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榮良
(山東青年政治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濟南 250103)
改火習俗曾在世界范圍內(nèi)普遍流行,在我國也是古已有之?!案幕鹬?昉于上古,行于三代,迄于漢,廢于魏晉以后,復于隋而仍廢?!?1)轉(zhuǎn)引自劉寶楠《論語正義》,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02頁。關于先秦時期的改火時間及次數(shù),文獻記載說法不一(2)據(jù)《管子·禁藏》《輕重己》等篇目記載,改火應在春季;而據(jù)《論語·陽貨》篇記載,改火當在秋末冬初。《淮南子·時則訓》稱一年之中要四次改火,《周禮·夏官·司爟》稱有五次改火者,詳見汪寧生《古俗新研》,敦煌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46-147頁。。至漢代,改火時期仍常變更。居延漢簡保存有西漢宣帝時丙吉奏書,建議夏至改火(3)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居延漢簡甲乙編》下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7頁。。《后漢書·禮儀中》則云:“日冬至,鉆燧改火?!盵1]自漢代以降,改火儀式一度湮沒無聞。
隋文帝采納王劭的建議,恢復改火古俗,并在宮廷中推廣開來(4)參見魏徵《隋書》,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077頁。。由隋代仲春寒食禁火三天的事實不難推知,其時宮廷春季改火當在清明日舉行(5)參見馬榮良《隋代寒食節(jié)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載于《節(jié)日研究》第16期。。
至唐代,清明改火習俗得以進一步發(fā)揚光大,并衍生出賜新火儀式,發(fā)展成為寒食節(jié)的重要節(jié)俗(6)關于唐代寒食節(jié)與清明之間的關系,筆者贊同這一觀點,即唐代雖有以清明為節(jié)的意識,但清明并非獨立的節(jié)日,而只是寒食節(jié)的一個組成部分。參見楊琳《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文化》,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版,第216頁;黃濤《清明節(jié)的起源、變遷與公假建議》,收入中國民俗學會等《節(jié)日文化論文集》,學苑出版社2006年版,第49頁。?!霸趥鹘y(tǒng)社會,節(jié)日文化的功能主要體現(xiàn)在滿足民眾敬天順時、祈福禳災的信仰需求;創(chuàng)造人際交往的空間,強化個人同家庭、社群的情感聯(lián)系,滿足個體對安全感、歸屬感的精神需求;調(diào)節(jié)社會運行節(jié)奏,滿足民眾放松身心的娛樂需求等方面?!盵2]232清明改火、賜新火習俗不僅豐富了唐人的節(jié)日文化生活,增添了熱烈、喜慶的節(jié)日氛圍,更契合了唐人特別是統(tǒng)治者的精神和心理需求及現(xiàn)實政治的需要,客觀上有利于維系和鞏固統(tǒng)治秩序,對唐代乃至后世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關于唐代清明的改火、賜新火習俗,學術(shù)界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一些研究成果,為我們提供了有價值的啟示和參考(7)參見張勃《唐代的改火》,載于《文史知識》2006年第8期;張勃《火燧知從新節(jié)變——唐代清明的改火習俗》,載于《中國文化報》2014年4月7日第8版。。