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水滸傳》有宋人說話和元人雜劇的底子,擷取生動的口語,保留了許多古代方言。書中敘事空間主要為華北地區(qū),諸如“撒潑”“胡亂”“撩撥”“踉蹌”“斗分子”“偷漢子”這些北方話語詞比比皆是。又如“十字坡”“飛虎峪”“庾家疃”這類地名,一看就是北方村落。不過,書中也夾帶不少江南吳語方言,尤其是杭州話。有研究者考證,作者施耐庵原籍江蘇興化,羅貫中為太原人,但以前傳說二者均為杭州人。如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元人武林施某所編《水滸傳》,特為盛行。”(按,武林指杭州)郎瑛《七修類稿》卷二十三:“《三國》《宋江》二書,乃杭人羅貫中所編。”施、羅籍貫履歷世人所知甚少,不過二人至少曾在杭州做官或靈活就業(yè)。從書里描寫看,作者確實熟悉杭州話和這地方的山川風物,征方臘提及范村(今作梵村)、五云山、六和塔這類小地名,都能標示準確方位。
有趣的是,小說亦將一些江南物事混入北方地界。如押送武松的差役在十字坡村店被蒙汗藥放倒,武松假裝中招,都讓店伙拖入后廚準備開剝—孫二娘見武松壯實,說是“好做黃牛肉賣”,那兩個瘦的“只好做水牛肉賣”。這是敘事人的僭述,孟州村野婦人怎知水牛肉質(zhì)不如黃牛,北方旱作地區(qū)哪見過水田耕作的水牛?作者不意間代入自己的見識,亦如行文中每每糅入各處方言—當然,很可能是襲用先前話本中的語句。
《水滸傳》本身文白舛互,言語豐富而駁雜,作者就像燕青熟悉“各路鄉(xiāng)談”,或是有意雜以南北語匯,形成“南腔北調(diào)”的生趣。以前就有人注意到,這書里帶有不少杭州方言,我閱讀時遇上這類語句未免另有感觸。吾家原非杭籍,少時徙居錢塘,在茲前后歷時五十余載,日常體會杭人言語趣味,對照水滸語境自有心得,亦約略窺識語義之衍擴與歸束。
有幾點需要說明:一、以下作為釋例的一些詞語,古時或為文言,進入杭人鄉(xiāng)談而成為方言;二、其中有些詞語與其他吳語地區(qū)相通,不獨杭州特有,但也是杭語;三、近世以來方言多與普通話并用,杭州話聲腔自有變化,某些詞語已趨消亡。
[菜蔬]
《水滸傳》(以下引例皆取自百二十回《水滸全傳》,即楊定見序本)寫飲饌之事頗多,每每見用“菜蔬”一詞,即杭語之稱。如第二回,史太公安排王進母子飯食,“莊客托出一桶盤,四樣菜蔬,一盤牛肉,鋪放桌上……”又如第十一回,林沖在朱貴店里,“酒保去不多時,將來鋪下一大盤牛肉,數(shù)盤菜蔬……”又,第二十回,劉唐來鄆城給宋江送信,在酒店里說話。“叫大塊切一盤肉來,鋪下些菜蔬果子之類……”這幾例中,肉食已單列,“菜蔬”似指蔬菜類(宋人周密《武林舊事》卷六有“菜蔬”一欄,所列薤花茄兒、藕鲊等皆為蔬菜腌品)。不過,“菜蔬”之名,未必專指蔬菜,再看以下數(shù)例:
第四回,魯達到金老家中,父女陪飯。“春臺上放下三個盞子,三雙箸,鋪下菜蔬、果子、嗄飯等物……”這里只說“菜蔬”,未明葷素。金家父女此際境況不錯,家宴招待恩人自當酒肉俱備,這“菜蔬”應是菜肴的統(tǒng)稱。后邊提到的“嗄飯”亦為杭語(嗄,shà,杭語與“塞”同音),泛指日常下飯小菜。
