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湄毳

1

白嫩的，方方的，兩塊，置于一盒——非轉基因豆腐。

我伸手拿在眼前，聞一下，清香。隔著塑料膜其實聞不到，之前購買了多次，知道是那種醇醇的香，小時候的味道，放進菜籃里。

兩個月牙，圓圓乎乎，立體的胖魚一般。紅紅的，潤潤的，兩垞牛肉腱芯。收入購物籃里。

青蔥的，翠翠的，支棱棱，水汪汪，盎然的綠——有機青菜。

來一把。要兩三棵。青青芹菜，本地小蔥。遞上來，收包里。

盛開的。深黛。鵝黃。一卷，一層，一卷卷，一層層——哦，卷心菜，綠玫瑰一般。

一朵，兩朵，三朵……裝起來，裝起來，入手，入兜，入簍，然后是入鍋，入盤，入口，入胃，入心，入軀魂。

——山姆店。

你在哪里買的？我問玫，她用細細的溫州普通話告訴我六個字。我想她真浪漫呀，隨口說出這好聽的名字。

在哪里？

美麗的菜市場。

我是一個遲鈍的人。哦，回頭你帶我去吧，我好像還是找不到。

搜名字也是可以導航過去的。她頓了頓，好像感覺到我的鈍，她笑了，我還是帶你過去吧。

美麗的菜市場。我當時還是沒聽清，或者是聽清，也沒明白。迷糊糊，被吸引。

——小區(qū)里。

姐，你在哪里買的牛肉？

那個菜市場里，有好幾家，9 樓溫州姐姐帶我去買的，還可以，也挺好吃的。

我在另一個地方又買了，不好吃，沒有山姆店的好吃，孩子們都不愛吃。那次跟你去山姆店買的好，孩子們都吃得可歡了，哪天你還帶我去吧。

好。我可以幫你下單，免費送的，哦，不過，生鮮還是自己到店看著選比較好。

——電梯里。

在大廈一樓大廳里聚齊，幾個女人，有些這幾個，有時是那幾個，來自鄭州，來自溫州，來自石家莊，來自北京……或午后，或傍晚，或近午時分……相約一起去這個那個大賣場，那個這個菜市場……

冬日又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三個女人掃了單車出發(fā)去山姆店。

在山姆店或者有的地方，我常常會隨手抓起那種“法棍面包”，沒什么特別之處。為什么你總是拿這個來？長長地杵著，不開車的話，很不好帶。店里紛然的人，雜陳的物，眼神一晃，也就省去了，可以不答，一笑。

那個麻油不錯也。再來一瓶吧。嗯，嗯，啊哦呀，萬象撲面，眼里與心上的一掠——光，影。

滿載而歸，大抱小提。歸，歸，歸。

擇洗切涮，煮烹煎炸。來來去去，往往復返。

午后的陽光，暖暖烘烘，在小區(qū)里散步，走暖了腳與全身，有一搭沒一搭，玫突然偏了臉來，眼睛看著問我。

你為什么總是買法棍？

因為好吃。

不好吃。

每個人的口味不一樣。

那你怎么就那么喜歡法棍，真是，有那么香嗎？

香啊，姥姥的味道。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姥姥總給我烤饃饃，烤出金黃金黃的顏色，那一層饃焦太好吃了，我會讓姥姥一層一層給我烤。烤一層，剝下來吃掉，再烤，再剝，再吃，直到剩下一個小棗那樣大，還讓烤……現(xiàn)在，法棍讓我吃出姥姥烤的焦饃味。

喔！玫恍然一愣怔，明白了。

接下來的散步，我倆突然想不起來應該繼續(xù)說什么，只是在陽光下轉著圈，整個午后，金燦燦地散發(fā)著麥香。微醺了我，玫是不是也陷進了我的面包香或者她自己的什么香味里。

其實，怎么說呢？法棍面包跟遙遠的家鄉(xiāng)那小村莊里姥姥烤的饃饃味道是很相像，可終究不一樣，我已找不到那種發(fā)酵大蒸饃的酵母味兒——當時年紀小，不知道喜歡，長大了，走遠了，時間里，再也找不回來了，回味里，只越來越喜歡……