但這些研究多停留在對民俗事項的描述上(這些描述也并不全面),對其背后蘊含的文化內(nèi)涵和政治意蘊尚需深入的挖掘與剖析(8)部分學者雖初步揭示了唐代清明鉆燧改火習俗的文化內(nèi)涵,諸如則天順氣、棄舊圖新等,但并未展開論述。參見羅時進《孤寂與熙悅——唐代寒食題材詩歌二重意趣闡釋》,載于《文學遺產(chǎn)》1996年第2期;趙睿才《唐詩與民俗關系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650-651頁。。筆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擬對此問題作進一步探究。
在唐代,每逢寒食節(jié),地無分南北,人不論貴賤,通常都要遵循禁火習俗(9)參見馬榮良《唐代寒食節(jié)的禁火習俗》,載于《濱州學院學報》2020年第3期。。而“節(jié)過藏煙,時當改火”[3]5490“改火待清明”[4]3055,隨著清明的來臨,“普天皆滅焰,匝地盡藏煙”[4]1070的情形宣告結(jié)束,取而代之的是改火、取新火?!扒迕魅粘鋈f家煙”[4]3194“萬井出新煙”[4]1498“田舍清明日,家家出火遲”[4]3390……,透過這些唐人詩句不難看出,清明改火、取新火之俗在大唐疆域內(nèi)廣為流行,蔚為大觀。
每逢清明,在東都洛陽(今河南省洛陽市),“千門尚煙火”[4]3891;渭南(今陜西省渭南市),“榆火輕煙處處新”[4]8469;在平陵(今江蘇省常州溧陽市西北),“火燧知從新節(jié)變”[4]3477;在潭州(今湖南省長沙市),“朝來新火起新煙”[4]2757;在錦州(今湖南省懷化市麻陽苗族自治縣),“郡內(nèi)開新火”[4]4333;在滁州(今安徽省滁州市),“煙火滿晴川”[4]1964。“自嘆清明在遠鄉(xiāng),桐花覆水葛溪長。家人定是持新火,點作孤燈照洞房?!盵4]3680(10)權(quán)德輿《清明日次弋陽》此詩作于貞元二年(786)清明日??紮?quán)德輿生平履歷可知,當時其家人在丹陽(今江蘇鎮(zhèn)江丹陽市)。參見陳文新《中國文學編年史·隋唐五代卷》中冊,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73頁;陶敏等《唐五代文學編年史·中唐卷》,遼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417頁;嚴國榮《權(quán)德輿生平與交游考略》,載于《唐都學刊》1997年第4期。清明日,權(quán)德輿客居他鄉(xiāng),想象著此時遠在丹陽(今江蘇省鎮(zhèn)江丹陽市)的家人也定會遵俗行事,生起新火。京師長安自不例外,“今日清明節(jié),園林勝事偏。晴風吹柳絮,新火起廚煙。”[4]6745賈島一度寓居長安城東南青門附近的升道坊,這是一個“盡是墟墓,絕無人住”(11)李復言《續(xù)玄怪錄》卷3,載本社《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444頁。的地方?!爸粽劝飳ひ安?封書乞米趁朝炊”[4]4345,賈島在此過著寒苦的生活,清明日也依俗改用新火。
有唐一代,清明日改火、取新火之俗在上層社會也頗為流行。唐高宗時,李嶠在英王李哲府中任僚屬,曾親眼目睹清明日王府改火的情形。“游客趨梁邸,朝光入楚臺?;睙煶藭陨?榆火應春開。日帶晴虹上,花隨早蝶來。雄風乘令節(jié),余吹拂輕灰?!盵4]695王侯府邸如此,宮廷禁苑亦可想見。至遲于唐中宗時,此俗在宮廷中已流行開來?!傍P城春色晚,龍禁早暉通。舊火收槐燧,余寒入桂宮。”[4]560韋承慶的這首《寒食應制》詩,描繪的就是當時清明日宮廷改火的情形(12)韋承慶《寒食應制》詩一說作于中宗景龍四年(710)寒食節(jié),誤。韋氏卒于中宗神龍二年(706)十一月,參見陳文新《中國文學編年史·隋唐五代卷》上冊,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36頁。武則天當政時,除了長安年間(701年10月至703年10月)曾暫居長安外,一直居于洛陽。這一期間,在朝中任職的韋承慶當隨其往返于兩都之間。又中宗神龍元年(705),韋承慶在洛陽,次年春因罪流放嶺南。據(jù)此,此詩似作于武則天長壽年間(692—694)至中宗神龍二年(706)之間,韋承慶時在長安或洛陽。。
