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久高 張景榮
家庭是人類社會的細胞,也是文學恒久的話題。家庭題材小說不同于戰(zhàn)爭題材、歷史題材等抽象性、觀念性的宏大敘事,而是將視角凝聚于家庭內部的人際關系和家庭生活事件,以家庭的日常起居、風俗習慣、生活環(huán)境、人際交往等日常生活內容為主要敘事元素。關于家庭日常生活的文學書寫并不拘泥于衣食住行等細微的生活瑣事,作者關注更多的是家庭成員之間基于愛情和血緣的倫理關系、倫理困惑,意欲從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感悟生活的真實和生命的價值。
在戰(zhàn)后的日本文壇,活躍著一個善于書寫家庭日常生活的作家群體——“第三新人”。他們從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中汲取創(chuàng)作素材,將視線投向日本家庭的生存境遇和人際關系,在20世紀50至70年代創(chuàng)作了多部以夫妻、親子關系為描寫對象的文學作品。《死之棘》是“第三新人”代表作家島尾敏雄基于個人的婚姻生活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主要講述了一對曾經(jīng)在戰(zhàn)爭中生死與共的夫妻,在戰(zhàn)后平凡的生活中由于他者的介入而婚姻破裂,最終導致家庭瓦解的生活悲劇。島尾敏雄立足于敘述家庭中的人際交往、行為活動、空間建構等日常生活全貌,揭示了戰(zhàn)后日本家庭的倫理危機和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以“第三新人”即物性、日常性的文學書寫方式講述了一部“家庭的戰(zhàn)后史”。
作為與人類生存密切相關的日常生活,看似平淡無奇的表象之下蘊含著深刻的哲學原理。何謂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是以個人的家庭、天然共同體等直接環(huán)境為基本寓所,旨在維持個體生存和再生產(chǎn)的日常消費活動、日常交往活動和日常觀念活動的總稱,它是一個以重復性思維和重復性實踐為基本生存方式,憑借傳統(tǒng)、習慣、經(jīng)驗以及血緣和天然情感等文化因素而加以維系的自在的類本質對象化領域?!雹僖驴∏洌骸痘貧w生活世界的文化哲學》,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0頁。日常生活是以人為本位的一切活動的基礎,是人類個體與社會關系的依托,重復性、習慣性、穩(wěn)定性是日常生活的基本屬性。家庭是以血緣和夫妻之間的天然情感為前提構成的社會基本單位,涉及家庭成員的飲食起居、行旅休閑等日常生活行為,彼此之間或者與他人的日常人際交往,以及家庭長年積累的生活經(jīng)驗、傳統(tǒng)、習俗等日常觀念。因此,家庭是人類日常生活集中體現(xiàn)的領域,在重復性實踐過程中建立了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
作為家庭日常生活的主要空間,“家”既是家庭成員居住和從事日?;顒拥奈锢韴鏊?,也是集中體現(xiàn)社會、文化、心理等多種因素的綜合場域。家庭需要相對封閉的空間為基本保障,用于滿足家庭成員對穩(wěn)定性、安全性和私密性的心理需求。在家庭題材小說中,“家”的空間性發(fā)揮著重要的敘事功能,以廚房、抽屜、閣樓、庭院為代表的局部空間通常被作家賦予特殊的隱喻色彩。島尾敏雄在小說《死之棘》的開篇,便介紹了主人公敏雄一家四口的寓所——東京郊外一處和式房屋。在這處簡陋的房屋里,妻子因無意間翻看丈夫的日記而得知其婚姻出軌。持續(xù)三天無休止的盤問使妻子變得狂躁和偏執(zhí),一定要讓丈夫拿出來“愛的證明”,由此引發(fā)了疾風暴雨般的家庭危機。家庭空間內彌漫著緊張、壓抑的氣息,狹小擁擠的房間、陰暗昏黃的燈光、歪倒傾斜的書柜、墨汁噴濺的墻壁,這一切均暗示了一場家庭風波即將來臨。
