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fēng)
然而做人不能不談生意。不做交易,生活無法繼續(xù)。任小春給自己定一個原則:不要讓人家占太多便宜,吃虧多了會自責;更不要放任自己占人家便宜。
任小春喜歡所有明碼標價的交易,他追求效率。但人生的交易系統(tǒng)比較詭詐,它不是個固定的同質(zhì)化體系,它像一只不可捉摸的大王烏賊的體腔,蠕動個不停。
盡管他有一套保衛(wèi)自己利益且行之有效的謹慎交易法,久而久之,他對生活的溫情被逐層摧毀,如包心菜被層層撕開。
對人的盼望和信賴,以及對環(huán)境的好感也煙云漸淡。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任小春過了這春天就三十三,若保持獨身,父母擔心他會成為能力超群的獨桿子人,而能力超群的獨桿子人有相似的結(jié)局:早晚成了怪物。
任小春明白自己何以至今孤家寡人,他對婚姻生活與其說逃避,不如說求而不得。其實也不神秘,太陽底下無新事,他也就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罷了。過去曾不小心一腳踏空……
假如任小春的未來婚姻線正在空氣中顫抖飛蕩,大多數(shù)婦女是不必擔心被沾染的,實在他并非主動捕獵者,他對生活的溫情現(xiàn)已斑駁,婚姻是場巨大賭博,換通俗眼光看,至少將是一次復(fù)雜的、前途未卜的交易。
任小春首先看見的是徐芷夏的裸足,他只是在特殊的會議上百無聊賴四處觀看罷了,他并沒刻意窺視女士的裸足,或可以說,是徐芷夏的白色涼鞋首先粘住他目光。
這是一次純偶然的半慈善活動。少教所有幢普通的三層水泥建筑,周圍附有平房和宿舍樓,應(yīng)該都設(shè)下了不顯山不露水的監(jiān)視系統(tǒng),表面卻看不出。這日的來訪者們出自各行各業(yè),男女老少都有,人人被好奇心支配,有點小小的探秘的興奮。
二十多人的來訪團被引入一個類似于表演大廳的空間,這里有固定的舞臺及臨時擺放的四五行塑料椅??腿藗儽话才抛芰弦?,面對空蕩蕩的舞臺,像有什么戲劇將上演。
對任小春而言,挺大的空間里什么耐看的東西也沒有,他只能看看其他來訪者,但出于禮貌,他又不想偷偷打量毫無戒備的人。
他低下頭,在有限視野里極緩慢地移動視線:打掃干凈的水門汀地面,灰色,不時出現(xiàn)小小坑洼,塑料椅發(fā)亮的不銹鋼椅腳,不銹鋼反射變形的移動人體,人們的小腿部分和鞋子;男人們穿著密不透風(fēng)的皮鞋和運動鞋,也許女人們不能忍受腳被鞋捂臭,她們有的穿墊高的“松糕鞋”,有的穿涼鞋,也有的穿露出大半個腳背的船鞋,而那些腳就是腳,絲毫沒留住小春的目光……
終于,他的目光在徐芷夏的裸足上絆了一下,像一只生性溫和的家鼠踏上粘鼠板,很平靜地、沒什么掙扎地被捕獲了。
這雙穿著傳統(tǒng)白涼鞋的女足很耐看。任小春沒想抬頭尋找裸足的主人,他想的是如果這雙腳被畫成油畫就好了,掛在半亮的內(nèi)室墻上……
非常劇烈的嘈雜聲,噼里啪啦放椅子的聲音,小春抬頭,看見一群白襯衣黑褲子的年輕男女跑上了舞臺。這是一支管弦樂隊,是由少教所在押犯組成的管弦樂隊。
這支樂隊甫一露面就抓住了參觀者的視線。喏,他們是不同的!
并非犯人身份造成不同,而是他們表情和動作中蘊蓄的力量?;蛘哒f,參觀者們立刻領(lǐng)會了這些年輕男女的激情。激情不是潛在的,它像龍附在云上那樣蒸騰于皮膚表層,是他們的呼吸,是眸子的每次閃耀,也可說是無聲的吶喊……
絕非夸張,他們迅速進入了狀態(tài),沒等任何人給出信號或先行致辭,指揮揮動手臂,樂隊自行演奏起來:首曲是《保衛(wèi)黃河》。
一個臉容枯瘦精神矍鑠的男管教悄悄走來觀眾前排,含笑注視陌生人。等樂隊停止演奏并安靜地等待什么時,他像個體貼的導(dǎo)游那樣點頭,低聲告訴參觀者:“是的,這些年輕人全是重罪犯,組建樂隊時他們根本不懂五線譜?!?/p>
哦!人們發(fā)出感嘆。
重罪罪犯?
“我告訴大家這些人犯了什么罪吧,大家要有心理耐受力。看,第一排中間那個男小提琴手不服管教殺了他母親;女大提琴手因難以啟齒的原因把父親砍成了癱子……”
任小春驚愕地張開嘴,瞪著這位侃侃而談的管教。這將老未老的男人沉浸在自己的興奮里,忘了面前是一群來自市井的普通人。
是的,大家簡直被嚇壞了,很多人伸出手臂,似乎想捂住這位管教的嘴。不過,管教冷酷地忽視這微不足道的矯情,他繼續(xù)說:“那吹小號的男生,你們看到了嗎?是的,他很有天賦,不但有天賦還有超人的樂感。他謀財害命,殺了兩個陌生人,肢解了受害者的尸體。那個吹長笛的女生,看上去很嫻靜吧?她放火燒了鄰村半個村的房屋,只因為有人偷了她的小羊。嗐,她當場燒死了八個無辜者……”
現(xiàn)在,聽眾聚精會神了,想知道管教先生說出這些秘密的目的。他點點頭,很大方地說:“犯罪的時候這些人都不到年齡,都是所謂少年兒童。而我們的使命是確保他們在未來某時刻服完刑期無害地回歸社會,也就是回到你們身邊去,在你們毫不知覺的情況下成為你們的鄰居、同事甚至朋友?!?/p>
任小春看見一位女士突然捂住了嘴,她的動作非常美,就像一只站在枝梢的白鷺悄然被子彈擊中。任小春立刻想到了涼鞋包裹的裸足,是的,她就是那雙美足的主人。
“請大家來少教所,是為完成我們?yōu)槠谌陥猿植恍傅纳鐣{(diào)查,也就是社會人士對這些人未來回歸社會的看法。請大家在演奏結(jié)束后移步餐廳,我們邊吃飯邊填寫一份問卷?!?/p>
樂隊習(xí)以為常地等候著這位管教,他一走開,指揮便興奮地一揮手,投入了新的演奏。這回是西洋樂曲,很多人不知道它是誰的作品。有個老先生看看大家,在演奏結(jié)束時說:“福雷的《悲歌》。”
觀眾們漸漸忘記了心頭不適,樂隊那種不同凡響的激情像打在海岸上濺起飛沫的大浪弄濕了他們的心緒,他們不知不覺站在了樂隊成員的立場,暗問如果事情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是否另有隱情不曾被公開。
