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代美食家兼文學家袁枚在著述《隨園食單》中,特別推崇孔子的不時不食。即是說,不合時令或不按自然規(guī)律成熟之物,盡量不吃。換言之,合時令且新鮮上市之味,食宜趁早。傳統(tǒng)飲食講究“春吃芽,夏吃瓜,秋吃果,冬吃根”,不無道理。
初春去蘇州,偶遇鄉(xiāng)間農(nóng)貿(mào)市場。菜市上各色鮮嫩欲滴的青菜和野菜,一籃一筐排成一長溜。頭戴藍花頭巾的農(nóng)婦,操著吳儂軟語,熱情地與往來客人打著招呼,真是眼讒得很。據(jù)說蘇州人有“三日不吃青,胃里冒金星”之民諺。難怪呀!北方此時尚在天寒地凍中,應時的只有蘿卜和白菜。春到江南,綠葉菜的應季品種實在是豐富而撩人胃口。
江南春來早。蘇州的時令蔬菜常見的有“五頭”,即“草頭、馬蘭頭、枸杞頭、紋紋頭和香椿頭”。頭,就是嫩芽,自然是綠葉春鮮第一等。
草頭,又稱金花菜,極嫩的小片綠葉菜,宜焯水后,猛火快炒。江南人多將此菜與燒河豚、燒蚌肉相配,碧綠增色,清爽解膩。
最受江南人喜愛的當屬馬蘭頭。家庭中、宴席上、酒館里,香干拌馬蘭頭出鏡頻率頗高。馬蘭頭切得細碎,香干改刀成細絲,合拌后碼成寶塔形裝盤,是春天爽口小菜的不二之選。舊時,蘇州的酒店只賣酒水,并不供應炒菜。至多有鹵豆干和五香豆等小食佐酒。但每至春季,各酒店必有香干拌馬蘭頭應市嘗鮮。此俗沿襲至今。
椿萱并茂,多比喻父母健在。椿和萱,則分別代指父與母。
香椿頭南北皆出,不少人家喜在院中栽植香椿,南方比北方約早大半月上市。香椿拌豆腐、香椿炒山雞蛋、炸椿魚等,都是應時的時令美饌。香椿的近親臭椿,雖貌似,但其葉不可食,有小毒。古人將香椿稱為椿,將臭椿稱作樗。其實兩者并不是一種東西。
北方春季自然生長的時令蔬菜,清明前的韭菜、韮黃、菠菜、香椿等,算是比較常見。而上市最早的野菜,當屬驚蟄前后的薺菜。
“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彼j菜素有“野菜第一鮮”的美譽,南北方同喜食。薺菜豆腐湯、涼拌薺菜、薺菜炒年糕,或用薺菜入餡,包湯圓、春卷、餛飩,皆美。此是江南的食法。
春天的島城,野生薺菜廣布,以嶗山地區(qū)為最盛。市內諸山頭和八大關、匯泉廣場等長有成片草坪的綠地,開春后,隨處可見手持各種小鏟的勤勞市民。野生的薺菜,葉子細瘦,連根帶葉亂蓬蓬一堆,是餃子和包子的絕好餡料。春天的薺菜,亦可焯水后擰干水分,團成團置于冰箱里冷凍,一年中可隨時拿來嘗鮮。
踩著薺菜的鼓點,螞蚱菜、拳頭菜、苦菜、面條菜、榆錢等爭鮮登場。螞蚱菜,即是江南人所說的馬齒莧。青島地區(qū)多用其包包子。將炸花生碾碎,加麻油、生抽、醋、鹽與螞蚱菜同拌,是島上傳統(tǒng)的春鮮小菜。
嶗山地區(qū)自古即有食拳頭菜的食俗,更被贊為嶗山的山珍之王。因其葉集于一端,形如握拳,故形象地稱之為拳頭菜。也叫蕨菜。新鮮的拳頭菜營養(yǎng)豐富,有濃郁的清香氣。食用時需焯水去掉有害成分。曬干后與肉同燒,味道絕美。
春節(jié)期間,在揚州和鎮(zhèn)江兩次吃到同一種時令綠葉菜,當?shù)厝私凶鲂∏嗖恕S猛痨猿粗?,加少許清湯煨熟,入口綿、甜、糯、香。雖貌似北方的小油菜,但吃口和風味迥異。青菜吃出軟糯之感,至今我還未遇到過重樣的。
“小青菜,甜又糯?!迸f時,立春過后,鎮(zhèn)江街市上多有挑擔賣此菜的,皆如此吆喝,招攬生意。鎮(zhèn)江的朋友告訴我。這種青菜當?shù)厝艘卜Q作“蘇州青”。產(chǎn)地僅限于揚州、蘇州、鎮(zhèn)江之間,上市期僅半月盈余。我突然憶起,去歲春節(jié)在蘇州也吃過同一種菜,蘇州人叫做菜簡。梅花開時此菜抽繭,故也稱做菜繭,也有稱菜苔的。蘇州美食作家葉正亭告訴我:“梅花樹下生長的菜簡,滋味有梅香氣?!比绱?,真是錦上添花了!
