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寒
她們都恨死大頭汪了。立冬后不過三五日,他就說寒潮要來了,水要結(jié)冰了。瑞香打開天氣APP給他看,說不都是好天嗎,最低也在零上。大頭汪說這有什么用,華為多云,蘋果就是小雨。他特意托人問了縣氣象局,錯不了。于是每天到底又硬生生擠出一個鐘頭的工時,吃午飯分秒必爭像打仗,二三十雙筷子圍著幾個不銹鋼盆戳來戳去地對花槍?;氐街榉焕镒拢寐曔B成一片。小燕說大頭汪騙人,肯定不會降溫,蛤蟆還沒開始冬眠呢。大家都笑。
就這么緊趕慢趕,過了十來天,也沒見冷成什么樣。瑞香少不了又帶頭犯嘀咕。大頭汪充耳不聞,叼著煙在門外和一個歲數(shù)能做他媽的老寡婦有一搭沒一搭地調(diào)情。
葛蘭大概知道一點。他臨時接了一個新加坡的單子。出口的生意這幾年不好做,新加坡人又講究,比不得中國香港那邊好糊弄——說到底還是收了去糊弄跟團來觀光的內(nèi)地人——她熟悉的幾家珠坊都沒敢接。大頭汪不一樣,他大包大攬慣了,對自己馭下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秉公而論,葛蘭跟著他做了這么久,確實沒見他在錢上克虧①過誰。拿這次來說,多加的一個鐘頭按一點五倍工資算,還預(yù)支了十天的錢。為此,打頭的那兩日,五點四十準時起身,瑞香哈欠連連地說外面的天比大頭汪的心還黑,一貫沉默的葛蘭才回駁她:“不能說他心黑,只能說你心好。他這么對你,你還為他賣命?!瘪R上就有人追加了一句:“看來這里面還有點兒玩意呢?!比鹣泐D時清醒了,連說帶笑地罵了開來。一堆女人便又像往日一樣,互相嫌棄著又互相挨著朝廚房走去。那里的雜糧饅頭稍遲一腳就沒了,稀飯管夠,只不過大頭汪的頭發(fā)都沒那么稀。
這一屋子算是原班人馬。最早聯(lián)系葛蘭的是殷紅萍。那會兒她們剛跟著大頭汪在江西做了一批活兒,才歇了不到半個月。殷紅萍相當于她們這撥人里的班長,她打電話召集大家理所應(yīng)當。只是大頭汪對葛蘭總有一點額外的尊重,找她做活往往親自致電。葛蘭接到殷紅萍電話,自然地就生出些警惕。
殷紅萍問葛蘭最近在忙什么。葛蘭說姑娘明年年初要結(jié)婚,無非為她忙忙弄弄。殷紅萍問女婿是做什么的,葛蘭不知道怎么描述網(wǎng)格員這個職業(yè),只說在社區(qū)上班。殷紅萍說快活死了,喝喝茶看看報紙。葛蘭聽她好像在火車上,渺渺地有一兩聲到站提示。殷紅萍說去姑娘那里。她把女婿形容得極為體貼。“他說,媽媽,你一定要戴N95的口罩,普通口罩防不住。問我有沒有,沒有就要給我寄。叫我準備酒精濕巾,說噴霧之類的不準上高鐵。還讓我早上起來先喝一袋板藍根……”
葛蘭聽得清,但她說車上信號是不是不太好。殷紅萍這才說正事?!斑@下好了吧,做到你家門口去了。晚上還能回家睡個安穩(wěn)覺,省得聽鄒瑞香說夢話?!比哪昵?,大頭汪曾帶人在葛蘭老家做過兩次,那兩次他都找她了,她也都拒絕了。大頭汪沒問原因。對不必要知道的事,他不刨根問底。在以女人為主的團隊里,他示范了一種美德。
葛蘭說:“我看看吧。主要是腰間盤也不架事①。去的話,我跟大頭汪說?!币蠹t萍提醒她盡快,說招的人不多,她從姑娘那兒回來沒兩天就開工。
掛了電話,葛蘭在日頭下站了片刻。不過才五月里,太陽已很毒了。只這么一會兒,就油冒冒地叫人發(fā)昏。她連忙進屋坐下,喝了口茶。她初中畢業(yè)出門學(xué)“種小米”,彼時同行的一幫姐妹早已不聯(lián)系了。她不曉得她們還做不做。真要在老家的珠坊里遇見了,難堪是自然的,與此同時倒也就把擔子卸了,能簡簡單單地回家,在母親跟前盡盡孝。
過了兩天,葛蘭和大頭汪聯(lián)系。他仍舊不多說什么,只道還是老價格,另有兩三個學(xué)徒,要請她們幾個老師傅帶一帶。葛蘭隨即動身。畢竟是她的老家,早點到,打個前站幫忙張羅張羅,好等大家來開工,也算地主之誼。
珠坊選址在晁橋鎮(zhèn)一個挨著撒火湖的小村子里。幾個珠塘的水質(zhì)都很好,珠坊就在塘邊上,原本是農(nóng)家。軒亮敞闊的三間瓦房,西廂做倉庫,堂屋和東廂鋪開長桌給女工們作業(yè)。又就近另租了一戶人家安置了十來張高低床,聘了個農(nóng)婦采買做飯。
剛到的那一晚,大頭汪叫廚娘炒了幾個菜,請葛蘭和他喝幾杯。葛蘭說你又瞎講了,我們認識多少年了,我會不會喝酒你不曉得么。大頭汪說這就是房東自家釀的黃酒,沒度數(sh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想要白酒也沒有。葛蘭只好略略地喝了兩杯,究竟不擅長,一面喝,一面不停地清嗓子。大頭汪笑道,你有什么重要講話你就發(fā)表嘛。葛蘭不說話,只是笑。大頭汪問她是多大出來做這一行的。葛蘭說十五歲。說的時候還左手比一,右手比五,好像這樣更隆重,更驚人。但大頭汪見得多了。他說這次也有個小姑娘,安徽的,十六歲,上手很快,但是毛躁。他打算讓她跟著葛蘭。葛蘭說毛躁就用柳樹枝子抽腳,抽個十回八回的,手就穩(wěn)了,就精細了。大頭汪說怎么是抽腳呢,怕把手打壞了嗎?葛蘭說肯定的啊,靠手吃飯的生計,打壞了不是絕人家的活路嗎?
這是她師傅當年用過的手段,她曾被抽得整個人站立不住。一個湖南的阿姨站出來抱住她,替她說話:“打兩下長個記性就行咯,什么年代了。”到了晚上,阿姨給她上藥,換新襪子,又帶她回珠坊一遍一遍手把手地教?!靶∶缀莒`的,你看,簽子一沾就起來了……紅藥水主要是留個記號,也能給蚌的傷口消消毒……你手不要太重,輕輕地……對,就是要輕,又輕又快地,就跟燕子從水上擦過去一樣?!?/p>
嫁接珍珠費眼,干了一天下來頭昏眼花,晚上光線又不好,故而珠坊里鮮有晚班。那天晚上,阿姨陪著她一直熬到子夜,兩個人都餓了才丟手去尋摸了幾塊干糧充饑。做完那一季,阿姨為一些家務(wù)事回老家去了,葛蘭沒再見過她。幾年后,得知她害了一場大病死了,葛蘭不遠千里去吊唁。臨走之際,她在遺像前供了一枚拿工錢換來的珍珠胸針。那是近期作品里她最滿意的一顆。
世事如珠,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顆跟著一顆綴連成串,緊緊密密,互相支撐。葛蘭不止一次地想,要不是去祭奠,她哪會在長沙車站轉(zhuǎn)車,哪會在去車站的路上被柯競凡攔住。那么,她再種幾年小米,攢下一點體己,最大的可能就是回老家去,嫁一個一看就是當丈夫的料的那種男人,兩個人一起做點小本買賣。遇到柯競凡之后發(fā)生的事,對于那個沒有發(fā)生的她來說,一定龐大而遙遠得像地球之外的天體。畢竟那個她所能掌握的只有手心里柔光寂寂的一顆珍珠而已。
開工前一天午后,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到了,互相訴說著一路上驗碼查報告的種種不易。殷紅萍帶來一個手持的電動按摩儀供葛蘭緩解腰部的疼痛。小燕正鋪床,瞄了一眼,說這是治腰的嗎,看著不像。她上鋪的瑞香冒出腦袋,一把奪過去仔細研究了一番。按鈕一摁,只聽電流“吱吱”匯聚成震動聲。瑞香領(lǐng)悟了什么,啐道:“你個不要臉的,就你懂得多。”小燕大笑:“誰不要臉?我說什么了?你少要不打自招了?!?/p>
眾人正整理著,侃笑著,門外無聲無息地走進一個人來,看模樣就尚未成年。她頭發(fā)剪得有劉胡蘭那么長,卻死死地在腦后束成一撮鍋刷子。前額中分,左右各別著一個發(fā)卡收攏碎發(fā)。眉眼很清秀,面目平靜得和摘下口罩前一樣看不出心情。她穿了一件寬大得近乎空曠的孔雀藍格子襯衫,挽到肘部的袖口下,纖瘦潔白的小臂搖搖晃晃地懸著,像洪鐘和敲鐘的繩。下身過時的緊身鉛筆褲又生生暴露出X形腿的短板。她的帆布鞋幫子上有干涸的泥垢,來路多半不是坦途。殷紅萍說:“是青子吧?!?/p>
青子從蛇皮袋里翻出一盒淋漓的楊梅:“出門之前我拿鹽水泡了好久,你們吃?!?/p>
葛蘭能猜得到,殷紅萍之流會說“看到你我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之類的話。她不這么想。三十多年前的日子是怎樣的日子?沒有朋友圈,沒有抖音,打三分鐘電話要排三十分鐘的隊,多說兩句后面的人就一迭聲地抱怨。時間在水腥氣里徜徉著,永日都濕漉漉的,身上能生出苔蘚。種不完的小米使得巴掌大的蚌殼像父輩畢生耕種的田野般一望無際。她不想種田,最終還是換了個地方種田。
少女們也曾圍坐一團,七嘴八舌地交流從業(yè)目的。大部分人都是為了賺錢,葛蘭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離開家。至于離開家后是去南方的工廠里踩縫紉機還是到上海做保姆都沒什么區(qū)別,只是恰巧有了種小米的路子而已。一個無錫姑娘說她是受到了神仙的感召才來做這個營生的。在她老家的鎮(zhèn)子上有一條母親河,居民沿河而生,家家戶戶都在這條河里淘米洗菜搓衣服。河上有一座橋,叫觀音橋。并沒有誰在橋欄上題字落款,但是老人們叫它觀音橋,孩子們就跟著叫它觀音橋。大差不差應(yīng)該是春分過后,天暖了,太陽把水波都焐得溫熱。不知從何而來的船家自橋下經(jīng)過時撈到了一只蚌,撬開來,只見那鮮嫩肥白的蚌肉里,一枚珍珠菩薩熠熠生輝。鄉(xiāng)民們聞訊趕來,爭先恐后要一睹佛容。有個身負頑疾的女人當場跪拜,磕破了眉心。這只蚌顯然不能再食用,拿去放生眾人又依依不舍,就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將之安置在觀音橋畔的一爿小店里,募集善款,交由店家每日請香供奉,接待前來禱告的信眾。
“三五個月之后,來了一個懂行的,說這就是嫁接的嘛,丟個模子進去,種什么得什么。我那些鄰居就搞得憤憤不平的,好像被耍了一樣?!?/p>
有人問珍珠菩薩現(xiàn)在在哪兒。無錫姑娘說還能在哪兒,被扔回河里了。店家單獨辟出來做香堂的地方又恢復(fù)原貌,堆放種子和化肥。鎮(zhèn)上一切照舊,沒人再提這回事。無錫姑娘覺得他們不對。她深以為菩薩就是菩薩,認定菩薩派那個人出來揭開謎底,是試煉鄉(xiāng)民的真心。人人都想菩薩下凡消災(zāi)解難,菩薩就用這種方式出面指出一條致富的路徑。
聽的人,有和她想法一致的,也有不以為意的。葛蘭歪在床上,半信半疑。旁人都睡下以后,她從皮夾子里抽出了生平得到的第一張名片??赂偡驳念^銜是衡陽佳信商貿(mào)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他是不是公司唯一的員工葛蘭不得而知,單憑他路上拉客的舉動和他賣的東西,她起碼能初步判斷出這公司是個花架子。葛蘭接過他遞來的珍珠耳墜把玩了片刻,笑道:“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柯競凡攏了一下牛仔夾克的衣襟,也笑道:“干什么的?警察?我的貨不是偷的不是搶的,你是警察我也不怕啊?!?/p>
葛蘭看四下無人,撿起路邊一塊磚,走進店鋪,對準珍珠狠狠一拍。它頓時裂作兩半。珍珠是空心的,內(nèi)壁光滑圓潤,看上去像椰子汁廣告上那劈開的椰殼。饒有興致地觀察了一會兒柜臺里陳列的錦盒,葛蘭指著其中一只召喚柯競凡:“這個拿給我看一下?!彼龜蒯斀罔F而又若無其事的樣子對柯競凡起到了震懾的作用。他馬上拿給了她:“你究竟是干什么的?”“你賣的是假珍珠,我做的是真珍珠。也不能說真,半真不假吧?!备鹛m問盒子多少錢,她打算等有好貨色,拿它裝了帶回去送給母親。
“買櫝還珠???”柯競凡沒有收錢,連同盒子一并給她的就是這張名片。“你有技術(shù),我有銷路,我們完全可以合作?!彼嬷X門想了很久才想起“珠聯(lián)璧合”一詞。
葛蘭起先反復(fù)給自己灌輸?shù)睦砟钍?,若非父親一再來電要她早點回家和支書的侄子見面,她不會考慮柯競凡的提議。但她又感到可笑,父親糊弄她也就算了,她也要糊弄自己嗎?她不想成全他的如意算盤,只要待在珠坊一直做下去就行了,跟柯競凡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于是她又來開導(dǎo)自己——那天究竟是被柯競凡攔住,還是遠遠地看到他攔別的行人而自發(fā)地走過去;是出于正義才去偽存真,還是他那款模仿郭富城模仿得很成功的發(fā)型激發(fā)了她在他面前大顯身手的豪情……其實大可不必較這個勁。
復(fù)習了一下砸珍珠的勇氣,她撥通柯競凡的電話:“我下周二到。你去車站接我一下,再幫我把車票報了?!?/p>
柯競凡準時出現(xiàn)在車站。他接上葛蘭沒去店里,一轉(zhuǎn)身繞到售票口。他說店鋪到期,沒賣出去的貨被一家批發(fā)商三折全包,拿到的錢交完欠的房租,再買兩張回衡陽的票,他就身無分文。他還沒吃飯。葛蘭掏出玉米敲了他一下,說沒上他的小當,反上了他的大當了。
車廂的氣味像一缸曬壞了的豆瓣醬。一群孩子汗水眼淚鼻涕齊飛,在大人身后鉆來鉆去地捉迷藏。來的這一路與眼前盛況不相上下,葛蘭熟練地戴上帽子,雙手一抄,倚窗睡覺。柯競凡倒手腳無處安放,生怕白運動鞋被踩臟。葛蘭嘴上嘲笑他窮講究,心里卻體恤?!稳站褪乔迕鳎@一車人大多數(shù)是回老家過節(jié)的,在外無論如何灰頭土臉,返鄉(xiāng)都得體面。與他們對坐的是真正體面的一對夫妻。丈夫鋪開的那張用作餐墊的報紙原本正面朝上,頭條的位置印著“東方風來”等幾個大字,配有領(lǐng)導(dǎo)人的肖像。待他翻了個面,妻子才一層層取出保溫桶里的午飯擺上去。車上吵歸吵,他們還是很克制地咀嚼,也不放肆攀談。換成村婦,指不定就要問“小兩口是哪兒人啊”。葛蘭這么遐想著,笑意在臉上抽出了芽??赂偡矄査κ裁矗悄垩咳缬龅勾汉?,她霎時又冷下眉眼:“能笑什么?笑我自己太傻。以為是出來掙錢的,哪想到是扶貧?!笨赂偡舱f:“是我扶貧,服了你這張貧嘴了?!?/p>
下了火車又轉(zhuǎn)乘汽車去衡山縣。到了縣里,一個人高馬大的獨眼騎了輛摩托車來找他們。和柯競凡在樹下抽了支煙,聊了幾句,獨眼步行離去??赂偡部缟溪氀鄣能?,載著葛蘭趕在天黑前回到了村里。迎接他們的是柯競凡的二姐,她剛剛成婚,洞房還沒焐熱,丈夫就被工頭叫回深圳。二姐公婆皆早故,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她握著葛蘭的手,說你來得太及時了。于私,她生活上有了個伙伴照應(yīng)。于公,鄉(xiāng)里的姐妹們不必再猶豫。原本大家想結(jié)伴去廣東找活做,只因這樣那樣的事情未能成行,如今學(xué)著嫁接珍珠,踏踏實實在家掙錢最好不過。
二姐摸黑帶他們?nèi)タ吹胤?。她日前得到柯競凡的消息,四下考察了幾處,選定了村小那幾間廢棄的教室,里頭桌椅條臺都是現(xiàn)成的,離水塘也近。柯競凡現(xiàn)場看過后贊不絕口,問她是怎么談下來的。二姐做點鈔狀,說還能怎么談。村小并入中心小學(xué)后,這里就成了風水寶地,養(yǎng)雞的也想來,織網(wǎng)的也想來。只待她遲一腳,怕就要給人彈棉花了。
柯競凡持著手電筒又照了一圈,問葛蘭的意見。葛蘭回過神,點點頭說不錯。她的心沒靜下來,還在高速前行。她以前從沒坐過摩托車。當她坐在他后面,拽住他乃至摟住他的時候,她幾乎集中了全部注意力,調(diào)動了所有感官來體驗這段旅程。那種震動,搖曳,飛馳……怪不得港臺的電影里都那樣拍。女人一定要這樣坐一回,像是浪跡天涯的感覺。她太滿足了。
車騎到越靠近家的地方,認得柯競凡的人越多。
“回來上墳噻?”