盛唐時此俗猶盛,張說《奉和圣制寒食作應制》詩云:“寒食春過半,花秾鳥復嬌。從來禁火日,會接清明朝。……改木迎新燧,封田表舊燒。”[4]957-958詩中所謂“改木迎新燧”,當指清明宮禁改火之事。流風所及,官僚士大夫也多依俗行事?!疤锛覐徒?行樂不違親。霽日園林好,清明煙火新。以文長會友,唯德自成鄰。池照窗陰晚,杯香藥味春?!盵4]1336清明日,玄宗朝司勛郎中劉晃在自家別墅中生起新火炊爨,呼朋喚友,詩酒酬唱。降及中晚唐,此俗仍沿襲不衰?!凹拍迕魅?蕭條司馬家。留餳和冷粥,出火煮新茶?!盵4]4913元和十三年(818)清明日,時任江州司馬的白居易在家中改火、取新火,并煮新茶,送別貶謫虔州的韋侍御。
不唯世俗之人如此,化外之人亦不能免俗?!昂龇昵帏B使,邀我赤松家。丹灶初開火,仙桃正落花?!盵4]1647寒食節(jié)道士也要禁火,清明日方可取新火、重開灶。
清明日,唐人通常采用鉆木的方法取新火?!般@火見樵人”[4]3522和“家人鉆火用青楓”[4]2575等詩句,反映的就是清明日各地民眾鉆木取火的情形。據(jù)唐李綽《輦下歲時記》載,宮廷中也采用此法,“至清明,尚食內(nèi)園官小兒于殿前鉆火”[5]547。
“四時變國火,以救時疾?!盵6]796古代中國鉆木取火,不同的季節(jié)使用不同的木材,所謂“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栆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梄之火,冬取槐檀之火”[6]796。不同季節(jié)使用不同的木材做燃料,本是一種現(xiàn)實需要,但后來經(jīng)五行學說的改造,這些樹木被賦予了新的意義。比如,南朝梁代學者皇侃的觀點就頗具代表性:“改火之木,隨五行之色而變也。榆柳色青,春是木,木色青,故春用榆柳也。棗杏色赤,夏是火,火色赤,故夏用棗杏也。桑柘色黃,季夏是土,土色黃,故季夏用桑柘也。柞楢色白,秋是金,金色白,故秋用柞楢也?;碧瓷?冬是水,水色黑,故冬用槐檀也?!盵7]受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唐代春季清明取火所用的木材主要也是榆木和柳木。時人詩文中多有反映,如“清明千萬家,……榆柳芳辰火”[4]3723和“木鐸罷循,乃灼燎于榆柳”[3]7873。而尤以榆木為多,唐人詩文中也頻頻述及,如“槐煙乘曉散,榆火應春開”[4]695,“曉榆新變火”[4]3082,“火隨黃道見,煙繞白榆新”[4]3189,“漏殘丹禁晚,燧發(fā)白榆新”[4]3189和“榆煙將變舊爐灰”[4]6623,王起有賦題作《取榆火賦》,等等。除了榆柳,也有用其他木材的。“家人鉆火用青楓”[4]2757,因楚地多楓樹,清明日潭州(今湖南省長沙市)民眾多鉆取楓木取火。
關于唐代鉆木取火(主要是清明日取火)的情形,王起《取榆火賦》《鉆燧改火賦》等文中也有著詳盡描述。從中可知,唐人清明鉆燧改火前,首先要選定木材,遣工匠斬而取之,繼之以鉆燧取火。鉆火時,用手搓動木枝,急促而持續(xù)不斷地施鉆,“勢若旋風,聲如驟雨”[3]6473;緊接著“運手而綠煙乍起”,被鉆之處首先生煙,繼而“紅星忽迸”“朱火既飛”[3]6473,迸出的火星被引成火焰,于是“丹焰發(fā)而炎精吐”[3]6473,“終令思故郡,煙火滿晴川。杏粥猶堪食,榆羹已稍煎”[4]1964和“出火煮新茶”[4]4913等,清明改火、取新火之后,唐人就可以重新開灶熬煮榆羹、新茶等食物及飲品,新的生活也隨之開始。