那么,是否該讓這些沾過血腥的家伙回歸正常人群?你看,這些男生雄健有力富有才情,而女生盡管是在押犯,仍充滿了青春的激情……
大家整隊往餐廳去,任小春發(fā)現(xiàn)美足女士單獨走在自己身邊,她漂亮的坤包在她膝蓋上方的低空晃蕩,有把西班牙風(fēng)味的黑紙扇快掉出來了。
他招呼了她一聲,指指她的扇子。女士微笑著道謝,她大約有三十七歲年紀,比任小春年長些。
“如果是我,我覺得不能讓那些殺人犯接近我們?!比涡〈何⑿χ鴮λf,“我不是天真的人?!?/p>
女士倏地轉(zhuǎn)身過來,認真看任小春一眼,她的眼波嫵媚:“對呀!你說出我心里話了。不但不能讓他們回歸正常社會,該讓他們互相結(jié)婚,去邊遠沒人煙的地方過活?!?/p>
他倆對視著笑起來,都說:“當然,這種話不能放臺面上講?!?/p>
徐芷夏就如此這般認識了任小春。
他和她交換名片,一開始啥事都沒有,簡直事后就互相遺忘了。
后來,大約半年后,任小春在某個冬日的昏沉下午喝了點洋酒,他沉入夢鄉(xiāng),夢里他看見一雙秀美的裸足。
醒來,他翻閱積累的名片,找到了徐芷夏的手機號碼。
徐芷夏一聽到任小春的聲音就在電話里準確報出了他的名字。這事實仿佛是她親手擦著了火柴,點旺小春心里藏的香煙。
小春覺得不能隨便,所以他選定了五星級酒店的意大利餐廳請她吃時間頗早的晚餐:下午五點見面。
那天下午稍早時間徐芷夏提前巡視了她管理的大型百貨商廈,她在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鏡子前重新化了淡妝,上了較重的口紅,從柜里取出名牌包包,沒吩咐司機備車,自己訂了輛出租車,離開商廈往華亭賓館來。
是一場愉快的社交,出于男女雙方自愿,坦誠相見,宛如老友相逢,沒生意場的套路,也沒明顯的對男女之事的欲念。
他倆有彼此近似的分寸感。
小春很切近也很富余地觀看了徐芷夏的外貌風(fēng)度,他感到自己達到了三十八度五。徐芷夏不但窈窕秀麗,而且成熟得體??上?,她不早不遲婉轉(zhuǎn)透露女兒的小學(xué)成績不理想,小女孩的爸爸挺著急。
小春明白了面臨的難題:假使徐芷夏滿意自己的婚姻,是不會到這里私會他的。然而她并無風(fēng)騷舉止和暗示,表明她也沒多大動力想改變。
該不該踏進這條水流不透明的河呢?暗流和明流交錯,很難保證涉足者的安全。
那頓晚餐上他和她又談起了少教所的樂隊。啊,徐芷夏感嘆,多么激昂難馴的一伙男女啊,在他們心里,沒普通人欣然接受的游戲規(guī)則,他們滿腔野火一點就著!
是啊,小春呼應(yīng)她,真正的生活處在我們和他們之間,理想的人類,既不像我們俯首帖耳循規(guī)蹈矩,也不無視禁區(qū)。
到底是比小春年長些的大姐,俊美的徐芷夏自有主見,她伸出纖長美觀的手,輕輕握住了小春蜷縮著猶豫的手……
另一個春末的傍晚。破天荒,人事部總監(jiān)、精明而講效率的露西馮打電話給任小春,問他可不可以一起喝杯咖啡,有點重要事談,但不屬于公事。
他們就一起坐高速電梯扶搖直上,到公司所在摩天大樓頂樓的咖啡店喝一杯。
俯瞰眼前的一片市中心,地塊是城市歷史上的寸金洋場靜安寺路,前英租界華彩片區(qū)。如今這區(qū)房價飛天,比云彩下的鴿群飛得更高。
露西一定要請請小春。露西說前次家里動遷的麻煩事真心感謝你幫忙,若不是你帶上記者混進那個聽證會,我家老人們早被房產(chǎn)商聯(lián)合區(qū)里的人糊弄了!我記你的情呢,小春兄。你這人靠得牢。
小春謙遜幾句,也蠻得意。他以為露西就為這事請他喝個咖啡,便放寬了心。小春其實想早點下班的,他想回單身居住的公寓打理打理,把房間修飾得洋氣些,次日他同徐芷夏約好,他請半天年假,在公寓等她。
露西像會讀心,喝著咖啡笑道:“公司里這些金牌王老五,小春兄你數(shù)第一。在老阿姐面前你不要裝,我不信你這人不花心的。一定偷偷在皮!”
小春被她說中心事,有點陣腳亂。他琢磨這是啥情況,人事部總監(jiān)當面說這種話,難道漏了風(fēng)聲?
露西看小春表情,她是專業(yè)馬泊六,早瞧出些端倪。她也不點破,笑:“知道我為啥急著找你?”
啊,真急著找我?小春更吃不透露西了。凡虧心的,難免是尷尬人。
他白癡一樣問:“哦,你急著找我?”
露西想這也夠了火候,反正今日里算把欠這家伙的人情還掉一大半。
她就嘆氣:“唉,當了這么久人事總監(jiān),其實我也該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們一線精英的婚姻大事。今日我介紹一門好親事給你如何,將來你會不會記我露西的好?”
啥?小春覺得滑稽:這外企的人事部總監(jiān),高大上的職業(yè)人士,竟主動當起媒婆?滑稽之外還挺新鮮呢。
因為好笑,他竟忘了應(yīng)答。
露西仔細瞧瞧捧著咖啡杯發(fā)呆的小春,像又明白了些。
“小春,不是天大的好事,我是不攬的。不僅因為你幫過我,而且你也是老板眼里的紅人。對吧?”她把話說周到,“所以你先要相信,我是一片好心。”
任小春激靈了一下,抖擻道:“這個自然,露西,我還疑心你么,真是的。我其實是沒想到你會說這個。”
露西開始變幻表情,這會兒,她看看四周,遠近并無旁人。她拉直自己裙擺,坐正了,臉上恢復(fù)平日的冷傲,又成了一個疑似更年期綜合征患者。
“小春,我是職業(yè)經(jīng)理人,哪有空給人當媒婆。今天特殊,對你小春刮目相看,恭喜恭喜,是總裁托我找你提親!”
總裁?
總裁高高在上,眼里哪有小春這號小人物。他天天滿世界飛,要提什么親?
小春悚然。總裁其人,才藝高超而令名不彰,他老人家葫蘆里埋下啥藥?
露西多會察言觀色,她看準了小春的猶疑。露西有點信心了:“小春,我也吃驚呢。當然,這事目前差不多就他知你知我知,沒可行性的話,我們滿可以把今天的記憶擦掉,讓話題消失?!?/p>
小春想露西這是暗示什么,不會涉及生意場上機密吧,太奇怪了。
露西不耐煩,伸手推小春一把:“喂,醒醒,你聽好了,是老齊他自己想招你做女婿!”