“是咯?!?/p>
“后頭的妹陀①是哪個?”
“我屋里堂客②。”
葛蘭捶了他一拳。她聽懂了,她不是怪他占自己便宜,是叫他別說話,別發(fā)出聲音,這容易把她從真空的環(huán)境里拽出來。她希望他就這樣騎著,他們沉默地依偎著,不問終點,也不逗留,一直一直地騎下去。
記憶新得像剝開柑橘那滋了一手的鮮汁,但這三十年里,她無論跟誰都沒一下提及做姑娘時的這份執(zhí)念,怕講出來叫人笑話。青子不和她交心,她絕不會主動現(xiàn)身說法。青子跟著她一個多月,她拿出了當年在衡陽的耐心,不厭其煩,傾囊相授。瑞香在旁麻利地驗蚌,半酸不甜地說:“好好學(xué)啊,學(xué)精了,你出去再告訴別人你是她的關(guān)門弟子。不然成了個半吊子,就是丟她的臉,有辱師門。”
青子不傻,也很敏感。朝夕相伴,她充分體會到了葛蘭的人品和性情,對她深信不疑。葛蘭也很喜歡她,和她商量著,等女兒結(jié)婚,請她來做伴娘??汕嘧拥奶拱讎樍怂惶?。她看這個孩子的外表,萬萬想不到那上頭去。她需要傳授的經(jīng)驗竟不止于種小米。“你家里人知道嗎?”
青子很弱地搖了一下頭,弱得還不足以晃走耳邊的一只蚊子。
珠塘的初夏之夜寧靜極了。吊著蚌的泡沫和雪碧瓶子整整齊齊地浮著,上下縱橫,把珠塘劃成了一張棋盤。月亮落在上頭,是一顆忘記收走的白棋子。她們坐在塘埂上,葛蘭手中搖著一把蒲扇。三十年前,她和二姐也這樣在塘邊坐著,細細碎碎地說話。那時她就像青子,坐在異鄉(xiāng)的月亮下,有沖動,也有膽量,無所顧忌。
青子說:“最后一次,他帶著我一直跑。從家到祠堂,再到田里,起碼要有七里地。穿過一片竹林,到山腳下,回過頭去看,莊子都看不太清了。他還想爬山。我說這是荒山,沒人開路,翻不過去的,而且還有蛇。他以為我肯定是跑不動了,不想跑了。但我其實是想跑的。他沒錢,沒本事,不過只要他想,我愿意跟著他一直跑下去。吃什么,喝什么,住在哪里,都不要緊。”
葛蘭說:“會這樣的,總好像兵荒馬亂地想逃。有他照片嗎?”
青子點開相冊翻找,本來已找到一張,又說這張不太好看,不像他本人,劃過去了。正式給葛蘭看的是他們在蕪湖拍的一張近照。兩人的口罩扯下來兜著下巴,頭靠著頭自拍,背景是游樂場里漫天的煙花。男孩子留著當代男青年里常見的括號形劉海,鼻梁很挺,嘴唇很薄。如若是個尋常的長輩,慣于擺出過來人的架子,沒準就要告誡青子提防這種桃花泛濫的面相。但葛蘭做不到。一來她就不信這些,二來她也知道青子聽不進。破釜沉舟的姑娘會自己給自己希望。
“預(yù)產(chǎn)期是什么時候?”
“明年一月?!?/p>
葛蘭說那很快就要顯懷了。
“隨她們說去吧?!鼻嘧优ゎ^朝宿舍的方向看了一眼,忽想起了往事,笑了起來,“我第一天上工跟你學(xué),憋不住笑,你記得嗎?你曉得為什么嗎?”葛蘭說不曉得。青子向她招招手,在她耳畔搗了個鬼①:“我看到紅藥水就想笑。我在家拿那個冒充例假丟在紙簍里糊弄我媽?!?/p>
“你要死了你?!彪m說是罵,葛蘭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明明說好了前兩個月的工資抵扣學(xué)費,之后每月工資暫發(fā)一半,到年結(jié)清,條件如此嚴苛,憑柯競凡的三寸不爛之舌和二姐在群眾中的信譽,十里八鄉(xiāng)的嫂子媳婦姐姐妹妹還是把兩間教室坐了個滿坑滿谷。葛蘭看到這個陣仗,懊悔沒挑一件好一點的衣服穿??赂偡惨谎劬涂创┝怂骸按笕宋锊痪行」?jié)。你現(xiàn)在就是她們的大教授,趕緊開課?!?/p>
當?shù)孛耧L淳樸,葛蘭和學(xué)員們相處融洽,逢上一兩句聽不懂的生僻鄉(xiāng)言,課代表二姐會朗聲替葛蘭翻譯。大家嬉嬉笑笑,忘記了勞作的艱辛。二姐勤快,更有智慧。她說這幾十號人,全靠葛蘭一個人教不過來,要根據(jù)她們學(xué)習的進展,挑出幾個尖子,單獨輔導(dǎo),這樣第一批出師的就能幫著再教別人了?!安皇钦f‘先富帶動后富’嘛,一個道理?!?/p>
葛蘭替二姐惋惜。雖未念過幾年書,以二姐的說話水平和交際能力,陷在這小山村里著實屈才。葛蘭問她為什么不和二姐夫一起去深圳,這樣的話,男人有勁,女人有謀略,大天地里施展拳腳,什么樣的錢都掙得到,二姐夫也不至于在工地上賣苦力。二姐說:“他不同意。他死腦筋,說打工是男人的事,女人就應(yīng)該安分守己待在家里。我也不想去,就像古時候做大官的,一輩子下來,再享福再有地位,老了還是回家。要是晃多大一圈都要回家,不如就守著家?!?/p>
卻不是人人都像她這么耐得住寂寞。葛蘭一個月教下來,中途陸陸續(xù)續(xù)有人“輟學(xué)”。有的是精力有限,得回家專注地種菜喂豬服侍公婆。有的圖眼前,找到了能來現(xiàn)錢的工作。有個叫秀妹的姑娘,原在鄉(xiāng)政府里燒飯,做事麻利,心也細,很受領(lǐng)導(dǎo)賞識。她要來學(xué)嫁接珍珠時,婦女主任挽留過她,說正經(jīng)事難找,社會上多少人排著隊想來做炊事員。秀妹沒動搖,毅然辭職了。這批女孩子里數(shù)她學(xué)得最快,聽說她也要走,葛蘭和二姐忙找她談心。她說她鄰鄉(xiāng)的表哥承包了魚塘,下面缺人料理,她得去幫忙。二姐問她是不是缺錢,要是的話叫她別跟旁人說,她破例拿自己的私房錢先給她發(fā)工資。秀妹否認了,只說是親戚間的情分,不好推辭。二姐還想再勸,葛蘭給她使了個眼色。晚上回家,葛蘭說珠坊是什么餑餑,難道比公家食堂還吃香?他們留不住的我們就能留住了?秀妹的心氣,這些日子她也領(lǐng)教過了。她叫二姐留個心眼,打聽著點秀妹的動向。結(jié)果不出她所料,一周后,柯競凡得了準信——表哥是表哥,魚塘也是魚塘,只是承包了下來不養(yǎng)魚養(yǎng)蚌。葛蘭道:“事情做得掩密①,話也說得滴水不漏,還算不上撒謊。這是人家的手段?!?/p>
柯競凡在廊檐下抽煙罵臟話。二姐啐道:“少要窩里橫,想想主意才是正經(jīng)的。”
走進內(nèi)室,柯競凡的神情姿態(tài)近乎莊嚴。他叫葛蘭別喪氣,也別擔心,他會給她一個交代。第二天他又去了廣州。自珠坊成立以來,葛蘭就沒見過他幾面。他一旦講起廣州,從頭到腳都堆砌著一種虛浮的豪邁,仿佛通往羅馬的條條大路都為他一個人鋪設(shè)。葛蘭開動想象,填補了那些被省略的細節(jié)。比如他要找地方住,要節(jié)衣縮食四處打點,要走很遠很遠的路,被大大小小的白眼乒乒乓乓地砸上一遍。他也曾帶回來一兩個關(guān)于渠道的捷報,幫上忙的反而不是以前賣假珍珠時的那幫朋友,全靠借摩托車的獨眼引介的一個泰國胖女人。她祖籍潮汕,中文名叫塔雅,說話走路都像只鵝。私下她對柯競凡從不留情面:“你自己都沒見過你自己的珍珠,憑什么要我相信……你的蚌,人家拿回去也許只能燒咸肉和萵苣……我能用你一年蚌的價格在紹興人手里買到兩年蚌……”見到客戶,她反過來把柯競凡捧得比誰都高。
她帶獨眼和柯競凡去上下九吃飯,吃完了逛西湖路的燈光夜市。她一路走,一路挑挑揀揀,看中了兩三件男式襯衫??上И氀蹓K頭太大,沒有他穿的碼。獨眼說:“不用。你多照顧我兄弟就行。”又走了一段,終究找到了一件碼子全的,塔雅給他們倆各買了一件,但面料還是叫她不滿意:“的確良不是什么好東西,該淘汰了?!?/p>
葛蘭好奇泰國女人怎么會認識獨眼,又為什么對他這么好??赂偡泊鼓坎徽Z,久久,說獨眼是他周圍最早一批去廣東的,什么錢都沒掙到,還賠上了眼睛。獨眼的母親看他還想去,鬧著要請死,說先去把眼睛弄瞎了,再去必得把命也丟了,趁還有命,替她先送了終。獨眼便緘口不提南下之事。
塔雅把事當事做,牽線搭橋不說,又貼了多少飯多少酒進去,柯競凡的交易才有了眉目。順德的一個工藝品商開出了不錯的條件,塔雅從旁敦促著,兩下里先簽訂合同,待那頭預(yù)付的定金到賬,總算是一錘定音??赂偡蚕虢o塔雅回扣,塔雅堅決不要,叫他回家時替她買點東西帶給獨眼的母親??赂偡部渌袊?guī)矩。塔雅說曼谷一半以上的人有華人血統(tǒng),大家也過新年,也貼春聯(lián)接財神。她原計劃年初就回清邁的,獨眼同她說了這事,叫她務(wù)必上心,才耽擱了下來。“這下你人也熟了,事也理順了,我也算功成身退。我走的事,你不要告訴他,否則又要拖泥帶水,到明年也走不成?!?/p>
“你就不回來了?永遠不回來了?”
“永遠是多遠?”塔雅笑問,“三十年后會不會回來,我不知道。眼下,我要在那邊待很長一段時間。我回去是去結(jié)婚的?!笨赂偡泊篌@:“這我要是不告訴他,他知道了,得罵死我?!彼虐蜒垡粰M:“你要是告訴他,我立馬就攪黃你這單生意?!?/p>
塔雅走后,廣州城里依然烈日當頭,沒有絲毫涼意,但過了韶關(guān),回家的路上,收割過晚稻的田野已是一派秋天的光景。柯競凡不僅拿準時發(fā)下去的工資穩(wěn)定了軍心,還帶回了另一個戰(zhàn)果,使得二姐和葛蘭對他刮目相看。二姐叫他別賣關(guān)子,具體說說是怎么做到的??赂偡残Χ徽Z,一副不肯泄露天機的樣子。葛蘭說你說不說,不說我走了??赂偡怖×怂骸罢f了要給你一個交代就肯定要給你一個交代。她能潛伏,我也能潛伏。她能偷師,我就能截胡?!彼谛忝玫谋砀缒抢镎抑丝煽康娜硕⑸?,“線報”一來,他搶下客戶,捷足先登把生意談成了。說服對方的理由很多,好比開塘更早,技術(shù)更精。自然,最重要的是塔雅為他開了好頭,說“合作的企業(yè)更多”也不會那么沒底氣。
這也算是商戰(zhàn)。葛蘭后來去香港,在梁鳳儀的小說里讀過,在TVB的劇里見過,但相似的事發(fā)生在更早年內(nèi)陸地區(qū)的一個小山村里,她想想就恍然。這時候,她已經(jīng)不能完整地記起柯競凡的樣子,想到眼睛就想不到鼻子,想到鼻子又把眼睛忘掉了。那張臉是冬天的熱鍋蓋一揭,明明肉也在里面,菜也在里面,只是咕嘟咕嘟泛著泡,又涌起一股蒼白的水汽,柔軟地把人推開,看不分明。等她靜下來,心定了,又不愿意去回想他的容貌了。不光是無力,也是徒勞——他還不知變成什么樣子了,好比她一早醒來,在盥洗室的鏡燈下,也感到自己是陌生的。那一瞬的迷眩,很像首次抵港。和二姐那樣的留守婦女比起來,她還算是去過一些地方,有過一點見識的人,可初見的香港還是讓她慌張。在秧田、螞蟥、家禽的糞便、成捆的柴火之外,有這樣的一個世界。她可以用她育珠育得蛻過幾十層皮的手,次第撫摸。
青子問葛蘭香港是什么樣子。她來學(xué)嫁接珍珠之前,有人勸她再等等,等隔離政策寬松了,一起去香港做代購。葛蘭說:“她帶回來的珍珠沒準就是你做的。在香港滾過一圈,價錢就不一樣了。便宜是沒好貨,但有錢人也賤,就算是一模一樣的東西,也覺得貴的那個更好。”葛蘭遺傳她母親的了,是越老越糯耐①的那類人。這話更像她年輕時的腔調(diào),她說出來后,自己也嚇得微微顫抖了一下,而又很羞澀地快活,心里漾漾的,像見到久別的人。
她下機時,司機已在關(guān)口久等。如她所料,鐘光耀沒來。她答應(yīng)來香港答應(yīng)得不夠干脆,他必得拿①她一下。司機用蹩腳的普通話問道:“只是這么多東西?”葛蘭淺應(yīng)了一聲坐進后排,他才去關(guān)閉原本敞開等待大件行李的后備廂。
臨行前,葛蘭問要準備些什么,帶些什么。鐘光耀說把人帶著就行。
約莫她身份可疑,卻這樣輕裝上陣,司機作為地道港人不能甘心服務(wù),他毫無鋪墊地說起與機場隔水相望的一個難民營。它剛剛關(guān)了,但是在香港地盤上賴了很久的越南船民拿到慈善機構(gòu)提供的搬遷費還是不肯罷休,睡在營地外面抗議,要工作,要住處?!跋愀劬褪翘屏剂?,什么人都能來,什么人都接收,才弄成這樣?!?/p>
住處是個開間不大的小公寓,通共算下來也就五六十平方米的樣子,勝在裝飾考究。外間鋪的是南洋風格的地磚,花形色調(diào)都呼應(yīng)著刻花玻璃隔斷后的灶臺和墻磚。隨蜿蜒斗折如貪吃蛇的墨綠馬賽克墻腰線游進唯一的臥室,光線一下變得明亮起來。葛蘭走上陽臺,遙遙領(lǐng)略到樓宇間苗條的一小溜海。日光下藍盈盈的,像化學(xué)溶液灌注在試管里。
照料葛蘭日常起居的面善的婦人在娘家行九,自稱九姑。她的頭發(fā)碎碎地蓬松地掬著面部輪廓,日后葛蘭見到黛西家的緬因貓,第一反應(yīng)就是九姑。她問九姑她們所處的地方是香港的哪里,回說是觀塘。她待了一陣子,覺出這一帶和核心地段的差別,也在周圍聽到看到了不少帶“塘”字的地名,脆生生明晃晃的,似乎在提醒她不要忘本。
九姑勤快而熱情,有天在廚房里學(xué)做川菜,烈火烹油,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葛蘭問她怎么好好的想起來弄這一出。九姑說看她沒胃口,當她吃不慣本地菜。葛蘭怔了一下,周身如被孵化般酥暖:“內(nèi)地有很多菜系的。”
“他們都愛吃辣,說我們的菜沒味道。”
花椒和雞肉已炒到半成品的份上,剩余的食材只有原本打算燉湯的排骨和買錯了的青椒。葛蘭做了一道糖醋排骨,一道青椒炒蛋。九姑嘗了幾塊排骨,贊不絕口:“有點點像咕嚕肉,不過更好吃?!蹦翘斓娘堃仓蟮貌挥膊粻€恰到好處,兩個人在燈下把飯菜吃了個底朝天。飯后,九姑用水沖洗她失敗的辣子雞。葛蘭說:“我今天和你一起去喂?!?/p>
坐巴士到深水埗,穿過蒸騰的汗氣和看不到天的管道一般的巷子,葛蘭被九姑領(lǐng)到一大幢周密圍合的大樓前。她們背朝外圍的商鋪,正對著的三面都是住宅。舊自然是很舊的,只因家家戶戶的外墻都刷了豐富而艷麗的涂料,便如積木般參差錯落堆疊在一起。葛蘭下意識放輕了腳步,生怕這樓稍稍感受到一點外力就呼啦啦傾倒。
走到一處墻根腳,九姑移開遮擋的木板,葛蘭只見一窩小狗正水泵似的汲取著乳汁。通體純黑的母狗見到九姑騰的一下站了起來,有一只小狗吸力極強,就懸空墜在它的腹部。九姑往塑料碗中抖落食物,抖落完了,母狗基本也吃完了。九姑說之前只有個壞的雞籠,上面鋪了塊塑料布,下雨還是不行。搭上瓦楞板未必改善多少,好歹小狗能活下來。母狗繼續(xù)回窩躺下哺乳。“畜生,食飽都唔知道多謝我?!本殴糜H昵地罵了它一句,又向它伸出手。母狗果然蹺過來一條前腿。九姑和它握了握“手”,夸道“乖了”。葛蘭說跟著私家游艇出海的狗是狗,這樣的狗也是狗。九姑聽出弦外之音,起身笑道:“香港到處是我這種人,只求有瓦遮頭。刮風下雨,一家人都在一起就好了?!彼钢龑γ娴亩?,說那就是她家?!胺凑紩癫坏教枺“c出門方便。來喝杯水啊。不過家里太亂,你不要介意?!?/p>
近旁一戶人家的窗子半開著,夠得著看內(nèi)景。九姑這話不是謙辭,聽說還有更可怕的房。葛蘭便說不了,還得上街買點東西。
那晚她睡到半夜,聽到鑰匙窸窸窣窣開門,撐著身子朝外叫了聲九姑。見無人應(yīng)答,猜著了幾分,掀被下床,披上外衣,對鏡整理好頭發(fā),一氣呵成地走到門外。
鐘光耀咬著剛點的煙,含糊地問她要不要也來上一根。
論抽煙,柯競凡抽得算是兇的,但葛蘭不冤枉他,她是離開他之后才學(xué)會了抽煙。在東莞的鎮(zhèn)子里買水果,小燕遇到從前的熟客,動手動腳地聊了幾句,輕車熟路地從那人的襯衫口袋里拈出了一根煙。往回走的路上,夕陽落在她們的肩膀上。葛蘭從她嘴邊摘走了煙,吸了一口,也不覺得嗆,也不覺得好聞,很平淡。她想,這些人戒不掉的也不過就是這種平淡的感覺。
柯競凡一般抽“芙蓉”或“雙喜”。有一年春節(jié)他為葛蘭備了兩條,讓她帶給她父親抽。長期抽一個牌子的煙民抽不慣別的煙,葛蘭半路上找地方換成了“紅塔山”。到家時,父親出去了,她母親在廚上煮明天送灶的八寶飯。陰天的屋檐下懸著一排油光光的香腸,里里外外都靜悄悄的。母親鍋前灶后忙碌的同時,熟練地指揮她摘蔥洗菜揀豆子,好像她從沒出遠門,一直在家這樣配合她。
“他要訓(xùn)你,你就聽住。不要反嘴動舌①的?!蹦赣H刷干凈了鍋,倒進菜籽油煎藕夾子。正說著,父親回來了。葛蘭叫爸,父親擺出一副驚奇的樣子:“啊呀,稀客稀客。我去給老板泡茶噢。啊喲,老板現(xiàn)在還吃茶???小軍子說城市人現(xiàn)在全吃咖啡了。這個大隊部也沒得賣啊,到哪塊去找呢,害人了?!蹦赣H大喝一句:“好了!就怎么好呢,這么個啰唆嘴!”