2

剛住進這個樓，我極度不習慣。

我喜歡周圍有花有草，有樹也行，有灌木叢也行，有白菜蘿卜也行，總得有熗鍋的油煙也行。

沒有。周圍這都沒有。位置是在市內(nèi)，辦公區(qū)，原是工業(yè)區(qū)。高樓林立。唉，我就和鋼筋水泥住一起。

特別愛看窗外，窗外的霞光、白云給我溫潤的感受，撫慰我困于鋼筋水泥里的不適。北方，特別干燥，臨海，又多風。離北京那么近，卻是“燈下黑”，好像只把霧霾排放過來了，還有什么北京放不下的東西，疏散在這里來。我知道我是誤讀，當然這個想法偏激不當。分明是這里空氣質量比中原好。可是，我暈暈乎乎就這樣想的。我FEEL 不到什么溫潤的東西。我煮水，煮菜，把綠色植物種植在我的鍋灶和水蒸氣里。

晌午、傍晚或什么時候，路過老小區(qū)，就使勁吸鼻子，吸人家的煙火氣味。忽然明白，先生說，別嫌棄呀，別嫌棄那個房子小。當時不以為意，原來他早料到我的局促。

去附近的小海地菜市場去買菜，也去了一趟大沽路上的大潤發(fā)，發(fā)現(xiàn)一次購物超過39 元就可以免費送貨，于是多了條采購渠道，下了APP 軟件，網(wǎng)上下單，快遞到貨。好，省了我的奔波?？墒撬麄兯蛠淼臅r令果蔬往往蔫蔫的，令人失望。我還是需要尋找菜市場。

我于是知道了山姆店，山姆店里果蔬不錯，可是價格也“不錯”，尤其是蔬菜；再說了，它遠呀，天天跑不合適，隔天跑也嫌麻煩，蔬菜還是蔬菜市場去采購合適。于是又找到了附近的小個體攤，其中一間鋪子里搞營銷，實行充費一百元多送十元。13 樓鄰居小林帶我一同去的。她告訴我的，她已在那里充值好幾次了。去了兩次，感覺不錯，蔬菜很新鮮，主要是方便，多近啊，這邊沒有葉子菜下鍋了，那邊就可以點著灶火的同時跑出去買回來，趕緊洗巴洗巴下鍋。不急用的時候，就又可以挑剔它的門店小，里面蔬菜種類少，客流不夠大，難免有積壓存貨在售，而蔬菜最耐人的是新鮮，一枝一葉棱棱正正，清冽飽滿的樣子。

住9 樓的玫說，我?guī)闳ケ緛眭r，我比較一年了。她是溫州人，從北京到這座城，做著生意，我相信她的判斷力。她說，本來鮮里面的東西物美價廉，最好了。而且她告訴我哪一家的是最好，因為本來鮮是連鎖經(jīng)營，大街小巷都有店。

有了以上大小幾家糧油果菜購物店，還有住14 樓的鄰居慧，把我拉入她在北京時加入的網(wǎng)購店。我于是漸漸告別了在街頭巷口向“游兵散勇”隨機采購，慢慢摸索出來，哪里有面皮，哪里有米皮，哪里茴香餡包子鮮，哪里麻薯面包香，哪里紅芯火龍果便宜，哪里白芯火龍果好吃，哪里小魚是野生的，哪里蘿卜是有機的……哪個面粉在大潤發(fā)購買合適，哪個谷豆在山姆店下單合適，哪個什么就近就可以，哪個物品用極速達，哪個是全城送，哪個得用全球購，或者考拉，或者京東，或者另外去網(wǎng)購。實在不行，樓下24小時開放的便利蜂，7-ELEVEN 都可以急就。

我也曾經(jīng)迷茫自己把時間精力花在選材擇料上是不是合適，有一天，看美食節(jié)目，大咖說了，“做菜如做人，全都得是真材實料”，我被這話擊中，怦然，心有戚戚；認真對待吃飯，是認真生活的一部分，索性買一只燒餅也穿江過道跑個小馬拉松。

“最撫凡人心，人間煙火味。”我的心漸漸安然，在青蔥的青菜葉子間，一湯，一羹，一饌，一肴。樓下正在修建地鐵站，相鄰的小區(qū)熗鍋油煙越來越飽脹，滋味漫漫襲來，時光行走，日子有滋有味——

微信里有一張圖片，身后一地雪白，身上背著包，兩個青澀少年手捧比他們臉還要大上幾十倍的新疆馕在啃，一下，一下，認真又從容的樣子云淡風輕，感動了我的靈魂。

我想這也是我在生活里覓食的樣子，在白雪蒼茫天地間，咀嚼出春天和雪白來；竊以為食物的美好，是世界的本質。

3

你在干嗎呢？

買菜。

你在干嗎呢？

做飯。

你在干嗎呢？

正在去買菜的路上。

你在干嗎呢？

準備做飯。

有一天，她終于“爆發(fā)”了——姐！你不是正在買菜，就是正在買菜的路上；不是正在做飯，就是正在準備做飯。你這樣不真成個做飯的了嗎？！

她不是誰。她是我的一個魯院同學，一個小妹，一個詩人，一個博士——娜博士，在我說，我老了，不想努力，也不想難為自己的時候，她瞪眼吵我，難道你就等死嗎！

這漂亮的女同學，是小我太多的妹妹、博士、教授、詩人，也是孩子媽，她希望我能認真一點，突破自我，振作地寫起來。

唉。

一聲嘆息，是雞毛飛飛，也是塵埃落下——塵埃里藏著世界萬千。

我也不知道我從哪一天開始，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做飯的，曾經(jīng)十指不沾陽春水。