小春差點沒從椅子上跳起來,他忙不迭把咖啡杯擱回桌面,驚訝地瞪露西:“喂,開啥玩笑?你是……今天又不是愚人節(jié)!”
不過,露西的表情讓小春沉靜下來:今天不是愚人節(jié),總裁老齊的女兒出了什么事?想得出來的,他難道要拿我任小春當傻瓜!
小春這下子就想多了:是不是自己善于幫公司解決麻煩,老齊這家伙,女兒有麻煩,也想禍害我任小春了?
露西看他神色多幻驚疑不寧,想及時把控住局面:“據(jù)我所知吧,老齊同這事也沒直接聯(lián)系,他怕是順水推舟。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人家閨女是老實人,她為啥跟她爸堅持要跟你呢,難道你不曉得人家心意?”
小春聳肩攤手,一臉苦相:“露西,你別冤枉我!我哪里認識老齊的閨女呀?我配嗎,我又沒和公司上層搞社交?!?/p>
露西剎那間就恍悟了,她哈哈大笑: “你當然認識老齊的閨女,不過,她大概瞞了你,沒告訴你她爸是誰?!甭段髡f完,忍不住又笑起來。
任何事,尤其人事,有對比肯定比沒對比好。對比了容易做選擇,歸根結(jié)底,人需要擁有選擇權(quán),才迎合人類的第二盲腸:自尊心。
不管怎么講,現(xiàn)在任小春在某方面有了個岔路口,他可以選擇。
然而,大老板的女兒為啥要偽裝成公司的前臺小姐?這是個令人不解的謎。沒想到愛麗絲齊竟是金枝玉葉,怪不得她素常有種冷冷的、對世界不在乎的做派。
任小春想到愛麗絲齊,覺得難為情。他本沒這種感覺,得知愛麗絲對他有這么強烈的好感,他不自在了。那么,能用“好感”這兩個字么?
愛麗絲是個身材不高、表情不多而面相清麗的姑娘,大概不會超過二十二歲,成天坐在離電梯口不遠的公司前臺接待來客,替公司所有員工轉(zhuǎn)電話、接外賣、處理郵件,還常為人事部門跑腿。她干活挺認真,一板一眼。對了,確實有一種難以解釋的居高臨下的腔調(diào),本以為是女性的矜持,現(xiàn)在知道更是千金小姐的習(xí)性。
為什么她會看中我?任小春在這問號前汗得很。
可能是自己不經(jīng)意間隨口表達了對她的高看?
任小春下班不早,他離開公司往往天色暗沉。作為一個自由人,他的目的地是任意選擇的餐廳和酒家,總一個人吃晚飯,盡興滿足口腹之欲。那種時刻看見愛麗絲這妙齡女郎孤單單坐落冷清前臺不回家,他免不得要同她聊幾句暖,主要為提醒她趕緊回家:姑娘,你的生活可以美好得多,何必在此虛耗?
那種時刻他就對公司體制充滿負評,他勢利地認定愛麗絲做得這么晚不回家是為表現(xiàn)自己。凡前臺小姐么,往往都這樣,她們希望老板看見她們的格外付出,在合適時候動惻隱之心,把她們轉(zhuǎn)往業(yè)務(wù)部門去當個小助理。如此這般,她們的職業(yè)道路就開始了。
過去幾十年的經(jīng)濟成長期里很多前臺小姐覓得了正果,盡管要文憑沒文憑,轉(zhuǎn)到業(yè)務(wù)崗后,賺了本和她們無緣的大錢。想必愛麗絲也是個苦挨著的小冒險家。
“回家啦,愛麗絲!”他常真情實感地對孤單無依的前臺小姐呼吁,“媽媽做的菜快端上桌啦!”
愛麗絲總感激地一笑,從白天僵硬的職業(yè)化氣氛里跳脫出來:“您真逗!這是又要去哪里腐敗呀?”
小春也是很容易腐敗的人,和所有人一樣的。但每當他聽見愛麗絲這問話,常能警醒自己:吃了飯趕緊回家,有很多書還沒讀,腐敗的夜生活沒意義。
愛麗絲不曉得自己曾如此有益地幫助過小春。
另外,小春的秘書珊蒂同愛麗絲要好得很,珊蒂肯定不曉得愛麗絲是誰的女兒,否則以她八卦起來的烈度,早跟小春吹風(fēng)了。
珊蒂同愛麗絲是天生互相喜歡,就是那種聽見對方聲音必啼鳴應(yīng)和的鳥類式戀戀。珊蒂是自由主義者而小春是自由主義者的同情人,他從不約束自己秘書的嘴巴。珊蒂一定在愛麗絲面前說了小春無數(shù)軼事。
還能有什么呢?小春想著愛麗絲,尷尬中不由得也對她產(chǎn)生出一絲回饋式好感:不談她自我掩藏的身份,她畢竟是大家公認的小美女。通常大家如此表達對她的肯定:愛麗絲呀,當個前臺小姐浪費啦!
小春在情商方面一貫同比他年長的女人更投合。
不用瞞了,徐芷夏一直同他幽會,不過要受種種限制,并不容易。然而,他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情投意合,令他分泌一種佳美已被錯失的悲傷。小春想過,若芷夏克服女兒方面的困難得以離婚,他定會允諾她穩(wěn)定的合法關(guān)系。
那天露西和小春走出咖啡館,一個工作日就要結(jié)束,露西說:“小春,其實不用提醒你,不過,我有點不放心。不是不放心你,是不放心老齊。你相信我,這事除了我們,沒旁人知道。盡管如此,假設(shè)你不愿意或另有原因,要記得給足所有人面子,絕對不可以粗糙?!?/p>
小春忙不迭地點頭:“你放心。人家看得起我,我怎可以粗魯?”
露西揮手:“我祝你好事成真,到時候別忘記我該得十八只蹄髈。”
小春看這簡直是前所未有的棘手事,但溫情還是有,就像一首歌《萬水千山總是情》。記住要始終奏響溫情的曲調(diào)。
他回辦公室去取包,進辦公區(qū)時不由得偷偷朝前臺看一眼:愛麗絲像一尊漂亮的玩偶端坐那里,公事公辦地朝他點點頭,毫無熱情。出門他鼓起勇氣,對愛麗絲說再見,愛麗絲回一聲拜拜,擺擺手,始終看手機。
小春簡直懷疑露西搞錯了。有可能公司里有誰與自己重名?
