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利國
公元7—9世紀,唐王朝與吐蕃政權在政治、經濟、軍事和文化諸領域存在著頻繁的交流與碰撞。在這種情況下,互遣使者成為增進彼此了解、解決矛盾沖突、推動融匯交流的重要手段。據(jù)統(tǒng)計,從唐太宗貞觀八年(634)至武宗會昌二年(842)的209年間,雙方使者交往共計290余次,其中蕃使180余次,唐使100余次。(1)譚立人、周原孫:《唐蕃交聘表》,《中國藏學》1990年第2期,第150頁。
然而,在長達兩個世紀的唐蕃使者往來中,唐朝使者百余次的交往活動卻很少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得到反映,因而中唐呂溫在出使吐蕃期間的詩文便顯得彌足珍貴。在呂氏涉蕃詩中,較為特別的是集中書寫“吐蕃別館”的作品。關于“吐蕃別館”之位置,學界主要有三種觀點:胡大?!短拼吶娺x注》、(2)胡大浚:《唐代邊塞詩選注》,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260頁。吳逢箴《呂溫出使吐蕃期間詩論》、(3)吳逢箴:《呂溫出使吐蕃期間詩論》,《西藏民族學院學報》1998年第1期,第66頁。馬海龍《論“以詩證史”的可能與必要——以呂溫出使吐蕃期間的詩歌為例》(4)馬海龍:《論“以詩證史”的可能與必要——以呂溫出使吐蕃期間的詩歌為例》,《西北民族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第170頁。等認為在今青海境內湟水流域;莫礪鋒《我見青山多嫵媚——人與自然主題歷代詩詞選》、(5)莫礪鋒主編:《我見青山多嫵媚——人與自然主題歷代詩詞選》,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9頁。余恕誠、鄭傳銳《唐人出使吐蕃的詩史——論呂溫使蕃詩》(6)余恕誠、鄭傳銳:《唐人出使吐蕃的詩史——論呂溫使蕃詩》,《民族文學研究》2012年第4期,第167頁。等認為在今西藏拉薩附近;田峰《吐蕃別館考》(7)田峰:《吐蕃別館考》,《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4年第4期,第79—80頁。則認為其地在今青海省玉樹市結隆鄉(xiāng)。田文通過對呂溫詩中“犁牛冰河”、“金山”等地點的考證、對清人歷史地理著作的梳理、呂溫出使吐蕃的行程辨析以及現(xiàn)代地理考察成果的合理運用,對“吐蕃別館”的位置得出了一個更為令人信服的結論。然而,包括田文在內的現(xiàn)有研究成果,皆聚焦于“吐蕃別館”之地點,并未對其本來名稱深入探究。本文認為“吐蕃別館”之名乃文獻傳抄中訛誤現(xiàn)象之結果,其本名當為“吐蕃列館”。
呂溫為中唐著名政治家、文學家,曾問學于陸質、梁肅,與劉禹錫、柳宗元等人同為“王叔文政治革新集團”重要成員。其現(xiàn)存涉蕃詩文中多有“吐蕃列館”與“吐蕃別館”混淆之現(xiàn)象,有學者曾予以關注,并對“列館”進行解釋。如:“呂溫使蕃詩中有五首詩題標明作于‘別館’的,《文苑英華》以及‘四部叢刊’本《呂和叔文集》多作‘列館’。詠白水山詩題中的‘別館’,《文苑英華》即作‘列館’。列館意為高大閎敞的客舍,亦決非途中驛站,而應是吐蕃設在邏些城供接待外邦使節(jié)的大型賓館?!?8)余恕誠、鄭傳銳:《唐人出使吐蕃的詩史——論呂溫使蕃詩》,第166—167頁。又如:“《四部叢刊初編》‘集部’所收呂溫詩文‘吐蕃別館’多作‘吐蕃列館’,《道州月嘆》中的‘別館月’也作‘列館月’。《文苑英華》中《吐蕃別館和周十一郎中楊七錄事白水山作》詩題中的‘吐蕃別館’也作‘吐蕃列館’。毫無疑問,不管是吐蕃別館還是吐蕃列館,指的是同一個地方。別館,多指高大寬敞、設施齊全的客舍,在一般驛站并不設立別館, 但是在一些重要的驛站也設立別館?!?9)田峰:《吐蕃別館考》,第75頁。