父親負手進了堂屋。母親對著葛蘭朝屋里一努嘴,葛蘭只好捺著心火過去了。她的煙還沒呈過去,父親就低吼道:“拿走。”他專注地調(diào)著半導(dǎo)體收音機,調(diào)到一個臺在放淮劇,就丟下手,閉上眼,搖頭晃腦地跟唱。葛蘭拖了條長凳,坐在父親對面,說:“我不結(jié)婚,哥哥不是也找到人了?媽媽說對方很不錯,也沒有什么要求?!?/p>
父親的眼睛猛地一睜:“我看你是‘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專門揀這些現(xiàn)成話說。你曉得我跟你媽媽為了他的事煩了多少神啊?!?/p>
“你們不想煩就不要去煩,讓他自己解決自己的事情。我更犯不著煩了?!?/p>
“他不是你哥哥?”
“他是我哥哥又怎么樣。他結(jié)不成婚,我就要躺到砧板上被你們斬?我這趟家來就是來告訴你們的,我有腳,走得動路;也有手,掙得了錢。我現(xiàn)在是沒結(jié)婚,哪天結(jié)婚了,我不要人家一毛錢彩禮,也不要你們一毛錢嫁妝。我的命我怎么盤是我自己的事,不想掛別人的褲腰上。至于別人的命,他們也只有自己盯住,我擔待不起?!闭f完她放下煙,回到廚上幫母親畢畢剝剝地燒火。這不是她頭回進行類似的陳述,她自覺前所未有的英勇,打了場勝仗一樣回味無窮。母親離得遠也豎起耳朵聽著,但葛蘭自顧自熱血沸騰,沒仔細琢磨她的反饋?!懊獨w自己的話,地還不夠人站的呢?!敝敝量赂偡渤鍪拢赣H有感而發(fā)的家常話才晉級為箴言,在她耳邊反復(fù)回響。
珠坊那時已解散了很久。珍珠幫他們置換到實實在在的幾桶金后,又做了小半年,用柯競凡的話說,他不愿再賺勞苦功高的錢,沾著人腥氣,每一張都軟嘰嘰疲塌塌的,一雙又一雙汗手把領(lǐng)袖們都磨得不精神了。他在銀行匯款,排在他前面的人取了幾沓錢,跟窯里剛出的青磚一樣齊整整厚墩墩的?!翱粗褪沁B號幣,一股油墨香,點鈔都清脆些。”
葛蘭自認沒這個本事。電視上報道人造羊和它母親長得一模一樣,管這種科學(xué)手段叫克隆。聽憑世界怎么進步,她會的也不過是嫁接小小的一顆珍珠??赂偡舱f這些年你坐鎮(zhèn)珠坊辛苦了,下面主要靠他去轉(zhuǎn)型。他承諾,他絕不會過河拆橋。不論接下來生意怎么改變,只要公司還存在,葛蘭技術(shù)入股的分紅比例不會變。他讓葛蘭好好休息一陣子,說香港回歸在即,未來要帶她和二姐一起去轉(zhuǎn)轉(zhuǎn)。
葛蘭回二姐家收拾行李,又去珠坊帶走了慣用的幾件工具。她環(huán)視著空空蕩蕩的教室,很有種下崗的感覺。在她的猜測中,柯競凡心活,預(yù)謀這事不是一天兩天。但她對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敲打無疑加快了進程。最早是一兩年前,他帶她去廣州,本來說好了住旅店,葛蘭臨時又變卦,要去他那里住??赂偡舱f只有一張床,葛蘭讓他打地鋪。
和柯競凡同住的是一個肇慶小伙。葛蘭進門還有些不好意思,他倒是自然地點個頭就出去了。廚房很潔凈,比起下廚后及時收拾,兩個單身漢從來不做飯的可能性更大。與陽臺平齊的巨大榕樹樹冠,還有陽臺上的衣服都隨著雨前的風飄飄搖搖。站在這個空間里,葛蘭感到一絲清涼,好像誰往她的腕上套了個玉鐲子,陰陰地晃動。
柯競凡的臥室里掛有一臺空調(diào)。葛蘭以為這種電器本來的顏色就泛著玉米黃,柯競凡說是舊的,房東凈找些淘汰貨糊弄他們。好在空調(diào)的制冷效果不差,葛蘭站在風口,脖頸縮起來,瞇著眼睛呵呵地笑??赂偡惨残?,是笑她這副樣子。葛蘭說怪不得你不回去,原來是躲在這里享福。大暑天,她們姐妹在珠坊里賣命,汗珠比珍珠還大。
柯競凡抱了一床席子去客廳睡,葛蘭不好留他,說外面不熱嗎?她想把門敞著,輸些冷氣到客廳??赂偡舱f空調(diào)功率小,帶不動。葛蘭讓他去跟隔壁小伙擠擠,柯競凡說那就更熱了,而且那人還打呼??傊?,他很快就在客廳睡下了。葛蘭不服氣,沒關(guān)門,不到半小時,年事已高的空調(diào)停止了運行。屋里積攢了半天的涼意一翻身就消散了。
葛蘭認床,睡得淺。凌晨,隔壁起夜,她聽見他們小聲說話。
“怎么睡外面,吵架了?”
“她是我妹,撲街仔?!?/p>
“鬼才信。”
她瞄了一眼。深藍的暗夜,柯競凡屈膝側(cè)躺著。蚊香在他身畔閃動著紅光。她感到安逸、柔情,和狹窄幽深的悵惘。
葛蘭在的那幾天,柯競凡帶她去吃各種特色美食。走到白天鵝賓館,他停下來,說:“再努力努力,下次來這里吃早茶?!币惶煜挛?,他去見一位江門老板,葛蘭也跟著去了??赂偡步榻B她,說這是我們公司的副總,分管技術(shù)和員工培訓(xùn)。老板以禮待客,聽說葛蘭來自江浙,特地另叫了一壺碧螺春,把蝦餅換作白綾酥。對面戲臺子上,伶人在唱粵劇《鳳儀亭》,葛蘭揶揄道:“柯總你要不要也上去來一段?”
回衡陽前一天,葛蘭幫柯競凡收拾房間,做了些縫縫補補之類的家務(wù)。她到邊到沿做得仔細,打掃床肚時,掏出來不少垃圾。有生銹的鑰匙環(huán),廢棄的創(chuàng)可貼,還有一個撕去半邊的小塑料包裝。她最先以為是糖紙,或用于密封其他小件零食。等拈開那些灰絮子毛衣子,她認出來了。柯競凡下樓買燒臘回來,她什么都沒說。說了,他可以回答是上一個房客的。吃飯時,她本來是問燒臘怎么做,柯競凡答得好好的,她陡然插進了致命的新問題:“你覺得我是你什么人啊?”
面對她的變天,柯競凡從容不迫,給出了四海皆準的答案:“朋友啊?!?/p>
她不是他妹妹,也不是他的副總。她是一個放棄了原有的生活,坐幾十個小時的車,跟著他到他老家來的普通人。情急之中,她脫口而出:“你好好想想吧。你要還有一點腦子,就好好想想吧。”還有些話,她沒和他說。二姐都覺得她是私奔來的。珠坊的姐妹們議論得更翔實,說得有模有樣。這些話她都獨自承受了。她不想由她轉(zhuǎn)述來使他知曉,那必然顯得苦情,像重播的《渴望》里的歌聲,毛阿敏一開口,要把幾千年的哀恨都唱出來。
這之后,葛蘭回衡陽,電話里又點了他幾次。她不能不叫他知道,是她的青春引燃了這樁爐火興旺的事業(yè)。有一回柯競凡接到她的呼叫,天黑了才回電話。她趿著拖鞋小跑到鄰居家接,一路上草葉抽腿,露水很快浸濕了褲腳。這次沒等她切入正題,他就先開誠布公了。他說他們認識得太久了,太熟了。
“飯呢,你也吃夾生的?”葛蘭怕鄰居聽壁腳,說得很輕,幾乎只是嘶嘶的氣聲。又因為說得很輕,反而更顯出切齒的分量。
“老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p>
“老話也說,‘近水樓臺先得月’?!?/p>
他在那邊聽似由衷地笑了兩聲。她不覺得氣氛緩和了,甚至邪惡地想,他與其說認識得太久了不如說認識得太早了。她見證了他潦倒的樣子和一路走來的蹣跚,他最想割斷的歷史被她盡收眼底,對將來發(fā)跡的他堪稱把柄。
到了這個份上,她料定他們沒有未來了?;厝サ穆?,當頭照著一輪滿月,光輝圣潔到令她敬畏,她走得很慢。風里彌漫著草木灰的香氣,蟲鳴微顫,像散學(xué)的孩子在跳躍中歌唱。異鄉(xiāng)的情景有歡送的征兆,她心里難過。有的人在繁華的都市里沒留得下來情有可原,她在這連她的老家都不如的窮鄉(xiāng)僻壤竟也留不下來。
半個月后,柯競凡以業(yè)務(wù)變更為由遣散眾人。又過了兩天,一個氣溫驟降的早上,整裝待發(fā)的葛蘭向二姐辭行。二姐雙淚長流,說:“二姐不送你了。二姐對不起你。”葛蘭搖搖頭。她說她還沒想好了要去哪兒,落定了就來電話。她叫二姐和她保持聯(lián)系,柯競凡有什么好消息,不管是生活上的還是工作上的,都及時通知她。
她的話意有所指,二姐聽得懂。
她以為幾年后,她可以等到喜訊,說前沿的春風里刮來了多少多少他喜歡的那種挺括的鈔票,說他迎娶了怎樣怎樣的一個女人,如果容貌能折算成現(xiàn)金,兩人并駕齊驅(qū),勢均力敵。但都不是。早在公之于眾之前,那樁世紀之交的大案就已私下被口耳相傳。地點、人物、數(shù)額對葛蘭而言都太遙遠,尤其還有一兩個原本只存在于熒屏里的藝人點綴著傳聞的花邊,更使得此間秘境像凡人不可企及的蜃樓。
可二姐說得明明白白:“出事之前他回來了一趟。之后就聯(lián)系不上了。你說他會不會已經(jīng)沒了?!?/p>
忌諱說“死”字的人很多,常用“沒了”“走了”代替。有陣子,宮廷劇大熱,沒關(guān)心過文學(xué)和歷史的觀眾聽到了更多新奇的叫法。妃子死了這么說,皇帝死了那么說。秦朝這么說,清朝那么說。每個人小心翼翼,像是不說就能不死。
黛西卻把“死”字掛嘴邊。她畢生易怒,然而身康體泰,七十多歲的人了,沒有一點點基礎(chǔ)病,成了那些提倡心態(tài)好才能身體好的養(yǎng)生專家所不能解釋的例外。葛蘭問她怕不怕死,她說:“當然怕,光耀比我更怕。仰賴佛祖和祖宗保佑,我生在有錢人家,嫁到有錢人家,改嫁的還是有錢人家,我見得多了。窮人兩腿一蹬了無牽掛,有錢人一律怕死。他心里惦記著啊,他一死,再多的錢都統(tǒng)統(tǒng)過期。遇上子孫不肖的,別說風光大葬,一口像樣的棺槨都不能置辦也是有的?!?/p>
怕死還喋喋地說死,葛蘭就想,這怕是以毒攻毒,和死叫叫板。
初次拜訪黛西的前一天下午,葛蘭想去買些燕窩,鐘光耀叫她不要破費?!八膊怀允忻嫔系难喔C?!彼嫠郎蕚淞顺R姷狞c心。葛蘭生怕失禮。鐘光耀說這樣很好,她最厭惡拘禮和假客氣。
車行駛在不大寬的山道上,層層疊疊地繞轉(zhuǎn),對面來車眼看著就要相撞。葛蘭生于長江中下游平原,不大習慣,中途請司機停了一下,由鐘光耀陪著下車透了透氣。那天的天氣極好,陽光照得淺水灣成了糖果色。一叢叢的樹,一幢幢的房子,綠的,紅的,一小點一小點地排繞在奶黃色的沙灘周圍,像蛋糕上微小卻豐潤的裱花。鐘光耀遙指著某一個位置,葛蘭沒看清具體是哪一塊,看清了也看不懂,只聽他說要在那里置業(yè),正請人看風水。他們正說著,后邊一個沙啞的女聲喚道:“你喺度做咩?”
那女子的車窗只降下一半,她五官都很纖細,下頜線流暢,典型的江南骨相,麥色的肌膚和銀白的唇膏卻是歐洲趣味。她是鐘光耀的妹妹珊妮,比他小二十歲,比葛蘭大三歲。
兩輛車一前一后進了院里。附生在棕櫚樹干上大簇大簇艷麗茂盛的積水鳳梨遮擋了視線,葛蘭挺直了腰背,才見那一側(cè)修剪得有棱有角的冬青圍繞著的場地上泊著幾輛車,又聽見敞開的窗闥里傳出女眷的笑聲。菲傭說里面在打牌,問是直接上樓喝茶還是打個招呼。
“打牌是什么要緊事?!崩镱^說道。聲音甜美明澈,比珊妮更像做女兒的。
黛西出來了。寬松的銀紗睡袍被一陣風吹得揚起來,加之頭發(fā)也是花白的,黑隱隱的背景下,她像是叫一團霧氣裹著,僅露出一張化妝得一絲不茍的臉——或者說僅露出一道細眉,一雙深凹的三角眼,兩片剪紙般的朱唇——乳膠漆上墻前披了厚膩子般的慘白底妝讓她臉部的立體感完全喪失,成了霧氣的一部分?!澳銈儍蓚€一向一個看不上另一個的,倒也約著一起來了?”她和鐘光耀行西式的貼面禮。鐘光耀問:“一回來就打牌,也不歇兩天。芽莊好玩嗎?”“不好玩,海灘要給俄羅斯人承包了。海水倒還算清。有人嚷著要潛水,呼吸嘴還沒咬進去就一通干嘔,跟害喜一樣,凈出洋相。”里頭的當事人聽到她調(diào)侃,也不甘落下風:“個個像你,四十多歲高齡產(chǎn)子?就算我有這個本事,我先生也趕不上紳士那么神勇。”黛西單單挑起一側(cè)的眉,半真不假地排揎:“我是叫你們作踐慣了的,死人你也不放過?”