晚飯是一天中他最感自由的時間,他可以隨意決定吃什么喝什么,以及想什么。他打的去古色古香的梅龍鎮(zhèn),坐在大紅宮燈下。
南京路上下班的車流堵塞了交通,但他全不受時空制約,可縱橫回想在這條路邊度過的童年,也可猜想南京路上那么多歐美人從世界哪些角落來。純胡思亂想。
他點了宮保雞丁、醬鴨、薺菜炒冬筍和羅宋湯,又要了壺加姜絲溫過的黃酒。
他想三十多年前自己出生在城市這片區(qū)。今日高聳入云的最貴寫字樓地基上當年是一家獲金獎的生煎饅頭店;作為小學(xué)生的自己,常游蕩在糖果點心店和書店之間;那小小的西康公園是孩童們?nèi)鰵g之地,他在那兒堆過雪人,也掘過蟬洞……
有個高挑的女郎緩緩從古式屏風(fēng)邊站起,笑吟吟朝他走來:“請問先生,您是不是任小春?”
任小春名字起得好,他的小春季節(jié)到了。
她竟是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早已出國的胡蕓。
胡蕓一笑傾城,說小春你一進門我就認出了你。你還是小時候那氣派么!
小春隨胡蕓走去她那一桌,向她父母問安。胡蕓姆媽笑說:“就是小春么,我記得的!你考上大學(xué)還到我家來看過蕓蕓?!?/p>
一句話讓小春心里藏著的幾枚舊葉返綠,他想起了當年的自己,當年的心。
所有初心又是如何像所有春葉,經(jīng)歷酷暑寒秋,死得安安靜靜。
胡蕓坐在梅龍鎮(zhèn)大廳里就是梅龍鎮(zhèn)之夜的曇花。她以婦人模樣重現(xiàn)小春眼中,小春卻仍看見當日小天鵝般的少女。
“你怎樣,在童話世界生活得好嗎?”小春打趣說。
“童話結(jié)束了,”胡蕓大方微笑,“我上周辦完離婚手續(xù),飛回來看爸爸媽媽,準備在上海住一陣子?!?/p>
“哦?!毙〈赫f不出輕浮的客套話,也不曉得該表示慰問還是該言出謹慎。
“你看我們當父母的可憐伐?”胡蕓姆媽又插嘴,“只有這種機會,獨養(yǎng)女兒才回來陪陪我們?!?/p>
小春笑笑:“您好好享受這福氣。難得?!?/p>
胡蕓銀鈴般歡暢地笑:“看,小春就曉得這是我們的福分。小春最聰明。小春,你知道我家在哪里,一定要來看我!”
小春躺在深夜里,小春的房間是長方形的,面積不小。因為單身,他沒買大床,房里只有一張相當于兩張行軍床相拼的床,而且除了床和一張床頭柜,房里沒別的家具。
小春躺在深夜里,他欣賞著自己睡房獨特的風(fēng)景,那是一棵碩大的香樟樹的投影。
那棵樹長在房子外面,對馬路的路燈恰將樹冠投影到小春睡房的地板上墻上。當他搬來時,那還是棵三米多高的小樹,如今卻龐大得樹影占滿小春的夜。
是的,徐芷夏以及芷夏之前偶爾也有女士進過這房間,但沒一個女人見識過小春房間的夜景,沒任何女子知道他夜的伴侶是一棵樹的投影。
這投影在風(fēng)中婆娑,在雨中淋漓,或在雪夜里變豐厚。小春的夜并不寂寞,是無聲的,他和樹影無法交談。
但他終于也在夜里說話了。
他看著樹的影子,看胡蕓赤裸著豐滿白皙的身子在樹影里走動。
他和她交談,不停地交談,話題在時間的長河里擺動、游泳并飛躍。她說:“我很難想象你沒婚姻。好比人家已開始第二次人生,你連第一次的歷練還沒開始?!?/p>
小春沒領(lǐng)會胡蕓的批判,他和胡蕓仿佛互換了性別,胡蕓在發(fā)表思考,而他卻沉浸在直覺里。
小春猜測幸福有兩種,一種和時間無關(guān),一種則由時間襯托出來。
他和胡蕓的云雨全在時間的幕上布灑,若無時間賦予意義,就只是生物性的動作,而時間卻將每個瞬間鑲上古舊花飾,讓每個新鮮的瞬間有了被保留和懷念的價值。他愿意沉浸在這種難言的愁緒般的甜蜜里,既不去想其他事,也不去顧念其他人。
“你還會嫁人嗎?”他撫摩著胡蕓的大波浪長發(fā),在她細巧的嘴角吻了一吻。
“我不曉得?!焙|答他,“小春,婚姻不是你想象的,你只有經(jīng)歷過,才有資格做判斷?!?/p>
小春和胡蕓輕松愉快地躺在床上看樹影舞蹈,看影子在晨曦中淡去。她無拘無束,他形單影只,即便全世界的眼睛注視他們,也只能給予良好的祝福。
胡蕓曉得,姆媽和阿爸對她講小春蠻好,小春是理想的。姆媽阿爸認為她必須再次起航。
小春并沒把愛麗絲擋在遠天遠地,他只是暫時無暇顧及,而且,既然愛麗絲保持著冷漠客氣的姿態(tài),他亦完全無從著手同她談及任何私人事宜。
老齊從蘇黎世回來召開公司管理層會議,他衣冠楚楚,頭發(fā)由發(fā)型師打理,就是《華爾街》電影里大亨們的發(fā)式。
老齊說:“我們連續(xù)三年實現(xiàn)了30%以上的增長,現(xiàn)在,我要求同樣的新三年?!?/p>
老齊的腳步聲從電梯出來,走到前臺停下。接著他腳步聲再次響起,如雄獅踏在非洲干旱開裂的紅土上。他走訪每個部門,向部門總監(jiān)們詢問業(yè)務(wù)。他掏出西服口袋里鍍金的計算器,手指在小小鍵盤上拂動,得出一連串分析數(shù)據(jù),贊揚或教訓(xùn)屬下。老齊的腳步聲停在小春辦公室門口。小春秘書珊蒂示警般叫一聲:“大老板來啦!”
小春恭恭敬敬從座位上站起來,有點佝僂,為的是遷就身材不高的老齊。老齊敏銳地看小春一眼,問了問他業(yè)務(wù)的難點,小春對答如流。老齊點點頭,放低聲音:“小春,我想露西已經(jīng)找過你。”
在小春的局促中,老齊寬仁地擺擺手,柔和而緩慢地說:“請考慮一下。”
他沒再說什么,他在那里停留了微妙的十秒,轉(zhuǎn)身走出了小春的辦公室。
小春聆聽他的腳步聲:獅子的腳步放輕了,像踩在有刺的草甸上。
小春吩咐珊蒂邀請愛麗絲一起到樓下萬壺春工作午餐。
在午餐時間前,小春還有思考的機會。他打開電腦,找到自己的模板,那種對比機會分析優(yōu)劣的模板??梢园袮BC放一起掂量,讓坐標浮現(xiàn)現(xiàn)實。
不過,對于未來,這種對比其實沒多大意義。從長線角度看,小春也明白,任何選擇都會顯露其賭博的本質(zhì)。
他在電腦模板里浮沉了好一會兒,終于拿起電話打給徐芷夏。她是唯一能傾心一談的對象,她成熟而又睿智。
差不多動身下樓前十分鐘,小春吩咐珊蒂把午餐改到樓頂?shù)膰?,還要訂看得見外灘遠景的包房。珊蒂困惑得脫口而出:“有冇搞錯,老板?和前臺愛麗絲工作午餐,國色那么高的檔次,我怎么報銷得了?”
