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憶
還是那家鴨子店,不是星期天,窗口外也排了將近六七個人的隊伍,其中多半是取餐的外賣員,還有一兩個是順路買菜回去的大媽。這兩年我路過了得有七八回,每回抬頭看到鴨子店的店名都泛起一陣不厚道的嘲笑。水西門鴨子開在七里巷,為了做成生意,真是明目張膽地搞噱頭。反正都是南京鴨子,這么張冠李戴有必要嗎?從一輛車就能占據(jù)整條小街的巷子拐個彎,又到了另一條只夠通行路人的巷子。我手上拎著剛從養(yǎng)老院拿回的棉被和飯盒,沒走幾步突然感覺腳掌心莫名疼痛,為了盡量不讓疼的那只腳用力,只能偏向一邊慢慢往前挪步。我琢磨著怎么樣也要挨到路口打上車吧,哪知道每挪一步就疼一下。算了,懶得逞強了。我記得這附近有家足療店,門臉不大,一看就是私人作坊。艱難地一步步挪到門口,兩扇上了繡的不銹鋼門框只開了一扇,另一扇似乎一直是關(guān)著的,被塵埃模糊的玻璃后放置著一個可移動的粉色收銀臺。我堵在開門的半邊時,一身穿碎花連衣裙的中年女子正趴在收銀臺前百無聊賴地刷抖音。
雖然現(xiàn)在還是青天白日,但是我每次路過這條巷子的店面總有一些誠惶誠恐的恐懼感。我斜著身子,小聲試探:“你好,我能進來嗎?修一下腳。”這會兒還是下午,巴掌大的店特別安靜,靜到我以為碎花裙女子不打算接待我。我這小聲音剛落,她便迅速退出抖音界面,收起手機,腳上同時套好拖鞋站起來引我往里走:“來來,進來吧,就只修腳,足療做嗎?”我很不好意思拒絕,卻又只能顧上此刻的疼痛,跟在她后面堅持地說:“對,就修個腳,看看這腳掌怎么了,像是長了個東西,疼!”大概是聽到我說話語氣都帶著疼痛,她才下意識回頭看了看我?!鞍眩覄偛哦紱]注意,你走路都歪了,還拎這么些個東西,快給我?!彼靡鈳兔舆^大包小包帶我進了里屋。原以為門臉不大,店面也就只有在門口看到的那么一間,直到跟著她往里走,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還有一間主臥那么大的房間,里面放了三張足療躺椅。我這人多少有點“窮講究”,平常不論是去飯店吃飯,或是去什么地方活動,都愛先觀察周圍環(huán)境??偢杏X只有環(huán)境干凈舒服了,接下來干的事才能順利。哪怕今天是顧不上這些客套,我仍然忍不住朝這間屋子掃了一圈。似乎不太好,地面潮濕,墻面是用廢舊墻紙貼起來的,正對著我的一面已經(jīng)開了縫,像一位婦人涂了粉底液,時間一長就干澀翹了皮。里面是用磚頭砌起的墻,灰不溜秋地赤裸裸暴露在外人眼里。又瞟了幾眼躺椅,還行,至少鋪墊是干凈的。就在我審視這工夫,碎花裙女子——不,這么稱呼她有點好像不太合適,但我也不想稱之為足療店老板娘。那就叫她碎花姨吧——就這么一會兒工夫,碎花姨弓著腰,兩條腿似扎馬步形態(tài)端來了一桶水,正艱難地往里挪,端到我腳下時發(fā)出輕輕的哐一聲,穩(wěn)當落地。桶里套著一個塑料袋,溫開水灌在袋子里,我想是為了干凈。畢竟我不常來足療店,對于看到的一切程序也只能猜個大概。我問水燙嗎,碎花姨利索地說不燙。我皺起眉頭脫掉還被粘在腳底的鞋和襪子,才下腳沾了沾水面,便是一陣刺痛猛竄上頭,疼得我吱哇亂叫?!安恍胁恍校莶涣?,太疼了!”這時她才回過神來,托起我的腳領(lǐng)悟到:“哦,是的呢。我習(xí)慣按修腳順序走了,忘了你還有腳疼這回事?!彼鹞业哪_掌心對著自己臉一看,又一聲大悟:“難怪疼,你長了顆雞眼?!彪u眼是什么玩意兒?我活了三十多年都沒聽說過有東西能長到腳掌心里去。