“家”是居住者生存的客觀環(huán)境,也是異于公共領域的私人內部空間。在家庭之內,丈夫、妻子和子女是緊密連接的生存共同體;家庭之外卻是充滿誘惑和未知的危險地帶,區(qū)分“內”與“外”的界限便是庭院內的墻垣。“日本傳統(tǒng)式住宅的內部是自給自足式的,然而有著嚴整的秩序,以家族為中心圍以墻垣來保持‘內部秩序’?!雹冢廴眨萏J原義信:《外部空間設計》,尹培桐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1985年,第101頁。《死之棘》中出現(xiàn)了多處關于墻垣的描寫。作為生活空間的標記,墻垣不僅圈定了敏雄一家的私人領域,也從主觀意識上將外部與內部、公共與個體、他者與自我建構成相互對立的關系。如果說被砌起的墻垣是家庭成員警惕和防范外界事物的象征,那么,其殘破不堪的狀態(tài)即可視為家庭危機的征兆。
除了家庭內部與家庭外部的界限,墻垣也是區(qū)分性別話語空間的象征。從女性主義視角分析,外部的公共領域多為男性主導的權力空間,男性將社會當作實現(xiàn)自我人生價值的舞臺。相比之下,“與‘公’相對的‘私’的領域,首先是家庭與家屬,這幾乎是被賦予了法律地位的女性的唯一領域”①[日]水田宗子:《逃向女人及逃避女人》,《女性的自我與表現(xiàn)》,吳小莉譯,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0年,第229頁。。已婚女性無法像男性一樣依舊活躍在社會領域,不得不被約束在家庭的私領域和“賢妻良母”的身份之中?!端乐分械呐匀宋锩浪氚灿诒痉值厥刈o著以丈夫為中心的家庭;而丈夫卻以工作為借口終日不歸,甚至為了疏解煩悶而與其他女性有染。在某種程度上,墻垣內外的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的二元對立暴露了日本社會性別分工的弊端。“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分工模式成了男性推卸和逃避家庭責任的借口,以及抹殺近代女性追求獨立自主權利的工具。小說中令人悲憫可憐的妻子正是戰(zhàn)后日本家庭主婦形象的縮影,其凄慘的命運揭示了殘酷的生活現(xiàn)實和社會偏見,不禁引發(fā)了人們對以男性為中心的家庭倫理狀況的強烈批判。
“住宅空間中被分離的‘表’與‘里’這兩個領域,在都市空間里變換成日常世界與非日常世界的對立構造?!雹冢廴眨萸疤飷郏骸抖际锌臻g中的文學》,東京:筑摩書房,1984年,第52頁。此處引文原文為日語,譯文為筆者自譯。后文日語引文同為筆者自譯,不再另注。對于小說中的妻子而言,無微不至地照顧家人的飲食起居是她曾經(jīng)全部的日常生活,丈夫流連忘返的外部環(huán)境則代表著威脅家庭安全的非日常世界。然而,自從遭到強烈的精神打擊,妻子對日常和非日常的觀念認知發(fā)生了改變。在家庭之外,妻子從不輕易發(fā)作,總是表現(xiàn)得大方得體,有意在眾人面前樹立和諧美滿的家庭形象。然而,回家之后,敏感多疑的美穗不停地逼問、嘲諷、指責和謾罵丈夫,把原本正常的家庭顛覆為異化狀態(tài)的修羅場。歸根結底,日常世界和非日常世界的區(qū)別并不取決于物理空間的變化,而是居住者的心理意識發(fā)揮了主要作用。對丈夫的情感逆轉和夫妻關系的惡化擾亂了妻子對日常生活的判斷,使她本能地排斥和丈夫相處在同一空間,因此其在家庭內外的行為舉止便呈現(xiàn)出強烈的反差。