二
清代李笠翁在《閑情偶寄》中講,筍,為蔬食中第一品。他還嫌表達得不夠盡興,又說,肥美的羊肉、鮮嫩的豬肉,都不能與之比肩。足見其對竹筍的偏愛。
我在25歲之前,從未見過鮮竹筍,更沒有機會享用過。那時,北方城市市肆中所售賣的竹筍,多是鐵罐包裝的清水筍和筍干,后者,老青島人稱其為玉蘭片,因它的外形色澤有如玉蘭花的花瓣,且清香馥郁,故名。竹筍玉蘭片屬于高檔原材料,多在上檔次的酒樓飯館中出現(xiàn)。早些年經(jīng)營傳統(tǒng)魯菜和京菜的菜館里,“燒雙冬”是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名菜。上世紀九十年代,我每次去京城出差或旅游,都會尋到王府井大街胡同里的一家固定菜館,點上一盤打打牙祭,真是美味!雙冬,即是特指冬菇和冬筍。筍,素有冬生和春生之分,冬筍藏于土中,味厚而腴;春筍則破土而出,清芬爽脆,皆各美其美。
單說春筍。
1991年的暮春時節(jié),我和同學相約登臨安徽黃山。在湯口鎮(zhèn)工人療養(yǎng)院的一家土菜館里,第一次吃到油燜春筍,愛不釋口。往后兩天,又陸續(xù)品嘗了春筍炒臘肉和熗拌春筍絲,留下了舌尖上的難忘記憶。下山時,恰好經(jīng)過山角下的一爿竹林,一眼瞥見幾棵剛剛冒出頭來的春筍,大喜過望,我倆激動地跑上前去,一人踹倒一個,千里迢迢一路背回了青島。一晃眼三十多年過去了,往事宛在眼前。
腌篤鮮,是上海人每年春天喜食的時令湯菜,我第一次嘗試,就在此地。后來去蘇州,我再次吃到了當令的腌篤鮮。說起來蘇幫菜和上海菜同根同源,早先上海灘叫得響的上檔次的菜館,多是蘇州人掌管經(jīng)營的。可以這樣說,是蘇幫菜催生了后來的上海菜,如同魯菜清末在京城興盛,催生了后來的京菜。
蘇州東山賓館的蘇菜烹飪大師黃明告訴我,腌篤鮮的“腌”,指咸肉,蘇州人春節(jié)期間有食咸肉和火腿的習俗;鮮,指生鮮肉;篤,則是指烹調方法,即是砂鍋小火慢燉之意。而此菜中的靈魂,無疑卻是白嫩飽滿的春筍,此外,蘇州人還喜歡加入百葉結同煲。若考慮顏色搭配好看,出鍋前再添加少許切成滾刀塊的碧綠萵筍,也算常態(tài)。
雨水驚蟄時節(jié),和家人閑逛菜市場,一堆堆帶著新鮮泥土芬芳氣息的春筍,勾起了我的食思。稱筍、買肉,切塊、焯水,晚餐即成一砂鍋香氣四溢的腌篤鮮。湯色燉至乳白色,稠而不膩,啜一口,用蘇州話說,能鮮掉眉毛來;嚼一塊筍尖,脆脆沙沙的質感,頓時有了“咬春”的意味。李笠翁說,筍和肉同煮一鍋,人們多取筍食,而遺棄肉,由此可見,若將肉比做魚,筍顯然猶如熊掌了。
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每年的三月至五月間,是春筍的最佳食用季節(jié),所謂不食不時。春筍的吃法頗多,印象至深的,是其與烤麩、黃花菜、木耳同燒,即是聞名遐邇的四鮮烤麩,也是滬上素菜名館功德林的招牌菜。此菜,我小時候猶愛食之,驚為天物。其實,筍與同時令的原材料搭配,方為上選,諸如,春筍拌香椿頭,薺菜春筍肉絲,春筍炒螺螄頭、蝦籽筍芽、青蠶豆炒筍片等,鮮上加鮮,如此,才對得起其“蔬王”之美譽。
大美食家蘇東坡曾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辈恢文旰稳蘸稳嗽诤竺嬗痔砹藘删洌骸叭粢凰子植皇荩筒凸S燒肉?!蔽也?,此君定是位懂行的鐵桿吃貨!