也是魯院同學，任某出版社社長，廣閱天下好文章。 一天，他在朋友圈論道，水流過萬物，萬物清新如初。他跟我說，人生深處是煮婦。我說，那就別問道了，道之所在，在身在心亦在世俗里。

其時，我反復思量，人生深處是煮婦，是不是？

較之前面小妹的激揚，我不知道怎么理解這位社長兄弟的點評。

記得當時我倆同行從鄭州往魯院報到，他是勸我寫，要有量，既然沒有足夠時間，就要筆力集中。如今，我這兄弟估計也是看我是糊不上墻了，索性如此一說。

懈怠的人總是能夠給自己理由，我真的感覺這同學的說法有境界，“人生深處是煮婦”，誰說不是。

小俠妹妹是我特別切近的閨蜜，我一說我老了，她首先就抬出金克木來說教和鼓勵我。她是一個博士后，理由多了去，論據(jù)汪洋，論證鑿鑿，曾經(jīng)同宿舍同食堂“共情”了三四年，我感覺，我快把她拖垮了，她也終于無奈地給我說，秦姐，你再不跑，我就不跟你玩了，我不跟不跑的人玩。

我于是趕緊跑，跑了一下。然后，我又停下了。不可救藥。

我家先生總是“麻痹”我的神經(jīng)，他說，你把身心照顧好，寫不寫東西無所謂。他還說，你是“摟草打兔子”，身心健康是你的草，這個為要；寫點東西是你的兔子，有沒有都行。

家里的小小少年說，我爸那是怕你累，讓你舒服，可是別全聽我爸的；媽媽，你不能一句“我老了”就把自己解放了啊。

為了勸我，孩子把《行為學》《社會學》都用上了，一個中學生，不知道從哪里看來的一點“秘籍”與“偏方”，全都拾掇拾掇給媽媽用上，教育、醫(yī)療、救護一番。方案太具體了，我不得不落實一下。但是肯定堅持不住的。因為我要天天買菜做飯，在人間煙火里穿梭往返。我往，卻難返，越走越深，折返不回身來了。

那你就寫寫你做飯買菜吧。寫細節(jié)，寫出煙火味。娜博士和小俠博士后把要求提出來，我知道，我肯定又達不到標準。不要美化，你以前寫的東西都是經(jīng)過美化的。喔喔喔。我應著，儼然是一只抱窩的老母雞。

就這樣，我不可救藥地沉溺沉淪淪陷。在俗世在煙火在自己的無欲無求里，自己以為“無待”“無逸”。其實是耽于逸，渾渾然，豬一樣活。

我突然想起來，在一個培訓會認識的那個西藏的小學教師，給我們講，她之所以學會做飯，是因為，她向婆婆說要回家吃飯，婆婆讓她上交她的工資，她沒有答應上交工資，婆婆也就沒有答應讓她回家吃飯，她反復要求，婆婆終于煩透，嚷她，“看看都吃得胖成什么樣了，還吃飯吃飯就知道吃飯！”她居然反駁婆婆，原話我忘記她怎么學給我們聽，反正是不敬老了，婆婆就怒，“你是小輩，是我的孩子，老人怎么說孩子都可以，你怎么這樣不懂事?！彼褡欤澳阌杏H生的五個孩子，你怎么不這樣說他們，我不是你生的，你不要這樣說我?！边@事件讓人無語。但是她說，她從此就在單位自己做飯自己吃，學會做飯了。

說實話，我感覺這位西藏小同行和她婆婆較勁不妥，勸她別跟老人計較。在現(xiàn)實中她學會了做飯挺好的，她如今也在我居住的城市，做飯給孩子吃。她要是不說起因，誰知道她是怎么開始學會做飯的哩。

垚的媽媽做飯?zhí)貏e好吃，細數(shù)說起來，她也說我們從小好好學習，到現(xiàn)在，也還是努力做好吃的飯菜，在家擔任著帶資的保姆，任勞任怨，無怨無悔，我還深陷其中，居然“有癮”不愿自拔。