小春笑笑:“誰讓你報銷呢?這次我自己請請愛麗絲和你,就得高檔!”
這下珊蒂顯素質(zhì)了,咬住嘴唇?jīng)]問為啥。她沖到座位上打電話訂座,還好,貴得要命的餐廳么,中午包房總有空。
小春還在苦苦思考,他很難相信這僅是糊涂的愛麗絲亂點鴛鴦譜,他背心發(fā)涼,怕這種事里頭還有他猜不到的考量。
他請珊蒂和愛麗絲自去餐廳,他后來。
到咖啡機上打了一杯純黑,熱騰騰喝下半杯,小春坐回已熄燈的辦公室,抬頭凝視天花板。
假使真娶了總裁的女兒,今后的場面就不同了。
也許也有機會常飛蘇黎世飛香港,出沒老齊給女婿安排的交際圈,見識很多很多所謂內(nèi)幕,變狡黠,變精怪,變得有眼光,然后有錢有機會。
再說愛麗絲是個小美女,即便沒愛情(過了年紀其實不容易再發(fā)生),大概總不見得會互相嫌棄。
這件事,照手里的明牌看,至少不是壞事,還能再看看。今天中午就是第一次看牌,先看清愛麗絲這小丫頭到底怎么回事。
他想想胡蕓,平時想不到她的不合適處(仿佛處處合適,仍是少年夢里人),現(xiàn)在很清楚,她若不合適,是不合適在她留給他的陰影部分。那些她將他排除在外的年月里,先后發(fā)生過什么呢?
至于芷夏,從約定俗成的角度看,仿佛她也認同與他之間是一場優(yōu)雅帶美感的偷情。她有孩子,還有需要好名聲支撐的職業(yè)地位,她從未試圖同他談現(xiàn)實安排。
小春從辦公室走出來時自覺明智,這種明智讓厚嘴唇的人顯得嘴唇薄,讓塌鼻子的人表現(xiàn)得鼻梁挺拔,還能讓一腦袋糨糊的人顯出勝券在握。
他踱進國色飯店的牡丹包間,兩個年輕女郎正嘁嘁喳喳談得高興,見他來,一下子收聲,珊蒂站起來喊聲“老板”。
小春擺擺手,笑容可掬:“我哪里是啥老板,我頂多是個工頭。你們繼續(xù)聊天,不過請愛麗絲先幫忙把菜點上。你倆愛吃啥吃啥,要么我不請客,請客就該讓你們過癮?!?/p>
“好啊,您真好!”愛麗絲笑著鼓掌,臉上顯出調(diào)皮的愉悅,她看著還真是個沒長大的女孩。
“這兒的菜可貴了。”珊蒂對愛麗絲強調(diào),簡直像提醒她住手。
愛麗絲卻穩(wěn)穩(wěn)當當回答這位辦公室里的“閨蜜”:“別丟小春老板的臉好不好?難道他請客,安排你女秘書勸阻客人?”她說著瞥小春一眼,并沒露笑,眼神也不像公司里那些老到的女經(jīng)理,既不飛眼也沒顯嘲諷。她仿佛和小春挺熟似的,讓人覺得她在維護他。
是的,愛麗絲這么一說叫人吃不透。這樣她倒具備了某種奇特魅力,令小春推理揣摩。
小春說:“我們考考愛麗絲吧,請你把我和珊蒂的午飯也一起點了,你該曉得我們愛吃啥,平時我們通過你訂盒飯吶?!?/p>
愛麗絲冷冷俯首,看中法英三種語言并列的菜單,沒吭聲。
“你別為難愛麗絲嘛,”珊蒂抱不平,“人家點貴了、點偏了或點錯了,都不好。還是你替大家點嘛,你請客?!?/p>
“我點?!睈埯惤z言簡意賅,不把珊蒂的好意當回事,“先得讓珊蒂吃好?!?/p>
小春有點像長輩那樣看著愛麗絲,看出她今天有所不同,她把一份餐單翻前翻后,像在快速權(quán)衡。他蠻喜歡她這樣子。
珊蒂左看小春右看愛麗絲,她已經(jīng)開始懷疑,只是還說不出口。
愛麗絲對進門來的侍者打個乏力的響指,指指小春:“這位先生么,他要芝麻菜色拉當前道,然后直接上戰(zhàn)斧牛排吧,甜品是焦糖布丁。這位小姐呢,請給她俄羅斯魚子醬、烤三文魚和法國花色奶酪。我么,我平時可不吃午飯的,今天破例,給我一份意大利蔬菜湯和田園色拉。”
“怎么?我和珊蒂大魚大肉,你只吃草?”小春笑,“來份魚并不影響身材?!?/p>
愛麗絲咬著下嘴唇,轉(zhuǎn)動眼珠,臉上膚色顯得很白凈。珊蒂說:“我看見菜單上有刺身的,就是太……”
她一個“貴”字沒吐出口,愛麗絲喊道:“好,來一份頂級日本刺身。”
“你瘋了?”珊蒂實在受不了了,“你把我老板吃窮,他回去要后悔?!?/p>
小春忍不住笑出了聲,他覺得珊蒂很正常,珊蒂是個很好的秘書。
小春拍拍珊蒂手臂:“算了,跟你說實話吧,省得你不安。是這樣,愛麗絲幫忙,替我辦了件很難的事,今天我謝她呢。你也別客氣,甜品來雙份吧!”
“哦,是這樣!”珊蒂終于平安了,她撲哧笑了,焦慮盡去。
愛麗絲凝視小春,小春看她一看,心里一動,這是她第一回凝視他,像要看穿他心。
“我說愛麗絲,你當前臺可有點降尊紆貴?!毙〈鹤终寰渥?,“我不理解你為啥當前臺,你是怎么想的?”
“我早就問過她這問題?!鄙旱偕敌?。
前道送上來了,愛麗絲暫時不必回答這么宏大的問題。
大家各自品嘗菜肴,眺望晴天里大城的東線,隱約能看見那些輪廓泛濫于明信片上的建筑物。
愛麗絲無聲無息地用小勺喝湯,她看看珊蒂,看珊蒂如何品嘗暗紅色的魚子醬,她又看一眼小春,再看一眼。臉上有緊張情緒。
小春耐心地把送來的主菜戰(zhàn)斧牛排割成大中小三份,跟服務(wù)生要了碟,分給珊蒂和愛麗絲。
“斯坦利,我想問你,”愛麗絲忽然咬著叉子歪過頭叫聲小春的洋名,“你對珊蒂很寬,對公司里不起眼的那些人也和和氣氣,你為什么沒其他老板們的威風(fēng)?”
“???”小春猝不及防,愛麗絲在琢磨什么呢,“這個我自己也沒注意到么。珊蒂,我對你很好,這個沒錯吧?”