三
江南春來新鮮上市的蔬菜野菜品種實在豐盈得很,蔞蒿即是其中之一。蔞蒿,如今人們大都稱之為蘆蒿,近水而生,南方水鄉(xiāng)多見,與北方的大路菜茼蒿同屬一科,是近親。蘆蒿主要食其莖稈,其上有細微的竹節(jié),此是與茼蒿的區(qū)別之處。蘆蒿入口有種特別的清香之氣,青島話稱為“青桿子氣”,近似于草坪修剪后留下的氣息。其烹制喜油、宜猛火急炒,與臘肉同烹,最合心意;用蘆蒿炒香干條,下酒亦妙。
前幾日,囑咐家人炒盤蘆蒿香干嘗鮮,待端上桌來,竟然是道蘆筍炒香干。錯把蘆筍當蘆蒿,足見北方人對此物的陌生。此外,香干定要選白鹵香干,醬色香干太過顯老氣,與蘆蒿的嫩綠俏拔,實在是門不當戶不對。
誠然,蘆筍亦是春季應時蔬菜之一,且證明有不錯的抗癌和保健作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曾風靡一時,島城出品的白蘆筍罐頭,遠銷東瀛諸地,廣受追捧。蘆筍長在地中未見光時,為白蘆筍;出土后,則是綠蘆筍。
二月莼初生,三月多嫩蕊。莼菜,狀似小荷葉,展開似銅錢大小,葉上多黏液,至嫩而滑。李笠翁稱之為清虛妙物。蘇州太湖,杭州西湖皆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亦可謂是天堂佳饌。春天的莼菜最宜制湯,以雞湯加春筍、金華火腿絲為羹,味極鮮。莼菜銀魚羹,莼菜炒蝦仁,皆是應季不可錯過的美食?!妒勒f新語》中記載的“莼鱸之思”,鱸,是指江南名菜鱸魚膾,莼,則是令人垂涎的莼菜羹了。
立夏時節(jié),江南素有食“三新”之風俗,沿襲至今。三新,即是新上市之鮮物,又細分為地三鮮:莧菜、蠶豆、蒜苗;樹三鮮:櫻桃、梅子、香椿;水三鮮:鰣魚、刀魚、河豚。諸地間略有差別,大同小異。
前些年的春夏之交,我到訪蘇州吳中東山鎮(zhèn),蘇菜中國烹飪大師黃明引我至太湖之濱的一座農(nóng)家山莊,品嘗了水鄉(xiāng)古鎮(zhèn)農(nóng)家宴。餐廳是一座長廊形水榭,古色古香,房間一多半伸入浩淼太湖水中,推開兩扇木格花窗,湖光帆影盡收眼底。時農(nóng)家大嬸正蹲在院中手剝蠶豆,乃是自家后院所產(chǎn),透著水靈新鮮勁兒。據(jù)說蘇州人有“蠶豆初穗摘剝,煮而食之,可忘肉味”之贊嘆。當餐,太湖三白悉數(shù)到場,將白魚清蒸,銀魚炒土雞蛋;白蝦活蹦亂跳,清水煮開即得。湯菜是一盆昂刺魚莼菜湯,鮮美無敵,皆應季又應景。初次嘗試的,正是剛剛剝出的那捧嫩綠的蠶豆,用蔥油將蒜苗與蠶豆于大鑊中同炒,立夏三新中獨占兩味,雙鮮!食之清芬滿口,齒頰留芳。
四
二十年前的仲夏季節(jié),時恰在上海郊外的奉賢縣短暫求學。課堂上,滬籍老師不經(jīng)意間講了一句江南食諺:小暑黃鱔賽人參。聽罷,自此中蠱。
小暑之際,江南遍布的稻田水渠之中,黃鱔正肥。水鄉(xiāng)之人篤信,此時食鱔最補,故沿襲成俗。其時,學校門外仍是原始樸貌、一畦畦鄉(xiāng)間水塘的模樣,田埂上開設的幾家夫妻檔農(nóng)家樂,專做在校學生的生意。其特點是食材鮮活,日食日清,尤以濃油赤醬之法烹調的燒鱔段,留下舌尖上的甜美記憶。每食此肴,總多添一碗白米飯。