中晚唐時,每值清明,宮廷中通常都要舉行隆重的取新火、賜新火儀式。前引李綽《輦下歲時記》云:至清明,尚食內(nèi)園官小兒于殿前鉆火,先得者進上,賜絹三匹、金碗一口[5]547。隨后,皇帝將鉆取的新火賞賜給近臣戚里,以示恩寵。
從文獻記載來看,清明賜新火之俗發(fā)端于唐代宗時。代宗大歷九年(774),史延等人參加在東都洛陽舉行的科舉考試,同作《清明日賜百僚新火詩》,備述其時清明賜火之盛(13)據(jù)《文苑英華》卷180、《登科記考》卷10等文獻記載,史延等人所作詩歌均為大歷九年(774)東都試帖詩。參見陳貽焮《增訂注釋全唐詩》第2冊,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第871頁。。另據(jù)唐李肇《翰林志》記載,興元元年(784)唐德宗發(fā)布敕令,要求在重要節(jié)日頒賜翰林學士衣食等物品,其中寒食節(jié)賜“節(jié)料物三十匹、酒飴、杏酪、粥屑、飲啖”[8],清明日賜新火。在元和年間(806—820年)的某個清明,在長安任職的白居易蒙唐憲宗頒賜新火,遂作《謝清明日賜新火狀》,以表感恩戴德之情。其狀云:
今日高品官唐國珍就宅宣旨,賜臣新火者。伏以節(jié)過藏煙,時當改火。助和氣以發(fā)滯,表皇明而燭幽。臣顧以賤微,荷茲榮耀。就賜而照臨第宅,聚觀而光動里閭。降實自天,非因榆柳之燧;仰之如日,空傾葵藿之心。徒奉恩輝,豈勝欣戴![9]
降及晚唐,此俗猶存?!皟?nèi)官初賜清明火,……游人記得承平事,暗喜風光似昔年?!盵4]8126唐朝末年,歷經(jīng)戰(zhàn)亂的長安一片殘破之景。清明之際,長安城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氣息,一派熱鬧的節(jié)日景象,宮廷中依例將鉆取的新火頒賜給近臣戚里。晚唐五代詩人和凝《宮詞》詩云:“司膳廚中也禁煙,春宮相對畫秋千。清明節(jié)日頒新火,蠟炬星飛下九天”[4]8478,亦為佐證。
關于唐代清明宮廷取新火、賜新火的情形,尤以謝觀《清明日恩賜百官新火賦》所述為詳,其賦云:
國有禁火,應當清明。萬室而寒灰寂滅,三辰而纖靄不生。木鐸罷循,乃灼燎于榆柳;桐花始發(fā),賜新火于公卿。由是太史奉期,司烜不失。平明而鉆燧獻入,匍匐而當軒奏畢。初焰猶短,新煙未密。我后乃降睿旨,茲錫有秩。中人俯僂以聳聽,蠟炬分行而對出。炎炎就列,布皇明于此時;赫赫遙臨,遇恩光于是日。觀夫電落天闕,虹排內(nèi)垣。乍歷闈瑣,初辭渥恩。振香爐以朱噴,和曉日而焰翻。出禁署而螢分九陌,入人寰而星落千門。于時宰執(zhí)具瞻,高卑畢賜。降五侯以恩渥,歷庶僚以簡易。暖逐來命,風隨逸騎。入權(quán)門見執(zhí)熱之象,閱有司識燭幽之義。咸就地以照臨,示廣德之遐被。于是傳詔多士,同歡令辰。將以明而代暗,乃去故而從新。均于庭燎,貺彼元臣?!撼寄饲ケ僖?鞠躬踧踖。捧煦育之溫惠,受覆載之光澤?!街呵锕适?未逾于我;周禮救災,徒稱變火。曷若賜于百官,萬方同荷?[3]7873-7874
賦文淋漓盡致地描繪了清明日宮廷鉆木取火、頒賜新火的莊嚴而又盛大的場景。清明早晨天剛亮,有司就把鉆取的榆柳之火奉上,隨即皇帝下詔頒賜臣僚?!俺鼋鸲灧志拍?入人寰而星落千門”[3]7874“星流中使馬,燭耀九衢人”[4]3190,宦官們騎馬持蠟燭從宮禁出發(fā),沿長安城內(nèi)的通衢大道將新火傳送至侯第之家。隨著新火的到來,“灼灼千門曉,輝輝萬井春”[4]3190,近臣戚里府邸之中無不“熠熠當門,煙助松篁之茂;熒熒滿目,焰如桃李之春”,繼而“各爨鼎鑊,傳輝膳官。爭焚爐炷,競爇膏蘭”[3]7874,一派鐘鳴鼎食、煙火繁盛的熱烈景象。