第八回,林沖刺配滄州,上路前陸虞候請董超、薛霸喝酒,“酒保一面鋪下酒盞,菜蔬、果品、案酒都搬來擺了一桌”。盡管未提魚肉,但想賄請公差的“菜蔬”不會盡是素食。
第十回,“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
第二十一回,閻婆“收拾了數(shù)盤菜蔬,三只酒盞,三雙箸,一桶盤托上樓來……”
第二十三回,宋江送武松,進了路邊小酒店,“便叫酒保打酒來,且買些盤饌、果品、菜蔬之類……”
第九十回,戴宗、石秀進酒店吃酒,“酒保搬了五六碟菜蔬,擺在桌上”。
以上例句中,葷素不論,凡皆一語統(tǒng)稱?!安耸摺敝⒎撬未庞?,更早見于《晉書·王湛傳》,曰:“兄子濟輕之,所食方丈盈前,不以及湛。湛命取菜蔬,對而食之。”王湛乃太原王氏一族,鼎食之家所言“菜蔬”,當不乏珍饈佳肴。
[篩(盪,旋)]
書中多有寫到飲酒之事,有“盪”“旋”
“篩”等專用語。篩,指斟酒,見《詞源》釋義。宋時采用發(fā)酵法做壓榨酒,酒體含糟粕雜質(zhì),飲用時須用帶網(wǎng)眼的器物過濾去除,故曰“篩”。發(fā)酵酒度數(shù)不高(高度酒系用蒸餾法,《本草綱目》卷二十二:“燒溜酒非古法也。自元時始創(chuàng)其法。”)適合溫熱飲用。古人燙酒稱作“盪”,其器具叫作“旋”(又作“鏇”),所以書中“盪”“旋”往往與“篩”間或使用。如:
第五回,“那莊客旋了一壺酒,拿一只盞子,篩下酒與智深吃?!毙?,這里作動詞用,亦即“盪”,指燙酒。
第八回,陸虞候請董超、薛霸吃飯,“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篩酒”。
第十回,陸虞候叫管營、差撥來李小二酒店吃飯,交代謀害林沖之事?!澳歉鷣淼娜耍ǜ话玻┯懥藴埃孕袪C酒,約計吃過十數(shù)杯,再討了按酒,鋪放桌上。只見那人(陸虞候)說道:‘我自有伴當燙酒,不叫你休來,我等自要說話。”
第二十一回,“[閻婆]又篩了一碗吃,旋了大半旋,傾在注子里”。(按,注子,古代酒器)
第二十四回,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盪酒正當?!?/p>
第二十九回,“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婦人舀兩角酒下來,傾放桶里,盪一碗過來”。
第七十二回,柴進喚燕青:“你自去與我旋一杯熱酒來吃。”
第九十回,許貫忠將燕青接到家中,“旋了一壺熱酒,貫忠篩了一杯,遞與燕青”。
“盪”“旋”用作燙酒,不見于現(xiàn)代杭語。但這個“篩”字,老杭州話是常用語,不但說“篩酒”,斟茶還說“篩茶”。杭州人家沏茶通常不用帶篩孔的茶具,照樣說“篩”。
[黃湯]
小說第十四回,當雷橫面,晁蓋佯稱劉唐是自己外甥,一邊責罵:“畜生!你卻不徑來見我,且在路上貪噇這口黃湯,我家中沒有與你吃,辱沒殺人!”說劉唐貪噇“黃湯”,亦是混入江南方言。用“黃湯”指代黃酒(紹酒),帶嘲謔意,從前杭州婦人抱怨男人嗜酒,鄰里間嚷嚷自家那口子見天“灌黃湯”。
黃酒是江南特產(chǎn),宋元時期北方不出產(chǎn)這類酒。書中“黃湯”亦僅此一例,各處提到的酒類只是白酒(發(fā)酵法釀制的低度酒),可見以下數(shù)例:
第十六回,白勝挑著一副擔桶過黃泥岡,軍漢問桶里是什么,他說是“白酒”。
第三十二回,武松在白虎山村店吃酒,明說是“白酒”。
第三十六回,宋江與兩個公人行到江州附近的揭陽嶺,進酒店找吃的,店家(李立)說:“只有熟牛肉和渾白酒?!?/p>
第四十七回,鐘離老人讓石秀進屋吃飯,“篩下兩碗白酒”。
第七十五回,阮小七和水手將十瓶御酒都喝了,“卻裝上十瓶村醪水白酒”。
不過,亦另有一處提到黃酒,是在南方江州(今江西九江)。第三十九回,宋江在潯陽樓上喝了一樽藍橋風月,那就是黃酒。藍橋風月,《武林舊事》有載錄。
[掿]
“掿”(nuò)是古語動詞,表示用手捏住或握持,如同北方話和普通話說“拿”“握”“捏”等。杭州話里,“掿”至今仍是最常用的動詞之一?!端疂G傳》多見這“掿”字,如:
第四回,魯智深練拳腳,“把兩只袖子掿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
第五十八回,“宋江陣中,一將出馬,那人手掿狼牙棍……”
第六十一回,“當下李逵掿雙斧,厲聲高叫……”又,“盧俊義大怒,掿著手中樸刀,來斗李逵”。
第六十三回,寫李逵“手掿雙斧,睜圓怪眼”。
第七十三回,李逵“手掿雙斧,要奔城邊劈門”。
第七十八回,董平“兩手掿兩桿鋼槍”。
第一百七回,王慶手下袁朗出陣,“手掿兩個水磨煉鋼撾”。
[掇]
“掇”(duō),亦古語動詞,有多義,如拾取、采擷、哄騙等。但杭州人說的“掇”,沒有其他義項,就是指雙手端物?!端疂G傳》亦作此義,如:
第五回,魯智深埋伏在劉太公女兒房內(nèi),“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過了……”
第六回,魯智深與瓦罐寺僧人搶粟米粥,“雙手把鍋掇起來”。
第十回,林沖“輕輕把石頭掇開,挺著花槍,左手拽開廟門……”
第四十三回,李逵在山頂廟里找盛水的器皿,“面前有個石香爐,李逵用手去掇……”
第四十五回,說潘巧云與和尚偷情,約定以燒夜香為號,“老公不在家時,便掇一個香桌兒出來”。
第六十二回,董超、薛霸在客店里虐待盧俊義,“兩個自洗了腳,掇一盆百煎滾湯,賺盧俊義洗腳”。
第七十五回,阮小七偷換御酒,叫水手“掇一瓶過來”。
雙手端物為“掇”,古人詩中亦有,如南宋楊萬里:“覺來一陣寒無奈,自掇胡床負太陽?!保ā痘痖w午睡起負暄二首》)但據(jù)筆者所知,此義亦見于某些北方方言。
[搠]
《水滸傳》中“搠”(shuò)字頻頻出現(xiàn),有扎、刺、推、戳等義,多用于出刀出槍的動作。如:
第十回,“那富安走不到十來步,被林沖趕上,后心只一槍,又搠倒了”。
第十二回,“楊志霍地躲過,拿著刀搶入來,一時性起,望牛二嗓根上搠個正著,撲地倒了。楊志趕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刀……”
第十三回,梁中書命楊志與周瑾比武,怕有傷損,去掉槍頭,但以“槍桿廝搠”。
第十四回,雷橫與劉唐斗嘴,“我若怕你,添個士兵來并你,也不算好漢,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罷!”