碎花姨盯著那個如疙瘩一樣的東西思量幾秒,也沒能給出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她將自己雙手往水桶里蘸了蘸,再抽上來甩了甩,滿臉信心地跟我說:“沒事,這東西好弄,給你刮了就行!”還等不到我回應(yīng),她便雙手分別往兩個膝蓋一撐轉(zhuǎn)身拿工具箱去了。我這顆幾十年一遇的雞眼到碎花姨手里三五分鐘就得到了救治。說起來也不復(fù)雜,就是先用削皮刀把雞眼從外到內(nèi)把硬皮一層層刮掉,刮到最里面出現(xiàn)很多像刺一樣的黑點,越往里越疼。我愣是咬著牙不敢出聲,碎花姨說:“你忍著點,就得要把里面這塊刮干凈才有用。”終于刮干凈最后一塊,我們面對彼此都松了一口氣。她站起來拍了拍圍裙上刮下的硬皮,讓我等會兒,再找一張雞眼貼貼上,這臺“微創(chuàng)手術(shù)”就算是成功了。我掃碼付款時,她又引了第二撥客人進來。是一個中年男人攙著一位老爺子來做足療。我離開里屋走到打水處,把手機付款成功的界面亮給她看。她忙著給新客人打水,抽空扭頭朝我看了眼匆匆招呼了一聲,就又去忙下一單生意了。
這事過了大概得有半個月的樣子,我腳掌心總算不疼了,應(yīng)該也是個傍晚。正值中秋的夕陽,懸在西邊,至少還有二分之一是裸露的。我推著我奶奶走在這條狹條式的巷子里,這家鴨子店并沒有那么入味好吃,但每天還有不少人在取餐窗口等著。輪椅上的奶奶對我絮絮叨叨一路:“你不知道,這養(yǎng)老院里的人啊,是當人一面、背人一面。你家里頭人來了她就客客氣氣服侍你,家里人一走立馬就變了個臉。別說是服侍了,連請她幫忙拿個東西,她都愛搭不理的。還有啊,我跟你說,”她仰起頭望著我,故作小心地說,“我發(fā)現(xiàn),我的好幾件衣服都沒了,我跟你說肯定是我們房間的護工偷了。她絕對偷了我的衣服。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有一件紅呢子大衣,是你姑媽從北京旅游給我?guī)Щ貋淼模揖头旁谝鹿竦陌?,上個月看還在的呢。這幾天再一看,沒有嘞……”她說著,用一雙爬滿歷史的老手拍出了格外響亮的巴掌。
我裝作糊涂哄老太太說:“咱們不用理她。一件衣服嘛,就當她窮當她可憐,送給她是了。回頭我再給您買件更好的。”她不承認我哄小孩的說法,脾氣忽然強硬起來反駁道:“不是這么回事,怎么能讓她偷就偷了呢?這事不行,不不,不能就這樣算了,我得報告她領(lǐng)導(dǎo)去?!蔽乙脖凰木髲娕脹]有辦法,只好順著說:“好好好,一會兒回去找她領(lǐng)導(dǎo)報告,報告她拿了東西?!薄笆峭担盗藮|西。”這老太太越說越義正詞嚴。見我沒了反應(yīng),才又問我:“養(yǎng)老院快放晚飯了,你這是帶我去哪兒?”我把臉湊到她側(cè)面,往前指給她看:“那兒,帶您修個腳去,腳指甲長了吧!”她一看是足療店,不屑嘖了一聲:“花這冤枉錢干嗎,這點小事護工還不能做了!”瞧她這腦瓜子轉(zhuǎn)得多快。今天足療店人還是不多,我們進去的時候前一個客人剛付款走人。碎花姨今天沒穿碎花連衣裙,而是一身水藍色睡裙。應(yīng)該是覺得我有點面熟,看上去比上次更熱情了些?!敖o老奶奶修腳還是做足療?”我把奶奶推進了上次的里屋,順勢說:“您幫忙給老人修個腳吧,她腳指甲長了!”她仿佛心領(lǐng)神會,很快開始一頓操作起來。老太太堅持不肯坐到躺椅上去,一臉嫌棄說這躺椅不知道有多少腳氣細菌留在上面。真是拿她沒辦法,只能勉強同意她不挪窩坐在輪椅上。碎花姨蹲在她面前幫她泡腳,又當她面給修腳刀片消了毒。