流風所及,清明日一些地方軍政長官亦有以新火贈僚屬之舉。據(jù)北宋錢易《南部新書》記載:清明日,宣歙觀察使韋溫將新火贈給觀察判官鄭處誨,鄭處誨隨即上表稱謝,表中有“節(jié)及桐華,恩頒銀燭”之語。韋溫認為此語有僭越之嫌,非臣子可用(14)《南部新書》云:“韋綬自吏侍除宣察,辟鄭處晦為察判,作《謝新火狀》云:‘節(jié)及桐華,恩頒銀燭。’”據(jù)考證,“韋綬”或系“韋溫”之誤,“鄭處晦”當為“鄭處誨”。參見梁太濟《南部新書溯源箋證》,中西書局2013年版,第448頁。。不過,相關記載僅此一見,說明此俗在唐代地方官場中似乎并未普遍流行開來。
蘇聯(lián)學者巴赫金指出:“節(jié)慶活動永遠具有重要的和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世界觀內(nèi)涵。任何組織和完善社會勞動過程的‘練習’、任何‘勞動游戲’、任何休息或勞動間歇本身都永遠不能成為節(jié)日。要使它們成為節(jié)日,必須把另一種存在領域里即精神和意識形態(tài)領域里的某種東西加入進去?!盵10]10有唐一代,清明改火、賜新火節(jié)俗之所以如此盛行,不僅僅是因為其能增加熱烈、喜慶的節(jié)日氛圍,更是因為這些節(jié)俗活動具有則天順氣、辭舊迎新、君恩臣報等文化內(nèi)涵和政治意蘊,契合了唐人特別是統(tǒng)治者的精神、心理需求及現(xiàn)實政治需要。
“中國古代節(jié)慶是盛大的集會,它們標志著社會生活的季節(jié)節(jié)律步調(diào)?!盵11]我國古代的歲時節(jié)日禮俗具有自然倫理屬性,歲時禮俗的倫理原則是遵循自然時令,人應天時,并以歲時禮俗活動調(diào)整人與自然的關系。在年度周期的各個關節(jié)點即時節(jié)中,人們采取順應、補救或轉(zhuǎn)益等多種方式和手段,以滿足群體與個人的生存、發(fā)展的精神及物質(zhì)需要,并形成一套復雜的服務于民眾生活日用的時日宜忌系統(tǒng),使人事與自然相和諧,“不與陰陽俱往來謂之不時”[12]。
在唐人觀念中,清明鉆燧改火乃是則天順氣、遵循自然時序之舉。所謂則天,即效法陰陽轉(zhuǎn)換、四時更替的天道;所謂順氣,即順應陰陽、五行變化之道。王起《鉆燧改火賦》說得十分清楚:
乾坤設兮,其儀有二;寒暑運兮,其序有四。圣人則天而順氣,故改火而鉆燧?!瓲柶涫家?命工徒,案林麓。選槐檀之樹,榆柳之木。斬而取也,期克順于陰陽;鉆而改之,序不愆于寒燠?!谖逍幸运褂?審四時而是取?!屡f迭用,無乖于天時。[3]6473
白居易《白氏六帖事類集》亦明確指出:“鉆燧改火,春取榆柳之火,以順陽時火氣?!盵13]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引唐《輦下歲時記》亦云:“唐朝清明取榆柳之火以賜近臣,順陽氣也?!盵14]春季是陽氣發(fā)動、萬物復蘇、生機勃發(fā)的時節(jié),清明日舉行的鼓蕩陽氣的鉆燧改火儀式,顯示了唐人重視節(jié)氣遷移,遵循自然時序,并通過歲時禮俗活動調(diào)節(jié)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心理積淀(15)。
“節(jié)慶活動永遠與時間有著本質(zhì)性的關系。一定的和具體的自然(宇宙)時間、生物時間和歷史時間觀念永遠是其基礎。同時,節(jié)慶活動在其歷史發(fā)展的所有階段上,都是與自然、社會和人生的危機、轉(zhuǎn)折關頭相聯(lián)系的。死亡和再生、交替和更新的因素永遠是節(jié)慶世界感受的主導因素?!盵10]10-11節(jié)俗的產(chǎn)生與節(jié)日在時間上重要的交替意義有關。新舊交替是歷史與生命過程的重大轉(zhuǎn)折關頭,蘊含著死亡與新生的兩種因素并存,通常意味著一種需要謹慎處理的危機。這種危機的存在,以及危機的處理與克服,應該就是寒食、清明節(jié)等節(jié)日的主要意義(16)參見鄭文博等《“非典”北京:文化切入的思考》,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70頁。。
