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二十七年前一個深秋的傍晚,我一個人在岳麓山上閑逛。岳麓山地處湘江西岸,對岸就是湖南省的省會長沙。
暮色壓頂了,山漸漸顯得神秘起來。我邊走邊想,這座山也夠勞累的,那一頭,愛晚亭邊上,負載著現(xiàn)實的激情;這一頭,層層墓穴間,埋藏著世紀初的強橫兇暴。
我想清靜一點,從那邊躲到這邊,沒想到這邊仍然讓我在沉寂中去聽那昨日的咆哮。聽說它是南岳之足、地脈所系,看來中國的地脈注定要衍發(fā)出沒完沒了的動蕩。
在濃重暮靄中越來越清靜的岳麓山,你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所在?你的綠坡赭巖下,竟會蘊藏著那么多的強悍和狂躁?
正這么想著,眼前出現(xiàn)了一堵長長的舊墻,圍住了很多灰褐色的老式房舍,這是什么地方?沿墻走了幾步,就看到一個邊門,輕輕一推,竟能推開,我遲疑了一下就一步跨了進去。我走得有點害怕,假裝著咳嗽幾聲,直著嗓子叫“有人嗎”,都沒有任何響應(yīng)。但走著走著,我似乎被一種神奇的力量控制住了,腳步慢了下來,不再害怕。這兒沒有任何裝點,為什么會給我一種莫名的莊嚴?這兒我沒有來過,為什么處處透露出似曾相識的親切?這些房子和庭院可以用作各種用途,但它的原本用途是什么呢?再大家族的用房也用不著如此密密層層,每一個層次又排列得那么雅致和安詳,也許這兒曾經(jīng)允許停駐一顆顆獨立的靈魂?這兒應(yīng)該聚集過很多人,但絕對不可能是官衙或兵營。這兒肯定出現(xiàn)過一種寧靜的聚會,一種無法言說的斯文,一種不火爆、不壯烈的神圣,與我剛在墻外穿越和感受的一切,屬于一個正恰相反的主題。
這個庭院,不知怎么撞到了我心靈深處連自己也不大知道的某個層面。這個層面好像并不是在我的有生之年培植起來的,而要早得多。如果真有前世,那我一定來過這里,住過很久。我隱隱約約找到自己了。自己是什么?是一個神秘的庭院。
哪一天你不小心一腳踏入后再也不愿意出來了,覺得比你出生的房屋和現(xiàn)在的住舍還要親切,那就是你自己。
我在這個庭院里獨個兒磨磨蹭蹭舍不得離開,最后終于摸到一塊石碑,憑著最后一點微弱的天光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四個大字:岳麓書院。
沒有任何數(shù)據(jù),沒有任何講解,給了我如此神秘的親切感的岳麓書院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所在,我當時并不很清楚。憑直感,這是一個年代久遠的文化教育機構(gòu),依然青磚石地、粉墻玄瓦,一派素凈。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誰愿意來看看也無妨,開一個邊門等待著,于是就有了我與它的不期而遇,默然對晤。
完全記不清在里邊逗留了多久,只知道離開時我一臉安詳,就像那青磚石地、粉墻玄瓦。記得下山后我很快回了上海,以后的經(jīng)歷依然坎坷曲折,卻總是盡力與書籍相伴。書籍中偶爾看到有關(guān)岳麓書院的史料,總會睜大眼睛多讀幾遍。近年來,自己又多次去長沙,一再地重訪書院,終于我可以說,我開始了解了這處庭院,我似乎抓住了二十七年前的那個傍晚,那種感覺。
岳麓書院存在于世已經(jīng)足足一千年了,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世界上最老的高等學(xué)府。中國的事,說“老”人家相信,說“高等學(xué)府”之類常常要打上一個問號,但這個問號面對岳麓書院完全可以撤銷。一千多年來,岳麓書院的教師中集中了大量海內(nèi)最高水平的教育家,其中包括可稱世界一流的文化哲學(xué)大師朱熹、張栻、王陽明,而它培養(yǎng)出來的學(xué)生更可列出一份讓人嘆為觀止的名單,千年太長,光以清代而論,我們便可隨手舉出哲學(xué)大師王夫之、理財大師陶澍、啟蒙思想家魏源、軍事家左宗棠、學(xué)者政治家曾國藩、外交家郭嵩燾、維新運動領(lǐng)袖唐才常與沈藎,以及教育家楊昌濟等等。岳麓書院的正門口驕傲地掛著“惟楚有材,于斯為盛”這副對聯(lián),把它描繪成天下英才最輝煌的薈萃之地,口氣甚大,但低頭一想,也不能不服氣。
由此可見,書院的出現(xiàn)實在是一批高智商的文化構(gòu)想者反復(fù)思考、精心設(shè)計的成果,它既保持了一種清風(fēng)朗朗的文化理想,又大體符合中國國情,上可摩天,下可接地,與歷史上大量不切實際的文化空想和終于流于世俗的短期行為都不一樣,實在可說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讓人贊嘆不已的創(chuàng)舉。中國名山間出現(xiàn)過的書院很多,延續(xù)狀態(tài)最好、因此也最有名望的是岳麓書院和廬山的白鹿洞書院。
今天下唯書院稍稍有教育人才之意,而省城為最。余所見湖南之岳麓、城南兩書院,山長體尊望重,大吏以禮賓之,諸生百許人列屋而居,書聲徹戶外,皋比之坐,問難無虛日,可謂盛矣!這種響徹戶外的書聲,居然在岳麓山的清溪茂林間回蕩了上千年!
我想,那些劃給書院的土地是很值得自豪的,一樣是黑色的泥土,一樣是春種秋收,但千百年來卻是為中國文化、為華夏英才提供著滋養(yǎng),這與它們近旁的其他土地有多么的不同啊。
(小白摘自中國盲文出版社《千年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