這回她總算是可以放心安逸地閉起眼睛,全身松弛下來。奶奶纖細的腳蹺在碎花姨膝蓋上,她拿一盞小日光燈對準腳趾一個一個修,每修掉一截指甲就磨一個。這不像我們平時用指甲剪總是剪一個蹦一個,那是沒有把指甲泡軟的緣故。奶奶閉目養(yǎng)神了好一會兒,睜開眼睛看了看放在腿上的腳,又望了望我,打了個哈欠說肚子餓了。我說快好了,馬上就送她回去吃飯。她連問都不問時間,直接回我一句:“拉倒吧,等我回去,放飯時間早結(jié)束了。吃到也是冷飯?!蔽覔溥暌宦曅Τ鰜?,怎么從她嘴里說出來像是在監(jiān)獄放飯似的。碎花姨應(yīng)該是看出怎么回事,她換了道具又打磨了一遍指甲,說:“老奶奶是住附近的養(yǎng)老院吧?”我點頭:“嗯!”她習(xí)以為常又說:“我想也是,來我這兒帶老人來修腳的,多半是這樣。那你是她的……”我習(xí)慣性眨了眨眼說,我是她的孫女。老太太這回抬起眼找到墻上的鐘,指了指無奈地說:“飯肯定冷掉了!”我明白她這話的意思,索性明確表達了一會兒帶她在外面吃飯的想法。她一準是藏住了得逞的笑意,也明確表示了,其實已經(jīng)餓過頭了,反正已經(jīng)出來了,那就請人家再幫她腳底按一按,最近總是覺著有些發(fā)麻。我說:“那您干脆就在這兒打個盹,讓阿姨給您做個足療。結(jié)束了我再帶您出去吃飯。”我說著整理整理了肩上的包,她竟然以為我要走,本來迷離不清的眼睛突然瞪著看我,叫道:“你要干嗎去?你走了我自己可走不了了啊?!蔽乙彩欠死咸木栊裕骸拔也蛔撸夷馨涯銇G這兒嗎?瞧給你嚇的?!币慌缘乃榛ㄒ痰故潜晃覀冏鎸O倆逗笑了。
老太太終于能踏實打起了盹,表情明顯比之前更放松了許多。我邊刷手機,邊和碎花姨有一搭沒一搭聊著。
“你對你奶奶還真不錯,很少有孫女愿意推老人出來的。她就你一個孫女?”
“嗯,對。孫女就我一個,孫子們都挺忙,平常顧不上?!?/p>
“那她自己的兒女呢?”腳指甲已修完,她取出一塊白布把一只腳裹上,另一只捧在手上開始足底按摩。
我專心刷著手機,心不在焉應(yīng)答她:“都在外地,這兒就兩個兒子,也挺忙?!闭f著我爸來了微信,問我們現(xiàn)在在哪兒,他去了養(yǎng)老院得知奶奶讓我接出來了。我大剌剌地回復(fù):“在足療店?!彼斎徊磺宄谀膫€足療店,我沒太過腦子便一口氣直說:“就是經(jīng)常經(jīng)過的那條七里巷,它街邊一排都是雜貨店、包子店、理發(fā)店。就在我媽上次補衣服的店隔壁,你找一下就找到了……”發(fā)出語音,我才意識到應(yīng)該直接說名字不就好了。“但是您這店名是什么來著?”我一臉茫然地問她。
“我姓周,店名就叫小周足療。好記吧!”我邊打字給我爸發(fā)了店名,邊朝她點頭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哈,我沒太注意你這個店名,光知道這邊有個足療店。”我真不是想替自己辯解,主要是她這店鋪隔壁還有一家店,我每次路過都有意低著頭走過去,只為能迅速把這幾步路躲過去。碎花姨一聽就樂了,一下子懂了我說這話的意思,恐怕也是深有同感的緣故。