余、田兩文對“列館”“別館”在不同文獻中混淆錯雜情形的表述符合事實,但對“列館”的解釋并不能令人信服。余文釋“列館”為“高大閎敞的客舍”;田文稱其為“多指高大寬敞、設施齊全的客舍?!备叽髮挸▌t規(guī)模宏闊、規(guī)格較高,配套設施自然齊全,故田文之定義似承襲余文而來。
“列館”之“列”,其義在古典文獻中主要有二。其一,形容眾多。如:東漢班固《漢書》云:“乃大修昆明池,列館環(huán)之。”(10)班固:《漢書》卷24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170頁。初唐魏征《隋書》云:“又于游豫園穿池,周以列館,中起三山?!?11)魏征等:《隋書》卷24,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678頁。盛唐崔泰之《同光祿弟冬日述懷》:“列館邙山下,疏亭洛水傍?!?12)彭定求等:《全唐詩》卷91,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990頁。其二,指排列。如:《新唐書·崔圓傳》:“乃治城浚隍,列館宇,儲什具?!?13)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140,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641頁。眾多,是形容事物之數(shù)量,而高大閎敞是呈現(xiàn)空間之規(guī)模,兩者完全不同。當“列”用如排列之義時,“列館”是一個動賓短語,不是詞語。所以,無論是“高大閎敞”還是“高大寬敞”,其說皆不合于古典詩文的習慣用法。既然“列館”為高大閎敞(寬敞)之賓館這種解釋不能成立,那么“吐蕃列館”中“列館”之本義究竟是什么?后世又何以會寫成“別館”?我們可以先從收錄呂溫作品的文獻入手。
呂溫作品中明確提到“吐蕃列館”或“列館”者,有詩六首、文一篇。分別為《吐蕃別館和周十一郎中楊七錄事望白山作》《吐蕃別館臥病寄朝中親故》《吐蕃別館中賀日寄朝中僚舊》《吐蕃別館夜月》《吐蕃別館送楊七錄事先歸絕句》《道州月嘆》和《代孔侍郎蕃中賀順宗登極表》。但是,這些作品在《文苑英華》《全唐詩》《全唐文》《呂衡州集》(四庫全書本)、《呂和叔文集》(四部叢刊初編本)、《呂衡州文集》(叢書集成初編本)等六種文獻中關于別館的表述互有異同,差異頗大。
《文苑英華》所收《吐蕃別館和周十一郎中楊七錄事望白山作》《代孔侍郎蕃中賀順宗登極表》皆云“列館”;《全唐詩》所收《吐蕃別館和周十一郎中楊七錄事望白山作》《吐蕃別館臥病寄朝中親故》《吐蕃別館中賀日寄朝中僚舊》《吐蕃別館夜月》《吐蕃別館送楊七錄事先歸絕句》五首詩云“別(一作列)館”,而《道州月嘆》云“別館月”;《全唐文》所收《代孔侍郎蕃中賀順宗登極表》云“別館”;《呂衡州集》(四庫全書本)所收六首詩皆云“別館”,而《代孔侍郎蕃中賀順宗登極表》則云“列館”;《呂和叔文集》(四部叢刊初編本)所收《吐蕃別館和周十一郎中楊七錄事望白山作》云“別館”,而其他作品均為“列館”;《呂衡州文集》(叢書集成初編本)所收皆為“別館”。
呂溫涉蕃詩中“吐蕃列館”出處對比一覽表