面對妻子的質問和仇視,無法逃避倫理道德譴責的敏雄選擇重新回歸家庭,懇請妻子忘記過去,同時將重建家庭的希望寄托于生活空間的改造。他試圖用這種方式來修復破碎的家庭關系,喚醒神志不清的妻子。在經(jīng)歷一系列家庭風波之后,夫妻二人動手翻新了圍欄,粉刷上清潔明亮的白色油漆,以此表達了重建家庭的美好祈愿?!坝袝r候我們只要把房間里面的幾件陳設重新布置一下,就可能會感到舒適。有時候則也許需要對房間進行很大的改動。但有時也許所有努力都是徒勞,我們不得不遷出這個房間,因為它基本上是跟我們內心格格不入的。”③[美]伊利爾·沙里寧:《形式的探索——一條處理藝術問題的基本途徑》,顧啟源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1989年,第127頁。當修復家庭關系的希望破滅之后,敏雄再也無法忍受妻子的精神折磨,決定改變現(xiàn)有生活環(huán)境,搬回到位于東北農(nóng)村的故鄉(xiāng)。他希望借助大自然的生命力來治愈妻子的精神疾病,也試圖讓迷失方向的自己重拾信心。
在小說《死之棘》中,島尾敏雄捕捉到人物希望通過改善居住空間來拯救家庭的迫切心理,將家庭危機書寫與空間敘事巧妙地融為一體。“在日本作家中,島尾或許是對生活空間最敏感的一位。他深入探求熟悉的空間和適應的空間,即使是百萬分之一的不協(xié)調,也會敏感地做出反應?!雹伲廴眨輮W野健男:《文學的原景象》,東京:集英社,1972年,第19頁。島尾敏雄利用空間描寫推動小說敘事進程的同時,也將局部空間的隱喻作用發(fā)揮到極致。掛在門口的郵箱、快速轉動的電表、擁擠不堪的廚房、污濁晦氣的水井,空間視域下“家”的臟亂、失靈、神秘、禁忌等外化表征體現(xiàn)了家庭危機的浸入和惡化,暗示了家庭人際關系的失調和家庭成員異化扭曲的心像。
“如果說日常交往世界是一個以家庭為本位、以血緣為紐帶編織而成的狹小而封閉的網(wǎng)絡,那么親情、愛情和友情則構成了日常情感交流世界的三個最穩(wěn)定的支撐點?!雹谫R苗:《日常交往與日常思維的生成》,載丁立群主編《現(xiàn)代化與日常生活批判理論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第49頁。盡管空間視域下的家庭危機相繼發(fā)生,但日常生活的敘事主線始終貫穿于小說的文本之中。島尾敏雄通過描寫飲食起居、風土習俗、子女入學等日常生活細節(jié),講述了平凡家庭生活中樸實的愛情與親情。這些生活片段再現(xiàn)了家庭生活樣貌,調節(jié)了緊張、凝重的生活氛圍,表現(xiàn)出主人公對回歸正常生活的渴望。此時的家庭生活空間依舊簡陋如初,卻充滿了無盡的溫馨、和諧、歡愉和感動。因此,日常生活之中既飽含著溫暖與安定,也潛藏著惶恐與不安,這一切都不同程度地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的空間維度,被居住者敏銳地察覺或者有意地忽略。然而,家庭危機的解決并不取決于生活空間的改變,多次的住所遷移未必能夠化解家庭的內部矛盾,失衡的家庭倫理關系和主人公的精神缺失則會使家庭呈現(xiàn)出異化的趨勢。
“日常生活的特點其實是噩夢和希望并存,黑暗和光明與共,一如王安憶舊時上海弄堂景觀的描寫?!雹坳憮P:《日常生活審美化批判》,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前言,第5-6頁。日常生活并非一直處于波瀾不驚的狀態(tài),也會產(chǎn)生異化反應。異化本義泛指“分離、疏遠、陌生化”④侯才:《有關“異化”概念的幾點辨析》,《哲學研究》2001年第10期,第74頁。,既是哲學、社會學、翻譯學等領域的抽象概念,也廣泛存在于現(xiàn)實的日常生活之中?,F(xiàn)代消費社會中屢見不鮮的物欲追求、權力爭奪和道德淪喪等問題,都是異化侵入日常生活的表現(xiàn)。家庭日常生活的異化主要體現(xiàn)在倫理維度,尤其當家庭成員的個體行為與家庭倫理準則、社會道德規(guī)范無法調和時,倫理沖突、倫理困境等異化特征便顯露出來。