第十九回,林沖火并王倫,“去心窩里只一刀,肐察地搠倒在亭上”。
第三十回至三十一回,飛云浦至鴛鴦樓一節(jié),武松刀起刀落多用“搠”字。
第四十三回,李逵沂嶺殺虎,一連用了好幾個“搠”字。
第五十二回,秦明戰(zhàn)高唐州溫文寶,“放個門戶,讓他槍搠進來”。
第七十九回,韓存保對陣呼延灼,“一個使戟去搠,一個用槍來迎”。
第九十二回,“褚亨見二人上城,挺槍來斗了十數(shù)合,被解寶一樸刀搠翻”。
第九十六回,五龍山對陣,倪麟被林沖“一矛搠中馬腿”,翻下馬來又被“一槍搠死”。又,孫琪被張清“搠中后心,撞下馬來”。
第九十九回,宋軍在綿山阻擊北兵,“顧愷早被林沖搠翻”。
第一百九回,“李雄被瓊英飛石打下馬來,一畫戟搠死”。
第一百十三回,“嚴勇在船上被阮小二一槍搠下水去”。
順便說一下,《三國演義》寫廝殺場面也用到這個“搠”字。如第十五回,太史慈酣斗孫策,“策一槍搠去,慈閃過挾住槍;慈也一槍搠去,策亦閃過挾住槍”。不過,三國寫武人交鋒更多是用“刺”或“斬”。
“搠”本是古語動詞,杭州話里用處廣泛,其義不限于動刀動槍。杭州人說“搠他一記”,如同北方話說“捅他一下”,多指暗中出手。但“搠”字在杭語中又表昂然挺出貌,形容某物凸出狀則有“搠搠出”之語。《水滸傳》亦有此抽象用法,第二十四回中潘金蓮自稱:“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此謂“搠不出”,是不見世面、不敢出頭的意思,潘金蓮夸嘴說自己不是那種窩囊女人。
[斫]
“斫”乃砍劈,亦為古語動詞。從前杭州老輩人不說“砍”字,刀劈斧砍一律用“斫”,如“斫柴”“斫毛竹”。如被銳物傷著,則謂“斫傷”。《水滸傳》偶爾用到這個“斫”字,如第三十二回,武松大戰(zhàn)飛天蜈蚣道人,“讓那先生兩口劍斫將入來……”
[拍]
表示將某物掰開,杭州話通常說“拍”(倘是較有韌性的東西,說“拗”)?!端疂G傳》也有這用法,如:第二十七回,武松和兩個押送公人在十字坡酒店吃飯,孫二娘去灶上取一籠饅頭來,放到桌上,“兩個公人拿起來便吃。武松取一個拍開來看了,叫道:‘酒家,這饅頭是人肉的?是狗肉的?”
這個“拍”字,便是“掰”的杭語音轉(zhuǎn),讀如pē(漢語拼音方案沒有這個讀音),音短促。有一點值得注意,杭語保留的古語動詞許多是入聲字,如本文說到的“掿”“掇”“搠”“斫”“拍”等。
[胡梯]
《水滸傳》第七回,“胡梯上一個年小的后生,獨自背立著,把林沖的娘子攔著……”又,“林沖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開門?!边@里說的“胡梯”,即樓梯,乃杭語習稱。吳語區(qū)不少地方有這說法。
“胡梯”之名亦見宋人著作,如洪邁《夷堅志補》卷十五“雍氏女”條:“凡有所需,如言輒至。若會宴親戚,則椅桌杯盤,悉如有人持攜,從胡梯而下?!惫湃嗽娢闹袔А昂弊值拿锒鄟碜员狈接文撩褡?,如“胡馬”“胡服”“胡床”“胡笳”等,但樓梯曰“胡梯”,實與北地胡人無關(guān)。此名疑為“戶梯”訛寫,或即“扶梯”之吳語音轉(zhuǎn)。洪邁雖非杭人,但幾度入朝,居杭多年,應熟悉這類日常俗語。
《水滸傳》凡提到樓梯,一概稱“胡梯”。另如以下數(shù)例:
第二十一回,唐牛兒來找宋江,“入到胡梯邊,聽得閻婆在樓上呵呵地笑”。
第三十一回,血濺鴛鴦樓一節(jié),“武松在胡梯口聽”。又,“武松卻閃在胡梯邊”。
第五十六回,時遷盜甲,埋伏徐寧家中,“那個梅香開樓門,下胡梯響”。
第六十九回,李瑞蘭道:“卻才上胡梯,踏了個空兒……”
[咭咶]
咭咶(jī huài),杭州話指嘮叨,或有抱怨的意思,近乎北方話說“唧唧歪歪”?!端疂G傳》亦有此語。如:第八回,林沖被押往滄州途中,因棒瘡行走艱難,頗有抱怨。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聽咭咶?!?/p>
[阿叔,阿嫂]
稱謂前冠以“阿”字,乃吳語區(qū)方言特色,杭州話自不例外。《水滸傳》亦竄入這種用法,如:
第十七回,何濤的弟弟何清來家,何濤妻子稱之“阿叔”,何濤則稱嫂子為“阿嫂”。
第五十八回,魯智深問林沖:“灑家自與教頭滄州別后,曾知阿嫂信息否?”