徐志摩亦是食黃鱔的忠實擁躉者。詩人家鄉(xiāng)是浙江海寧,據(jù)說其每次回鄉(xiāng),必食一道海寧名菜:蝦爆鱔。名菜遇有名人力挺,火上加火。蝦爆鱔,烹制過程繁復,首先選料豬蹄、豬棒骨、老母雞、金華火腿方等熬上半天光景,得濃稠奶湯;將黃鱔去骨切段后,輕炸,合入奶湯烹調,末了加入鮮嫩的河蝦仁出鍋。江南河蝦雖生的個頭不大,但須是活蝦,去頭后,小心擠出完整蝦肉,品相才算完美。如此講究之食材搭配,其鮮美,想想都要流出涎水。也難怪徐志摩會百食不厭了。
北方人日常生活絕少食黃鱔。此中既有產(chǎn)地的原因,亦有心理上的障礙。未食過黃鱔之前,我多將其視為蛇類一族,懼而遠之。食過其味后,始喜之有加。我曾見過水鄉(xiāng)人家捕捉黃鱔之法,用長長的L型竹筒簍,放入蚯蚓等餌料,置于田埂水邊,黃鱔一旦貪食鉆入,即如甕中捉鱉,再也別想出來,乖乖成為了盤中之物。
南方諸地皆對食黃鱔情有獨鐘。亦鉆研出不少傳統(tǒng)經(jīng)典名饌,如江南的蒜子燒鱔筒、寶應的長魚面、嶺南的啫啫黃鱔煲等。叫好又叫座的菜品,當屬淮安軟兜和響油鱔糊。
江蘇淮安是淮揚菜的中心發(fā)源地之一,被稱為當?shù)氐谝幻说?,定是淮安軟兜。這道享譽華夏的國宴名菜,選料考究,傳承有序,其正宗之作,只用當?shù)厮霎a(chǎn)之筆桿青品種,精取黃鱔頸背之肉烹制,入口軟綿,滑嫩,亦是食補之上選。據(jù)語言學家許嘉璐介紹,軟兜之兜,絕非肚兜之說,兜,實乃“脰”之誤寫。脰即是頸、脖子之意。許先生家鄉(xiāng)亦是淮安。
條條黃鱔絲絲勒,莫為無鱗戒食魚。江南的另一道黃鱔名肴,稱作響油鱔糊,其地大凡酒樓名館,莫不精于烹制此菜。
響油鱔糊最為應時之季,正是小暑時令。將活鱔頭部置于釘板之上,用竹篾薄刀沿三棱形鱔骨分別取下鱔肉,此手法俗稱“兩面三刀”。鱔魚切絲滑油出鍋后,復加入高湯和調料烹至收汁,裝盤后,鱔糊上端放入姜絲,另置滾燙熱油一碗,同時端上桌,當著食客面,將熱油澆在姜絲鱔糊之上,再撒入白胡椒粉即成。此肴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在于走菜要快,否則,響油則名不副實了。而現(xiàn)今之餐館酒肆,大都省去了現(xiàn)場操作之章節(jié),改在廚房成品。如此,少去了主客間的當堂互動,端是為了吃而吃,民間食趣亦黯淡了許多。
梁溪脆鱔,是久負盛譽的無錫名菜。將油炸后的鱔條以糖醋法烹制,涼吃,故而稱其“脆”。無錫菜向來重糖,此菜尤甜。
五
夏至日,魯中朋友捎來幾根蓮藕,一瞧,竟是馬踏湖的藕苗,長相細溜,雖不起眼,品質卻是上乘。十幾年前,我曾在淄博臨淄的一處山中農(nóng)家宴中,無意間邂逅過馬踏湖蓮藕。此藕雪白似玉,最宜生食。店家像拍黃瓜一樣,將白藕輕拍,立碎成大小數(shù)塊,裝盤后,撒少許白砂糖,端上桌來。白藕入口,脆生生,多汁,甘甜,無渣,絕無藕斷絲連之狀,令人拍案驚奇。嘆為佳藕天成!