誰不是呢？

佳佳的媽媽不僅會做好吃的飯菜，還會一天打一個來回地從家鄉(xiāng)小城開車跑到省城，早一趟，晚一趟。早上她早早起床做好早飯，也一并做好午飯給孩子備上，然后開車回小城到單位上班，下午早早開車往省城，趕到不耽誤給下晚自習回來的女兒做夜宵。

揚揚的媽媽不僅會做飯，還會畫畫，會寫毛筆字，帶學生，收學費，更會炒股炒房子，別人拿了號都搶不到手的房子，她輕描淡寫就買到手了。有人急切詢問，她淡淡地答，就坐那等開門，隨便一聊一問，隨人家排前幾號的就一起進去了，保安不攔，保安帶路，給他們送錢的不會攔著，于是就交款，就買了，就這么簡單。買了住，住了賣，走一座城，換一所房，她捎帶著還學會了室內(nèi)設計。錢也捎帶著賺，賺大啦！更賺的當然還是一家人在一起行走的愛與溫馨，不知覺里，流光溢彩的世界，在孩子們的眼睛和心靈里流光溢彩，這是收獲。她說。誰說不是呢？她買菜，也是神仙，好吃的，便宜的，鮮亮的，又好又實惠。她買啥菜，我和幾個老鄉(xiāng)就隨著買。她會拼兌，就也照樣拼盤炒菜，隨著她，不用動腦勞神了，照做就是。好吃，好看，美味，光盤不用提示，不需督促，孩子都吃得盤光光。

好媽媽都有神功，媽媽群里藏龍又臥虎，“人生深處是煮婦”，誰說不是呢，菜市場里悠悠晃晃的媽媽們，是嬌龍美虎呢。

走在媽媽群里，我是一只菜鳥。就像前面說的，我向別人請教，讓別人帶路，有時候，還搭人家的電車或汽車去水果批發(fā)市場或者海鮮集散地。這些學問不累腦不累心，比寫作有趣味一些？還是因為我遲遲沒有出師，所以便也沒心把眼光收在電腦上紙頁里去寫去落筆去敲鍵盤？

生活的鍵盤在敲打著我，我著急用腳步去落筆行走生活，炊煙裊裊，責任迷糊了我，與昔時上學讀書和曾經(jīng)天天點卯坐著上班站著講課不一樣，用腦用膩了，揮筆揮得沒有新意了，純純粹粹的體力活消耗著我，也迷住了我。

在生活的叢林里穿梭，走過人來人往的菜市場，清香青翠，也有魚腥肉葷，蝦米跳，案板呯呯，人語響，拎著提著著掂著，一把青菜兩尾魚，黃土豆，紅土豆，紫洋蔥，綠豌豆，青白菜，白白菜，白蘿卜，紅蘿卜……那比青菜還鮮靈明亮的人間人類人們的神情，滿滿的希冀，生機勃勃的胃口，從眼睛里往外冒泡泡，太迷人了，如魚兒游在水里，一個打挺，一個嘖嘖，影子間，步伐里，世情，世態(tài)，一串串泡泡香泡泡甜！完了完了，娜教授說的不要“美化”，我這是不是又在美化，不美化，又如何？約好去買菜，寒風凜凜，零下十四度，一行女士，卻怎么個也打不著火，發(fā)動不了奔奔，縱是奔奔耐若何，只好改騎電動，或者掃碼騎共享單車“小黃”和“青青”，凍得齜牙咧嘴，女士們笑呵呵，呵呵笑著，鼻子里流出清琉璃，也還是瞇瞇笑著說“生活就是這樣”，立即會意，齊捂嘴巴應和“驚喜無處不在”。

頂了風，寒冷刺痛臉龐，臉龐如在燃燒，呲呲地痛，按電梯的手指已是冰手指，大包小包拎回來，甜蜜蜜，蜜蜜甜，美了，醉了，家已春風滿堂……

“生活處處有驚喜”，明明左磕右絆的，磕磕絆絆全當饋贈當成“小驚喜”，一一順過去，有什么不好呢，擁有一顆美化的心，是那春風一樣的吹拂，美化著生，美化著活，活色生香，那就美化唄！活著，美著，美化著生活。這是一種能力，也是一種力量。

玫告訴我的菜市場的名字——美麗的菜市場，不也是一種美化嗎，當然，這更是一種客觀呈現(xiàn)，異“菜”紛呈，不就是異彩紛呈嗎？蔥蘢，茂密，芬芳，菜市場和生活交織前行，我喜歡天天腳后跟打后腦勺地涮鍋燒灶，放下掃把拿起勺，油鹽醬醋茶，蒸煮烹炒炸——