就時代而論,以上六種文獻以《文苑英華》為先。該書首次刊刻于南宋寧宗時期,“嘉泰四年(1204)秋天完工”。后來,“清朝纂修《全唐詩》和《四庫全書》曾經用來作為參考”,“唐人文集,見于《新唐書·藝文志》著錄的有三百多家,……隨著時間的沖刷,這些文集又逐漸散失。明朝人和清朝人曾經對一部分亡佚的文集做過輯補,主要的材料來源仍然離不開《英華》?!?14)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出版說明”,第2—3頁?!段脑酚⑷A》所收《吐蕃列館和周十一郎中楊七錄事望白山作》詩題(15)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245,第1234頁。與《代孔侍郎蕃中賀順宗登極表》正文“臣某言:六月十六日,入蕃告哀使右金吾將軍兼御史中丞田景度至吐蕃列館”(16)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553,第2825頁。兩處皆云“吐蕃列館”。因《文苑英華》成書更近唐朝,故其所載內容當更符合唐人作品之真實面貌。相比于《文苑英華》,《全唐詩》中關于“吐蕃列館”的五首詩題皆注明“別(一作列)館”,(17)彭定求等:《全唐詩》卷370—371,第4164—4175頁。這意味著清代學者在收錄呂氏詩歌時至少見到了兩種以上版本,并且以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盡可能地保留了不同版本之原貌;《全唐文》所收作品用“別館”;(18)董誥等編:《全唐文》卷625,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312頁?!秴魏褪逦募?四部叢刊初編本)則除兩處用“別館”,一處用“別(一作列)館”外,其余各處全部用“列館”??梢娫摪姹居迷~以“列館”為主,而個別地方因疏漏而誤用“別館”;與其他文獻相比,《呂衡州文集》(叢書集成初編本)所收“吐蕃列館”皆用“別館”,顯然是該版本在流傳過程中有人專門對“列館”字眼加以???遂改各處“吐蕃列館”皆為“別館”所致。
按照成書時間排列,六種文獻的順序為《文苑英華》《全唐詩》《呂衡州集》(四庫全書)《全唐文》《呂和叔文集》(四部叢刊初編)、《呂衡州文集》(叢書集成初編)。從《文苑英華》到《呂衡州文集》(叢書集成初編),“吐蕃列館”整體上經歷了“列館”——“別(一作列)館”——“別館”的演變過程。這個過程中有兩點需要我們注意:第一,宋代《文苑英華》中的全部“列館”,變?yōu)樯鲜兰o30年代《叢書集成初編》中的全部“別館”;第二,從“列館”到“別館”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只有“別(一作列)館”形式,卻沒有“列(一作別)館”形式。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無疑說明“吐蕃列館”在歷史發(fā)展的長河中是沿著從“列館”到“別館”逐漸變化的,而不是相反。究竟是什么因素導致了這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值得我們進一步探究。
古典文獻資料在流傳過程中,往往會出現(xiàn)訛誤現(xiàn)象。晉代葛洪嘗云:“書字人知之,猶尚寫之多誤。故諺曰:‘書三寫,魚成魯,虛成虎。’此之謂也?!?19)王明:《抱樸子內篇校釋》卷19“遐覽”,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35—336頁。說的正是這種情況。至于訛誤的原因,有客觀因素亦有主觀因素。根據(jù)呂溫涉蕃作品中多有“吐蕃列館”而無內容殘缺來看,訛誤當為主觀因素所致。