清代資深老饕李笠翁曾言,“論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潔,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焙孟駥iT為馬踏湖白蓮藕定義一般。江南人喜將蓮藕與菱角、荸薺、莼菜、茨菇、芡實、水芹、茭白,統(tǒng)稱為“水八仙”,鐘愛有加。
二十七八年前,第一次去武漢出差,下了火車已錯過晚飯飯點,同行朋友邀我們去她姑媽家,說家中已煲好了蓮藕排骨湯招待我們。當晚確也是餓了,我和同事放下矜持,熱乎乎的連湯帶肉一人干掉兩碗,說實話,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蓮藕湯。武漢的蓮藕不脆,發(fā)面,經(jīng)猛火文火煲燉個把小時,口感如同燒土豆芋頭似的軟糯。排骨更是燉得酥爛脫骨,同樣好吃,也解讒。這頓意外的晚餐,給我留下了經(jīng)久難忘的舌尖印記。此后,再未遇到過超越那晚的蓮藕排骨湯。這也是除卻黃鶴樓之外,江城武漢留給我的另一個不小的念想。
王禎《農(nóng)書》講,“蓮,荷實也;藕,荷根也?!彼自捳f,女子不可三日無藕。藕生長于水塘之中,出淤泥而不染,性偏涼,故有滋陰活血之食效,適宜女性啖之。北方人食藕,多煲湯和拌食,尤偏愛炸藕盒,餡心以鮮肉糜和蝦仁泥為主打。江南人吃的講究,將蓮藕與蓮子、荸薺、雞頭米、紅菱等水生新鮮食材同炒,名曰荷塘小炒,好吃又應景。裝盤時,采一張碧綠的鮮荷葉鋪底,錦上添花,真是雅致到了家!更多的水鄉(xiāng)人家,習慣做上一道糯米藕,焐熟,切片,涼食,臨了再蘸上一點甜蜜的桂花醬,那叫一個美!
知堂老人在《藕的吃法》里,寫過藕脯,把藕切成大小適宜的塊,同紅棗、白果煮熟,加入紅糖,說藕和湯都很好吃。我沒見過。不過他提過的鮮藕粉,倒是昔年夏天和女兒在杭州西湖的湖心島茶廳里,吃過一回。女兒愛吃,我嘗了嘗,清芬,微甜,也好!杭州的國宴烹飪大師朋友,順便告訴了我一個秘密,他烹制的經(jīng)典名菜西湖醋魚,廣受嘉評,訣竅就是用西湖藕粉勾的芡汁,清香而明亮,是他的獨門絕技。
藕有田藕和塘藕之分,江南水鄉(xiāng)的藕,大都是塘藕,以一節(jié)者為最佳,二節(jié)者次之,三節(jié)者最次。每至夏季來臨,蘇州人的餐桌上,喜歡加一點生切藕片和荸薺、紅菱等,既當小吃,又當水果,不時不食。蓮藕又有七孔和九孔之別。七孔藕質糯,宜煲湯;九孔藕質脆,宜炒宜拌宜炸。如此來看,當年我在武漢吃的定是七孔藕煲排骨,若有機會再赴江城,必會當面驗證一番。
由佳藕,聯(lián)想到佳偶。所謂佳偶,有夫妻恩愛甜美之意。蘇州有座清代園林耦園,此中傳有一段愛情佳話。耦,原指二人并耕,耦亦通偶。耦園的女主人是晚清才女嚴永華,她工詩能文,善書畫丹青,嫁給清末安徽巡撫沈秉成后,夫妻二人過著隱居式的田園生活,感情甚篤,每至詩興來時,夫妻你吟我和,盡享天趣之樂。二人共同設計改造舊園,并以“耦”字作園名,園內主要建筑城曲草堂的楹聯(lián),亦由嚴永華撰句并書寫,聯(lián)曰:耦園住佳偶;城曲筑詩城。
由一對佳偶而聲聞天下的名園,非耦園莫屬!