在唐人心目中,清明鉆燧改火同時也是“舍舊而謀新”[3]6472“將以明而代暗,乃去故而從新”[3]7874之舉。李涪《刊誤》云:“《論語》曰:‘鉆燧改火。’春榆、夏棗、秋柞、冬槐,則是四時皆改其火。自秦漢已降,漸至簡易,唯以春是一歲之首,止一鉆燧。而適當改火之時,是為寒食節(jié)之后。既曰:就新即去其舊。今人持新火曰:勿與舊火相見,即其事也。”[15]在唐代,改火只在春季寒食清明時節(jié)舉行,寒食節(jié)所滅之火與清明所取之火被賦予了“舊”和“新”的不同價值(17)參見張勃《唐代節(jié)日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42-144頁。。唐人認為,新火和舊火不可相見,新火燃起之前,必須要滅掉舊火。舊火代表燃盡的死去的生命,新火則象征新的生命。這種從舊火消失到新火產(chǎn)生的轉(zhuǎn)化過程,是辭舊迎新的交替,是大自然生命再生的神圣儀式,更是生命的新陳代謝(18)參見閻建濱《清明舊事》,河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5頁。。寒食節(jié)禁火、滅舊火,清明日改火、取新火,新舊之火的更替,正是辭舊迎新、吐故納新的生命更新過程。
“豈徒宣明于四海,固將貽范于百王?!\國之美利,亦君之遠圖?!盵3]6473不僅如此,清明新火的熊熊烈焰、煒煜光束,還寄托著唐人對美好前程和未來生活的無限憧憬,表現(xiàn)了統(tǒng)治者對新的治世圖景的企冀(19)參見羅時進《〈寒食即事〉詩寓意辨誤——兼論唐代寒食清明風俗及其文化意義》,載于《中州學刊》1991年第6期。。此點在中唐代宗、德宗朝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唐代宗即位以后,平定安史之亂,離間吐蕃、回紇聯(lián)手入擾關隴、河右地區(qū)的行徑,周邊諸族和鄰國又相繼入貢唐廷,動蕩的政局基本穩(wěn)定下來。與此同時,重用劉晏、第五琦,改革江淮、江漢漕運和鹽政、稅制,減免賦役,恢復社會生產(chǎn),國庫漸漸充實。在平定叛亂、社會基本安定下來之后,革新圖治,謀劃振興大唐帝國,這是當時社會發(fā)展的總趨勢,也是軍心民心之所向。代宗主其社會沉浮,遇事沉思,寬而善斷,政治漩渦中撥亂得意,生活中多情浪漫,善始善終交班應手,總算基本上達到了預想的彼岸(20)參見劉希為、景有泉《唐帝列傳·唐代宗》“引言”,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版。。
繼位的德宗積極籌措,在經(jīng)濟上采納宰相楊炎的建議,廢租庸調(diào)及一切雜徭,改作兩稅法,國庫收支情況大為改善;在政治上不滿于肅宗、代宗的姑息之政,頗思振作一番。盡管這兩方面不久又出現(xiàn)很多弊病,甚至大違初衷,但“貞元之時,朝廷政治方面,則以藩鎮(zhèn)暫能維持均勢,德宗方以文治粉飾其茍安之局。民間生活方面,則久經(jīng)亂離,略得一喘息之會,故亦趨于嬉娛游樂”[16]。誠如有論者所指出的,“唐人一旦走出安史之亂后的低谷,在虛幻承平的氣象中產(chǎn)生的享樂愿望是生生不息,無法遏制的。……君臣們是那樣急切地肇建新節(jié)一展歡娛,在傳統(tǒng)的節(jié)日中更是文恬武嬉,歡情畢露,人人含媚嘉悅。”[17]由此可以看出,清明賜新火習俗與儀式之所以在代宗、德宗朝興起并大行其道,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這種習俗和儀式及其意蘊契合了時人特別是統(tǒng)治者試圖挽救危局、實現(xiàn)中興的精神和心理需求,統(tǒng)治者以鉆燧的熊熊烈焰、煒煜之光束炫耀高居皇殿的巨大聲威,以榆柳新火表現(xiàn)對新的治世圖景的企望。
在唐人看來,清明所賜新火具有多重功效,既可“銷冷酒之余毒,卻羅衣之曉寒”[3]7874“更調(diào)金鼎膳,還暖玉堂人”[4]3190,更可增進君臣之間的融洽相得。