首先,“列”與“別”字形相近,書寫極易混淆。訛“列”為“別”者,自是“無心之誤”。如:《淮南子·說林》云:“褰衣涉水,至陵而不知下,未可以應變?!蓖跄顚O指出:“‘陵’當為‘陸’,字之誤也。‘陸’與‘水’相對,作‘陵’則非其指矣?!兑饬帧芬苏鳌憽??!?20)王念孫:《讀書雜志·淮南內篇第十七·說林·至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362頁。又如:司馬遷《報任少卿書》首句云:“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宋吳仁杰指出:“牛當作先,字之誤也。《淮南書》曰:‘越王勾踐親執(zhí)戈為吳王先馬走。’”(21)吳仁杰:《兩漢刊誤補遺》卷7“太史公四”,知不足齋叢書本,轉引自程千帆、徐有富:《校讎廣義·??逼?濟南:齊魯書社,1998年,第87頁。“吐蕃列館”中訛“列”為“別”者,正屬此類。若進一步推究,訛“列”為“別”除了“無心之誤”,還有“有心之誤”。(22)陳垣:《陳垣全集·??睂W釋例·序》,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67頁。而“有心之誤”,實與文學發(fā)展演進中后世對前代詞語的承繼、沿襲有密切關系。
中國古代文獻資料中很早便有“別館”一詞,其義大致有三。其一,指帝王修建于國都之外的宮殿,或泛指帝王出巡時的住所,此義多與“離宮”并舉。如:西漢司馬相如《上林賦》云:“于是乎離宮別館,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23)蕭統(tǒng)編:《文選》卷8,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67頁。西漢司馬遷《史記·李斯列傳》:“(始皇)治離宮別館,周徧天下?!?24)司馬遷:《史記》卷87,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547頁。其二,指別墅。如:梁朝張纘《謝東宮賚園啟》:“徙居好畤,必待使越之裝;別館河陽,亦資牧荊之富。”(25)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梁文》卷64,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713頁。其三,指客館。如:北周庾信《哀江南賦序》:“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別館?!?26)庾信撰:《庾子山集注》卷2,倪璠注,許逸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94頁。庾信所謂“三年囚于別館”者,實為自比于春秋時魯國行人叔孫婼。叔孫氏于昭公二十三年使晉,韓宣子聽從士彌牟之言,囚叔孫于箕,囚子服昭伯于他邑??梢?“使各居一館”乃“別館”之本義,(27)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604頁。后世逐漸以此代指普通賓館?!皠e館”一詞,在唐人詩文中使用極為普遍,且三種含義皆不乏其例。