她露出一絲笑意,說她明白?!拔乙婚_始在這兒開店,也不敢往他家店里看,尤其到了晚上出去倒個垃圾我也不敢。雖然他這種買賣比一般生意賺得多,不過門面確實讓人看了膈應(yīng)。我旁邊理發(fā)店那家,比我們這幾家店開得都早,不知道明里暗里抱怨了多少回,自從有了這家店,連上他們家理發(fā)的客人都比過去少了一半。想想也是,我們這兒價格是比大街上便宜,地理位置本來也就不好,可旁邊還開了這么一家陰森森的店面,誰還樂意沒事跑這兒來呢?!蹦羌依戆l(fā)店我之前也去過幾次,價格確實比外邊便宜。老板也是一位女性,個頭挺高,得有一米七以上。我上回是做了個離子燙,頭發(fā)還沒做完,就接到奶奶被家里人送來了養(yǎng)老院的通知。這事全家人商量了有半年,老太太自然是不愿意來,她的觀念里進了養(yǎng)老院相當于是進了監(jiān)牢,或者說是出了家。以前她一直留在老家跟姑媽住,后來姑媽身體也出現(xiàn)了不可避免的問題,我爸好說歹說才把她接到這里來住。雖說理應(yīng)是養(yǎng)兒防老,但每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最終老太太也沒有辦法拒絕如此一個折中的方法。
我說:“我知道理發(fā)店里的女老板,嗓門挺大,聲音也很爽朗。他們家好像有個十七八歲的女兒,夫妻倆帶著女兒住這兒吧?”
“她有女兒嗎?我怎么不知道?!彼榛ㄒ炭瓷先ヒ稽c也不清楚,“我只看到過他兒子媳婦帶著小孩經(jīng)常來,她老公,好像也不像一開始看見的那個。我記得先前是個矮個子男的,后來沒多久就換了一個高個子皮膚白白的,年紀也有點年輕的?!边@怎么說得令人霎時一陣詫異,還有點糊涂呢?她看上去還那么年輕,這兩年都有孫子了?她女兒那年不是才十七八嗎,這會兒已經(jīng)換了年輕丈夫了?幾句話工夫,信息量大到令人有些茫然,我卻也只好笑了笑。碎花姨似乎還想繼續(xù)跟我敘下去,不過卻被我爸的進門聲打亂了。離開足療店時天色已晚,因為隔壁那家店的存在,剛六七點的天兒顯得比尋常時候更陰森一些。我爸推著奶奶靠街的里頭走,我淺淺拽了他的衣袖走在外邊,恰好他和奶奶幫我擋住了不愿意看到的一瞬間。我們在小飯館吃飯時,我爸和奶奶鬧起了別扭。一個控訴在“監(jiān)牢”里過得多糟糕,說護工壓根不把他們當人待,心情好時就對你說話好聽點,要是碰上哪天心里不快活了,請她幫忙照顧的人就沒有好日子過。不僅這樣,做人還不老實,拿著工資手腳也不干凈?!拔液脦咨硪路紱]了。你一會兒回去可得找他們領(lǐng)導(dǎo)報告報告?!绷硪粋€呢,光是聽老太太神神叨叨就已經(jīng)很沒耐心了?!澳鷦e老疑神見鬼了,這是正規(guī)星級養(yǎng)老院,護工就是有那膽子想也沒那膽子做。我知道您想回家住,可如今各家有各家的困難不是?您就踏實住著,我們又不是不管您了。”老太太挑了一筷子青菜伸到我爸眼前掂量掂量:“老白菜爛了,沒用了,都被你們送到處理市場了,哪里還會回到正經(jīng)餐桌上?!蔽姨嶂拿橹麄z的臉色,我爸肯定聽得懂奶奶的指桑罵槐,換作是年輕的時候早跟她頂起來了,但他這回出乎意料笑了笑,對我說:“你聽聽你奶奶這話說得多逗?!蔽艺f:“對,奶奶的語言藝術(shù),你們幾個兒女一個沒學(xué)會,通通都是直腸子。”
等到下一個周末再去看看奶奶時,進門發(fā)現(xiàn)柜子上的紅色果籃特別醒目。我沒多問,以為是臨床家屬送來的。這會她們兩個老人和護工正圍在一張小圓桌旁吃晚飯,護工給她倆一人面前圍一塊口布,看上去是挺干凈,但卻讓人失了體面,我好像有點理解為什么老太太說這兒是“監(jiān)牢”了。見我?guī)Я藘蓚€素菜包子,奶奶丟掉吃剩下的半碗飯和咬不動的土豆燒肉,一把扯掉面前的口布坐到床邊上大快朵頤吃上了包子。護工不到六點半就忙著把另一個老人拖進衛(wèi)生間洗漱。她嘴里塞滿包子,鼓鼓囊囊指了指柜子上精致的果籃對我說:“那個,你一會兒帶回去?!?/p>
我有點疑惑:“這是咱們家的?誰送的?”