那邊不說話了。珊妮遞上油紙包,黛西大喜,來不及洗手就取出一個嘗了嘗:“嗯,還熱著。天哪,好吃死了。”轉(zhuǎn)頭就去分發(fā)給朋友。葛蘭也驚奇,香港還有油端子①。珊妮說也是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一家。葛蘭聽見里面議論道:“閑人養(yǎng)了一堆。你中意,就把人家聘來專門做給你吃。難為珊妮這么大還替你跑腿?!摈煳鞯溃骸敖诸^的小吃吃個趣。在上海,天天能吃到,我又未必吃了?!焙退幕锇閭兂酝炅耍u尊降貴地體驗完了這一點民間的野意,她才想起來,她的兒子旁邊好像還站著一個什么人,既不是秘書,也不像姘頭。
“老實說,你不出挑?!焙髞硎旖j(luò)了,黛西坦然地點評葛蘭。葛蘭也不意外,正是他身邊蜂飛蝶舞,噴香的太多,寡淡的反而平衡了他的味蕾,和吃油端子是一回事。
“他把你弄到香港來,總不會真的是叫你插手珍珠行的那一點生意。那不過是帶做帶玩,香港也有的是這一行里的人才。”
“他和你是怎么說的?”
黛西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順手撫了一下玫瑰紅莨紗對襟長褂子被壓皺的部分:“和我他只說你是江蘇人。我一想,那和上海挨得近啊,來講講那里的新鮮事,蠻好蠻好。他曉得我來香港這么多年,還是歡喜同內(nèi)地打交道?!摈煳髅硷w色舞,很真誠的樣子。葛蘭也不想瞞著。在香港未知還要逗留多久,總瞞著,人也累。她便說她有個朋友,牽扯到一宗了不得的案子里,鐘先生路子廣,替她在里面周旋,能使人少受些罪——她在黛西面前都稱鐘光耀為先生,她看出黛西很要人尊重她的兒子。她的同伴們稱她的亡夫為紳士或許也出于這個心理——據(jù)說是很早就被港督委任為太平紳士。
“那你為什么要來香港呢?還是你也卷進去了?”
葛蘭并不想來香港——也不是不想來,只是總記得柯競凡的話,說香港回歸后要帶她和二姐來。因此她腦海里已形成了一種印象,認為她要是來香港,必是和他一同來的。鐘光耀得知柯競凡以分紅形式給過她幾筆錢,數(shù)目不驚人,干系卻未必厘得清,叫她來避避風頭。葛蘭心想她不知道這些錢的來路,不至于犯多大的罪,這么一走了之,萬一追究起來,倒好像此地無銀了。鐘光耀說她沒做錯事,壞在找錯了人,先前她托的人心術(shù)不正,沒有能力便罷,還反過來想在她身上做文章。他忘了他本人也是做文章的一把好手。她這素材再干枯,不妨礙他一提筆就洋洋灑灑,句讀得當。她受惠于他的人脈,也折服于他的文采。不過她打心底里不想承認她動身出境的決心更大程度上源自后者——快十年了,她和自我做斗爭的毛病未見緩解。
天色向晚,和黛西同名也叫黛西的緬因貓坐不住,從她腿上跳到花園里去玩。葛蘭常聽見人叫“黛西,黛西”,聽不出是喚誰。黛西允許任何人叫她黛西,且年輕人這么叫她,會讓她有美好得和他們同齡的錯覺?!柏堃步羞@個名字的話,說不準我也跟著沾光,能有九條命?!边@當然是玩笑話,更多的是她可以頻繁地在這棟華麗而空曠的房子里聽到自己的名字。她有精力應(yīng)對每一次被她錯誤理解的尋覓。她希望源源不斷地有人叫她。她的雙親早已仙游,她的兩任丈夫也先后離去,她的兒女們不在身邊,呼喚她的人越來越少。她又越老越容易想起做小囡時在上海迷宮般的祖宅里,帶她的大丫鬟在邈遠的某處叫著“黛西,黛西”,像找一只貓一樣。她躲在樟木衣櫥里竊竊地笑著。
她叫葛蘭勤走動,不方便就打電話讓她的司機去接。她沒邀葛蘭同住,說住在一起的人,每每日后想起來才懷念,當下都是憎厭的。她的年紀已經(jīng)沒有多少“日后”可言,只能美化當下。葛蘭啜了一口喝了多少時間仍舊喝不慣的黑咖啡,再極目遠眺,海上的光越發(fā)地暗了。海面從肅穆的藍轉(zhuǎn)為蒙蒙的灰紫,辨不清什么性質(zhì)的白船在水面上拖著一條墨漬似的尾巴徐徐前行。再遠一些的地方,蒼翠的島嶼是靈鰲浮出水面的龜背,一動不動,等著馱渡有緣人。
“帶做帶玩”的珍珠行開在銅鑼灣。隔壁的金鋪也是鐘光耀的。兩家店除了銷售,也有養(yǎng)護、折舊和典當?shù)捻椖?。有人不小心弄斷了項鏈,顆數(shù)不全了,也會登門求救,找個頭相等的珠子重新編串。葛蘭在這里見到了形形色色的貨,和林林總總的人。店里來過一對女賓換鎖扣,看上去是要好的朋友。穿機車皮衣的那個鬢發(fā)推成男式,勸另一個嫵媚的大波浪:“這么重,脖子要戴斷了。不如拿去內(nèi)地買房子?!贝蟛ɡ瞬淮钏那唬藓煤蠛芸煊窒鄶y著走了。她們走后,店員促狹笑著問維修的師傅看沒看出來。師傅不當回事:“有什么稀奇的,現(xiàn)在何止男人愛玩女人?!备鹛m這才懂了。她朝內(nèi)間走去,見手機蓋上的信封標志在閃動。鐘光耀謂之“所托非人”的家伙發(fā)來信息問怎么聯(lián)系不上她,又說事情大致辦妥云云。葛蘭轉(zhuǎn)頭就把這話告訴了鐘光耀,意思這人不僅壞,也太自大,把她看得這樣蠢,真以為能盛一碗現(xiàn)成飯邀功。鐘光耀說:“你是蠢!他在東莞就聲名狼藉,專從女人身上撈錢。你還找他?!?/p>
東莞,她離開衡陽后去的地方,也是認識小燕,認識鐘光耀的地方。
當時她也有回家的打算,想想她父親的那些話,到底咽不下氣。她要是從來沒走,直接輸給父親,也就算了。在外頭沒弄出個名堂,當著他的面輸給自己更難看。從前和她同一班學(xué)種小米的人里有三五個結(jié)伴到了東莞,說工資高些。晚上她們常去珠江邊看南來北往的貨船,江的彼岸是廣州。
離開衡陽時葛蘭穿著呢子外套,到了東莞脫得只剩襯衫。氣候和珠坊里熱火朝天的景象讓她沖破慘淡的心情,迅速復(fù)蘇。因緣際會,她在衡陽教過的一個喚作桃兒的小姑娘也在這里。桃兒說:“柯二姐講你是回老家去?!备鹛m說:“回去了的,在家待不住,又出來了。你回去不要跟二姐說?!碧覂赫f:“我也不回去。在外頭吃苦為自己,回去吃苦全為了他們。”葛蘭聽了,很拿她當志同道合的人看待。
東莞上工早,珠坊里沒到七點人已悉數(shù)坐齊,唯有葛蘭斜對面的位置空著。到了八點半,門外飄進一個高挑女子,手里擎著一座沖泡了果珍的樹脂大茶壺,像一位要收妖的神仙。實則她更像妖精——逆著光,葛蘭沒看得分明,只感到她纖腰柳擺,不盈一握,款款而來時,承擔著折斷的風險。待人落座,葛蘭才被她的美貌刺得不敢直視。她不敢,自有人敢。她就扭開蓋子喝了口飲料,笑道:“看什么看!我昨晚上跟老板睡覺,照理上午應(yīng)該歇半天呢。是我手腳勤,閑不下來。哪個看我工資跟你們拿得一樣心里不服氣的,也去睡,抵沖工時。老板最近火旺,你們多多益善。”
此言一出,原本七嘴八舌的珠坊一時鴉雀無聲。桃兒乘人不備湊上來耳語:“她叫沈小燕,以前是歌廳的。”
干活,吃飯,睡覺,洗澡……小燕在珠坊獨來獨往。除了公開場合“擲地有聲”,私下她處處避免和他人交流。一個星子密布的晴夜,她坐在樹下,一邊循環(huán)播放隨身聽里的譚詠麟,一邊拿牙簽戳白瓷大碗里盛著的切成一塊一塊的青芒果吃。葛蘭路過時,她把碗朝葛蘭一伸。葛蘭吃了一塊,由此她們處成朋友。葛蘭問小燕為什么主動跟她說話。小燕不假思索地說起了食堂里的事。那兒的飯和菜都是打好了的,湯要自己打。兩個湯桶灌著兩種湯,如果一桶是青菜湯,另一桶一般就是海帶湯。小燕說只要是她打過的湯,就沒人會喝了。哪怕另一桶湯喝得見底了,哪怕那些人噎死了、渴死了,她打過的這桶湯也沒人喝。但葛蘭喝了。
她自云“半從良”,有人請她去陪個酒唱個歌跳個舞的“素場子”,她下了班不累的話,照樣奉陪。她邀葛蘭同往,葛蘭死活不答應(yīng)。要不是城區(qū)來車接小燕,葛蘭又想買點東西,才勉強會蹭她的車,并和她約定好,買完東西就在歌廳樓下的干貨行門前等她。那時節(jié)常有澍雨,粵地的騎樓這時候就顯出了好處。再壞的天氣,人不會惶惶地無處可去。一眼望過去,長長的走廊,一戶一戶伸出一點柜臺和商品的側(cè)影,各家各店,燈火紛呈,叫人心定。不知不覺等了兩個鐘頭,雨雖未停,而燈已闌珊。葛蘭忽聽樓內(nèi)樓外渺茫的歌聲里響起切實的一縷足音,她欠過身,朝樓梯那里張了一眼。
一個戴著淡茶色眼鏡的男人走了過來。他向干貨行的老板借火,攀談了幾句。抽完了煙,他才朝葛蘭的位置站近了些。他叉著腰,看著路燈下金色簾幕一樣的夜雨,說:“保心安油應(yīng)該比紅花油好用?!彼炊紱]看葛蘭一下,一直目視前方。要不是葛蘭的網(wǎng)兜里就有一瓶紅花油,他的樣子一點也不能叫她覺得他是在跟她說話。
他身上未曾流露出太多的香港氣息。那時,葛蘭還沒去過香港,她對香港氣息有一種虛籠籠的見解。鐘光耀說他生于上海,一落地,父母便離異,母親帶他去了香港。他從五歲起往來于兩地之間。六十年代末,父親為避亂遷居故鄉(xiāng)揚州,他也跟著在那里待過不少時日。在內(nèi)地他是說粵語的客人,在香港他是說普通話的客人。
跟一個陌生人,一個轉(zhuǎn)臉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見的人沒必要說這么詳細,還是這樣陳年八代的舊事。就像他提到的揚州,離葛蘭的老家不過百十里路,風土人情無甚相差,她也只字未曾多言。這事倒成了個話柄,鐘光耀后來不止一次地問她那晚為何不與他詳談此事。他受母親言傳身教,堅信中國人骨子里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澳阌袥]有讀過一首詩,說‘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人家擦肩而過,生怕是一個地方的,還要問一句。哪有你這樣身在他鄉(xiāng),明知祖籍相近,還拒人千里的?”葛蘭說,你常去的那些地方少不了這樣的女人,本事更大的也有,沒關(guān)系也能千回百轉(zhuǎn)地扯出點關(guān)系。
這樣的女人多了,拉幫結(jié)伙,成了氣候,自然盛名在外。周末從深圳趕來尋芳的數(shù)不勝數(shù)。酒桌,包廂,舞池,女人翩躚于此間,被他們有的放矢,也被他們借題發(fā)揮。今天是賭注,明天是籌碼,后天就是四面舉債的輸家。桃兒有次從城里回來,把葛蘭拉到無人處,緊攥她雙手:“你猜我在那條路上看到誰了。”葛蘭如遭電擊,腰狠狠疼了一下,像樹干感受到了伐木的鋸子。他們都認識的人還能有誰。哪怕下了班才從廣州過來,也能趕上消夜。
“柯二姐的男人,他居然開著小汽車。”
葛蘭豎起的汗毛又統(tǒng)統(tǒng)倒伏了下去?;煸讷C艷大軍里的人并不是柯競凡,她不僅沒為此慶幸,還非常失落。真要是他,他來東莞的目的不重要。她想見到他的心情強大得足以寬恕一切。甚至,她會為他高興,這代表他成功了。
后來她當然聽說他的確短暫地擁有過成功人士的身份。供述中寫著他白手起家的經(jīng)歷,賣過剪標衣服、盜版書、瑕疵瓷器和假珍珠。憑借養(yǎng)殖技術(shù)發(fā)了小財,也輾轉(zhuǎn)攀上一些大人物。誤入歧途的那一段很長,葛蘭不想細讀。那些入微的細節(jié)如何成熟,如何從他身上掉落,她都怕去想。她只在心底長久地念著“還好,還好”,她遇到了一個鐘光耀。
如此舉手之勞,鐘光耀記不過來。只有“旗下百分之八十的產(chǎn)業(yè)都躲過了金融風暴”之類的驚心大事,才會成為他的老生常談。每每講起這一出當年勇,他還要帶著提一嘴葛蘭的先見之明。她和小燕帶人去湖北成立珠坊不久后,內(nèi)地洪水暴發(fā),業(yè)界同行家家片蚌不留,損失慘重。她自主設(shè)計的升降式滑軌育蚌網(wǎng)原本是只為了節(jié)省時間和成本,關(guān)鍵時刻竟救了她一命。鐘光耀說,劫后余生,能重逢的都是厲害的人。
光輝事跡傳開后,那些因為鐘光耀才知道葛蘭的人的看法兩極分化,有的更尊重她,有的越發(fā)不尊重。鐘光耀缺席的一場壽宴,葛蘭代表他去祝壽。鐘光耀繼父的妹妹,被家族中稱為四姑太太的人,年紀和黛西相仿。原本她正坐在主賓桌的上席和另外一位夫人說話,看到葛蘭后,笑著向她招手:“正巧你來了,替陳太看看。我看成色不錯,是她自己疑心病太重?!币婈愄淮笫煜?,四姑太太的眉毛眼睛夸張地擰成一團:“光耀太見外了。金屋藏嬌不給別人看就罷了,陳生陳太和我們走得這樣近,也不介紹你們認識?!闭f著給陳太太引見葛蘭:“這是光耀的女朋友。你是戴珍珠的,她可比你有能耐,是做珍珠的?!标愄f:“是珠寶設(shè)計師嗎?”聽聞此言,四姑太太的眉毛眼睛快慰地舒展平復(fù)了開去:“不是,那算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她是專門把沙子放到貝殼的肉里,催著它們長珍珠的?!闭f到這里,二人也并沒有站起來,四姑太太只是托起陳太太的手杵到葛蘭面前。陳太太的無名指上戴著一顆碩大的九成新白珍珠戒指,燈光中淺淺流轉(zhuǎn)著一點淡藍色。她們是想請“專家”幫忙驗貨,但那姿態(tài)卻像極等待宦官扶起的太后。葛蘭不卑不亢地笑了笑:“我是農(nóng)家女,都是和一些不值錢的淡水蚌打交道。這樣的海水珍珠我不敢亂講。不過陳太太一看就是家世顯赫,恐怕不會有人敢以次充好。我還沒有送壽禮過去,先告辭了?!?/p>
這場面被珊妮瞧見,轉(zhuǎn)述給她母親。黛西勃然大怒:“她是看我不在才這么放肆。自然我也是知道她肯定去我才不去的?!摈煳鱽硐愀鄄痪眉磁c先夫結(jié)識,他面上妻賢子孝生意興隆,背地里卻處處受制,極想在外頭暗設(shè)小公館。黛西對他言明:“她自詡望族出身,我娘家倒也不曾破落。我讀過書,留過洋,當然也結(jié)過婚,明白這不是什么輕松有趣的事業(yè),所以也不拿它當必要的志向。何況我既然帶著孩子而不是只身赴港,你就應(yīng)該看得出來,我有這個底氣,不是來投奔誰,更不是來做誰的姨太太的?!彼H受震撼,不久,狠下決心,割舍了一大塊家業(yè)讓與前妻,將黛西明媒正娶。雖說諸如四姑太太這樣的親眷,和原配有著發(fā)小般的深情厚誼,一直不待見黛西,但以黛西的個性和氣度,兩人同場,她總還是要被黛西強壓一頭而不敢有半句怨言。
聽話聽音,葛蘭明白黛西的意圖——再新的時代,再潮流的風氣里,女人的名分也不會輕易變得次要。她一生光明磊落,唯獨生了鐘光耀這個浪子,叫她抓不牢更管不了,絕非系錨的良樁?!八裁炊枷矚g換新的。他連他自己都換,更不要說換你了。”葛蘭聽不大懂了。黛西說:“也沒什么,就是向你交個底,他是個無情的人?!备鹛m覺得她和鐘光耀之間不是有情無情的事,不過也還是為這個“底”悵然了一會兒。某日在西貢吃飯,她說也不能總待在香港,該回去了。鐘光耀問她香港不好嗎。葛蘭說很好,只是想回去了。鐘光耀說:“好吧,你不像我,客舍似家家似寄,你是有家的人。”他提議去澳門玩一趟,贏了就放她走。