珊蒂點點頭:“合作愉快!”
大家都笑起來,珊蒂挺逗的。
“不過,”珊蒂補充說,“要是斯坦利能做得不讓旁人看出來,我就更有福了?!?/p>
“你們這些人,都太辦公室政治啦!”小春笑著搖搖頭,接過服務(wù)生遞來的布丁,“我沒想那么多。”
“我猜你就是。”愛麗絲點點頭,叉子扒拉自己的色拉。
“你今天有點怪?!鄙旱倏粗锨粠д{(diào)地說。
最后大家都要了咖啡,女生要的是卡布奇諾。珊蒂好像又不安起來,喝咖啡喝得煩惱。她站起來拿自己手袋,匆匆忙忙說:“老板,你和愛麗絲不著急,我去埋單,先回辦公室?!?/p>
小春說由他埋單,和愛麗絲再聊一會兒,讓珊蒂回了辦公室,先把下午公司Monthly Review要的PPT下到U盤。
珊蒂走了,小春等服務(wù)生把盤撤掉,放上鮮花。他看看愛麗絲,愛麗絲繃著一張瓜子臉,像跟誰在較勁。
“愛麗絲,”小春有點困難地咽了一下,耳膜鼓一鼓,“你曉得我為什么請你吃午飯。我不是很明白哎,是的,也許你愿意跟我聊聊?”
愛麗絲直愣愣看小春,小春和她眼神接了接,心里倒擔憂起來。
“這里就我倆,”他說,“如果有什么我能幫忙,你曉得我一貫……”
他話沒說完就被愛麗絲打斷了,愛麗絲喀嚓一聲把手里叉子扔到咖啡杯里:“我先告訴你我為啥當前臺。有人曾告訴我,在跨國公司干兩個位子可以看懂所有人,一是IT經(jīng)理,二是前臺小姐。IT經(jīng)理是偷看,必須侵入人家郵箱;我當前臺,那可是正大光明?!?/p>
“那你為啥想看懂所有人呢?”小春覺得這多少有些好笑。
愛麗絲可不覺得有啥好笑,愛麗絲冷冷問:“你覺得作為我父親的女兒,如果不能看懂人,日子能過下去嗎?”
懂了,這下子談話上了正軌。小春倒還沒把愛麗絲當總裁千金看,他說他好奇,前臺小姐能看穿什么。
“看穿?不需要那么大的功力。沒人提防前臺小姐,他們那些破事早晚會到前臺來亮相的,我都沒法給你舉例。其實每天都有奇奇怪怪的女人和男人打電話到前臺來,找公司的某某和某某,你來聽聽內(nèi)容和口氣,嗬,斯坦利,怎么沒那樣的電話找你?”
小春覺得尷尬,他不想背后談?wù)撏?,但愛麗絲挺難對付,小春只好耍賴:“我把事情都擺平了,不需要電話追我到公司?!?/p>
愛麗絲笑笑,她的笑在小春眼里是一種表彰。小春想,還好自己檢點,沒叫小女孩子逮住什么把柄。他點頭說:“不過,愛麗絲你幼稚了,怎么好從這種奇怪的角度評價人呢?人無完人……”
他還是沒說完就叫愛麗絲打斷了,愛麗絲現(xiàn)在不裝了,有了點大小姐的面目。她睨著小春:“我不需要評價人,我是想看看,看明白,看清楚。”
“暫時還只到表面和局部,需要繼續(xù)想辦法看見全局。”小春忍不住又有了長輩的諄諄欲,他覺得愛麗絲是好看的,但她那好看很單調(diào),“提醒你,你沒看見我不堪入目的方面?!?/p>
愛麗絲凝視小春,小春有點慌,背上發(fā)燙。他笑說:“如果你愿意,隨時我倆可以喝咖啡,或者我請你吃飯。下午公司有會,我們得回去了?!?/p>
愛麗絲順從地站起來,她從自己背包里掏出一個小禮盒:“斯坦利,一個小禮物?!?/p>
小春謝了,把禮物小心捧在手里,他覺得或許這是最后一次和這小姑娘單獨相處,心里多少有些五味雜陳,他想還是抓住機會表達自己的感謝為好。
于是小春誠心說:“謝謝愛麗絲你看得起我,任何事需要我,你吩咐一聲?!?/p>
愛麗絲奇怪地看看他,什么也沒說,臉上起了一朵紅暈,擺手道:“你回辦公室你先走吧,我還要去郵局?!?/p>
一起出了餐廳,小春走了好長一段,還忍不住回過身,朝著愛麗絲的方向眺望。果真,他看到了她遠遠的窈窕背影。小春嘆氣,承認自己其實已過了見一個愛一個的年齡。
既然身在瑞士的集團副總裁戴森又想來巡視中國及東南亞市場,任小春開完會,離下班還有段時間,就想不如抓緊把本年度工作總結(jié)先做個up to date的版本。
如今他已學(xué)乖,曉得高高在上的人并非個個求賢若渴。他們比較相信你已做到的而不是聽取下屬的宏論:下屬的宏論若成立,豈不是襯出他無能?
上一回戴森來本城,小春正巧給公司管理層寫了個工作建議,指出自己接手的這一攤牽涉大量非商界關(guān)系,例如牽涉政府事務(wù)和媒體輿論,而歐洲方面對此概無了解,中間有理解的斷層,需深入探討。
戴森當時召集中國區(qū)核心管理層開了兩天會,各品牌的總經(jīng)理和總部支持部門的副總裁都在那里擺弄他們的PPT,試圖讓戴森相信他們個個善玩頂級游戲,支撐住中國市場四十五度向上的業(yè)務(wù)增長,不過戴森不以為然。
戴森問:“如果政府禁令涉及本公司產(chǎn)品,你們會不會都死翹翹?”
大老板這樣問,連總管中國及東南亞市場的老齊都啞然。
戴森說:“你們一個個聰明絕頂,碰見這情況就放棄業(yè)務(wù)了?”有人靈機一動,說新聘的總監(jiān)斯坦利有真知灼見。
小春被臨時叫到戴森面前,他倒不怯陣,手頭也有相關(guān)PPT,拿出來就跟大老板開講。戴森將信將疑地聽了,一句評論也沒有。
老齊說了句客套話,便打發(fā)小春出了會議室。小春表面寵辱不驚,回辦公室卻暗暗上網(wǎng)查戴森的學(xué)歷:哼哼,有啥了不起?小春法國母校的國際排名比戴森的母??壳?,還比戴森的母校更具歷史榮耀。
后來,小春有時回憶那次給戴森講PPT,覺得戴森聽得還是蠻細心,一直用手指掄著派克筆打圈,眼睛一眨一眨。是的,戴森只不曉得該不該相信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新中層而已。對小春擅長的專業(yè),戴森肯定是門外漢;對中國,他也不懂。
如果這次戴森來,再傳他去講PPT,小春想就給他隨便講講已做過的項目,既安全又大方,也不至于拿自己的部門冒險。
要知道大老板們?nèi)莿傘棺杂弥?,有時特別魯莽粗糙,喜歡隨意拿人祭旗。小春在這兒,又不是要一刀一槍博出身,別犯傻。
珊蒂下樓去,替他到連鎖咖啡店買中焙豆手沖咖啡。她送咖啡進來,忍不住又多嘴:“老板,是要把愛麗絲轉(zhuǎn)咱們部門來嗎?”