她就著一口涼茶還沒把包子全順下去:“小兔崽子下午來過了!”
我還是一臉疑惑,她加重語氣再說了一遍:“小兔崽子!”
我這才恍然明白,哦哦,他今天來了。
“他這兔崽子一年也來不了兩回,來了就送這些東西,哪一樣我能咬得動?”
“他來是有什么事嗎?”我問。
“他來當然是有正經(jīng)事,還不是例行公事嗎!這孫子穿了身白襯衫黑西褲坐我對面,像個大領(lǐng)導(dǎo)慰問孤寡老人似的客套問幾句,拍幾張照片就走了。跟他媽一個樣,專愛搞這些形式主義。小兔崽子他都忘了自己小時候是誰帶大的了,當初出生一周就叫他外婆給攆出去了,要不是我沒日沒夜地帶他抱他哄他,能有他今天?可有什么用啊,人家后來長大了還是上他外婆家去了,一口一個我家外婆的。真是白帶了小兔崽子……”聽她一口氣絮叨完,我也沒打算多勸。本來也是這樣,日久見人心。她說完就要坐去輪椅,又說腳麻了,讓我?guī)偃プ惘煹臧匆话础?/p>
我想說今天算了吧,腳麻了也能叫護工幫忙捏捏。她瞟了衛(wèi)生間一眼:“拉倒吧?!蔽疫€想推辭不去:“太晚了,天都黑了,下次再帶您去。”她堅持嘟囔著腳麻好幾天了,就等著我今天來帶她出去呢。我不得不說出實話,足療店隔壁還有家店,晚上路過實在太詭異嚇人了,我不敢走那條路,等一下回去我都得繞著走。哪知道她一語中的說:“不就是家做殯葬的店嗎,我早就看到了。多大點事,誰到最后還不死啊。”正準備走的時候,她叫我把床上的毯子帶著,說是一會兒直接鋪在躺椅上。我說:“那不是毯子也要弄臟了嗎?”她爽快地擺了擺手:“沒事,帶回來給她洗就行?!边@時正巧護工從衛(wèi)生間出來。接下來捏腳的一個多小時,奶奶真就睡得特別踏實。我和碎花姨也繼續(xù)了上一段的話題。
“今天隔壁那家兒子把小孩送回來給她帶了,你猜怎么著?她忙著給客人理發(fā)把小孩交給她男人帶,結(jié)果一回頭,發(fā)現(xiàn)小孩居然跟狗待在一窩里。男人還特有理地說,人和畜生都差不多大,放在一窩正好做伴。氣得她舉起剪刀就沖男人砸去,兩口子追出去打了半條街才安生。你說可笑不?所以說明這孫子肯定不是這個男人的,要不他怎么能對自家孩子做出這樣不上道的事呢!”