我喜歡逛菜市場，也喜歡聽大師課。我給先生說，光是捋草也好沒趣了，要是能有一只兔子來會好玩。先生答，那你就“守株”吧，等待你的兔子，看會不會來？

草青青，兔子飛，心上無逸，也無待。聽大師課猶如逛菜市場，逛菜市場猶如聽大師課，都是滋養(yǎng)。沒有區(qū)別，一樣重要。

其實呢，生活、朋友、廚房、菜市場，親情、友誼、愛與人生，活著與女性，文字和世界，言語、態(tài)度、傾向，白菜、蘿卜、花，油鹽醬醋茶……所遇都是“大師”“課”——

我的大師我的課們，給我教益給我啟迪，給我恰到好處的幫助與成全。

4

我是怎么學會做飯的哩？

我從來不會做飯。我媽媽說，這是她造成的。

因為她從來不用我。不給我鍛煉的機會，更不要求我做。連每天的洗臉水都是她打好，調好水溫，放在臉盆架上；打掃我的臥室，總是要把衣架空的一側朝向進門的方向放置好，為的是我進屋就掛衣裳更方便；我似乎也曾在飯后收碗或者至少把自己的碗放進廚房水盆里，媽媽總是在身后喊，你不要動，格不住你再沾手；我要做什么，她就會攔下，“你不會”，“一邊待著去”。久而久之，我就真的啥也不會，就總是只能一邊待著了。

大學時候，寢室里偷偷使用電爐聚餐，我和蘭只負責擺放碗筷或者洗碗筷，或者“站崗”“放哨”關緊室門防突襲檢查；大學四年，自己洗衣服，通常是盆里的洗凈了，身上的又濺濕透了，你到底會不會洗衣裳？寢室長偶爾看到了會問我，我不吱聲，就這般也自己洗了四年衣裳。參加工作，我又回到有家有媽媽的我的小城，我想放飛自己，征得媽媽同意，我住過一段時間單位的單身宿舍，單位里沒有食堂，我也從來沒有連續(xù)幾天住過宿舍，還會從家里帶了一些大包小包、瓶瓶罐罐的成品半成品的食品，一室住兩人，兩室四個人，通常大家一起搭伙做飯，我成了那個洗菜的，往往好幾個菜都炒好了，我還在水池邊一絲不茍地洗葉子，他們急不過，趕緊催，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我洗菜是一片一片葉子的擇開分著洗，分著用水細細沖，于是，每個人都放心食用我洗的青菜，尤其是葉子菜，知道我洗得認真又仔細，但也感嘆我是真的慢啊慢……有時候，四個人里有人外出，有人不在，有人上后面兩節(jié)課，我們都是教師，一般來說很規(guī)律地安排好了會做飯的人，有的時候遇見調課，正巧只剩下一個不會做飯的我，就指望不上吃現(xiàn)成的飯，我只是把菜洗好，他們十二點下課回來還得做，脾氣急的蘇，有好幾次氣氣地給我說，秦，我要是男的，我就不娶你！因為她的胃前壁貼后壁了，餓慌慌地，還得張羅著做飯給我倆吃。我聽到她急火火的這話，只好不作聲。我也不生氣。凡是我的不是引來的批評和嫌棄，我總是這樣坦然接受的，認為人家說難聽話總有依據(jù)。后來單位搞建設，宿舍都拆了，單身們有的結婚，有的外出租房，我就又回家住了。跟著老媽，我還是一直不會做飯。

我的先生是我媽媽相中替我做主的，第一次上門，我媽媽就把我能有的缺點全倒了個底朝天。包括不會做飯。后來，我結婚了。發(fā)現(xiàn)先生也不會做飯，我氣憤地說，你干嗎不說你不會做飯呢，這怎么吃飯??？先生給我一個大白眼，開始自己辛辛苦苦學做飯。只要我不回家，他就到食堂或者飯店去吃飯，我倆在一起，他就煮面條，蒸米飯，如果他也不想做飯了，我倆就出去到飯店吃飯。起初他常照著菜譜，漸漸地不用菜譜也會做飯菜。我會洗菜，會洗魚，特別會洗魚，因為自己喜歡吃小魚。小時候我爸爸總是買很多魚，我喜歡吃，也喜歡洗魚，媽媽洗不過來，就沒攔著我，我就很會擇小魚洗小魚，越來越有方法，洗得又快又凈；當然，還會做西紅柿炒雞蛋，這個是我最喜歡的菜，不用學也會做。

