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騖哲
商鞅在中國很有名,但與他切實有關的文獻卻很少。因為《商君書》“多附會后事,擬取他詞,非本所論著”(《文獻通考》),《史記》的《商君列傳》,便成了后人了解商鞅的主要渠道。這部列傳不長,加上太史公曰,全文不過三千馀字,從公叔座向魏惠王薦商鞅起,講到秦孝公卒,商鞅之死,由發(fā)跡到?jīng)]落,一共也就六七個故事。
從現(xiàn)代史學的立場來看,這些故事其實并不可靠。比如公叔座臨終時向魏惠王推薦商鞅,劈頭便是一句“座之中庶子公孫鞅,年雖少,有奇才,愿王舉國而聽之”,“即不聽用鞅,必殺之,無令出境”。所謂中庶子,就是個相府的小秘書。公叔座也算久居相位之人,要向領導推薦這種剛剛出道,毫無根基的年輕干部,怎么可能一上來就叫人“舉國而聽之”?這分明就是攛掇魏惠王拿國運賭博,而且這位被押注的中庶子,惠王之前都不認識。這種唐突的舉薦方式,既不符公叔座的身份,也不是久經(jīng)考驗的政治家會犯的錯誤,更不合政治人物成長的基本路徑。
等商鞅來到秦國,走宦官景監(jiān)的路子見到孝公嬴渠梁,事情就更離奇了。按《史記》的說法,商鞅一共見了孝公四次,分別談的是帝道、王道、霸道和強國之術。頭一次,“語事良久,孝公時時睡,弗聽”。商鞅頭一次面試,居然能把孝公說睡著了。事罷,孝公還埋怨景監(jiān),說:“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可見商鞅的初試,效果極差。全賴景監(jiān)這位嬖臣居中協(xié)調(diào),孝公居然又見了他三次,終于被“強國之術”打動,委商鞅以重任。此時的孝公好歹也是一鎮(zhèn)諸侯,封國千里。他身邊的能人不少,日常政務更多。就算他再求賢若渴,也很難想象,這位站在秦國中心,被萬人追捧的君主,會有時間和耐心,放下君王的架子,與一位把自己說睡著的無聊謀士長談三四次。倘若商鞅不能在初見時一鳴驚人,他不會有機會見孝公第二次。
當然,在《商君列傳》中,最有意思的故事還要數(shù)“徙木為信”?!妒酚洝吩氖沁@樣說的:
令既具,未布,(商鞅)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國都市南門,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復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輒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這則故事講的是商鞅準備變法之前,取信秦人的辦法。其事不見于先秦典籍。但在《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卻能看到吳起曾經(jīng)做過類似的事情:
吳起為魏武侯西河之守,秦有小亭臨境,吳起欲攻之。不去則甚害田者,去之則不足以征兵甲。于是乃倚一車轅于北門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南門之外者,賜之上田上宅?!比四阋?,及有徙之者,還,賜之如令。俄又置一石赤菽東門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于西門之外者,賜之如初?!比藸庒阒?。乃下令曰:“明日且攻亭,有能先登者,仕之國大夫,賜之上田上宅?!比藸広呏?,于是攻亭,一朝而拔之。
同樣是一棵直木,商鞅是從南門搬到北門,吳起則是從北門搬到南門,除了賞賜的東西不同,兩則故事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吳起的故事要比商鞅飽滿得多。須知,以“上田上宅”鼓動人心,攻秦之“臨境小亭”,是足夠的。而以區(qū)區(qū)五十金,為一國變法立信,卻只能是表演?!俄n非子》是《史記》重要的史源,司馬遷在《老子韓非子列傳》中已經(jīng)明確提到韓非子“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內(nèi)外儲》《說林》《說難》十馀萬言”,證明他必定讀到過《內(nèi)儲說》中的吳起故事。可他在《孫子吳起列傳》中,屢屢提及吳起守西河的情況下,卻對立木之事只字不提,反在《商君列傳》中陳述出一個來源不明的簡化版,其中原委甚是難解。