其義近行宮者,如閻朝隱《鸚鵡貓兒篇》云:“離宮別館臨朝市,妙舞繁弦雜宮徵?!?28)彭定求等:《全唐詩》卷69,第770頁。又如李隆基《春臺望》云:“聞道漢家全盛日,別館離宮趣非一。”(29)彭定求等:《全唐詩》卷3,第29頁。其義為別墅者,如李紳《毗陵東山》“昔人別館淹留處,卜筑東山學謝家?!?30)彭定求等:《全唐詩》卷482,第5486頁。又如杜牧《唐故岐陽公主墓志銘》“主外族因請,愿以尚父汾陽王大通里亭沼為主別館。”(31)董誥等:《全唐文》卷756,第7838—7839頁。其義同客舍者,如駱賓王《秋日餞麴錄事使西州序》:“群公等情敦素賞,臨別館而鳧分?!?32)董誥等:《全唐文》卷199,第2015頁。孟浩然《送崔遏》云:“別館當虛敞,離情任吐伸”。(33)彭定求等:《全唐詩》卷160,第1640頁。王昌齡《別辛漸》云:“別館蕭條風雨寒,扁舟月色渡江看?!?34)彭定求等:《全唐詩》卷143,第1450頁。權德輿《酬別蔡十二見贈》云:“別館絲桐清,寒郊煙雨昏。”(35)彭定求等:《全唐詩》卷324,第3638頁。皎然《送盧孟明還上都》云:“征驂嘶別館,落日隱寒原”(36)彭定求等:《全唐詩》卷819,第9233頁。等,不一而足。據(jù)現(xiàn)存資料看,唐人送別之作中多言“別館”,但其含義已從叔孫婼被軟禁于別處之本義演變?yōu)殡x別之地。由此,“別館”之別,從春秋時另外之含義,至李唐時漸帶離別的色彩。
“列館”一詞,在古代文獻尤其是唐代詩文中使用頻率和影響均不及“別館”。前文已提及,其義主要有二:一為眾多,二為排列。核之以文意,“吐蕃列館”之“列館”為名詞,非動賓短語,故其義止為眾多館宇。職是之故,后世面對呂溫《吐蕃列館和周十一郎中楊七錄事望白山作》《吐蕃列館臥病寄朝中親故》《吐蕃列館中賀日寄朝中僚舊》《吐蕃列館夜月》等作品時,自然會認為呂氏“吐蕃列館”之說不能成立,因為沒有任何人能在同一時間置身于眾多館宇之中。所以,在唐代“別館”一詞使用極為廣泛的情況下,似誤之“列館”遂被憑意妄改為“別館”便順理成章了。事實上,妄改詞語者根本不知呂溫所言“吐蕃列館”之“列”,并非華夏文化傳統(tǒng)典籍中的眾多之義,而是中古吐蕃詞語之音譯詞匯“列驛”。
《新唐書》卷四十“鄯州西平郡·鄯城”條記載了唐蕃古道上的“列驛”及沿途諸驛之情況:
有河源軍,西六十里有臨蕃城,又西六十里有白水軍、綏戎城,又西南六十里有定戎城。又南隔澗七里有天威軍,軍故石堡城,開元十七年置,初曰振武軍,二十九年沒吐蕃,天寶八載克之,更名。又西二十里至赤嶺,其西吐蕃,有開元中分界碑。自振武經尉遲川、苦拔海、王孝杰米柵,九十里至莫離驛。又經公主佛堂、大非川二百八十里至那錄驛,吐渾界也。又經暖泉、烈謨海,四百四十里渡黃河,又四百七十里至眾龍驛。又渡西月河,二百一十里至多彌國西界。又經犛牛河度藤橋,百里至列驛。又經食堂、吐蕃村、截支橋,兩石南北相當,又經截支川,四百四十里至婆驛。乃度大月河羅橋,經潭池、魚池,五百三十里至悉諾羅驛。又經乞量寧水橋,又經大速水橋,三百二十里至鶻莽驛,唐使入蕃,公主每使人迎勞于此。又經鶻莽峽十余里,兩山相崟,上有小橋,三瀑水注如瀉缶,其下如煙霧,百里至野馬驛。經吐蕃墾田,又經樂橋湯,四百里至合川驛。又經恕諶海,百三十里至蛤不爛驛,旁有三羅骨山,積雪不消。又六十里至突錄濟驛,唐使至,贊普每遣使慰勞于此。又經柳谷莽布支莊,有溫湯,涌高二丈,氣如煙云,可以熟米。又經湯羅葉遺山及贊普祭神所,二百五十里至農歌驛。邏些在東南,距農歌二百里,唐使至,吐蕃宰相每遣使迎候于此。又經鹽池、暖泉、江布靈河,百一十里渡姜濟河,經吐蕃墾田,二百六十里至卒歌驛。(37)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40,第1041—1042頁。
從此條史料中,我們可以明確得出以下信息:第一,此路線為唐蕃古道之赤嶺西南道;第二,赤嶺在開元年間經唐朝與吐蕃共同確立為雙方勢力之分界;第三,文中十三處驛站皆位于赤嶺之西,赤嶺以東無任何記載。