六
蕓娘是清代乾嘉年間人,陳姓,其夫沈復,字三白,即《浮生六記》的作者。夫妻二人,一是寒士中的佼佼者,一是嫻雅女性中的典范。書中記錄了他們生活中的日常瑣事、生活方式種種,諸如吟詩、作畫、郊游、野炊、聚友、烹調等,也是那個時代蘇州市井風情的生動寫照。美麗賢淑的女主人公蕓娘,浪漫感性又沉靜懂事,達到了真實、通透、慈悲的至高境界。難怪林語堂先生曾感嘆:“沈三白的妻子蕓娘,乃是人間最理想的女人,能娶到這樣的女子為妻,真是三生有幸呢。”他還將蕓娘與秋芙并譽為中國古代最可愛的兩個女子。
《浮生六記》原為六卷本,今僅存四卷。我們從第二卷《閑情記趣》中,領略一下蕓娘的可愛:“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芯,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鄙蛉兹绱嗣雷套痰赜浀?。
后來,蘇州文人、品茶專家汪星伯也如法炮制。他在盛夏七夕節(jié)前一晚,將碧螺春茶用桑皮紙分包成十余小包,置于拙政園蓮池中盛開的荷花芯里。七夕日早起一一取出,在園內見山樓上為相約而至的姑蘇文化名流們沖飲。此茶兩三泡之后,竟蓮香沁人。時蘇州老作家、蘇派盆景大師周瘦鵑先生即興賦詩道:
玉井初收梅雨水,洞庭新摘碧螺春。
昨宵曾就蓮房宿,花露花香滿一身。
是雅士,亦是雅事!
讀書人知曉“蕓”字,多因古代別稱書齋為“蕓窗”,蕓,在此特指蕓香。古人藏書為避免蠹蟲之侵,書卷中多置以蕓香驅蟲,故名。
蕓豆,則可食。在我國北方,蕓豆是夏季的時令蔬菜之一。蕓豆又稱刀豆、菜豆。島城常見的品種,一種呈淺綠色,一拃長短,市肆中最多見,就叫蕓豆,別無它名;另一種,白里泛淡青,稍粗壯,青島人稱之為“老來少”。
青島人是喜歡并重視蕓豆的。本地人包包子、煎爐包,傳統(tǒng)的餡料首選蕓豆五花肉丁。蕓豆切丁,與半肥半瘦的豬肉丁合餡,加少許生抽和調味料,出鍋時香氣四溢,食之口感也好。島上夏日里的湯面,蕓豆蛤蜊鹵子,最能體現(xiàn)漁島風情,也應季。市井人家的家常菜“蕓豆燒土豆排骨”“蕓豆燒芋頭五花肉”,百食不厭,老少咸喜。諸如此類,以“老來少”蕓豆為佳選。
我的小院里,每年春天依慣例會種上三四排蕓豆種子,長蔓后,再用竹竿撐起,所結之豆莢,即是常見的淺綠色蕓豆,特點是嫩、脆,近乎無筋,最宜炒食。蕓豆切絲與肉絲同炒,或過油后醬爆、加豆豉干煸,皆美!蕓豆中所含的皂苷等物質,能有效提高人體免疫能力,促進脂肪代謝,但烹調蕓豆時,定要煮熟燒透,最好焯一遍滾水后,再行深加工,如若不然,能引發(fā)食物中毒,切不可掉以輕心。
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在南方,烹調蕓豆多以其“豆”為主料,極少見用其豆莢作包子、生煎之餡或湯面之鹵的。蕓豆莢中的豆,有白、黑、紅、花之別。蘇州的蘇菜烹飪大師黃明告訴我,蘇州人嗜甜,故喜老蕓豆,剝取其莢中白豆,用糖水話梅煮熟后,涼食;亦可白煮后,再澆蜂蜜或桂花醬??诟蟹坂洁?、甜蜜蜜,其自然也是做點心的好豆沙。
島上自然生長的蕓豆,只收獲一個夏季,葉蔓即告枯萎。聞聽有些地方稱其為“四季豆”,不知是否真的能一年四季都結豆莢?
【作者簡介】王開生,生于1967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隨筆散文集《四方往事》《尋味四季》《四時五味》等;現(xiàn)居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