比平時早半小時離開公司,任小春急急忙忙轉(zhuǎn)地鐵去徐芷夏當總經(jīng)理的大型商廈,今天只是談?wù)勈?,芷夏就約他在自己工作商廈的咖啡廳。最近因為胡蕓,小春已有一段長度微妙的日子沒和芷夏見面,電話約見時,他似乎聽出她的猶疑。
回想和芷夏之間,小春想既然雙方純?nèi)桓杏X走,心里還是輕松愉悅的,沒任何值得一提的齟齬。芷夏聽小春提起有點心事,就讓他隨時過去找她,這方面她還有替人當大姐的慣性。
高檔商場如今給人一種蕭條感,美輪美奐的商鋪各敞其門,女營業(yè)員們走來走去,顧客卻寥寥無幾。小春先呆立大堂傾聽背景音樂,似曾相識的古典鋼琴曲,不俗,記不起誰的作品。他聽了超長時間,恍然這是《哥德堡變奏曲》。
芷夏約他到三樓咖啡廳,她可真會挑地方。淡綠色維多利亞舊風(fēng)格裝潢,昂貴的價格,幾乎沒客人,很適合她在自己工作場所范圍內(nèi)與人幽會。
她還沒到,小春忽想,芷夏不會只同他一人幽會過吧?當然不會。她肯定富有經(jīng)驗,但她始終給人溫暖且自持的印象。
女總經(jīng)理帶著甩不開的管理者腔調(diào)出現(xiàn)了,她穿著商場專有的西式套裝,一看就是城中心商業(yè)區(qū)那種干練的職業(yè)女性。芷夏不像通常私會他時那般表情親昵,她熱情但矜持,裝作來見一個不那么熟悉的客戶。
他們坐到不招惹旁人視線的角落,透過假花的枝葉能看見寬闊的走廊和電動扶梯。小春夸贊芷夏把商場管理得井井有條,芷夏自得地說:“是嗎?我就是照著自己心性,讓一是一、二是二而已。”
喝著咖啡,芷夏問他出了什么事,心里有事不要同不相干的人去說,要藏得住。
小春微笑:“你要笑話我了。我們中國區(qū)的大老板想把女兒介紹給我,我沒想到有這種怪事,心里不大安定?!?/p>
芷夏明顯愣了一小會兒,她笑得明朗:“有乘龍快婿之運?你們跨國公司可不是一般體量,中國區(qū)的大老板相當于我們幾十個大商廈的總老板吧?你心里不安生就對了,誰能安生呢?告訴我,你怎么搭上那個千金的?”
小春說你還不夠了解我,我根本不曉得有這么個人呢!
他把前臺愛麗絲的故事說了,說得芷夏不停地一愣一愣。
“明白了吧?我并不是在心花怒放。我是森林一只猴子,不曉得老虎為啥放風(fēng)找我作婿?!毙〈簱u搖頭,“不過,又像真是那女孩子的主意,她爸只是慣著她。她應(yīng)該是沒見過世面才看中我?!?/p>
“你可別貶低自己,難道我也沒見過世面?”芷夏一句話出口,說得小春心里又熨帖又感動,像眼前這位才是知心人。胡蕓不是,胡蕓是拾起的舊夢。并且,他說到底還不曉得胡蕓為何靠近自己:她對他過去沒感覺,難道現(xiàn)在會有?小春并不糊涂。
“我只是不曉得如何是好?!毙〈簩葡囊煌聻榭欤澳阆?,我又不能魯莽,只能曖昧。”
“小姑娘長得怎么樣,漂不漂亮?”芷夏一針見血地問。
“哦嗬。”小春有點傷自尊,看看,大眾心理都覺得這種情形里男方低一等,“那是個冷冷的美人,模樣就像,像芭比娃娃配上北京女孩心情不好時的表情?!?/p>
“你對北京女生也研究得這么透?”芷夏笑,“怪不得找不到合適的人當老婆?!?/p>
他和她就這樣一來一去地對話,有點打情罵俏。是的,自從發(fā)生過肌膚之親,小春就有了親切感,想來芷夏也有這感覺。
他心里有種淡淡但緊密的哀傷,像透明塑料薄膜,覆蓋他。
“我不會下那種棋的,”他對芷夏坦言,“無論如何我總是輸家,我不是個生意人?!?/p>
芷夏搖搖頭:“也未必這樣去想才輕松。不對,凡事好好權(quán)衡。你就算用現(xiàn)在的心思權(quán)衡一件事,也得試用十年后,甚至二十年后的立場?!?/p>
她說完了,像被情勢逼著說了不該說的話,就喝一大口咖啡,嗆了起來。
小春看沒人注意他倆,伸出手拍拍并撫摸芷夏的背,幫她止咳。芷夏握住了他手,兩個人的手躲到桌面下,互相渴慕地體貼著彼此。
小春從沒如此戀慕一個人的手掌。兩人的手掌互相感受,像說話,于是他倆就此沉默了……
她送他出商廈,說:“不用想太多,就如權(quán)衡生活中一個機會那樣好好思考,然后做決定?!?/p>
但她強調(diào)說:“你要待人好。要事后讓人一輩子念你好,不要讓人留傷疤?!?/p>
小春說:“好的,OK?!?/p>
小春問何時再見,芷夏回說自己最近太忙,還要去幾個地方出差,等忙完了再約吧。
戴森飛來了上海,老齊發(fā)個郵件給小春,讓他準備好出席迎接大老板的酒會。
任小春不是傻瓜,心里怦然一動。
跨國公司里那些沒希望的家伙會被仔仔細細排除在大老板的視野之外。
只有得著機會讓大老板看在眼里的下屬,才有被提拔的可能性。
老齊破天荒越過一級直接給小春下發(fā)邀請,含意不言自明。小春啊小春,這不是一枝迷迭香,好歹這是枝橄欖枝!
小春自己也沒想到會跑去前臺。公司在老齊的管理下很注意開源節(jié)流,前臺竟然就愛麗絲和另一個瑞貝卡輪換撐著,愛麗絲忙得成天手舞足蹈。
她看看趨近的小春,朝他揮揮手算打招呼,又低頭撥弄要寄發(fā)的郵件。
“愛麗絲,給我三分鐘,”小春氣呼呼地說,“我可不可以同你談幾句?”
愛麗絲冷冷抬臉看小春,忽然笑笑,似乎是真笑,她松弛身體等待他。
“愛麗絲,你何必做這么個前臺小姐?要不要我介紹你去別家公司做業(yè)務(wù)?你長大了,長大了,要離開大老鷹,自己飛自己的去?!毙〈汉苡懈星榈匕言捦鲁?,覺得自己眼前仍是那個孱弱的不肯下班以博人家好感的前臺小女生。
愛麗絲說:“斯坦利,你發(fā)啥神經(jīng)病,沒看見我忙著嗎?大老鷹安排任何事,小鳥能反對嗎?你自作聰明了是吧,嫌翅膀硬了沒人收拾你?”