赤嶺即日月山,尉遲川即倒淌河,莫離驛即恰不恰。(38)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卷2,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73頁。既然自“莫離驛”至“卒歌驛”十三處驛站皆位于赤嶺以西,自當為吐蕃所設。文中“鶻莽驛”與“鶻莽峽”前后相連,皆為“鶻莽+地點”之結構。可見“鶻莽”為獨立詞語,其義雖難知曉,然必非漢語無疑。十三處驛站的名稱,皆為“音譯古藏語+驛”的結構,這種詞組的后半部分表示地點或用途,前半部分往往表示與眾不同之特點,用以區(qū)別于它物。眾龍驛、列驛、婆驛、野馬驛等,雖貌似漢語,然其位置比莫離驛、那錄驛等更靠近邏些,故皆不能以漢語視之。此情形在音譯詞中比較常見,如眾龍讀音近似崇隴,故有學者確定其地在今玉樹州稱多縣清水鄉(xiāng)的崇隴峒,(39)陳小平:《“唐蕃古道”的走向和路線》,《青海社會科學》1987年第3期,第71頁。而婆驛為藤橋驛之意譯。(40)吳均:《自截支橋至悉諾邏驛唐蕃古道的走向——對佐藤長〈西藏地理歷史研究〉中的一些問題的商榷之五》,《中國藏學》1988年第2期,第120頁。列驛、野馬驛、合川驛等亦當屬于此類。既然“列驛”之“列”為音譯古藏語,則固有其特定含義,若非以音同、音近之詞替換,切不可隨意更改,否則必然失去原意。與此不同,傳統(tǒng)文獻中的“別館”之“別”,其義為另外的,并無其特殊含義。
“列驛”之驛,含義為驛站?!缎绿茣ぐ俟僦疽弧吩?“凡三十里有驛,驛有長,舉天下四方之所達,為驛千六百三十九?!?41)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46,第1198頁?!锻ǖ洹吩?“三十里置一驛”,注文云:“其非通途大路則曰館?!?42)杜佑:《通典》卷33,王文錦、王永興、劉俊文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924頁。據(jù)此,館與驛性質一致,若予以細分,則特指非通途大路所涉之驛站。白居易《得景為私客擅入館驛欲科罪辭云雖入未供》云:“既匪使臣,何茍求于館谷?”(43)白居易:《白居易集箋?!肪?7,朱金城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612頁。以此觀之,則驛、館二者在書面語言中往往并稱通用。正因為驛、館之義相通,故“列驛”即為“列館”,(44)田峰的《吐蕃別館考》一文對吐蕃別館之位置在列驛有詳細論證。但“列驛”“列館”斷不可稱為“別驛”“別館”。這一結論,通過唐代史書中對“列館”一詞的使用亦可得到證明。
《舊唐書·吐蕃傳下》收錄了兩則史料,其一云:
(建中)二年十二月,入蕃使判官常魯與吐蕃使論悉諾羅等至自蕃中。初,魯與其使崔漢衡至列館,贊普令止之,先命取國信敕,既而使謂漢衡曰:“來敕云:‘所貢獻物,并領訖;今賜外甥少信物,至領取?!掖筠c唐舅甥國耳,何得以臣禮見處?又所欲定界,云州之西,請以賀蘭山為界。其盟約,請依景龍二年敕書云:‘唐使到彼,外甥先與盟誓;蕃使到此,阿舅亦親與盟?!蹦搜麧h衡遣使奏定。魯使還奏焉,為改敕書,以“貢獻”為“進”,以“賜”為“寄”,以“領取”為“領之”。且謂曰:“前相楊炎不循故事,致此誤爾?!逼涠ń缑?并從之。(45)劉昫等:《舊唐書》卷196下,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5246頁。
其二云:
是時(長慶二年)元鼎往來,渡黃河上流,在洪濟橋西南二千余里,其水極為淺狹,春可揭涉,秋夏則以船渡。其南三百余里有三山,山形如鏊,河源在其間,水甚清泠,流經諸水,色遂赤,續(xù)為諸水所注,漸既黃濁。又其源西去蕃之列館約四驛,每驛約二百余里。(46)劉昫等:《舊唐書》卷196下,第5265—5266頁。