[蕩]
江南許多地方稱池沼水塘為“蕩”,如舊戲里有黃天蕩(韓世忠阻擊金兵之處,在南京與鎮(zhèn)江之間)。杭州地名亦有古蕩、南蕩、白蕩海等。不過,杭人嘴里“蕩”“塘”同音,二者應該有區(qū)別,實際上容易混為一談。這類內(nèi)陸大小水面,北方曰“湖”,曰“泊”,曰“淀”,曰“泡”,但《水滸傳》說到梁山泊周邊的湖汊,偏是以“蕩”名之。如第二十回提到“石碣村湖蕩”,又有“蘆花蕩”之稱。又如第七十九回,高俅率兵殺向梁山泊,“看看漸近金沙灘,只見荷花蕩里,兩只打魚船……”
[捻泛]
書中第二十一回,唐牛兒佯稱知縣要找宋江,閻婆攔住宋江不讓走,說:“押司不要使這科分。這唐牛兒捻泛過來,你這精賊也瞞老娘!”這里“捻泛”一詞比較費解,《辭源》和陸澹安《小說詞語匯釋》均釋為“暗示”,未免望文生義。
其實,“捻泛”略近于北方人說“惹”的意思。“惹”,杭音讀如nià,與標準音相去甚遠(漢語拼音方案沒有這個讀音)。但杭語之“惹”不只指招惹。這個方言詞帶有復雜曖昧的能指鏈,很難迻作普通話。它既是普通話所說“惹不起”的“惹”,也有沾染、引發(fā)(誘使)、挨近、借故混入等義,作主動態(tài)也作被動態(tài)。譬如,前樓著火殃及后樓,便說是“火頭惹過來了”。又如,某人跟某事沒什么關(guān)系,可他偏要湊入,杭州話說法是“他硬要惹進來”。杭州人說“惹”,容易拉長音,唇齒間帶出音綴,聽上去如“捻泛”。
[奢遮]
《水滸傳》多見“奢遮”一詞,《辭?!贰掇o源》釋義略同,都有出色的意思。陸氏《小說詞語匯釋》有兩個解釋:一曰大,一曰能干。其實,此即杭語“煞招”一說,本義為厲害、過硬,引申為非同一般乃或超群出眾。不過,很難說“煞招”是“奢遮”的音轉(zhuǎn),還是這個詞語本身來自杭語。書中有如下例句:
第十五回,阮小二說:“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買賣,有心要帶挈我們?!?/p>
第二十二回,“柴進笑道:‘大漢,你不認的這位奢遮的押司?那漢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鄆城宋押司少些兒!”
第三十五回,石勇說到宋江,便道:“這一個又奢遮!”
第三十六回,混江龍李俊在嶺下等候宋江,說是“等個奢遮的好男子”。
第九十三回,李逵夢鬧天池,救了一女子,其母說:“將軍在宋先鋒部下,又恁般奢遮,如不嫌丑陋,情愿把小女配與將軍。”
[蓋老]
書中第二十四回,西門慶問起潘金蓮的老公,王婆說:“他(她)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p>
《辭源》曰:“宋俗稱女子之夫為蓋老?!标戝0病缎≌f詞語匯釋》亦釋為“丈夫”(含有輕薄的意思)。所舉例句均為上述一條。舊時婦人沒有經(jīng)濟來源,以丈夫為依靠,故有“蓋老”一說。不過,杭州話所稱“蓋老”不僅指養(yǎng)家男人,亦有靠山、后臺的意思。
其實,“蓋老”之“蓋”,應是“戤”字。戤,《辭源》釋義為抵押、倚靠。這應是吳語用詞,過去上海話杭州話都有“戤得著”“戤伊(他)牌頭”“趁機戤一腳”這些說法。
[道兒]
“道兒”,杭州話常用語,指門道、道行,亦泛指社會(江湖)經(jīng)驗,引申為套路?!端疂G傳》多指套路,有以下數(shù)例:
第二十四回,“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八分精細,被人小意兒過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兒”。
第三十六回,“三個人亦頭吃,一面口里說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萬千好漢著了道兒的?!?/p>
第五十四回,李逵道:“哥哥不知我去薊州,著了兩道兒,今番休撞第三遍?!?/p>
[肥??]