“‘家’的倫理意義在于它的工具價值,‘家庭’的倫理意義在于家庭成員之間的和諧,因此,如果說‘家’和‘家庭’都是倫理精神實體,它們所內含的倫理精神就是‘愛’。”⑤向玉喬:《家庭倫理與家庭道德記憶》,《倫理學研究》2019年第1期,第82頁?!皭邸笔羌彝コ闪⒌臈l件和持續(xù)的動力,然而,當家庭成員之間的“愛”蕩然無存時,倫理關系的緊張就會使家庭面臨巨大的考驗?!端乐分v述的是家庭主婦得知丈夫婚內出軌之后,精神走向崩潰的家庭倫理悲劇。曾經(jīng)的南島少女美穗依依不舍地告別故鄉(xiāng)的親人,不遠千里跟隨丈夫來到陌生的城市生活,卻遭遇了丈夫的無情背叛。一直將丈夫視為崇拜對象的美穗喪失了人生信仰,以仇視的目光和犀利的言語宣泄著內心的憤怒與無奈。面對妻子的詰問和指責,敏雄為自己的利己主義行為感到自責,懺悔地懇求對方原諒,并承諾今后會對她言聽計從,以此彌補對妻子造成的傷害。然而,在妻子的逼問和一系列行為的刺激下,敏雄極力遮掩的心理傷疤不斷地被揭起,疲勞、空虛、恥辱與孤獨令他的精神狀況也出現(xiàn)了異常。夫妻之間的情感糾葛產(chǎn)生了雙向作用效果,如同首尾咬合的兩條蛇一般,相互傷害的同時也被摧殘得體無完膚。
家庭社會學認為,夫妻關系是家庭關系的核心與家庭和諧的關鍵。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關系將夫妻結合為彼此信任、平等的命運共同體,也使婚姻具有專一性和排他性。顯然,他者的介入導致夫婦感情產(chǎn)生了裂變,喪失了對彼此的信任,同時脫離了原本的家長身份。“如果家庭成員不能彼此承擔重要的角色義務,家庭也就不復存在了。”①[美]威廉·J.古德:《家庭》,魏章玲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6年,第208頁。敏雄與美穗之間的倫理沖突無疑是破壞家庭日常生活的主要因素,疏遠、破裂的婚姻關系也同時引發(fā)了敏雄夫婦與子女之間的代際沖突,穩(wěn)定的家庭結構遭受到全面破壞?!端乐分忻鑼懙募彝ノC正是家庭成員人際關系緊張的結果,深刻地反映了現(xiàn)代家庭倫理瀕臨解體的社會現(xiàn)實。
當妻子被送去醫(yī)院接受治療時,主治醫(yī)師以第三人稱視角一語道破了妻子發(fā)病的原因:身為獨生女的妻子自幼就沒有學習過如何處理嫉妒、憎惡等不良情緒,由此陷入了應當原諒還是憎恨的為難處境,為了盡快解決問題,她強迫自己抑制內心的情感。事實上,偶然發(fā)現(xiàn)丈夫出軌只是妻子精神失常的誘因,而真正令其煩惱的則是應否原諒對方的心理糾葛。當疾病發(fā)作時,她會毫不留情地痛斥丈夫自私懦弱的性格,咄咄逼人地挑戰(zhàn)對方的心理承受底線;但在恢復正常之后,又開始反思自己的魯莽行為,憐憫地乞求丈夫原諒自己。妻子在精神正常和異常狀態(tài)下判若兩人的表現(xiàn)反映了其激烈的思想波動,以及試圖突破困境卻又難以找到出口的心理迷失。
眾所周知,《死之棘》是島尾敏雄基于切身生活經(jīng)歷改寫的一部私小說作品,小說中妻子形象的原型正是島尾敏雄夫人大平美穗。大平美穗出生于遠離日本本土的一座島嶼,在與海軍軍官島尾敏雄邂逅之后,便放棄了自由舒適的生活,跟隨丈夫離開故鄉(xiāng),婚后成為一名普通的家庭主婦。在《死之棘》中,島尾敏雄雖然沒有直接描述這段往昔的生活經(jīng)歷,但從人物對話和心理活動描寫中不難察覺,婚前的島上生活對島尾夫婦帶來極大影響,這也是促使他們決心重返該島的主要原因。
命運截然不同的二人因為愛情而步入婚姻,但在夫妻倫理關系中包含了更為復雜抽象的關系?!罢煞蚝颓槿硕际切∈忻裰R分子,而妻子則是古代人。因為她是一個不知道懷疑的古代自然人,也是深信宿命這種絕對的情感牽絆把自己與丈夫聯(lián)結在一起的通靈者。況且在妻子的眼中,丈夫并不是普通的具有小市民性的近代知識分子,他是為了守護故鄉(xiāng)島嶼而從彼岸的本土渡海而來的邪神和稀客?!雹冢廴眨輮W野健男:《島尾敏雄》,東京:泰流社,1977年,第95頁?!敖迸c“古代”、“知識分子”與“自然人”象征著夫妻二人對立的個體身份,他們正是被彼此獨特的氣質吸引而萌生了愛情。然而,這也成為家庭倫理危機產(chǎn)生的根源,懸殊的身份差異為家庭矛盾的激化留下隱患。在婚后,美穗與敏雄之間的主體與客體關系悄然發(fā)生了改變。