建中二年(781)常魯、崔漢衡出使吐蕃,長慶二年(822)劉元鼎出使吐蕃,兩則史料皆用“列館”,不言“別館”。常魯、崔漢衡于入蕃途中,贊普明令止之,此一事件自有其起因及相應的結局,而雙方交涉的最后結果是唐朝按吐蕃地方政權意見修改敕書,會盟定界之事亦從吐蕃所請。對于這樣重要的政治事件,史官記載參與人物、事件經過、敕書措辭、最終結果諸要素時都非常清晰、準確,自然不會非常模糊地用“別館”這一泛指性詞語來代指特定地名。第二則史料亦見于《全唐文》,為劉元鼎《使吐蕃經見紀略》之節(jié)選內容。較之第一則史料,劉文顯得更為細致,不厭其煩地描寫橋名、水勢、山形、水色之情貌,正因為如此,若云劉氏所記“列館”僅為普通客舍之名稱,同樣有悖于常識。
較為合理的解釋是,兩則史料中的“列館”,皆指唐蕃古道赤嶺西南道中十三驛中之“列驛”。建中二年、長慶二年唐使兩次入蕃事件中對同一地名的相同書寫,固然與唐代史官求真尚實之職業(yè)素養(yǎng)有關,但更重要的原因還需歸功于劉元鼎等使節(jié)的切身體驗和親口描述。
陳寅恪先生有云:“中國詩雖短,卻包括時間、人事、地理三點?!袊娂扔写巳攸c,故與歷史發(fā)生關系?!阉蟹稚⒌脑娂显谝黄?于時代人物之關系,地域之所在,按照一個觀點去研究,連貫起來可以有以下的作用:說明一個時代之關系。糾正一件事之發(fā)生及經過。可以補充和糾正歷史記載之不足。”(47)陳寅恪:《陳寅恪集·講義及雜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483—484頁。事實正是如此,《舊唐書·吐蕃傳下》中記載的這兩則珍貴資料,從史學角度為呂溫涉蕃詩中“吐蕃別館”乃“吐蕃列館”之訛誤提供了重要佐證。
從呂溫涉蕃詩作的內在思理上,同樣可以證明“吐蕃列館”不能改為“吐蕃別館”。呂氏《道州月嘆》云:“列館月,犁牛冰河金山雪。道州月,霜樹子規(guī)啼是血,壯心感此孤劍鳴,沉火在灰殊未滅。”(48)呂溫:《呂和叔文集》卷2,張元濟主編:《四部叢刊初編》,上海:上海商務印書館影印版,1922年。《全唐詩》所收《道州月嘆》詩題小注云:“追述蕃中事,與道州對言之。”(49)彭定求等:《全唐詩》卷371,第4175頁。既云以蕃中之事與道州對言,則兩者在地域大小、表述詳略等方面須得相配。據(jù)劉禹錫《唐故衡州刺史呂君集序》,呂溫出使吐蕃還,“拜尚書戶部員外郎,轉司封,遷刑部郎中兼侍御史,副治書之職。會中執(zhí)法左遷,緣坐道州刺史,以政聞。”(50)劉禹錫:《劉禹錫集》卷19,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35頁。唐代道州即江華郡,治營道縣(今湖南道縣)。詩文之言道州,可作二解。其一,指江華一郡之轄境;其二,為道州治所營道縣城。就此詩而論,“霜樹”為經霜之樹木;“子規(guī)”為鳥名,亦稱杜鵑、杜宇等。詩人以霜樹比喻自己歷經磨難,傳說子規(guī)為蜀帝杜宇魂魄所化,常夜鳴,聲音凄切,又有杜鵑啼血之說,故呂詩借經霜之木、啼血之鳥以抒其悲苦哀怨之情??梢娫娙藝@詠道州之月,并非泛詠之一郡之月,而是立足于所處之地以所見、所聞、所思將壯志難酬、雄心未泯之情志借月以表出。與此相應,“犁牛冰河”“金山雪”亦是緊扣出使吐蕃所滯留之具體地點,以抒寫入蕃之心境。據(jù)此,則泛指普通客舍之“別館”,既與“犁牛冰河”“金山”之特定地點不符,亦不能與州城道州之義相配。
通過具體詩歌作品,可以看出對偶手法之運用在呂溫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僅數(shù)量極多,且表現(xiàn)得異常嚴整而成熟。如:《奉和李相公早朝于中書侯傳點偶書所懷奉呈門下武相公中書鄭相公》云:
禁門留騎吹,內省正衣冠。稍辨旗常色,尚聞鐘漏殘。九天爐氣暖,六月玉聲寒。宿霧開霞觀,晨光泛露盤。致君期反樸,求友得如蘭。政自同歸理,言成共不刊。準繩臨百度,領袖映千官。臥鼓流沙靜,飛航漲海安。盡規(guī)酬主意,偕賦代交歡。雅韻人間滿,多慚竊和難。(51)呂溫:《呂和叔文集》卷2。
又如《吐蕃列館和周十一郎中楊七錄事望白山作》云:
純精結奇狀,皎皎天一涯。玉嶂擁清氣,蓮峰開白花。半巖晦云雪,高頂澄煙霞。朝昏對賓館,隱映如仙家。夙聞蘊孤尚,終欲窮幽遐。暫因行役暇,偶得志所嘉。明時無外戶,勝境即中華。況今舅甥國,誰道隔流沙。(52)呂溫:《呂和叔文集》卷2。
再如《道州途中即事》云:
零桂佳山水,滎陽舊自同。經途看不暇,遇境說難窮。疊嶂青時合,澄湘漫處空。舟移明鏡里,路入畫屏中。巖壑千家接,松蘿一徑通。漁煙生縹緲,犬吠隔籠蔥。戲鳥留余翠,幽花吝晚紅。光翻沙瀨日,香散橘園風。信美非吾土,分憂屬賤躬。守愚資地僻,恤隱望年豐。且保心能靜,那求政必工。課終如免戾,歸養(yǎng)洛城東。(53)呂溫:《呂和叔文集》卷2。
以上詩作中劃線部分皆用對偶。不難發(fā)現(xiàn),三首詩歌中對偶的運用在數(shù)量上幾乎貫通全篇,就質量而言,上下句中無論是詞語所屬的詞類,還是詞語的詞匯意義都高度對應,可以說對偶現(xiàn)象在呂氏詩歌中呈現(xiàn)出嚴謹、整飭之特征,而這樣的例子,在其詩作中可謂俯拾即是。對于這樣一位長于對偶的詩人,在其作品中卻以唐代詩人極為常用的明顯帶有泛義指向的“別館”一詞來對應具體州城“道州”,這種“賓館對應某州州城”之格式,從創(chuàng)作風格、藝術構思、語言呈現(xiàn)等方面都難以得到合理解釋。然而,以“音譯古藏語+地點”格式構成的明確表示“吐蕃列驛”的“列館”一詞來對應具體的道州州城,則完全不存在這一矛盾。此為“吐蕃別館”當為“吐蕃列館”的又一佐證。
綜上所述,本文以中唐呂溫涉蕃詩文中的《吐蕃別館和周十一郎中楊七錄事望白山作》《吐蕃別館臥病寄朝中親故》《吐蕃別館中賀日寄朝中僚舊》《吐蕃別館夜月》《吐蕃別館送楊七錄事先歸絕句》《道州月嘆》《代孔侍郎蕃中賀順宗登極表》等七篇作品為對象,綜合考察了《文苑英華》《全唐詩》《呂衡州集》(四庫全書本)《全唐文》《呂和叔文集》(四部叢刊初編本)、《呂衡州文集》(叢書集成初編本)等文獻對七篇作品的收錄情況。發(fā)現(xiàn)以上文獻按照成書時間先后,對“吐蕃列館”的表述經歷了“列館”——“別(一作列)館”——“別館”的演變過程。究其原因,一方面因“列”、“別”字形相近,書寫極易混淆而導致無心之誤;另一方面,則是中唐以降之學者在對前代詞匯的承襲中出現(xiàn)了憑意妄改之現(xiàn)象。但妄改者不知呂溫所言“吐蕃列館”之“列”,并非華夏文化傳統(tǒng)典籍中的眾多之義,而是中古古藏語之音譯。這一判斷,通過對《新唐書·地理志》有關唐蕃古道赤嶺西南道中“列驛”之辨析可以得到證明。同時,《舊唐書》對建中二年、長慶二年唐使入蕃事件中關于“列驛”之記載,以及呂詩《道州月嘆》內在思理與“別館”一詞相抵牾的情況,皆從不同角度證明了“列館”一詞的合理性。據(jù)此,本文認為“吐蕃別館”本名為“吐蕃列館”,即唐蕃古道中之“列驛”,而呂溫作品中的“吐蕃別館”實為“吐蕃列館”之訛誤。而“吐蕃列館”本名之考察,對于正確理解呂溫詩文甚為重要,既能夠為唐詩傳播史研究提供案例支撐,也可為我們對唐代中原與吐蕃在交通往來、文化交流諸方面的進一步研究提供參考。同時,“吐蕃別館”本名為“吐蕃列館”之結論,亦能夠為“吐蕃列館”即犁牛河畔之列驛的學術觀點增添新的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