“榮耀分他室,恩光共此辰?!盵4]3190對于君主而言,清明頒賜新火既是顯示皇恩浩蕩的手段,也是收服和籠絡人心的好辦法。君主藉此宣告自己愿意讓臣僚分享其統(tǒng)治權(quán)力,并希望換取他們的忠誠和擁戴?!芭蹯阌疁鼗?受覆載之光澤”[3]7874,“就賜而照臨第宅,聚觀而光動”[3]5490,對于臣僚而言,清明獲賜新火、沐浴浩蕩皇恩而為萬眾矚目,乃是一種無上榮寵。在唐代,清明日獲賜新火的畢竟只是少數(shù)人,僅限于“近臣”“侍臣”,“華光”是難及“小臣”的,更不會“憐寒士”(21)參見王濯《清明日賜百僚新火》詩云:“御火傳香殿,華光及侍臣。”鄭轅《清明日賜百僚新火》詩云:“改火清明后,優(yōu)恩賜近臣?!表n濬《清明日賜百僚新火》詩云:“朱騎傳紅燭,天廚賜近臣?!蓖蹂肚迕魅召n百僚新火》詩云:“誰憐一寒士,猶望照東鄰。”竇叔向《寒食日恩賜火》詩云:“恩光及小臣,華燭忽驚春?!乙蛴芰?一照草茅貧。”參見《全唐詩》,第3190、3020頁。。所謂“皇明如照隱,愿及聚螢人”[4]3190,只是一種難以企及的奢望罷了。職是之故,清明賜新火遂成為一種彰顯皇恩的標志,成為達官貴戚榮貴的風向標。獲頒新火者無不心懷感恩,并紛紛上表,表示愿以忠誠回報君主的恩寵和信任。“乃屈膝辟易,鞠躬踧踖?!黧乐x懇,競輸忠赤。拜手稽首,感榮耀之無窮;舞之蹈之,荷鴻私之累百”[3]7874;“既荷惟新之恩,更沐時珍之賜,將何以仰申裨補,俯效涓埃?惟當焚灼丹誠,激勵愚魯?!盵3]5388這些表文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受賜新火者感激涕零、愿以死相報的忠心赤膽。
質(zhì)言之,作為一種節(jié)日禮典,清明賜新火儀式被唐代統(tǒng)治者加以裝潢和粉飾,形成了一幕莊嚴、熱烈的場面(22)參見沈文倬《宗周禮樂文明考論》:“無論哪一種禮典,其具體儀式都是從統(tǒng)治階級的現(xiàn)實生活中提煉出來的,只不過被加以裝潢和粉飾,成為一幕幕莊嚴肅穆、令人敬畏的場面而已。”浙江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意在營造出一種君臣同樂、君恩臣報、上下一體的融洽場景,以維系和鞏固統(tǒng)治秩序。
綜上所述,唐代是中國節(jié)日風俗的一個重要轉(zhuǎn)型期,它既繼承了前代的傳統(tǒng),同時又有所創(chuàng)新,此點在寒食清明習俗中上體現(xiàn)得也十分明顯。如文中所述,在沿襲前代的基礎上,唐人將清明改火、取新火習俗進一步發(fā)揚光大,并衍生出賜新火這一新的習俗活動。在節(jié)日里,“人們通過組織各種充滿歡愉的世俗活動,表達信仰、渲染情感、調(diào)節(jié)身心、強化秩序。”[2]9清明日舉行的改火、取新火及賜新火習俗及儀式,既增添了熱烈、喜慶的節(jié)日氛圍,更顯示了唐人重視節(jié)氣遷移,遵循自然時序,并通過歲時禮俗活動調(diào)節(jié)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心理積淀,又蘊含著他們辭舊迎新、憧憬美好生活與治世圖景的希冀,并營造出一種君臣同樂、君恩臣報、上下一體的融洽場景,客觀上有利于維系和鞏固統(tǒng)治秩序,對唐代乃至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誠如有論者所指出的,唐宋時期,在皇家的主導下,寒食清明節(jié)的改火、賜火習俗成為一種主導性時尚,極大提升了寒食清明節(jié)文化在中國風俗史上的地位與影響,其影響一直持續(xù)到明清時期(23)參見安介生《表里山河:山西區(qū)域歷史地理研究》,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第333-3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