盡管只在這么狹窄的一條小街上,可不管到哪兒也都有“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的事情。
我覺著坐久了有點難受,就站起來活動活動,走到外屋一抬頭,差點沒驚慌地喊出來。一只拇指那么大的蟑螂正在日光燈下明目張膽地飛檐走壁。好在碎花姨眼疾手快,像抄家伙一般舉起電蚊拍沖出來,一巴掌就送這只小強歸了西。“天哪!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蟑螂,還能飛上墻?”碎花姨收起索了命的工具又回到里屋,坐在我奶奶腳下繼續(xù)按?!拔覀冞@房子常年潮濕,有這些小玩意兒很正常。也有些客人看到一次就不來了,嫌不干凈?!蔽倚南耄俏业谝淮蝸砭团龅浇裉斓那闆r,應(yīng)該也不會再來的。不過我忽然注意到,來了幾次碎花姨店里好像只有她一人。我毫不避諱地問:“你店里就你自己一個人嗎?怎么也沒見著有個幫手?!?/p>
“你是想問我怎么不像理發(fā)店老板有個男人吧?我家那個死鬼男人早沒了!”如果她下面不繼續(xù)解釋,我會順其自然認為,這人現(xiàn)在一定是跟剛才飛檐走壁的小強在一塊了。然而她卻繼續(xù)自言自語說下去,“他在二十年前走了,就在那個下午他說出門買包煙的工夫,就再沒回來……”我分明感覺并不是我想問,是碎花姨想找個人說出這段故事。
“我家那個死鬼,這么多年過去了,到底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人憑空消失了二十年。要不是還有個兒子,我真的會懷疑世上到底有沒有過這樣一個人?!彼脙芍皇种笂A住我奶奶的腳趾一根一根往上拔。這事情從她口中說出來其實并不復(fù)雜。碎花姨的丈夫應(yīng)該是個老實本分的人,平常話不多,與人為善。他們夫妻之間也很少為家庭矛盾吵架,他對孩子也很好。那時候他們都還很年輕,在老家靠做小本買賣為生。碎花姨的個性算得上潑辣,小本生意也是商場,偶爾出現(xiàn)一些情況總得有人出面坐鎮(zhèn)才能平息不可避免的事態(tài)。碎花姨說,事實上那些年他們家在當?shù)剡^得相當不錯,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大風(fēng)大浪的事情??墒怯幸惶煜挛?,他明明一切正常,還說出門買包煙,晚上回來包餃子吃,哪能想到她和兒子等到第二天也沒等到他回來包餃子。那段時間碎花姨像發(fā)了瘋一樣到處去找,然而那么活生生的一個人就突然人間蒸發(fā)了。
“這不合理吧,在他消失之前你們確實一點點事情都沒發(fā)生?或者說你在他預(yù)備要離開家的時候一點蛛絲馬跡也沒察覺?這怎么可能?所有發(fā)生的后果,應(yīng)該,肯定是有因果效應(yīng)的呀!”碎花姨大概是聽了無數(shù)遍的相同推論,如今只落得麻木地搖頭:“沒有,這個問題我想了多少年了,絕對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一件逼迫到他非得離開家的事。我誓死也想不通好好的一個家,他為什么一聲不響地就走了?!?/p>
“你后來報警了嗎?”我問。
“嗯,報了!”她的眼神和捏腳動作越發(fā)變得機械。然后又很快讓神色活絡(luò)過來,說警察也找不到,他們也說不上這個人是死是活?!鞍Α懔?,我已經(jīng)不想了。半輩子我也活過來了,也不像過去那么恨他,就當他是個活著的死鬼。也許他還活著……”
把奶奶送回去時,養(yǎng)老院一條靜得讓人瑟瑟發(fā)抖的走道絕對不比那家殯葬店更使人感到陰森可怕。應(yīng)該是奶奶還沒回來,屬于她的床頭上那盞起夜燈還亮著,我們開門的聲音也將躺在沙發(fā)床睡著的護工驚醒了。奶奶大概知道因為她今天晚歸,會讓護工心里不太痛快,所以催促我快回去的同時自己也麻溜地熄了燈,躺倒在床。我并沒有把柜子上的果籃帶走,而是在臨走時替奶奶做了順水人情,讓護工挑一些容易進嘴就化的水果給奶奶吃,其他的不嫌棄就都歸她了。見我這般客氣,她自然從剛才的不悅轉(zhuǎn)為露出了笑臉。看到她這么快的變臉速度,我又想起了她們坐一起吃飯的一幕,于是頭一次我不客氣對她交代,我奶奶腦子一點不糊涂,她是個講究人。以后吃飯,要是她不愿意戴口布就別勉強老人家了。放心,她是不會把衣服弄臟的。
后來,我每逢個把月就會帶奶奶去碎花姨那里捏一次腳。我當然知道奶奶之所以熱衷去捏腳,肯定不只是單純因為腳麻,而是希望能有逃出監(jiān)牢的喘息時間。碎花姨的故事是一回兩回就可以講完的,然而我每去一回她又要重新再講一遍:“其實他手也巧得很,幾十年前論粉刷這塊,當初在我們那兒方圓十里都得請他?,F(xiàn)在你再看看我這兒的墻面,想找個人刷一下都要花掉好多錢,說不定刷完我還不滿意?!弊詈笏紩栁翌愃频膯栴}:“你說他狠不狠心?”