大約到了北宋,這則商君立木的故事,突然受到特別重視。王安石有詩云“自古驅(qū)民在信誠,一言為重百金輕”,又說“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在《資治通鑒》轉(zhuǎn)寫的商君故事中,司馬光也曾對立木一事,作過較長的“臣光曰”,其言“國保于民,民保于信”,“是故古之王者不欺四?!保扒匦⒐粡U徙木之賞”,“而商君尤稱刻薄,又處戰(zhàn)攻之世,天下趨于詐力,猶且不敢忘信以畜其民,況為四海治平之政者哉”。雖然否定了商鞅,卻依舊肯定徙木之“信”屬“人君之大寶”。也正是從宋代開始,立木為信,便與商君變法的“成功”密不可分了。宋儒強調(diào)“信誠驅(qū)民”的邏輯,和北宋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語境密不可分。卻絕非“專以天下適己而已”的秦皇漢武所樂見。在《商君列傳》中,緊跟著徙木為信的,是如下一段文字:
令行于民期年,秦民之國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數(shù)。于是太子犯法。衛(wèi)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將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明日,秦人皆趨令。
當我們認真研讀《史記》所載的上下文,便會發(fā)現(xiàn)宋儒大加宣揚的“徙木之信”,明顯受到了司馬光和王安石的曲解,其事非但沒有那么重要,還透露出些許誠信無用的意味。按照司馬遷的敘述,商君欲以立木之事,取信秦人,但新法行之期年,卻全無效果。只因為“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商鞅于是罪太子,刑其傅,黥公孫賈,借助國家暴力,強行推行法令。
一個容易忽視的細節(jié)在于,后人言秦國變法者,大多只知有商鞅,而忽視孝公。商鞅之所以會成為這場變法的主角,是因為用暴力推行的改革,必然會觸動既得利益者的蛋糕。孝公欲“出奇計強秦”,就需要一位天資刻薄之人站在臺前。這個人一面可以緩沖宗室權貴因變法而與孝公產(chǎn)生的矛盾,一面又能替君主承擔推行政令時積累的仇怨。趙良說商鞅“危若朝露”,以其“之出也,后車十數(shù),從車載甲,多力而駢脅者為驂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車而趨”,以至于,“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可見商君代孝公得罪秦人之深。
像商鞅這種大權在握的人,既是現(xiàn)任君主的趁手工具,又不會因為其權位過重,而影響嗣君的統(tǒng)治。所以公子虔之流,才會在孝公卒后,即告商君欲反,惠王“發(fā)吏捕商君”也是毫無猶疑。邵雍講“當其命令炎如火,車裂如何都不知”。商鞅“天資自有狙詐”,怎能不知后果,只是局中之人,早已身不由己。像這樣的酷吏,在國家需要重新整合權力時,就會被推出來,充當君主的替罪羊。區(qū)別只在于孝公不是嘉靖、天啟一樣的昏君罷了。蘇東坡說得好,“秦固天下之強國,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修其政刑十年,不為聲色畋游之所敗,雖微商鞅,有不富強乎?秦之所以富強者,孝公務本力穡之效,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見疾于民,如豺虎毒藥,一夫作難,而子孫無遺種,則鞅實使之”。這場變法本就是依托最高權力者推行的改革,其根源在孝公,其土壤是秦國。至于那個可有可無的商鞅,只是為走在王霸道路上的秦國,選擇了一條流血刻骨、作難子孫的不歸路。
那么,《商君列傳》中那些疑點重重的故事呢?倒也不必如蘇軾所言,作“戰(zhàn)國之游士邪說詭論”來看。但凡對司馬遷和《史記》稍有了解,便知道,這部史家之絕唱,充滿了感性的文字,其文雖直,其事卻未必核。無論是《史記》中,商鞅在秦魏兩國天差地別的際遇,還是那個疑似通過替換主角,改裝出來的徙木為信故事,皆是司馬遷的春秋筆法。他寫吳起“以刻暴少恩亡其軀”,說商鞅“天資刻薄”不得善終,矛頭所指,都是漢武帝盛世幻影之下的殘酷現(xiàn)實。及至司馬光于《資治通鑒》之內(nèi)一面否定商鞅,一面又刻意曲解徙木一事,來強調(diào)誠信以畜其民的價值,也同樣出于類似的意圖。只因為史家的難得之處,雖貴在求真,卻更在乎他們對時代的反思。這是王朝時代歷史學家面臨的艱難挑戰(zhàn),也是《商君列傳》堪稱經(jīng)典的精髓所在。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歷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