時值盛夏,賭場里人又多,不斷有客人詢問侍應(yīng)生冷氣是否出了故障。葛蘭總體贏得人也出了一身汗,中途悄悄離場去補妝。走到金碧輝煌的洗手間里,一個東南亞長相的女人正倚著大理石臺面抽煙,臺子上擱著她的諾基亞。她體態(tài)豐腴,緊裹著一條玫紅色的吊帶綢裙,提花流蘇披肩卸了擔在臂膀上,腳指甲的蔻丹斑駁破裂,而木屐的跟又很厚,像高腳盤里幾片剝落的荔枝殼。葛蘭拿紙巾揩了揩額頭的汗,撲了些粉。那女人的手機忽然響了,她拿起來接聽。被當成手機吊墜的亞克力大頭貼悠悠轉(zhuǎn)了個向,倒映在鏡中。
照片中的男人是獨眼。葛蘭這才發(fā)現(xiàn)她抽煙的姿勢似曾相識。她的普通話說得很流利,也很會拿捏中國人寒暄的腔調(diào)——說到客氣的地方,不管對方看不看得見,臉上都露著職業(yè)化的笑容。聽起來像是邀請什么人去普吉島度假。電話一掛,笑容也跟著掐斷。
她的煙癮沒過完,又續(xù)了一根。發(fā)覺葛蘭在看她,她就把煙盒遞了過來。葛蘭點頭致意,抽了一支?!罢掌悄阆壬鷨??看起來像中國人?!?/p>
“不是。我嫁的人連‘你好’都說得很吃力?!?/p>
“那你先生不介意嗎?!?/p>
“他要是也為我拼過命瞎掉一只眼,我可以換成他的照片?!?/p>
猶如吃火鍋時不小心嚼碎了一?;ń?,雖麻辣,卻不算出乎意料。葛蘭沒再說什么,只是和她并排抽煙,像柯競凡和獨眼那樣。前緣是唇齒間積蓄的一口煙,明明呼之欲出,終歸泯然。葛蘭就這樣和她陌生著,萍水相逢著,感到一種獨有的女人之間的輕松。
門外傳來鐘光耀的呼喚,問她在不在里面。葛蘭本能地又對鏡顧盼核驗了一番妝容,才走出去。鐘光耀立在富麗的水晶燈影中,身形氣息和騎樓下的初晤大差不離。她以為她未必有多愛這個人,那女人能離開獨眼,她就更能離開鐘光耀了。她便沒有再專注地看過他,這最后一面也就像水吊子的壺嘴里傾灑出來了幾滴,落在滾燙而千瘡百孔的蜂窩煤般的回憶中,刺啦一下無影無蹤。
黛西的電話打得勤。好像作為一個得體而智慧的母親,只能這樣撫慰她并掌握她的動向來為兒子善后。葛蘭說珍珠掉價,養(yǎng)蚌的人也多了,她回到內(nèi)地已不再做了,和朋友一道改做點其他小生意。
“他叫你把大半的錢都拿出來買房子,你應(yīng)該聽他的。他在這上頭是有一本經(jīng)的?!?/p>
鐘光耀是這樣講的。他說未來的十年,在內(nèi)地投資興業(yè),做什么都不如買房子。葛蘭說買那么多房子,回頭賣給誰,別像股票一樣一文不值地爛在手里。鐘光耀擺擺手,說那是再過一個十年才要考慮的事。
她在南京買了一套房子。這成了她做得最英明的決定。
黛西又問她有沒有籌謀大事?!跋愀廴畾q沒成家的女人拿笤帚也掃不過來。珊妮不就是?在你的環(huán)境里,總要聽一點閑話?!毕駟栫姽庖P(guān)于房子的未來那樣,她很想問黛西,什么人能來接她這個盤。她選擇轉(zhuǎn)道南京,既有小燕打前站在此開了餐廳的緣故,也是為了離家近——婚姻的事讓她和家里幾乎斷絕了往來,而年歲增長,越遠越好的勁頭漸漸地就在人海里泡得坨掉了。她想找機會修復(fù)和父母的關(guān)系。只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到南京的第二周,她確認懷孕,一時又見不得爹娘了。小燕卻拊掌叫好:“漂亮!保險起見,先別跟他們提一個字,直接生下來帶過去。大團圓是最好的,圓不了,總也會拿出點誠意。”
葛蘭也想把孩子生下來,倒不是像小燕這樣深謀遠慮。外室攜子倒逼豪門的戲碼是火車站賣的花哨的小刊小報,“珠胎暗結(jié)”之類的詞眼偌大地印在封面上,叫人不齒又想看,她演不了。她盤算著,這些年荒廢得透徹,很難力挽狂瀾,遇不到人,遇到個孩子總也要牢靠一些,卻忘了自己做女兒做得離經(jīng)叛道,根本沒資本垂范后人。
鐘光耀也有電話來,內(nèi)容或長或短。一旦他的話風出現(xiàn)苗頭,試圖了解她的經(jīng)濟狀況,葛蘭就撇開說別的,好像多說一句就有埋下伏筆的嫌疑。鐘光耀的生意往歐洲做,到內(nèi)地來得少了。他邀葛蘭去希臘度假,礙于體態(tài),葛蘭不好答應(yīng),已使他不快,后來他到上海,要派人接她過去,葛蘭也推辭。鐘光耀說:“那么,我忙完了去南京找你吧。只是那樣的話,就要你來做東了?!备鹛m朝搖籃看看,不敢給準話。模棱兩可之下,鐘光耀語帶雙關(guān):“行動不自由?”葛蘭回道:“我為了自由,出來十幾年了,連自由的邊都沒摸到呢?!迸畠喝龤q多時,入境香港倒是更自由了。葛蘭帶孩子去了一趟,只因鐘光耀很久未與她聯(lián)系,她就有些生悶氣,卻也忍著不主動聯(lián)系他。她兀自把酒店訂在上環(huán)附近,這樣可以跟黛西說,為的是拜訪她方便,見不見他也沒什么要緊。
黛西門上的人換了,不認識葛蘭。領(lǐng)進去,只見大客廳的陳設(shè)也變了,鮮艷的沙發(fā)茶幾全都不見了,只有一張池塘似的黑色鏡面大長案,四周擺放了幾張鐵藝圓凳。清減了不少的黛西正披著一件大地色的線衫,孤身一人坐在長案邊挑揀要插瓶的花,看到葛蘭竟也好像不大相熟似的。后來才知道,是哭得多了,視力大不如前。黛西問她幾時來的,葛蘭說昨日剛到。黛西又問:“這是你的小囡?幾歲了?”葛蘭點點頭,叫孩子去走廊上和貓玩。孩子過去后,葛蘭方說:“兩歲?!摈煳髡f:“個子倒不小。”葛蘭淡淡笑道:“我從小也比旁人高些,后來停長也比旁人早,成了個矮咕咚。她不要像我才好?!摈煳髡f:“要說像,我方才凝神看了看,她和我做孩子的時候才像?!彼皇沁@么平緩地說著,透過落地窗,虛瞇著眼睛又端詳了一番,心潮澎湃地叫人到樓上把一個粉底灑金大影集抱了下來。她一頁一頁地揭開硫酸紙,找到了一張嵌在金對角里的朦朧的黑白小相。齒狀花邊環(huán)繞著華服女童,眉眼果真有相似神韻。她讓葛蘭把人叫進來,退下指間一枚金托碧璽的戒指,交到孩子手上攥緊。“你來也不說聲,我好準備點孩子的玩意兒。這只樣子不起眼,倒是地道的巴西貨。珊妮想要我也沒給?!备鹛m忙推辭,黛西倒是更用力地捂住孩子的手,還想把她那另一只小手也從口袋里抓出來。但孩子力氣驚人,憑黛西怎么使勁,她的左手還是死死地咬在口袋里不放松。見狀,葛蘭倉促地收下,致謝,叫孩子重新去找貓。她向黛西解釋,孩子并不是無禮。她的另一只手天生殘疾,五顆小肉粒取代了手指。黛西忙說:“帶到香港來治?!备鹛m說她問遍了,都說治了人受罪,也不美觀。黛西眼圈紅了,說:“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我母親說過的話。她說她生了五個孩子,每一個孩子剛生下來,她就是再累,也要閉著眼睛,躺在被窩里探索著把孩子的小手小腳摸一遍,確認不曾短了什么。這是做母親的心。你受苦了,我的孩子?!备鹛m也被她說得心中酸楚。既提到了這話,她便順口問道:“鐘先生還常回來看你嗎?”黛西大驚失色:“你不知道他去世了嗎?”
按黛西的說法,鐘光耀死于器官衰竭。非典在內(nèi)地暴發(fā)之際,他曾來電詢問葛蘭的境況,問要不要他安排她到香港避疫。葛蘭說人沒有問題,開餐廳的人再怎么樣口糧一時也斷不了,然而門店肯定是得停業(yè)的。鐘光耀要給她匯錢,葛蘭堅稱還沒到那一步。過了年,還沒出正月,香港也出現(xiàn)了感染的病例。
“但他是在新加坡染上SARS的。最開始就地治療得倒也順利,中間還與我通話。后來助理說他病情惡化,我要他聽電話已經(jīng)不能了。轉(zhuǎn)回香港之后,保了兩個月零三天……他父親過世的年紀算是很輕的。我萬萬沒想到,他還活不過他父親。他連那樣的病都受住了?!摈煳鞑挥傻醚诿妫藭r電話鈴響了。菲傭去接,回說是四姑太太府上打來的,他們定制了月餅,問是像去年一樣要一色蓮蓉的,還是各樣搭配些送來。黛西向葛蘭問道:“你說,人要惡毒到什么份上,才會在這種時候跟我說團圓節(jié)的事?!币幻嬗种獣?,說各樣都要,給葛蘭帶回去。廳堂重新恢復(fù)了寧靜,黛西才又說:“他做過腎移植的手術(shù)你也許不知道?!备鹛m坐直了:“這是真的不知道?!薄霸诿绹龅?,成功極了。一點排異反應(yīng)都沒有。沒想到,過了那么些時日,壞在了這上頭?!?/p>
葛蘭分明記得,她陪他回揚州故地重游的那次,他提到過這方面的事,以一種兇神惡煞卻又深情款款的奇異面目。吃完了大明寺里的一席素齋,登上棲靈塔,俯瞰著瘦西湖,鐘光耀問她湖像什么。葛蘭說近處的一兩片水面像兔耳。鐘光耀為了滿足父親的遺愿,曾手捧骨灰乘坐直升機在揚州城上空盤旋一圈,最后于瓜洲古渡撒入長江。那次他看清了瘦西湖的全貌:“它很像人體。有心臟,有脾肺,有胃,有曲曲折折的腸道?!?/p>
葛蘭轉(zhuǎn)身朝里,背倚闌干:“美景被你說得這樣惡心?!?/p>
“只是說說就惡心了?要是換呢。比方說我的哪個內(nèi)臟不行了,要你從你的身體里鮮血淋漓地摘出來救我的命,你愿不愿意?”葛蘭不語。鐘光耀說:“我喜歡你就是喜歡你的真實。換成第二三個,脫口而出‘愿意’的,反倒可憎。我以為,愛人超過愛己的,不是心口不一的騙子,就是變態(tài)?!?/p>
“你不信愛,那你信什么?在佛門打誑語,你總不會是信佛。”
“信錢?!?/p>
“看得出來。”
“你不要嗤之以鼻。如果你也被死亡綁架過,如果你切實感受到是錢救了你,你就會無比地感激它?!?/p>
“那也不要說摘器官這種駭人的話?!?/p>
“可怕嗎?做這個事的人多著呢。你以為有些人為什么無緣無故地失蹤?這世上活著的人,有多少是背著好幾條命活著的,又有誰能看得出來嗎?”
他那顆腎的來處未知。葛蘭想他不是惡人,他只是自私——雖然自私在有些人眼里也是惡的一種。黛西的夫家有家族墓園,族中對鐘光耀入園并無異議。四姑太太說:“祖宗的規(guī)矩多著呢,也不能因循守舊。光耀是我看著長大的,把他扔在外頭,哥哥斷定是舍不得的。死者為大,事急從權(quán),只是墓寢的次序要分個親疏遠近。具體安葬在哪一處,請幾個叔公來定?!摈煳鳟敿椿亟^:“光耀喜歡熱鬧,去公墓就很好。他活著時也從不和人爭搶,難道如今死了,倒跋扈了起來?那幾個要緊的位置,你替你的子侄看好了??伤麄兌歼€年輕,你又能替他們看得了幾時?!彼墓锰攬隽棠樧樱骸澳阒湮宜溃俊摈煳餍Φ溃骸澳阄疫@把歲數(shù),土埋到喉嚨了,還這么貪生?我要是說你能看得住,那豈非咒那些年輕的小輩們早死?”
參觀過公墓,回過頭去看香港的住宅,葛蘭不再覺得密集。墓穴是一顆顆小眼,排列組合成音箱最外面的網(wǎng),低回的音樂就從這網(wǎng)里齊齊地飄蕩出來。墓分三六九等,鐘光耀的墓并未彰顯闊綽的大手筆。它立在碑林里,像一個人在人潮中上著普普通通的班。
病篤才通知黛西,他一直沒告訴葛蘭也就不值得深究。真要連她都告訴,得挨個告訴許多人。她站在他的墓前這樣想著,隔空表達她的恨,難過卻不曾減少一分一毫。腳下,浩浩蕩蕩的墓之大軍逐級降落,一排排一列列,倚山而坐,鑒賞山與海之間的萬丈紅塵。女兒上前獻花。她沒節(jié)外生枝,問這是什么人。她的沉默結(jié)合了他的無情,和葛蘭的忍耐。總之她越沉默,葛蘭就越悲慟。聽從他的建議北上宜昌自立門戶也好,陪他上海揚州閑游也好,乃至香港短居的那些光景也好,幀幀片片都像閃著光的魚群般回溯到邂逅的東莞。有那樣的一天,她坐在他的車里,向窗外伸出手,捕捉著夏至的風,結(jié)果只接住了蕭疏兩三點過云雨。
從早下到晚的雨也有,葛蘭生產(chǎn)那日就是,所以孩子的小名取作紛紛。那時陪在她身邊的只有小燕。后來小燕去了日本,葛蘭的生活中就除了女兒還是女兒。她一直在思考紛紛的大名,姓什么,叫什么。母女二人香港之行一年后,名字便定下了。
“李添錦?!毁F添祺象’,我行‘貴’字輩,到她就是‘添’字。正好對我也是錦上添花的事——老婆討到了,還白白得了個閨女?!边@番話,李貴年像是打了很久的腹稿一樣張嘴就來。葛蘭把他搡到一邊去,清點剛送來的貨。李貴年還是涎皮賴臉地貼上來要幫她。葛蘭丟下紙筆:“那你一樣樣算好了,數(shù)目對了就打個鉤,不對打問號。”李貴年應(yīng)著“知道知道”,顛顛地忙活了起來。
他們在香港回程的航班上相遇。當時他坐在葛蘭旁邊,紛紛坐在葛蘭的腿上。起飛后,乘務(wù)組向大家推銷遠低于市面價的免稅香煙。李貴年舉手說要二十條??战阏f一個人最多帶兩條。李貴年不經(jīng)許可就先拿過兩條往葛蘭和紛紛的身體間一插:“妹妹借你個地方?!备鹛m說她開了個小超市,也賣煙,打算也帶兩條。李貴年自言是港澳??停禄厮麕Ф嗌贄l也有,這次他有急用,請她幫忙。飛機上人多,葛蘭不想為這等小事多費口舌,只好默許。李貴年轉(zhuǎn)頭又把前后左右的人都疏通了一遍,湊滿了二十條的額度。下飛機還了香煙,李貴年問她的店開在哪里。葛蘭當他隨口一說顯個人情,便也只大而化之地說在邁皋橋。李貴年說邁皋橋大了去了,是在哪條路,哪條街,多少號。
當他真的帶著兩條煙摸上了門,一時葛蘭還沒有注意到他。他長了一張大部分邁向中年的男子通用的臉。但他比飛機上看起來抖擻了些,有股子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氣。
“這邊還屬于邁皋橋啊,都快到紅山了喲,叫我好找?!彼麐故斓匕醽砀舯诶骛^落在走廊下的一張凳子,朝柜臺前一坐,預(yù)備長談的架勢,“店里就你一個人?你老公呢?!?/p>
和給街坊四鄰的說法一樣,她的男人在外地打工。最早想說死了,后來考慮著,到底是開門做生意的人,怕門前是非多。遠處虛擬得越遠,越不可查證,她和周圍的人都說是在香港,對李貴年,只能講得更籠統(tǒng)些。能摸到她的門上來,李貴年不是好敷衍的人。他連店面的租金、貨物的渠道、收銀系統(tǒng)的結(jié)算方式都要打聽一遍,她的男人究竟在哪里,他務(wù)必要問個明白。上班時間沒什么生意,葛蘭索性就和他磨磨牙,把兩條繩搓成一股,整合為理想中的版本。她說男人老家是湖南的,她去那里打工遇到了他,之后兩個人一起去廣州,掙到了一些錢,男人還得到貴人的賞識去了香港,連她都跟著去香港享過幾天清福。可恨他頭腦發(fā)熱,犯了過錯,清空了以前的積累,只得從頭再來?,F(xiàn)下,她帶了孩子在家守著一爿小店維持生計,他繼續(xù)在外闖蕩爭取早日衣錦還鄉(xiāng)……李貴年打斷了她:“他真是你老公啊?”葛蘭的神經(jīng)在這個問句里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她維持著表面的氣定神閑,隨手抓了塊抹布擦了擦玻璃柜臺上不存在的灰塵:“是啊,怎么了?”