“?”字不常見,字書上標音dā,杭語念tā。《漢語大字典》:?,同?,寬皮貌。《玉篇·皮部》:“?,寬皮兒?!焙贾菰捫稳莘逝殖S眠@說法。《水滸傳》僅見一例:
第二十五回,鄆哥見了武大郎,開口便道:“這幾時不見你,怎么吃得肥了?”后文則形容為“肥??地”。
[家生]
吳自牧《夢粱錄》介紹南宋杭州街市,有“家生動事,如桌、凳、涼床、交椅、兀子”等語(卷十三“諸色雜貨”)?!凹疑奔雌魑?、家具,亦指干活的工具或武人所使器械,“動事”泛指日常應用器具。這是吳語區(qū)通行說法,如同北方話所說“家什”。杭州人說“家生”,習慣模仿吳門聲腔,發(fā)音如gā sāng。書中有這樣幾例:
第二回,史進不肯務農(nóng),“只要尋人使家生,較量槍棒”。陸氏《小說詞語匯釋》以此句為例,將“家生”釋為“武器”,固然不錯,但此語不僅指刀槍棍棒。另如:
第二十九回,武松到了快活林,見蔣門神的酒店里,“一壁廂肉案、砧頭、操刀的家生”。這里“家生”指肉案刀具等。
第三十八回,戴宗對酒保說:“卻才魚湯,家生甚是整齊,魚卻腌了,不中吃。”此句所稱“家生”,指盛魚湯的餐具(前文上菜時,宋江稱贊“端的好整齊器皿”)。
[討野火]
從前杭州人將尋釁滋事稱作“討野火”(野,讀如yǎ,杭音同“夜”,或以為“討夜火”)?!端疂G傳》亦有這說法:
第二十九回,蔣門神的娘子罵武松:“這廝那里吃醉了,來這里討野火么!”
第四十六回,時遷偷雞,楊雄、石秀與店家爭執(zhí),店小二笑道:“客人,你們休要在這里討野火吃!”
陸氏《小說詞語匯釋》將此釋為“找麻煩”,未確。
[隄備]
“隄備”,即提防、防備,舊時杭州習語?!掇o?!贰掇o源》都未收“隄備”這個詞。隄,同堤,本義為攔水的土壩。杭人以“隄備”表預防之義,原初或與水患有關(guān)。
《水滸傳》有不少地方用到“隄備”這個詞,這里略舉數(shù)例:
第四十一回,梁山眾人劫法場后,在穆弘莊上整頓軍器槍刀,打點船只,繼而說“隄備已了”。后文薛永自江州打探消息回來,又說“城中甚慌,曉夜隄備”。
第四十七回,宋江帶人打祝家莊,石秀說:“如今哥哥許多人馬到這里,他莊上如何不隄備?”
第四十八回,杜興對宋江說:“要打祝家莊時,不須隄備東邊。”
第四十九回,孫立與解珍解寶等奔襲毛太公莊上,毛家父子正在慶壽飲酒,“卻不隄備”。
第五十二回,高廉作妖法,擊退梁山人馬,宋江分寨扎營,“隄備再來劫寨”。
第五十五回,晁蓋傳令:“保守灘頭,曉夜隄備。”
[回]
“回”是多義字,《辭海》《辭源》都列出多個義項,卻不包括《水滸傳》里這一種用法:
第四十六回,揚雄、石秀在祝家店吃酒,見堂檐下插著許多樸刀,石秀想買一把,與店家道:“與你些銀兩,回與我一把樸刀如何?”