有一次，先生開會回來晚，我一個人在家特別想吃雞，就從冰箱里拿一只出來，整個扔鍋里燉，鍋太小了，沒蓋嚴實，雞腳露外邊，一層樓的人都看到我這樣做雞子，傳遍一座樓，成為笑話。

誰到我家里去，我都不留吃飯，要么只能是直接去飯店。

我其實也不會買菜，不知道價錢，也不知道怎么選擇。回娘家的時候，也買過菜，總是被嫌棄買的菜能當劈柴燒，或者買的菜不新鮮了，或者是買到的不是好吃的那種類型……

有一天，這些我都會了，會買，也會做，還會知道哪一種好、哪個地方的好，分寸、火候，家常的菜基本就都會了。那是因為有了孩子！

我總不能等到先生回家再給孩子蒸雞蛋羹，小小的孩子還不餓壞了；就學，第一次沒蒸好，太老了，很硬，小孩子只能吞咽松軟嫩嫩的膏一樣的羹，我就自己吃了，再做合適的，越做越合適——唉，一開始感覺做飯比學習困難，后來越學越多，越吃越好吃，就感覺學做飯比學習容易多了。弟弟的對象是個研究生，不會做飯，媽媽想雞蛋里挑骨頭的時候，我就跳出來支持說，研究生都能念下來的人，照著菜譜做飯才不算什么呢。看看我，不是也什么都學會了。雖然，真實情況是我沒學會做幾樣菜，但是夠吃了，夠生活了，就行了。孩子漸漸長大，他在飯桌上有了發(fā)現(xiàn)，也有了分辨——原來，媽媽會做的都是寶寶愛吃的，爸爸會做的都是媽媽愛吃的。生活，不就是這樣子嘛。

先生說，雖然只要一家人相親相愛喝西北風也開心，但是，既然辛辛苦苦地把買菜的錢都掙回來了，那就別喝西北風了，拿錢買菜做起來，忙忙碌碌幸福著。這樣多好。

一個溫煦的冬日午后，有電話來問候元旦快樂。新年好！

新年好啊班長！我舉著手機，用力地回答。

什么聲音這么響，你在干什么？

我在洗衣服，手機貼到洗衣機上了。

啊，你還會洗衣裳哩？

我做飯都會了。啥都會！現(xiàn)在！

我都忘記班長后來說啥了，只知道自己當時很可笑地想起來讀大學的時候，他給我介紹男朋友，告訴人家，我除了會讀書，什么都不會做，不會洗衣裳，更不會做飯。那個小迷弟回答：沒關系，只要會知道說“水開了”就行。水放鍋上煮，她只要會告訴我水開了，其它我全包。

這個回答當時也在校園傳為笑話。如今，班長是跟蹤考察來了嗎，調查一下，那個啥也不會的人，學會生活了沒有。唉，生活已經(jīng)教會了她。凡不會的，凡生活需要的，生活都會教會的。不止是我，多少讀書出來的女孩子，不都是這樣或主動或被動，在生活中學習，慢慢學會了生活。

放下電話，我有點悵惘，有點傷感，也有點沒來由的小失落，都只是一會兒的時光里，什么都過去了，洗衣機的滾筒里，放了舊水，注入了新水，清水沖去了舊塵和往事，回憶沒有空隙停留，順水流走了。

又是一個冬日，人生深處，我是一個完全的煮婦了。陽光打進房里，大片大片的溫暖，抬頭看見遼闊天空里朵朵白云，盛開如棉花，我拿出一把大紅棗。

先把棗一個一個去核，再把山藥去皮蒸熟搗碎，摻上糯米粉和成面，揉成團，捏成條，裹上芝麻，然后夾棗里，上鍋蒸……蒸汽騰騰，又熱乎，又甜蜜，又松軟，一顆顆，好吃，香糯！

俗世里的俗夫妻，我的世俗生活，在口里含著，走進胃腸、腹腔、全部肉身，寒冷的時候暖了，干涸的時候潤了，孤清的時候得了偎依，物質的身軀和精神的靈魂，融合在一起，胃與心，肉與靈，本是一體，人是鐵，飯是鋼，民以食為天啊，愛廚房就是愛人生，愛菜市場，就是愛活色生香的生活！

不敢回顧公元2020 年那個冬春季節(jié)，因為疫情密閉在家數(shù)日，又數(shù)日，我最想念菜市場，那無邊的想念啊要多浩瀚有多浩瀚……

5

曾經(jīng)做飯，我總是把鍋煮煳。

朋友娜博士不是說：“你不能等死，你要寫！”博士后小俠“傷害性”提示，“不寫不給你玩了”，“姐你是真懶?。　狈N種，受到小刺激，有點傷自尊，生出感動來。于是，我就偶爾寫。