“他大概對你沒感情,或者沒多深的感情。”
葛蘭不能再看著其他地方而不看他。
“你對他是有感情的,而且感情很深?!?/p>
“你今天是來算命的嗎?”
“我是說真的。男的對女的有感情,就不會把她扔在家里,尤其你還帶著個孩子——不要說感情,哪怕富有一些同情心都不會這么做。女的就不一樣了,女的愿意等,哪怕男的犯了錯還要等,還給他機會,那就是很有感情了?!?/p>
李貴年不像是能說出這種話的人。通身的草莽和市井氣讓他看起來好像只配妄議政治人物,打聽掙錢門路,聊一日三餐和親戚八卦。哪怕是談女人,也該是赤裸裸地談性,兩眼放光,露骨地描繪臀和乳房。提感情,是鐘光耀那類風流人物,或柯競凡那時的花樣年華的專利。可他說得在理,是找到位置的推拿師,讓她嘶嘶地吃痛和舒適:“你挺有研究的。是見得多,還是自己的經(jīng)驗足?”
這時,面館的回族女人來找凳子。李貴年起身,等人走了才道:“哪一天你實打?qū)嵉叵虢晃疫@個朋友了,我就告訴你?!笨此撸鹛m忙抽出鈔盒數(shù)了幾張要付煙錢給他。李貴年說不用了,他這一趟很順當,賺了些不費勁的錢。他說也不曉得孩子愛吃些什么,就當給孩子買零嘴了。葛蘭說她這里什么零嘴都有,打架一樣要給他。
“你留著,你不容易?!崩钯F年說完就走了。直到下回見面,他才坦言,在飛機上,他無意中看到了孩子的小手。
紛紛慣將左手藏在口袋里,右手卻早早顯現(xiàn)出了繪畫的才能。葛蘭盤賬時,她總是在角落里看連環(huán)畫。等葛蘭盤完了,她差不多也睡著了。有一晚,葛蘭來抱她上床,見她身下壓著一張紙,是店里算賬的稿紙,正面橫條,背面光素。這下,紙的背面多了一朵荷花,是用手指按了印泥一個指紋一個指紋起來的。參照連環(huán)畫原圖的表現(xiàn)手法,花瓣上一道一道的花絲被她創(chuàng)造性地用豎起指甲劃刻的方式去呈現(xiàn)了。
紛紛的袖口也染上了印泥。葛蘭不生氣。她驚喜并心碎。滄海遺珠,鐘光耀要是在世,他要是知道,他會把她教育成什么樣的人才。但他死了,他更不知道。葛蘭強忍著抽噎,輕輕擦拭孩子的手。紛紛還是醒了??吹剿蓿娂娋蜕焓謥聿了难蹨I,又把印泥搞到了她臉上。她再也忍不住了,抱著紛紛大哭。紛紛看她這樣,不明就里也跟著大哭。母女兩個放聲哭成了一團。哭完了,葛蘭堅定了一個想法,她要找一位好的啟蒙老師,讓紛紛學(xué)繪畫。
李貴年前兩次上門都沒見著紛紛,就是被她送到老師那里去了。李貴年說這么小的孩子,要讓她多玩一玩,等大一點再送去什么少年宮啊群藝館的。葛蘭掩蓋了她想要培養(yǎng)出一名畫家的野心,輕描淡寫地說:“也就是找個地方請人幫忙帶帶孩子?!痹捯怀隹谟钟X得不妥,好像她很有些閑錢,便正色問他又是什么事大駕光臨。
李貴年仰頭端詳起她的經(jīng)營許可證,說你這里能賣電子產(chǎn)品嗎,MP3,學(xué)習機什么的。葛蘭說那得去工商局變更經(jīng)營范圍,排老長的隊,很麻煩。李貴年說不用那么麻煩,只賣個幾天,削價賣,跳樓價,放血價。葛蘭聽他話里有話,叫他開門見山。李貴年說他手里有一批小靈通,急著變現(xiàn)?!斑@就是個過渡產(chǎn)品,以后都還是用手機。再不處理來不及了?!备鹛m問有多少部。李貴年說有一百部。葛蘭平白無故拿了他兩條煙,不好不幫,又不敢冒太大的風險,就建議他把貨勻一勻,她領(lǐng)個五十部,再讓他到別處銷五十部。李貴年說別處也有呢。葛蘭身子朝后一倚:“你是賣還是產(chǎn)???”她一再要李貴年保證,貨的來路要正。李貴年說:“你當我跟你男人一樣,我是那犯錯的人嗎?”葛蘭杏眼一橫:“再放屁不賣了?!?/p>
好在半價的誘惑力很強,不過三五日,真就一搶而空。隔壁的回族女人一下買了三部寄去寧夏老家。李貴年說:“就講你是個利索人。我看人很準,我跟我朋友打賭,《超級女聲》我們南京賽區(qū)得了冠軍的那個小丫頭肯定能得總冠軍,怎么樣吧?!备鹛m說你還看這些。李貴年一邊說我就是長得顯老,我心態(tài)年輕,一邊從貨款里點了一千塊返還給葛蘭。葛蘭極力推辭,說就當上次拿煙預(yù)付了。李貴年說:“什么意思?跟我撇清干系?”他當然是又猜中了葛蘭的心思,葛蘭卻只冷笑一聲:“我們有什么干系,我要這么急著撇清?!?/p>
“你講話太傷人了?!崩钯F年站了一會兒,把一千塊錢揣回信封里,走了。他騎的是輛摩托車,十幾年前,她二十歲時,心馳神往地坐過。十幾年后,她老了,發(fā)動機卻青春永駐,那聲響還是會牽動她主管逃離的神經(jīng),一啟動就像要殺出重圍,去宇宙的盡頭。不多時,聲音遠了,隨著她的心緒降落在腑臟之湖最深處,被淤泥包裹起來。店里少了一個聒噪的人,立馬靜得像荒郊野外。她隨手撿起給孩子準備的毛衣,在漸暗的秋光里胡亂地又打了兩針,擱到了一旁。她教訓(xùn)自己,一個三十好幾帶著殘疾孩子的來路不明的女人,要是有一點點正常的求生欲,身邊出現(xiàn)任何說得過去的男人都應(yīng)該緊咬不松口的啊。
只當這么一來肯定是撇清了,葛蘭哪料得,在紛紛高燒不退住院的日子里,李貴年又摸到了病房來。“拉面店老板娘告訴我的,說你們在這兒。怎么樣,好點沒?”葛蘭還沒說話,紛紛卻先開了口:“你不是那個在飛機上買了很多香煙的人嗎?”李貴年說:“好小孩,我聽你講這個話,你肯定好了?!?/p>
非典猶似昨日,葛蘭說她嚇都嚇死了,后來起了一身紅疹才知道是出痧子。李貴年說也不能大意。葛蘭叫他幫她看一會兒,她去食堂吃口飯,放心得像是他們已深交了三十年。李貴年打開手提袋,里頭是幾樣小菜、一罐魚湯、兩碗米飯,都還熱著?!拔衣犂骛^說是發(fā)熱,牛羊肉發(fā)物肯定不能吃。魚是我自己釣的,清補,你給她多喝點?!?/p>
吃畢了飯,葛蘭要將餐具拿去水池洗,李貴年不允,丁零當啷一股腦兒收拾到袋子里。葛蘭送他下樓。住院部挨著一個小竹林,一條鵝卵石小道穿插其間,是出院門的捷徑。天原已經(jīng)很冷,風中竹枝颯颯有聲,更覺肅殺,但葛蘭渾身涌動著熱流。處在這竹林中,她就是前朝枯寂已久的一盞宮燈的燭芯。她對李貴年說,你去店里是找我有什么事吧。李貴年說沒什么事。她不信,肯定有什么事。李貴年說,我要真說出來,你更不信了。她說你說啊,你說了才談到信不信的話。李貴年醞釀了一會兒,說你不曉得,我每天晚上都到你那兒繞一圈。有時候看到你織毛線衣,有時候看到你打電話,還有一次你站出來抽了根煙。除了給客人結(jié)賬,大部分時候,你就是托著腦袋發(fā)呆。我看得出來你有心事,在飛機上我就看出來了。
“你看出什么來了?”
“看出來的地方多了?!?/p>
“比方說呢?”
“比方說你是騙我的。你單身?!?/p>
葛蘭抱著雙肘徐徐前行,不動聲色:“然后呢?”
李貴年說:“然后,我也是單身?!?/p>
葛蘭說:“所以呢?”
李貴年哎了一聲,著急的樣子:“你還叫我怎么說,你不是欺負老實人嗎?”
葛蘭白了他一眼:“就你還老實人。”
這一夜過去,李貴年更是店里的??土?。經(jīng)常是葛蘭還沒看見,紛紛就指著路對過,說:“飛機上買煙的人又來了。”李貴年說:“你應(yīng)該叫我叔叔?!奔娂娙粲兴嫉亟辛艘宦暋笆迨濉?,卻覺得很好笑,跑到一旁咯咯笑個不停。到了五月,改叫“爸爸”的時候她還是這樣笑。那會兒,南京的一號線剛剛建成通車,葛蘭沒跟風擁進人群里擠地鐵。她和李貴年去了婚姻登記處。日子是李貴年老早就看下來的,宜訂盟,宜嫁娶。坐在李貴年的摩托車上,她摟著他,想到,她三十幾歲了,她要結(jié)婚了,第一次結(jié)婚。她看到空中飛馳而過的地鐵。它從暗無天日的地下開出來,開到了亮堂堂的天上。呼嘯之中,她聽到有個聲音在問:“后頭的妹陀是哪個?”又有個聲音在答:“我屋里堂客?!?/p>
婚前,照李貴年說,他在保險公司掛了個業(yè)務(wù)員的差事,彼此不存在勞動關(guān)系,開單就拿錢,簡單明了。葛蘭問他怎么總?cè)ハ愀?,他說香港買保險的人多啊,大佬一年保費上百萬?!笆潜YM噢,不是保額。”看樣子,李貴年不排斥被女人盤查的感覺,而今天問一句,明天問一句,將心比心也叫人生厭。葛蘭既纏著他問了,就索性把想問的都問了。她說,那小靈通是怎么回事。李貴年解釋,說是南方的朋友以資抵債。葛蘭抬起胳膊搗了他一下,說你哪來這么多錢借給別人?!安还馐俏乙粋€人的錢。”李貴年又有點后知后覺地駁她,“你這是瞧不起誰?這才幾個錢?我好歹也走南闖北,也是四十歲擺在頭上的人了,我憑什么不能有這點錢?反正賺再多錢都是交給你管,你何必煩這么多?”
婚后,李貴年白天基本不在店里,問起來就是見客戶,晚上不在家吃就是請客戶喝酒。葛蘭心里總慌慌的。恰好鄰居買了車要上保險,她就給李貴年攬了個差事。辦好了,鄰居夸贊不已,說他業(yè)務(wù)熟練,效率高,很懂人情世故。葛蘭便又無話可說。到月底,李貴年按時交錢給葛蘭,時多時少,浮動不大。他吃這一行飯,少不了要公關(guān),要給返點,葛蘭叫他自留一些。李貴年說不必,需要用錢了自然來伸手。這時,紛紛也上幼兒園了。葛蘭忙著看店,接送孩子只能靠李貴年,他也做得逸當①,叫葛蘭下不去手挑剔。她想,論及過日子,維系一個家庭,這個是不差的。
論及感情,他應(yīng)當也是愛她的。她沒有別的金標準??赂偡矊幵杆谕饷妫姽庖袷蔷酢榫绨榛?,她也可以說他是獸,他們在一起,她總覺得像獸的交媾,很丑陋很原始地連在一起,鎖在一起。但李貴年給了她一些愛的感覺。他的吻不像一個木桶,要從她的井里吊些什么上來。他像火鉗,夾著一團柴草送進鍋膛,讓她燃燒得更旺。攫取與給予,她到這里才分清。中途她走了神,理智地想到了一些將來的事,就去摘他們之間最后的那一層戒心,說他們應(yīng)該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她以為此言一出,他會有突如其來的感動。但他在她身邊躺下來,說算了吧。他們都沉默了一會兒。她問怎么了,又好像不需要他的回答,自行解釋說紛紛的殘疾應(yīng)該不是她的問題,她去做過全面的體檢,叫他不要有什么顧慮。他說正因如此,他們要是有了一個健全的孩子,紛紛怎么辦呢。減少關(guān)心像被遺棄,加強關(guān)心更顯得她弱小?!笆悄?,你不要有顧慮。我是很愛這個小孩的。”
她朝他翻身,把臉埋在他肩窩里。他說他父母年紀大,他前面還有個大他十五歲的姐姐和大他十三歲的哥哥。哥哥得了絕癥,但不是得絕癥死的。在得知母親懷孕后,他跳了江。
葛蘭一波一波地震驚著,李貴年忽然又說:“我媽生我的時候都四十了。我小時候非常怕她到學(xué)校來。你叫我以后到學(xué)校接孩子被當成爺爺,我也不干?!?/p>
教師節(jié)這天,幼兒園照例提前放學(xué),接回來是下午三點。拉面館里在打牌,葛蘭看了一會兒,見孩子回來了,把手朝她后脖頸里一伸,摸出一掌的汗,連忙帶她去洗澡。洗完回來,李貴年卻不在柜臺上。葛蘭只聽隔壁笑語頻傳,側(cè)首一望,他竟是坐下來打牌了。葛蘭就有些不高興,一下也沒去看。到了五點來鐘,陸續(xù)有人吃飯,幾個人才散了。李貴年轉(zhuǎn)過來,笑問晚上吃什么。葛蘭說吃魂。李貴年看出她有氣,正要討好,回族女人來了,說我再也不跟你們當家的打牌了,贏了他們一個禮拜的錢,全輸給他了。葛蘭笑道:“贏了一個禮拜,總也要輸一輸。哪有只進不出的道理?”