“稀客”是日本著名民俗學家折口信夫提出的民俗學概念,意指從大海彼岸的異鄉(xiāng)定期來訪,為人們祈福之后離開的神靈,用來形容被派遣到海島駐守的島尾敏雄恰如其分。他是給島民們帶來安全感的守護之神,也是完成使命之后勢必離去的他者。相比之下,少女時期的美穗自幼生活在父母的庇護之下,是深受村民愛戴并被賦予神職的“通靈者”。然而,與“來訪者”的戀愛注定使其遭遇前所未有的磨難,這在《死之棘》的敘事情節(jié)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一方面,美穗甘愿放棄“通靈者”的特殊身份,成為“無法感知神通力與解放感的渺小都市生活者的‘妻子’”①[日]吉本隆明:《島尾敏雄》,東京:筑摩書房,1990年,第86頁。;另一方面,她為家庭付出一切卻因被丈夫厭惡而喪失自我,受到了婚姻失敗帶來的精神打擊。從淳樸自然的海島來到日本本土的都市,美穗在努力適應家庭主婦新身份的同時,強烈地感受到近代都市文明帶來的文化沖擊。不知所措的她只能把丈夫當作唯一值得信賴的對象,卻不知不覺地舍棄了自我的獨立和完整。相反,丈夫卻從“稀客”搖身變成了家庭的主宰者,隨心所欲地過著以自我為中心的生活。顯而易見,妻子原本的主體身份被丈夫取代,夫婦非對稱的身份關系中夾雜著古代與近代、自然與社會、自我與他者之間的對立和沖突。不可調和的矛盾動搖了婚姻基礎,致使家庭在外界條件的誘發(fā)下被破壞,妻子也因此罹患了文化沖擊導致的精神障礙。
歸根結底,家庭倫理道德解體的表象之下掩飾的是人際關系的緊張,更是異文化沖突帶來的家庭悲劇,家庭日常生活的異變必然伴生出家庭成員的異化心理。倘若將婚姻危機視為顯性的非日?,F(xiàn)象,那么人物抑郁糾結的心理狀態(tài)則是隱性的異化表現(xiàn)。妻子在離開故鄉(xiāng)、身份轉變和婚姻變故等事件的刺激下變得神志錯亂,敏雄則是因為曾經(jīng)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而無法融入戰(zhàn)后的日常生活。在日常與非日常、時間與空間、現(xiàn)實與幻想的交織中,已婚中年男人頹廢無力的弱者形象躍然紙上,無法拭去的精神創(chuàng)傷和文化記憶導致家庭陷入了瓦解危機。
《死之棘》的故事背景是20世紀50年代中期,正值日本從戰(zhàn)后經(jīng)濟復蘇過渡到高速增長的時期。盡管日本自此進入自由、民主的現(xiàn)代化進程,但是戰(zhàn)爭的陰霾尚未完全散盡,頹廢的情緒與幻滅的夢想依然是這個時代的象征符號。小說的主人公敏雄是生活在這種歷史環(huán)境下的一名普通知識分子,在他人眼中看似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但內心深處卻埋藏著不堪回首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記憶。
重復、閃回和幻想是創(chuàng)傷的主要癥狀,關于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記憶在外界事物的刺激下總會突然閃現(xiàn)在敏雄的幻覺和潛意識之中。當被妻子要求潑冷水的時候,他會猛然想起服役期間毆打下級士兵的經(jīng)歷;當修葺一新的白色墻垣映入眼簾時,會不禁聯(lián)想到手持武器與家人共同守護家園的場面。望著妻子跪在地上一邊撫摸著自己的雙腳一邊痛苦流淚的神情,敏雄塵封已久的記憶被瞬間喚起,眼前浮現(xiàn)出在海軍基地執(zhí)行任務期間,少女模樣的美穗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軍靴的情形。觸景生情的敏雄不知道為何在“戰(zhàn)敗后沸騰的社會喧囂聲中”①[日]島尾敏雄:《死之棘》,東京:新潮社,1978年,第49頁。,自己與妻子之間的距離會越來越遠,屈辱與不安始終縈繞在心頭。