第五十七回,呼延灼折了人馬,獨自夜投村店,吩咐酒保去村里“回一腳羊肉”,再去“回三斤面來打餅”。
這兩例中的“回”,是杭州話及某些吳語區(qū)方言的說法,指從別人(非指商家)手里轉(zhuǎn)買某樣東西,如同北方人說的“勻”(如謂“你勻一件給我”)。
江藍生《魏晉南北朝小說詞語匯釋》有“回換”一條,“回”作交換義,說到古人有“回易”“回博”“回買”等用法,亦見張惠英《吳語劄記》之二(《中國語文》1984年第4期)。
[曉得] 不用解釋,北方人都明白此語表示知曉、懂得。但作為習慣用語,“曉得”大抵行于吳語區(qū)。但,《水滸傳》亦用到這個詞,如第一百六回,“段二本是個村鹵漢,那曉得什么兵機……”
[跌仆]
第一百八回,征伐王慶時,蕭讓、裴宣、金大堅落到荊南守將梁永手里,三人不肯下跪,梁永吩咐手下動刑,“軍漢拿起杠棒便打,只打得跌撲,那里有一個肯跪”。
“跌撲”是跌倒爬起的動作反復。杭語中尚另有一義,即形容忙碌或不安生的樣子,如謂:“這伢兒跌撲”。
[火雜雜]
“火雜雜”(雜,杭語讀如zē,音短促)形容急躁、沖動嚇人的模樣。書中有這樣兩例:
第十九回,“林沖把桌子只一腳踢在一邊,搶起身來,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來,掿得火雜雜”。
第一百十五回,“李逵火雜雜地,掿著雙斧,立在馬前”。
《小說詞語匯釋》將“火雜雜”釋為“十分緊張的樣子”,意思差了很多。
[兒字綴]
兒字綴作為一種特殊構(gòu)詞法,是杭語最明顯的特征。拿“兒”做字綴,由宋室南遷自北方中州音演化過來。九百年前金兵攻陷汴京之日,遷徙至杭州(臨安)的不僅是朝廷和官府,還有大量逃離中原故土的士農(nóng)工商,那些北方人口帶來的兒化音,以官話聲腔影響了杭州本地口語。兒化本是北方人卷舌發(fā)生的音變,念輕聲,書寫中并不單獨寫出“兒”字。土著杭人逮著兒化聲調(diào),以為官話非“兒”不可,苦于學不像卷舌的音綴,總將“兒”的輕聲念作音節(jié)分明的單字。于是,許多名詞乃至名詞化的動詞、形容詞紛紛綴上個“兒”字。
一部《水滸傳》,帶兒字綴的語詞不遑細數(shù),這里胡亂檢述數(shù)例:
王教頭挑了“擔兒”私走延安府。武大挑了“擔兒”賣炊餅。史進“帽兒”下裹了頭巾。魯達揮動“醋缽兒”大小拳頭,打得鄭屠腦子里“磬兒、鈸兒、鐃兒”一起響。走近五臺山市鎮(zhèn),遠遠望見“酒旗兒”。那邊十字坡溪邊柳樹上挑出個“酒簾兒”。楊志賣刀插了“草標兒”。黃泥岡上來了七輛“江州車兒”。何清從招文袋內(nèi)摸出一個“經(jīng)折兒”。鄆哥提了“籃兒”賣“梨兒”。宋江殺惜跑路,戴了“氈笠兒”(武松扮行者卻是摘了“氈笠兒”)。蔣門神讓武松揍了,自喚了一輛“車兒”趕緊跑路。潘巧云趁老公不在家,掇一個“香桌兒”出來。王文德笑話董平未聞十節(jié)度使大名,說是“瓶兒罐兒”也有兩個耳朵……還有,書中說到酒店茶館的閣子(包廂雅座),多半都稱“閣兒”。
二○二三年九月十八日整理,十月二十日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