晚上葛蘭弄了幾個像樣的菜,又切了些豬頭肉和鹽水鴨來。擺上一桌子又有些不服——贏幾個錢而已,就輪到她來伺候他了。“我倒沒看出來,你還精通這個。下次我和你打打看?!崩钯F年低頭吃菜:“打著玩?!备鹛m說:“誰不是打著玩的?誰還有本事拿這個掙錢?麻將會嗎?”李貴年說:“北方麻將還是南方麻將?南方麻將的話,我除了本地的,只會廣東麻將和四川麻將?!备鹛m看了他一眼,說:“這么有本事,回頭教教我?!?/p>
就從這里開始,接到葛蘭的電話,李貴年輕易不再說是見客戶或請客戶喝酒了。他說在外面打牌。這個“外面”可能是橋北,可能是河西。次數(shù)多了,葛蘭會說他兩句。李貴年就講,跟客戶也不能總是喝酒,酒足飯飽人是開心,他故意打錯牌讓客戶贏幾把就更開心。人要變換思路,酒桌上談不攏的事不妨換到牌桌上來談。葛蘭說:“你總是有理的?!崩钯F年說:“所以我聲音不高啊。你以后也不要動不動就炸起來講話,老是生氣對身體不好。”又過了個把月,他玩心再重,葛蘭也沒精力追究了,她接到通知,她父親好好的一個人,吃過了晚飯,站起來就朝地上一栽,死了。
她和李貴年帶著孩子連夜趕回了老家。一路上,葛蘭一面涕淚不止,一面和李貴年對臺詞。他們的故事是怎樣怎樣的,因為怎樣怎樣的事情這些年沒回來,如今做著怎樣怎樣的營生……李貴年問為什么不說實話,葛蘭說她不想讓他們看笑話。李貴年不懂了,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怎么就叫笑話了。葛蘭急了,說讓你怎么說就怎么說,不要廢話了。
到了家,屋子里早站著密密匝匝一堆人。一見到她,個個念叨著“小蘭子家來了,小蘭子家來了”,同時讓出一條道來。葛蘭直奔東廂房。她父親躺在大床上,已穿戴齊整。他走得急,衣裳必不是定制的,上了身太肥大,因而顯得有些滑稽。策劃喪儀置辦東西的嫂子后來解釋說現(xiàn)成的衣裳還是大些好,死人身子硬,好穿些。又說這應(yīng)該是姑娘做的事,她既不在家,只有她做媳婦的人代行。葛蘭當時只是跪下來長泣,捉著父親空落落的衣袖,像小時候那樣要這要那地哀求地搖著。她從來沒有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她對不起他什么,反倒是他對不起她的地方太多。但這一刻她真覺得對不起他,沒有原因,只是對不起。對不起,她做了他的女兒。正哭著,她母親在身后叫了一聲“乖乖啊,你怎么才家來啊”,她更痛如錐心,這一哭直直哭到天明。這時,和尚道士已來了,殯儀館的冰棺也送到了。從《茶山情歌》到《兩只蝴蝶》,吹鼓手們荒腔走板地把幾代聽眾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曲目奏了個遍。等到大小事務(wù)都有人各司其職,從旁協(xié)助了不少工作的李貴年才略歇了歇,和族中幾個弟兄打起了牌。
女人們在廚上預(yù)備開吊的菜肴。包括她母親在內(nèi),都拿葛蘭當客人,不要她做事。但所有人都有關(guān)于她的問不完的問題。葛蘭抱著孩子坐在一旁,像舞臺上的人,為她們表演。她嫂子說:“我們以為你從廣州回來,坐飛機,連跑帶跳,怎么也要到今天早上。”葛蘭說:“他在南京也有點生意,正好把我們帶過來一起玩兩天?!彼霉蒙裆衩孛氐睾退赣H商量:“我看是哥哥促著的,不然哪有這么巧。和尚道士正好在這兒,請他們掐①一下?!彼赣H一向不熱衷于鬼神之說,偎著案板咚咚地切絲:“人都走到哪里了,還說這些!”她關(guān)心的是她的女兒和她女兒的女兒。只剩她們祖孫三代時,她埋怨葛蘭:“外頭的東西不能瞎吃。我又曉得你一向懶,不肯自己燒飯,那你倒是家來啊,讓我服侍你生養(yǎng)。吃食全經(jīng)我手,細伢子②就不可能有這一臺戲。你這是害了細伢子,把你自己也害苦了。”又道:“你不燒飯,他既然有實力,就應(yīng)該雇個人照應(yīng)你們。這下子沒人,你跟我說實話,他對你怎么樣。我從來也不贊成嫁給有錢人,但你不一樣啊,你是陪著他一路窮過來的,他不能忘本。”葛蘭聽了這一串話,才發(fā)覺她和李貴年臨時抱佛腳的那一點說辭不足以應(yīng)對與生俱來的母性的縝密,只能兵來將擋地打哈哈,說外面不像家里,找不到知根知底的人做家政。
去湖南,去廣東,去香港,她母親都知道一些。十幾年的歷史,葛蘭說不完,也不能說。李貴年注定要承擔柯競凡和鐘光耀的戲份,扮演一個與她相逢于微時的形象。他倒也乖覺地拿出了大企業(yè)家的派頭,不僅最后贏的一把大牌分文未取,還發(fā)了不少頭兒③給各家觀牌的家屬。雖是喪事,都有熱孝在身,大家散了牌局倒是歡天喜地的樣子,都說小蘭子出息了,找了個女婿這樣通達,葛六爺能瞑目了。
怕母親心焦,事情辦完葛蘭又陪著她住了一周才走。
她先派李貴年回去打理店里的日常,否則門關(guān)得久了,顧客以為倒閉。一次葛蘭打電話給他,叫他請回族女人來聽,她有事要問。李貴年照辦,臨了說:“你別查崗了,有意思嗎!”葛蘭當時不和他爭執(zhí),到家一查流水,見連日來只賣出屈指可數(shù)的幾斤油米,外加些礦泉水方便面。她問李貴年是怎么回事。李貴年說我怎么知道呢,沒人買我不能按著人家的頭強賣啊。葛蘭火起來了:“你不要以為我治不了你。”警察到他們這條街上辦過案子,對面自動取款機某一側(cè)的監(jiān)控能收進她的店門。她找銀行門衛(wèi)好說歹說調(diào)出來看了一眼,店門卻一直是開著的。證據(jù)不足,下不來臺,葛蘭又不想承認自己冤枉了好人,晚上便和紛紛同睡。李貴年不介意,還是老一套作息,該干嗎干嗎。這么不冷不熱地挨過了些日子,李貴年說要幫朋友銷十來箱茶葉,于是又和從前賣小靈通那樣大吵大嚷地賤賣了一回,二人關(guān)系才緩和下來。
這天下午,回族女人來了,先是東拉西扯地閑談,過了半晌,略帶些尷尬地笑道:“對了,上次你當家的欠我的錢要是能還就還上吧。我看你們最近茶葉賣得好,想是手頭寬裕了,來問問。”
葛蘭猜到了七八分,心中的怒火復(fù)燃,只強忍著,也不追究是什么錢,單問她多少錢。這時,李貴年帶著放學(xué)的紛紛回來了?;刈迮艘灰娝?,連忙把臉別到一邊去。李貴年先安排紛紛到里間去畫畫,掉頭就嬉皮笑臉地望著回族女人,問道:“來買東西???”“來拿東西。”回族女人也不怕他了,將手朝天一攤。李貴年不氣不惱,從收銀臺邊的棒棒糖架子上拔出一根心形糖安放到她手中?!傲夹穆湓谖疫@兒了?還你?!被刈迮艘话言以诘厣希骸斑€錢!”一時沒瞧明白,葛蘭不做攔停①,也不發(fā)表意見,只待看個究竟。
“還什么錢?”李貴年順手擰了一瓶水喝。
“你不要裝了。你欠我們?nèi)灏傥澹裉煲环植簧俦仨氝€我。”
“打了四天,天天輸,最后一天你開了竅了?你們擠眉弄眼地打連子②,當我瞎了?我看你是女人,大家又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不想說破了。你還有臉上門來?!?/p>
回族女人急了:“你咋胡說。真主看著我,我可不會走你的那些歪門邪道?!?/p>
李貴年滿面不屑:“你歇歇吧。《古蘭經(jīng)》上說賭錢和喝酒一樣是穢行,也沒見你聽你真主的話啊。”
回族女人叫嚷著要找警察,李貴年不怵,把電話捧給她叫她打,究竟又不打,雙方爭執(zhí)不下。后來還是拉面館的一個??徒?jīng)過了,看不過眼,勸開了。兩家從此迎面不識。
葛蘭也狠狠晾了李貴年一些時日。到交工資這一天,他來認錯,說以后不玩了。葛蘭說沒不讓你玩,只能玩玩而已,你不能拿它當個事情做。李貴年應(yīng)諾不迭。夜來一番魚水,這筆舊賬算是翻了篇。轉(zhuǎn)眼入了臘月,結(jié)賬盤點進年貨,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時候,葛蘭本想著有李貴年幫襯,能比往年輕松些,他倒又要去香港。葛蘭不準他去,他說她時隔這么久,頭一年回家過年,他要去開個大單,置辦點像樣的年禮。葛蘭聽著也有幾分道理,想到他不管怎樣好歹能左右逢源地帶點煙回來賣一賣,也就不再阻攔,還窮家富路地給了好些盤纏。
可是這一趟沒開單就算了,李貴年竟連煙也沒帶成,說是信用卡丟了,被人盜刷。他回來的樣子很憔悴,像出發(fā)前那個他的父親。葛蘭陪他好好吃了頓飯,讓他蒙頭大睡了一天。洗衣服前,她掏干凈了他的各個口袋。去程的票根和一小團面巾紙裹在一起。上面顯示,他坐在經(jīng)濟艙前排靠走道的位置,這符合他的習慣。但目的地不是香港,甚至不是深圳,而是珠海。
她想到了十幾年前,從柯競凡床肚里掏出來的拆了封的塑料包裝,油膩膩地沾著灰塵與毛發(fā)。她為這些男人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像生怕她太弱,要有足夠的心理建設(shè)來面對真相,他們就委婉地泄露一點蛛絲馬跡,緩釋他們的罪。
和十幾年前一樣,葛蘭一下都沒多問,只是憑直覺盡快到銀行提走了一大半的錢,存了張大額定期。她提著存款贈送的一床羊毛被走在路上,看到一個老乞丐在前方乞討。他向路人顫巍巍地搖著他的搪瓷缽子,沒得到多少回應(yīng)。大家匆匆忙忙地走著,嫻熟地繞過他,像繞過一段老樹樁。他轉(zhuǎn)過身,看到了向他走來的葛蘭。
葛蘭說了句“沒有零錢”,就想和其他人一樣繞過去。乞丐說:“你面善,是好人?!边@可能只是他們的術(shù)語,葛蘭卻駐足了。朔風吹著老乞丐的蓬頭和稀疏的胡須,穿過他缺失的門牙吹進他滄桑的心腸里去。葛蘭朝他舉起手里的被子:“這個給你吧?!彼?,不論睡在橋洞還是隧道,他總能有一床羊毛被御寒。老乞丐搖搖頭,他只認現(xiàn)金。葛蘭心里想,又精又蠢。行行出狀元,要飯都要不過別人。
離奇地,她和李貴年相安無事地又過了幾年。除了經(jīng)濟上對家庭做的貢獻少了些,他與往常無異。非要說有什么變化,那就是在她和他之間,紛紛更依賴他了。他很會討孩子的歡心,也很懂恩威并施。得知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過錯,孩子第一時間站出來為他求情。
那天,家門口一左一右站著兩個長頭發(fā)的小年輕,劉海都拿直板夾燙成扁平的一整片。見葛蘭來了,其中一個自以為很酷地甩了一下劉?!鋵嵏衽ち瞬弊?,朝里面叫道:“女人回來了?!毕襁@一屋子外人一樣,她沒換鞋就走了進去,為此她很不舒適。她從沒有過不換鞋就進家門的情況。家里的東西都是她親手置的,地板瓷磚每天再晚也要拖一遍,如她的皮膚般一樣光潔。她有種裸體橫陳在眾人眼前的感覺。但她真顧不上了,她首先到紛紛的房間里抱了她一下,叫她認真畫畫,不要出來。當她退出孩子的臥室,準備和李貴年一起面對這些人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的人是獨眼。
獨眼胖了。臉一旦寬闊起來,僅存的那一只眼也顯得小了些。大家坐到飯店里,沒說什么“大水沖了龍王廟”之類的套話,只顧著敘舊,感慨時間的流逝。他手下的弟兄們被他安排到了別處去。桌上只有他,葛蘭和李貴年。李貴年為他們斟茶,聽他們談他不在場的往事,沒有資料和資格插嘴。
獨眼從葛蘭離開衡陽后說起。那時他聽他母親的話,正乖乖地在衡山縣城學(xué)汽配。后來他深圳做文印的表舅發(fā)了財,做通了他母親的思想工作,把他帶了去。最先是開車送貨,之后舅舅又開了分號給他掌管。興旺了幾年,支撐他們的官員犯了事。丟掉政府的生意等于損失了大頭,為節(jié)約成本,分號便又關(guān)了。舅舅說你要么繼續(xù)開車送貨,要么回老家。他走過回頭路,明白這都是一種怎樣的煎熬,于是脫離舅舅自己找事情做。他去歌廳應(yīng)聘了一個領(lǐng)班的崗位。說起來是領(lǐng)班,其實就是小姐們的老媽子,吃喝拉撒全都要管,體檢也得他領(lǐng)著。干得正厭煩,他如今的這個老板來唱歌,看到了他,問他愿不愿意做點別的事。
獨眼問他什么事。他說幫他到各地收收債。獨眼說沒收過,不會。他說這又不是什么技術(shù),把幾句狠話練熟了就行?!皼r且你少了一只眼,面相兇。連話都不用說,往那兒一站就夠嚇人的了?!?/p>
吃了一筷子菜,獨眼又抽上了煙:“當初就是幫我朋友擋要債的人,眼睛才被搞瞎的。我現(xiàn)在也干上這個了。”
“朋友?你是說塔雅?”
“你知道她?”
“不光知道,我還見過她。大概有十年了?!备鹛m看了李貴年一眼,“在澳門?!?/p>
“我問她還玩不玩了,她說早就不玩了。看來又是騙我的。”獨眼問葛蘭聽沒聽說曼谷前些年發(fā)生過一起跨年連環(huán)爆炸案。葛蘭說沒怎么關(guān)注。獨眼說事發(fā)時,塔雅就在現(xiàn)場。事后她很快辦好手續(xù)到中國來,通過一切關(guān)系找到了他。
她聽到第一聲爆炸時就想到,如果她這次沒有死,她一定要再見他一面。
這話要是由塔雅本人來說,會更加動人,獨眼的轉(zhuǎn)述少了一些死生契闊。果然他接著說,年輕的時候為了她愿意拼命,到了今天,好像也很尋常。這話不能不令葛蘭覺得是檢驗她對柯競凡的感情。她不好直接問他的事,就問了問柯二姐的近況。獨眼說,能怎么樣,繼續(xù)做王寶釧。不過她的男人回家把房子修了又修,建得跟皇宮一樣,也算不得苦守寒窯了。言及此處,不等葛蘭開口,獨眼主動提起了柯競凡?!拔乙灿洸磺辶?,大概還有兩三年?聽說有港商為他出面,本來就判得不算重。他也爭氣,在里面又減了一次?!豹氀勖黠@比以前健談了,還會挑起話來說,“你是個有主意的人,他真要跟你好,不至于走到那一步?!痹S是想到旁邊一言不發(fā)的李貴年足以讓他的話成為悖論,又追了一句:“不過有人就是那樣的坯子?!?/p>
李貴年的欠款達到了七位數(shù)。輸紅了眼成倍成倍地翻番,還是遭人下套,又或是碰了高利貸……在他按了手印的條子面前都不值得深究了。獨眼承諾,回去盡可能請老板開恩抹零,剩下的錢他們務(wù)必趕緊籌齊,別叫他為難。
回到家,收拾了滿地狼藉,驀地,李貴年說要不離婚吧。葛蘭說要是那樣他就不用被刺瞎一只眼或者打斷一條腿,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她陪紛紛寫作業(yè),問是要房子還是要爸爸。紛紛的回答著重于“當然”二字,像是奇怪她怎么會多此一問。她萬沒想到,她綢繆的那筆存款根本連毛毛雨都抵擋不了,只有動用棲身之所才算是一次充分的犧牲。他們搬進了一個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廉租房里。紛紛的房間只放得下一張六十公分的行軍床,但她沒有成人的憂愁,甚至為新鮮的環(huán)境感到快樂,像參加一場冒險。她越甘之如飴,李貴年越沉寂。他打開廚房的窗子,抽著五塊錢一包的“綠南京”,說他前頭那個就是為這事帶著孩子走了?!澳阋菐е⒆幼吡宋疫€沒這么難過?!?/p>
葛蘭推開他,徑自到水槽邊淘米?!啊稀^往北過?!?/p>
立秋后的一個晚上,葛蘭從店里忙完回家,一開門,屋里未上一燈,卻在柜幾櫥臺各處點了不少蠟燭。李貴年捧著鮮花從暗處走來,祝她情人節(jié)快樂,她才想起是七夕。浪漫沒生效,他的影子龐然投在墻上還有種童話里的帶有喜劇感的恐怖。葛蘭疲憊地朝沙發(fā)里一歪,讓他把蠟燭都熄了?!伴_空調(diào)點蠟燭?腦子被蠟燭燒壞了?”李貴年順著她,只留下其中一盞。燭光中,他摸出一個扁扁的禮盒,朝著她打開。她眼底的倦怠被火焰熔解了,問是在哪兒買的。李貴年說看到以前的同事戴,覺得好看,請她代買了一個。葛蘭問他多少錢,他先是含糊其詞說沒多少錢,看葛蘭要動怒,只好如實稟明。他走過來要給她戴上。葛蘭說不戴。他哄著她牽過她的手想套上去,葛蘭很不耐煩地凌空一揮,手串登時斷了。珍珠蹦跶了一地,聽來槍林彈雨。
白天太累,葛蘭夜里這一覺就睡得很沉。醒來時,李貴年已不在家了。手串一顆不少地被他重新穿好了放在床頭柜上。她到店里,剛把卷閘門推起來,就有兩個在附近上暑假補習班的學(xué)生來買冷飲。一個說:“我不害怕,在那邊跳江的也不止這一個。我今天是沒趕上,要是我路過的時候他跳,我就給他示范一個向后翻騰三周半?!绷硪粋€說:“你別翻得太遠砸到人家的船,換個人少的地方跳樓吧?!眱筛蹦晟俚拿婵滓怀缓?,好像有的事是冰柜之外的太陽,他們這些安全地凍在里面的冷飲永遠不會融化。
就從這里開始,像土壤在春夜細雨中暗暗地翻新,葛蘭的脾氣變得溫和了起來,只發(fā)過兩次火。
一次是重新走進珠坊種小米,和同事工間閑談,她才聽說小燕早就從日本回國了,而且也在種小米。葛蘭要到小燕的新號碼,打過去,小燕說這些年的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不久,她來佛山和葛蘭碰了個面。聽她說起日本的遭遇,葛蘭舍不得她的同時狠狠地批評她自作自受——怒氣里仍有一半是為著她回國沒主動聯(lián)系自己。
一次是紛紛在學(xué)校被人欺負。一個男同學(xué)帶著幾個伙伴,強行把她的左手抓出來示眾,像彈玻璃球那樣彈她畸形的手指。紛紛回來沒說,葛蘭從別的家長口中得知了此事。她放下手里的活趕到學(xué)校,沖進課堂,不顧老師的制止,大聲問哪個叫孫浩然。無人應(yīng)答的情況下,她順著課桌,挨個翻學(xué)生作業(yè)本上的名字,揪出了主謀,只當他是一只要宰的仔雞似的把他拎到了黑板前。她報出了自己的手機號,叫他寫在黑板上。她當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施令:“你們記下來,交給你們的爸爸媽媽。他們要是只負責生不負責管,可以打我電話,我來替他們管。”老師覺得她的行為過分,說有問題學(xué)校會處理,家長不應(yīng)該這樣粗暴對待。葛蘭說:“你教育出了比我更粗暴的人。至于處理,麻煩學(xué)校提高效率。你們要是到消防隊上班,全中國怕都燒完了。”
這兩次之外,她像蚌一樣合攏著,寂靜地生活。
李貴年出事后,葛蘭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南京。在這傷心地,她沒了房子,又沒了男人?;丶沂悄菚r最簡單省事的辦法,但她選擇再一次去往南方。小燕問她為什么是南方,她說沒什么緣由。小燕比葛蘭理性,她回到南方為的是東莞有一些她的老朋友,得到他們的扶助,一時她起碼能活得下來。葛蘭懷疑她重操的舊業(yè)不光是種小米這一項。小燕說她倒是想呢,徐娘半老不假,風韻她是一點都沒有了,沒死在日本就已經(jīng)很好了。她在大阪被一個牛郎騙光了所有積蓄,險些命喪他手?!把退赖亩际菚斡镜模@話我信了?!钡葋頄|莞,總不差人傍身。對方是個做圍擋生意的老板,亞運會大搞基建,錢沒少賺。小燕卻因吃過大虧而認定了蛋不能只放在男人這一個籃子里?!澳沁€是做做蚌吧,一粒一粒地,辛苦是辛苦,好歹踏實?!?/p>
放到十幾年前,葛蘭不能相信這會是小燕說的話。那時候有女人找到珠坊來,端起一盆養(yǎng)蚌的臭水,趁小燕不備兜頭澆了下去。小燕馬上和她滾在地上扭打成一團。那女人說:“婊子貨,你兩片蚌還夾得緊嗎?”小燕騎在她身上咣咣抽她嘴巴:“再緊也不如你男人手頭緊?;厝ジ嬖V他,下次再出來吃白食,我一把火燒了你全家?!?/p>
葛蘭說:“個個都被時間改造了?!?/p>
“別說得跟坐牢一樣啊?!毙⊙鄦?,“你那個朋友呢,什么情況了?”