因為偶爾寫幾個字吧，做飯總是把鍋燒煳了。

一而再，再而三，連我自己也厭煩了，怎么這樣的記性呢，怎么就是不長心呢？家人學著小品里的語氣用著小品里的臺詞教訓我：“海燕哪，長點心吧?！笨删褪遣荒荛L心眼，連孩子在作文中寫媽媽的時候，都會寫我，“寫得一手好字，燒得一鍋煳焦飯”，這樣的媽媽在老師念作文的時候念成人物經(jīng)典。

我想著改正呀改正呀，再也不能把飯燒煳了?？墒歉蟮膩y子出現(xiàn)了。

那一天下午，我去郊區(qū)牛奶場打了鮮奶，春天里是孩子身體拔高的一個最佳期，都說是喝酸奶助消化吸收，我決定把酸奶機找出來，自己做酸奶，不加黏稠劑，孩子喝起來才安心。

晚飯后，順手把兩斤鮮奶放奶鍋里溫著，就忙忙碌碌離開了廚房。

春天的夜晚，溫暖清新，早早完成作業(yè)的孩子和先生一起喊著一同去散步，我一直記得要去購買一袋酸奶當制作酸奶的引子，但是卻忘記灶上有微火燉著的奶。

樓下超市里購買了酸奶，陪孩子和先生在小區(qū)里略走一走。先生催著要回去，孩子說還有一段課文要背誦，我則說讓孩子歇歇眼，不用太急著上樓去。說著說著還是往回走。

倆男人走路總是麻溜溜地，我走路總是慢條斯理。孩子和爸爸的身影進了樓道看不見了，我還在琢磨，誰家的什么飯燒煳了，一種烤饃的焦香味道。抬眼看，找不到聞得見的味道在哪里。

就這樣上了樓，家在二樓，先生和孩子先已進了門，聽到孩子喊一聲什么，我還以為孩子是不是絆住什么東西了，聲音聽來匆忙。

這時已到了家門口，但見房頂似乎有煙。媽，你煮的什么？我一愣，旋即快步跨進屋里。

哇，天，那黃騰騰的火，一堆火，燃在灶臺上。我一步上前，要從水龍頭接水，又想起來平時恐怕停水而存有一壺水，遂要拎起來滅火。

先生攔住我，問，你要干什么？快點澆滅呀！我急了。

不能這樣。先生說。媽，你有沒有常識？油上的火，電上的火，灶上的火，都不能用水澆！你不懂嗎？媽，你怎么什么知識都沒有。孩子也在說。

要先切斷電源，關上灶具開關。我這才想起來。查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灶上開關統(tǒng)統(tǒng)已安靜地關住了。先生早就關閉了它們。

那怎么辦？只能看著它燃燒嗎？我不知道怎么辦地看著先生。已經(jīng)要熄滅了。先生說。

看著它燃，又燃一會兒，火熄滅了。

不知何時，先生已經(jīng)早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通風跑煙，我這才發(fā)現(xiàn)廚房與客廳頂層，滿是煙霧，彌漫著，嗆得很。這時婆婆打電話說，頭痛得厲害，先生要趕緊去看她。囑咐我，這空氣有毒，你倆通通風，一會兒早些睡吧，孩子明天還要早起上學。

先生帶婆婆去醫(yī)院掛急診打點滴，他打電話過來說，孩子奶奶這邊沒什么大礙，感冒嚴重了，正在打針，我就住這邊了，明天一早回去接孩子上學。他還在問，煙散凈了沒有，你和孩子不要總待屋里，那樣的空氣有毒，煙散凈了再回去。

后來，一連好多天，從外面進家門的時候都還聞到難聞的味道，是那晚我煮奶煮出的煳焦味。

回憶起來，自始至終，先生不曾埋怨我一聲，也沒有一絲言語神情的責怪。我的反思和內(nèi)疚深深地。好恐怖，好后怕。以后再做飯的時候，我干脆抱著我的書，端一把小椅子，坐在廚房里，坐著守著，煮飯。

水開了，湯沸了，嗞一聲，我就麻利站起來，掀開蓋子，調轉小火，繼續(xù)坐下，慢慢看書，慢慢煮飯。

坐在廚房里的感覺，很快樂；坐在廚房里的時光，很美好。洗著豆，我想起童話書里，那位在灰堆里挑揀著各樣豆的灰姑娘，想起她的水晶鞋、她的舞會、她的王子……我突然莫名感動，感動自己的生活，沒有水晶鞋，沒有舞會，沒有王子，只有灰姑娘——和我的廚房，卻是我想要的。