我聽了好幾回,也覺得這事對一個普通家庭來說離奇得很,簡直可以說匪夷所思。我問:“他是不是那種話少,事都往心里憋的人呢?”碎花姨手上繼續(xù)工作,眉頭微微皺了一瞬,然后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回應(yīng)道:“好像是有點像你說的這樣。以前我們家剛開始做生意,人家總有找麻煩,他一遇到事就不愿意吭聲,動不動就隨人擺布,每次都是我替他抱不平。他呢,每回都是一副惹不起躲得起的窘樣,凈說一些吃虧是福的傻話。你說說做生意哪有光吃虧的道理。我就不服了,有幾回要不是我直接沖到對方家里去,那么大一筆錢,依照他壓根別想追回來?!?/p>
我聽完她這么一順溜敘述下來,不禁深深地點點頭,說:“嗯,還是您強勢,不然也不能夠撐下這么些年?!?/p>
正回憶著過往,她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眉頭微微一皺,發(fā)出疑問:“咦,昨晚門口漏雨的洞是誰給我填上的?旁邊鄰居都問了,也沒人知道啊。”
我們最后一次去她店里是個艷陽高照的大中午,她破天荒地站在店門口,和理發(fā)店的老板表情都很隱蔽地在談?wù)撔┦裁??!案舯诂F(xiàn)在壓根也沒什么生意,干嗎非要開在這小街小市的地方?”“就是啊,本來一條街都是柴米油鹽的生活氣息,就被他這店攪和得陰氣沉重。你不覺得奇怪嗎?”“他家這‘黑店’也開了快一年時間了吧,好像從來也沒碰到過老板長什么樣,只知道是個老年男的。”理發(fā)店老板說:“我聽我男人說他晚上十一二點起來去對過廁所碰見過他兩次。神神秘秘的這人,大半夜跑到公共廁所去洗衣服,洗菜。我男人瞟過他一眼,他對我男人淺淺一樂,陰森森的感覺,太嚇人。你呢。有見著過這人嗎?”“哎喲,我可沒有!”碎花姨一臉驚悚地說,“你知道的,就因為隔壁是這種店,晚上睡覺我都得開燈睡。我還能去見這種人,豈不是惹鬼上身?簡直太嚇人了!”我奶奶聽了,直說了一句:“封建!迷信!”
往回走的路上,她突然叫我停在了鴨子店的售賣窗口。她說她想吃一吃鹽水鴨,讓我稍微買點骨頭少的帶回養(yǎng)老院給她提提味兒。我把頭伸進窗口問:“能不能只賣兩個鴨腿?”那人笑:“真有意思,哪有這么買鴨子的,不賣。”我說:“那好吧,整只鴨子我都要了,不過你要幫我把肉最多的地方全部斬碎了?!?/p>
奶奶被靈車接走的那天早上,護工說,前段時間是奶奶這兩年在養(yǎng)老院吃飯最多的時候,她說這家店的鴨子吃在嘴里很香很入味,特別下飯。
也就在那一天,我們一群人路過碎花姨的足療店。她隔著玻璃門看到了我,拉開門走出來問我怎么有段時間沒帶老太太來了。我說她剛走,我們到隔壁要選一個以后讓她住得舒服的屋子。我們陸陸續(xù)續(xù)往店里走,碎花姨仗著人多壯膽也跟在后面進去。一個身材又矮又瘦,長滿絡(luò)腮胡的男人從里屋掀開門簾,走出來跟家里人對接。這時站在人群最后的碎花姨,從暗黑縫隙中才一睹了他的真容,也如同哭喪般,貿(mào)然“哇”的一聲,淚流狂奔……
責任編輯 許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