按獨眼的說法,柯競凡應(yīng)當是出來了。葛蘭想不到他會去哪里,有沒有可能像小燕一樣在中年重返起點,回到南方。她見過塔雅,見過獨眼,又見到了小燕。真要這樣兜圈,隔了那么些年,在無論多么茫茫的南國,哪一天一回身,興許也能再見。
她在南方又待了十年,沒聽到柯競凡的任何消息。她還和獨眼聯(lián)系了幾次。獨眼說不知道,就連他姐姐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這十年里,最初為了照顧孩子,葛蘭只做家周圍的活,后來紛紛上中學(xué)住校了,她就跟著種小米的隊伍打游擊。有一次到鎮(zhèn)江做活,小燕說離南京近,非把她也拖回去轉(zhuǎn)了轉(zhuǎn)不可。轉(zhuǎn)到中央門附近,葛蘭發(fā)現(xiàn)汽車站挪地方了。以前,一輛一輛的大巴車從這里出發(fā),去安徽,去蘇北。她常在這里看著那些車開遠,咽下回家的心。汽車站變了,這一點倒沒變。她跟家里說李貴年是出車禍死的。她嫂子認為她繼承了他的遺產(chǎn),得到巨額的賠償,成為一個雍容華貴的遺孀,就一再談起兒子的將來,說今后去廣州,請姑媽拉拔。只有她母親嘆息著問她,難道才這個歲數(shù)就準備一個人下去。如秋風掠過后背,葛蘭身上瑟瑟的,想不到怎樣答,便又反過來勸她:“是哪個定下來的規(guī)矩,年輕才能再嫁,老了就要守寡。你遇到忠厚的利索的,不如搬出來和人家搭個伙。舌頭還能被牙咬了,住在哥哥屋檐底下,總歸是不自在的?!备赣H死后,她哥哥強行把母親接到縣城同住。外人夸孝順,她母親不這么想。鄉(xiāng)下從來是盛產(chǎn)丑聞的。她母親又問紛紛的情況。葛蘭說孩子很聽話,不給她惹一點點麻煩。要是叫她操心勞神,她的歉疚還能少一些?!爸皇撬艺f了,書她未必能念得完。她現(xiàn)在學(xué)著刺繡,師傅說她有畫畫的底子,比同期的孩子學(xué)得都好?!?/p>
紛紛是看到了一則報道,說一個失去雙臂的老婦人用后半生繡成了一幅千佛錦,穿針引線全靠兩只腳。紛紛很崇敬她,要拜她為師。葛蘭記得鐘光耀說過:“讀很多書的人未必快樂。我沒有小孩,如果有,我只想她有健康的身體,和快樂的心情?!睂@個無怨無悔地跟著她漂泊,從無非分之請的孩子,葛蘭不得不支持她的決定。且“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她就是個先例。但紛紛很快又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她告訴葛蘭,相比較于那些二十大幾才考慮終身大事的人,也許她結(jié)婚會很早。她師傅的侄孫在社區(qū)工作,沒有編制,做事卻很認真。他經(jīng)常帶著日用品和吃食來看他姑祖母,幫著打掃院落,陪她說話。“現(xiàn)在沒什么人愿意坐下來和老人說說話了?”
葛蘭想了想,說:“我沒有意見。你是刺繡的人,應(yīng)該能掌握好分寸?!?/p>
“我覺得他有點像爸爸,很顧家?!?/p>
“爸爸?”葛蘭原本的意思是“爸爸顧家嗎”,說出來,連她自己聽著都像是迷茫,好像紛紛虛構(gòu)了“爸爸”這個人物來挑起事端。
“他是有壞習慣。但是他從來沒有在外面玩得不歸家啊。他始終是想著家里的。他和一般的賭徒不一樣?!?/p>
葛蘭一時黯然。為人生中的變故傷懷的成分是有的,更多的是遺憾,乃至一絲絲細小的嫉妒,女兒品味到的感情比她更多——或者,有些事她那時太覺得理所當然。
自打加入大頭汪的隊伍,女工中私下里有叫他汪扒皮的,也有叫汪世仁的,葛蘭從不表現(xiàn)得和她們同仇敵愾。她和大頭汪一起喝酒的那個晚上,大頭汪說:“她們老是說我壞話。你是個公正的人,你說說看,我到底怎么樣,做人是不是很不行?!备鹛m笑道:“不要聽她們瞎說。”她說瑞香心不壞,就是嘴碎些。大頭汪說:“鄒瑞香還好。沈小燕說她最看不慣殷紅萍那副樣子,好像就等著大家鬧矛盾,然后她出來調(diào)解,主持局面。你看是不是這樣?”葛蘭說:“也不全是。她幫了你不少忙,是有能力的。”
大頭汪不再說話,只是看著葛蘭?;椟S的燈下,他看得她心里發(fā)慌。事態(tài)并沒有像她想的那樣發(fā)展。過了一會兒,大頭汪說:“你像我姐姐。”他七歲的那年,他姐姐離家出走去了南方。走之前唯一的征兆是她無端親了他一口。這一別一直延續(xù)到他的婚禮,她用一種賓客都很羨慕的榮歸姿態(tài)趕了回來,像發(fā)傳單一樣給認識的、不認識的晚輩們發(fā)紅包。錢在她眼里就是筵席上的剩飯剩菜。她和所有人講話都沒有一點隔閡,用不大標準的鄉(xiāng)音來體現(xiàn)她的既往不咎。新婚之夜,他堅持親自送姐姐回酒店。回到房間,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她不禁聲淚俱下。葛蘭聽出他對這個親人的愛。對他沒有看到的他姐姐的辛苦,他充滿了不忍。但她畢竟成功了,是走出來的那類人。
更多的是她這樣的人。十五歲種小米,五十歲還在種小米。
五十歲這年,在故鄉(xiāng)的珠坊里,葛蘭的擔憂沒成真。坊中只有兩個當?shù)氐那嗄昱?,都不認識她。這一年的收入,一部分她照例寄給母親,叫她要舍得吃,舍得穿;一部分用來充實女兒的陪嫁。
五十歲生日來臨前,她收到紛紛的禮物和照片。照片上,紛紛坐在一樹三角梅下,披著一塊自己手繡的霞帔拈花微笑。她喜歡中式的婚禮。在男孩子的鼓勵下,她堅持讀書,沒有肄業(yè),還成了這門繡藝的非遺傳承人。她說思來想去,他們決定不管怎樣都不延后婚期。這幾年的形勢讓她不愿意相信來日方長。禮物是雙鞋子,里頭有手寫的卡片:“媽,你放心,走再遠的路,我都會陪著你的。”
工友們都被感動了。有個人說:“還是姑娘好。生兒子就是找罪受?!比鹣阏f:“姑娘和姑娘也不同,我家那個就麻木得很。在朋友身上倒舍得用錢,朋友過生日,她逞能,送一套化妝品就是幾千塊。有本事不要叫我貼她?!币蠹t萍兀自做活不作聲。從前,這類熱議是她亮相的好機會。葛蘭想,小燕說得不假,她的女兒女婿真有可能陷到傳銷里去了。青子要是還在這里,聽到這樣的言論,不知會說些什么。她由葛蘭護了小半年,到底還是在十月被大頭汪攆了回去。葛蘭給她買了些東西,又交代了一些話,一直把她送到南京,送上了高鐵。
大家說歸說,笑歸笑,手上的功夫一刻不歇。做到氣溫正兒八經(jīng)降至零下,珠坊便正式收官了。素日再針鋒相對,這時也相顧流連了許久方散,只留下一池一池的蚌在冰面下緩慢生長。此時恰逢管控松綁,一群人偏居鄉(xiāng)野,埋頭作業(yè),不知魏晉已久。葛蘭出了門,見撕的撕,拆的拆,關(guān)的關(guān),停的停,像是換了人間,也像是童年的一些場景,多少有些恍然如夢。
紛紛與未婚夫都已感染過,葛蘭一到家也病倒了,反反復(fù)復(fù)燒了三天。第四天夜里,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中醒來,像一臺啟動不了卻負隅頑抗的拖拉機搖動著車頭那樣——人連帶著屋子都隨之震蕩。往日從沒有這樣咳過。她想到,多少年以前,鐘光耀或許也有過這樣的夜。但他死了。他的女兒不久將成為新娘,他永遠也看不到。她拉開床頭柜,摸摸里面的一個小錦囊,它裝著一把鑰匙。女兒出嫁的時候,她會隨同她千挑萬選的一條珍珠項鏈一起交給女兒,告訴她,香港觀塘有一套屬于她的小公寓。
過了元旦,葛蘭的精神漸漸復(fù)原,紛紛的婚禮也一天天地近了。清點箱籠,查漏補缺時,她接到了青子的視頻通話。一周前,青子足月分娩,人剛出院,正嫻熟地單手抱著孩子,臉比從前膨了一圈。葛蘭叮囑,說嬰兒抵抗力差,要當心。當她問起孩子父親的態(tài)度是否轉(zhuǎn)變,也就是青子所堅持的“他會因為孩子的降生而變得勇敢”的目標是否達成時,青子笑笑:“再看吧。”順勢她舉起孩子的小手對著鏡頭搖了搖:“快過年了,師傅,給你拜個早年。”
葛蘭查了一下老家過年那幾天的天氣,竟有零下八九攝氏度,并預(yù)計降雪。趕在快遞停發(fā)前,她給母親寄了件厚鵝絨服,解釋說,紛紛年里要結(jié)婚,她沒法回去看望他們。她母親讓她回老家再辦一場。葛蘭說不了,出來這么多年,有些親戚早已經(jīng)不認得了。平時不來往,孩子結(jié)婚了發(fā)請柬,討人家的嫌。今年在老家待了那么久,和他們只相距二十公里的事,猶豫了再三,葛蘭還是沒說得出口,只說紛紛一出嫁,她的心就定了?!伴_了春,我家去陪你住一陣子。你早點把被子抱出來曬曬?!?/p>
她母親說:“真的???”
她說:“真的?!?/p>
三四十年前的新年是沒燒盡的箔錠與紙錢,邊緣搖曳著薄弱的灰片,她殘存著一點印象。那時候沒有羽絨服,連滑雪布都罕見,只有棉花、毛線和燈芯絨,人人穿得厚墩墩的,抄著袖子,露出牙花兒,暴烈地笑著。鑼鼓聲中,跑旱驢,搖花船,打連廂的桃紅柳綠地鬧成一片。取開門見財?shù)暮谜最^,這一天不作興讓藝人空手而歸。他們到了哪家門上,哪家就得給錢。其中還有歪歪精舞①,忽閃著兩片巨大而艷麗的竹匾般的蚌殼在人潮中游走。葛蘭總是離他們很遠,害怕被夾走。那時候的雪可以下得很深,一腳踩下去像打一口井。雪地上散落著一些鞭炮屑,顯示這里曾有過歡慶的時刻。然而那零碎的紅,被混合了泥漬的雪落魄地印著,遠看總像是血跡。葛蘭不覺得瘆人,只有種隱隱的寥落。她踩著這破敗的紅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過巷子,走過橋,走過樹林,再一抬頭,珠坊就在眼前。
無人踏足,這里的雪地保存完好??諝饬鲃又链?,也顯得更加清冽。一只本來在窗臺上小憩的烏鴉聽到腳步聲,迅速飛走了。近旁的珠塘和周圍的田埂綿密地連在了一起,讓人有躺上去的沖動。葛蘭打開鎖,推門而入。本應(yīng)如火如荼的珠坊只剩下兩三張長條桌,凳子有的倒了,有的壞了,墻皮脫落得厲害,剝蝕蔓延開去,猶如世外的山水。葛蘭一踱步,坊里就回響著她鞋底和地面的摩擦聲。當她站定,這聲音卻還存在時,她回過身。
銀白的雪光耀眼,他飄浮在光中,說:“人都走完了?!?/p>
“你一聲令下,這一屋子人只好就各奔東西了?!?/p>
“你有點變樣?!?/p>
“那就對了。雁過衡陽,人老珠黃?!?/p>
暗自寒噤一陣,她一下子醒了過來。大病初愈,她還是容易疲乏,事情做著做著就要找個地方靠一靠,有時候一靠就能睡著了。手上是一套包裝成禮盒的毛巾。心里反復(fù)念著最后那句話,她忘記該把毛巾放進哪個箱子里。她從沒聽過這句話,不知道它怎么就進入了夢中。她想,有些事,老早老早也許就有了輪廓。
她走到窗畔。外面沒有下雪,是南方風和日麗的冬天。她希望好天氣一直持續(xù)下去,讓女兒擁有一場晴朗的婚禮。
責任編輯 王夢迪
①克虧:方言,指克扣、虧待。
①架事:方言,指幫忙、給力、圓場。
①妹陀:方言,指女孩、年輕女子。
②堂客:方言,不同場合指客人、婦女、女賓或風塵女子等。此處特指妻子。
①搗鬼:方言,指說悄悄話。
①掩密:方言,指行事周密、掩人耳目。
①糯耐:方言,指善良溫和而有耐心。
②拿:方言,指刁難。
①拿:方言,指刁難。
①反嘴動舌:方言,指回嘴、頂撞。
①油端子:江浙滬地區(qū)的一種油炸小食。部分地區(qū)稱作“油墩子”“油墩兒”“蘿卜絲餅”。
①逸當:方言,指安定、穩(wěn)當。
①掐:指掐算。此處特指占卜,形容術(shù)士行事時手指相點的狀態(tài)。
②細伢子:方言,指小孩。
③頭兒:指頭錢,即贏家給賭場主人或仆役的服務(wù)費。
①做攔停:方言,指勸架、當和事佬。
②打連子:方言,指出老千。
①歪歪精舞:指河蚌舞。方言稱河蚌為歪歪,稱河蚌舞中由人扮演的蚌精為歪歪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