如前文所述,主人公孤獨頹廢的心理映射了從戰(zhàn)場上僥幸生還的島尾敏雄本人的真實心境。1943年,26歲的島尾敏雄從九州帝國大學東洋史專業(yè)畢業(yè),加入旅順海軍預備生培訓部,此后成為一名海軍特攻隊隊員,并于1944年11月被派遣到一個日本海軍基地當指揮官。在島上生活的村民因日本海軍艦隊的到來而看到了生存希望,堅信在島尾隊長的守護下必能躲過戰(zhàn)爭災難。然而,島尾敏雄無力扭轉戰(zhàn)局,在接到特攻出擊命令的三日后便收到日本戰(zhàn)敗的消息?!叭绻麤]有出發(fā),那天會和往常一樣別無變化。一年半以來,早已做好了死亡的準備,最終在八月十三日傍晚接到了防備隊司令官發(fā)出的特攻戰(zhàn)行動指令,被告知死期即將到來,身心也都穿戴好死亡的裝束。但是一直沒有等到出擊的指令,在等待中逼近的死亡猛然停止了腳步。”②[日]島尾敏雄:《出發(fā)終未到來》,載《對妻子的祈禱——島尾敏雄作品集》,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16年,第100頁。這是島尾敏雄在小說《出發(fā)終未到來》的開篇處對這段切身經(jīng)歷的描述。自從加入海軍特攻隊以來,無數(shù)次接近死亡的島尾敏雄深陷罪惡、不安與恥辱之中,也常常因為與下屬之間的人際關系感到恐懼。雖然他僥幸地生存下來,卻因突如其來的事實而受到強烈的精神刺激。從令人敬仰的守護神到一敗涂地的退伍軍官,身份的轉換使他感到世間的變化無常和社會集團中個體存在的微不足道,強烈的無力感和虛脫感頻頻向他襲來。
“我將自己的宿命偏離了以往認真行進的方向和軌道,任放手的宿命遠離自己而置之不理,為此而感到灼熱疼痛。宿命轉過身來,歪著嘴大喊著背叛、背叛?!雹郏廴眨輱u尾敏雄:《死之棘》,東京:新潮社,1978年,第13頁?!胺攀值乃廾笔侵笉u尾敏雄不戰(zhàn)而敗的人生經(jīng)歷,命運玩笑般地讓他偏離了既往的人生軌道,狼狽地離開了戰(zhàn)場。對島尾敏雄為代表的“第三新人”而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戰(zhàn)爭經(jīng)歷無疑在他們的人生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他們是在非正義的侵略戰(zhàn)爭中度過青春歲月的一代人,戰(zhàn)爭不但為“第三新人”帶來了肉體傷痛,更作為一種創(chuàng)傷記憶被根植于腦海深處。島尾敏雄與安岡章太郎、小島信夫等“第三新人”有著共同的經(jīng)歷和感受,在戰(zhàn)爭中體會到了喪失親人的徹骨之痛,也飽嘗到了社會集團對個體的約束和限制,更為喪失理想和精神信仰而痛苦萬般。因此,他們筆下的人物形象多數(shù)以自我為原型,是喪失理想和人生目標的小人物。
在日本戰(zhàn)敗之后,島尾敏雄拖著疲憊的身軀回歸到循規(guī)蹈矩的家庭日常生活。然而,他因嚴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而萎靡不振,總是試圖尋找外界的物欲刺激來逃避現(xiàn)實。這種空虛的精神狀態(tài)是創(chuàng)傷應激障礙的表征,也是導致夫妻關系失和的罪魁禍首。因遭遇戰(zhàn)爭創(chuàng)傷而帶著不健全心理步入家庭生活的敏雄,其種種行為注定為家庭危機的發(fā)生埋下隱患?!端乐分?,作者利用多種敘事手法來表現(xiàn)人物起伏的異化心理。紅色、黃色、黑色等視覺沖擊強烈的色彩配比,機器轟鳴聲、人群喧囂聲等聽覺效果的呈現(xiàn),以及對主人公身上散發(fā)氣味的描述,感官敘事描寫淋漓盡致地表露出敏雄焦躁苦悶和自我厭惡的內心情緒。除此之外,作者不惜筆墨地運用意識流的寫作手法來表現(xiàn)人物的心理活動。從對家庭的懺悔內疚到自我的空虛迷茫,大量的心理活動描寫和冗雜的饒舌體句式,逼真地還原了主人公失序、跌宕的異化心理。
