰性,身體和靈魂被封建文化禁錮,女性要得到解放,不能將責任僅僅歸結為社會環(huán)境,還要從自我出發(fā),找尋失去的生命力。
因此,《呼蘭河傳》不僅是蕭紅在經(jīng)歷一切痛苦后的意識投射,也是其從女性視野出發(fā),觀看女性,發(fā)現(xiàn)女性靈魂,關注在困境中、邊緣中掙扎、彷徨、吶喊的女性,呼喚女性“真我”生命力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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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吳桐,成都文理學院助教,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基金項目:成都文理學院2023年度校級教育教學改革研究項目(編號:JGB202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