青春時候的婚姻和戀情，總是小船一般打轉轉，打轉轉的心，越來越安靜在這歲月的塵埃里，塵埃里開出朵朵花，花滿天。手里的紅玫瑰，置于家的桌案；心上的紅玫瑰，在行走的時光里，在生活的叢林里，一朵一朵盛開在餐桌餐盤，是那一棵棵小青菜，根莖葉分開來，清炒起鍋擺盤，日日煙火氤氳，溫潤了光澤了日子，是那一朵朵綠玫瑰。

紅玫瑰芬芳手眼魂魄，綠玫瑰，滋養(yǎng)胃脾身軀，生活的清水千淘萬洗女兒心，芙蓉面，荷葉裙，端小凳，守灶爐，捧書靜讀，花開滿天——千花一瓣是每一個灰姑娘的廚房。

寫作是“花瓣”通向自我的一條路，也是通向世界的一條路，是一趟無止的旅程；廚房與菜市場，是自我通向世界的“一瓣花”“一棵花樹”“一個花園”，花事盛大，伴隨著無止的旅程。“灰姑娘”發(fā)現(xiàn)這純粹的美，擁有心靈的糧食，是生活迷人之處。

6

冬日的陽光正好，9 樓的鄰居玫騎著電動車頭前帶路。

喏，就是這里，看，美麗的菜市場。哇，穹拱形的大門臉上橫著六個字，美，麗，的，菜，市，場。在這小哪吒的故鄉(xiāng)，馬三立的故鄉(xiāng)，霍元甲的故鄉(xiāng)，“百花”綻放的地方，哪個誰取的這名字，真是意味、韻味，味味深長。

嘈嘈雜雜，熱熱鬧鬧，人頭攢動，蘿卜白，白生生；青菜青，支棱棱，人間煙火味噗噗噗地在綻放。

冬日的枝枝干干咿咿呀呀唱著，自在無比地伸展著，浸漬在金色如水的陽光里……

碧藍的天空下，陽光房里，圍桌坐了一家三口，男人，女人，孩子。

那一鍋美味的香菇土雞湯喲！是小鮮，是大國。生活的小鮮，心靈的大國。

來自人間至好的地方“美麗的菜市場”。菜市場美麗得像這一鍋香菇土雞湯，還是土雞香菇湯？

有區(qū)別嗎？美麗是永遠的，人間的和平，現(xiàn)世的安穩(wěn)，歲月的靜好，身體的健碩，靈魂的秀頎，都在菜市場里涵養(yǎng)著。

看得見菜市場的美麗，始明白世事與人生；感受到菜市場的安詳，方曉悟生活與生命之道。菜市場是哲學嗎，菜市場是宗教？活人的宗教，生的哲學，存在之理。

有字、無字，天堂、人間，湯湯水水，菜場、廚房、靈魂、世界，這些相通聯(lián)著，汪汪自有風來去，循環(huán)往復，川流不息。啟在做飯的時候，悟到經(jīng)天緯地治國之理，我自是不能，我也不必能；我是平凡平庸平淡的，我是小螞蟻，就做一只小螞蟻。我喜歡文字，我在文字里也是一只小螞蟻，我慢慢爬，其實我也在奔跑，只是我是一只蟻，用盡力，也是蟻速；看看白云，等等靈魂。大河流淌進海洋的時候，我看見天上的日月星辰，空中的風雨閃電，地上的姹紫嫣紅，從菜市場，蜂擁蝶舞進廚房，又大搖大擺紛紛喏喏躉入了我的書房，坐上了我的案頭，靜靜，青青，沉沉謐謐，望著我，等著我，待我用紙筆上拙拙地蘸著油鹽醬醋茶去點化。

天，地，山河，人與人，一秒一分一天一月一季一年一華誕一世紀地過下來；菜市場，像太陽一樣重復自己，像月亮一樣重復自己，這重復里包含了無盡的內(nèi)容和滋味。這美麗，屬于人類。

丁東，丁丁東東，門外，誰在雀躍，開門，開門——

給你拿兩包溫州醬油肉！

摁電梯，我去你家——

給你一些豆粉，嘗嘗石家莊的豆糊！

開門，開門，讓鄰居進來 ，讓陽光進來——

毛字出頭，這個字你們不認識吧？這是來自中原我的家鄉(xiāng)的一種好吃牛肉，給，給，還有地道的紅薯粉條、山藥面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