《死之棘》中表露出強烈的自我揭露與懺悔意識,這一點從小說的題名可見一斑?!八乐背鲎浴缎录s圣經(jīng)》第十五章,其內容大意為:死的荊棘被視為罪的表現(xiàn),若不是因為罪的緣故,死的毒鉤將永遠無法奏效,人類懼怕死亡是源于良知驅動之下對罪的懺悔。當人類的思想與行為違背或逾越倫理道德、規(guī)律準則時便會面臨罪罰,而罪的最大代價即為死亡。唯有誠懇地懺悔才能減輕與生俱來的原罪,從而拯救墮落的自我。在日本戰(zhàn)敗之后,茍且偷生的敏雄因痛苦的精神創(chuàng)傷和屈辱的文化記憶而背負著強烈的罪惡感,他始終無法與自我和解,極力壓抑著內心的煩悶。然而,妻子的歇斯底里令他幡然醒悟,對自己的軟弱和頹廢深感厭惡,也痛徹地認識到曾經(jīng)的自私行徑對家庭造成的傷害,因此心甘情愿地接受妻子的精神懲罰。敏雄是數(shù)十萬步入戰(zhàn)后日常生活的士兵的縮影,是被時代烙下印記的真實個體存在。他因戰(zhàn)后生活的巨變而陷入身份認同危機,將自我封閉在狹隘的個人世界,也因家庭風波的來襲而深感自責和懺悔。面對神志失常的妻子和岌岌可危的家庭,敏雄在懷疑和徘徊之中選擇了家庭,陪伴妻子共同面對挑戰(zhàn),這也成為他實現(xiàn)自我救贖的最佳方式。
除了情感羈絆下的家庭共生,對當年的海島生活的追憶和憧憬是敏雄夫婦療愈精神創(chuàng)傷的另一路徑。島上質樸的方言、神秘的習俗、古老的歌謠與濃厚的鄉(xiāng)情,都成為夫婦難以割舍的精神羈絆與心靈慰藉。該島是他們愛情萌發(fā)的原點,也必將成為修復家庭關系的命運歸宿。回歸美惠故鄉(xiāng)小島的訴求寄托了人物渴望擺脫困境的意愿,以及對理想生活的無限憧憬?;蛟S只有在自然、鄉(xiāng)土與愛情的感召之下釋懷過往經(jīng)歷,重拾生活信心,才能使精神創(chuàng)傷得以療愈。
島尾敏雄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包括三個主題詞:夢境、戰(zhàn)爭、家庭。毋庸置疑,《死之棘》是島尾敏雄家庭主題文學的扛鼎之作,也是“病妻小說”系列的代表作品。作者以樸素平實的筆觸描述著日本家庭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同時以夫妻、親子之間的日常交往和情感發(fā)展為線索,真實地反映了現(xiàn)代家庭中異化的倫理關系和個體心理。在現(xiàn)實與幻想、回憶交織的跨時空敘事中,島尾敏雄把“日?!焙汀胺侨粘!鼻擅畹厝跒橐惑w,深刻揭示了戰(zhàn)后日本家庭的倫理危機和個人心理危機。
日常性是島尾敏雄等日本“第三新人”文學的主要敘事特征。從極限狀態(tài)下平凡人物的日常表現(xiàn)到戰(zhàn)后家庭的日常生活,“第三新人”習慣于捕捉日常生活中的細節(jié)和感動,以作家各自的生活經(jīng)歷為底色,在平淡的現(xiàn)實中感受生活的意義。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直面生死的“第三新人”出于對社會和他人的不信任,本能地選擇躲藏在家庭的日常生活之中,這也為他們提供了從底部觀察社會與人生的視角。而島尾敏雄似乎比其他作家更善于洞察和感受生活,他以日記的形式將1954年9月至1955年6月期間發(fā)生的家庭風波詳盡地記錄下來。這成為其日后創(chuàng)作《死之棘》的主要素材,同時也奠定了該小說日常生活敘事的主題基調。
然而,家庭的日常生活并非只是重復與平淡,也隱藏著惶恐與不安。島尾敏雄的日常書寫不是在事無巨細地做家庭生活記錄,而是通過講述灰色基調的市民生活,在不同時空和日常情境中體驗生活的真實與瑕疵,探求人類生存的價值,并借此療治因戰(zhàn)敗經(jīng)歷而遭受的精神重創(chuàng)。這既是島尾敏雄《死之棘》日常生活敘事的意義所在,也體現(xiàn)了經(jīng)濟高速增長時期日本家庭題材小說的文學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