小春呵呵傻笑,鎩羽而歸,本想去教訓(xùn)惹得他心思惶亂的小女生,沒想到這小女生猛變一只尖喙小母雞,啄得他像一條流漿的青蟲。
回家找出了自己最得體的一套BOSS西服,就是商界宴會那種款式,平時不好穿出來,免人家琢磨,不過幸好事先備下了這么一套。
小春刮了胡子,到附近發(fā)廊理發(fā),交代理發(fā)師自己要錄影,請打起精神不要出錯。
他胡亂吃點東西就打開電腦,反復(fù)琢磨自己的業(yè)務(wù),改善那套PPT,也仔細回顧了上一回被戴森輕視的議題,以防大老板萬一垂詢。
他設(shè)想自己獨自出現(xiàn)在酒會門口的模樣,那樣的話,簡直太不得體了!你幾乎得向其他人的眼睛解釋出現(xiàn)在那里的合法性。
還好他記得露西欠自己情,他推開露西辦公室門,告訴她老齊發(fā)來郵件,他說得吞吞吐吐。
露西笑了,朗聲而笑:“你搭我的車吧,我?guī)氵M場,你畢竟第一次嘛。”
這感覺,小春覺得自己是明清老鴇養(yǎng)的“女兒”到了年紀,要硬著頭皮見闊佬了。
好在沒人為難小春,大家像心照不宣,對他既不冷淡也不十分友好,就像他已無數(shù)次參加過歡迎大老板的儀式似的。戴森同此間的管理層融洽得很,說有點法國腔的英語,逮住人開玩笑,也朝小春看看,并似乎微笑了一下。
從歡迎宴會回到家,小春這回毫無受傷感,似乎覺得往前走了一步:個人的一小步,旁觀者眼里的一大步!
是的,這件事總透著叫一個男子漢羞怯的滋味,是不是老齊給整個管理層都吹了什么風(fēng)呢?肯定的,否則那些平時厲害得了不得的家伙會對他如此平和?
這一池小春感受的春水,早被吹皺了!
第二天召開大老板review公司業(yè)績的大會,議程上有一項不起眼的安排:前一回小春對戴森做過的、未被正視的專題報告需再次進行。
這怎么可能?簡直像青天白日某塊化石里的三葉蟲起死回生,像琥珀里蜘蛛爬出來重新張網(wǎng)捕獵,小春嘆為觀止。
他倒還做得像個男人,他覺得自己肯定要辜負老齊那只小巧金貴的計算器的,到時候捧著硬紙箱走出寫字樓的是自己。何必此刻多拍馬屁?
他帶著已然受傷的自尊,模樣兒寵辱不驚地給不懂此間國情的戴森上了預(yù)備充分的一課。他援引的案例實在經(jīng)典且實在足量,不由得人不折服。
戴森聽完,大概回憶起上回的怠慢,以一種彌補的姿態(tài)贊揚了小春幾句。
誰都看出小春走了狗屎運,不過,也許他們都還使勁在猜隱情。老齊和露西慣于深藏不露,愛麗絲更將身份保密得極好,小春暫時不用局促。
胡蕓和小春在一起看起來蠻開心的。
一個這年紀的女人離了婚,或許能像度假一樣松快一陣子。何況她和小春是發(fā)小,擁有共同的童年記憶,并且回顧中沒任何共擔的痛楚或心病。
不過,小春從一開始就琢磨:所有女人都像廣玉蘭樹的樹葉,綠色的光面翻過來,一定有褐色的毛面。胡蕓會不會要對自己翻開她的葉背呢,何時?
小春能為她做的不多,也許主要靠出手大方,本來,為胡蕓這樣的美女花錢是種求之不得的快樂,何況,胡蕓沒在戲弄他。她在這方面毫無算計,從沒暗示任何交換條件,無論精神的還是物質(zhì)的,從來沒有。
除了去大街小巷追尋舊記憶的蹤跡,高高興興跑進并不高檔的點心鋪和小飯店嘗嘗她思念的本地食物,胡蕓像沒有更奢侈的計劃。小春感覺她松弛在思鄉(xiāng)的、低欲求的、簡單產(chǎn)生快樂的、具高度安全感的日常里。小春想象不了那么多年她在國外的遭際,但小春判斷她眼下的狀態(tài)是暫時性的。
“小春,謝謝儂哦,每天都是儂請客我?!焙|有時會突然致謝小春,讓小春尷尬。
小春試探她心意:“老在市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點無聊了吧?我請個年假,我們一起去旅游如何?”
胡蕓雀躍,但她說她暫不能離開上海,她在等一個不確定的安排:可能她將獲得一個出任代理人的機會,代理某國某公司在上海的業(yè)務(wù)。
“小春,我想在上海安頓下來。我必須有自己能做的事。”
當然,理所當然。小春說但愿這事很快成就,你進一步回到我們中間。
胡蕓很滿意小春的表態(tài),她優(yōu)雅地端著茶杯,像朵茉莉般潔白:“小春,你這人好就好在心里煞清,你曉得我還沒徹底回到你們中間,我阿爸姆媽就比你呆些。哎呀,我怎么一下子回得來呢?”
“是啊,如果我是你,我會更像一棵樹,更難遷移。”小春并不善于附和別人,但小春發(fā)現(xiàn)自己在認真甚至絞盡腦汁地附和胡蕓,說的是她喜歡聽或不反感的話。
小春從小就喜歡胡蕓的呀,這恐怕就是最好的解釋。
當他第一回同胡蕓共度良宵,心里惆悵極了。
青春期極度盼望但得不到的,于中年無意中實現(xiàn)了,可這到底還是不是原先渴念的?品嘗下來,當然覺得不一樣,可是,又有從前沒能設(shè)想的甜頭。
胡蕓對小春撒嬌:“喂,小阿哥,拉我一把,拉牢我,不要放我的鷂子(風(fēng)箏)。讓我回你們中間來!”
小春伸手握住胡蕓纖長美觀的手:“放心。我盡力。”
胡蕓繼續(xù)撒嬌:“我對上海等于看不懂了哦,離開這么些年,靠小時候的記憶能做啥事情!小阿哥,你是我親人,你要幫我的哦!”
小春有點懷疑胡蕓親近自己有求助的成分,不過,他立刻斥責自己苛責別人,都是公司的勢利做派影響到自己!
小春就特別誠懇又去回答胡蕓:“放心,無論如何,只要你需要,我一定盡力?!?/p>
胡蕓便像高飄的云一下子變成低垂的高濕度雨云,有點笨拙、不妝飾自己,甚至露出了一絲急切,她投向小春懷里,無語地尋求他的親熱了。
她是個大美人,她如此投向任何一個正常男人,男人都要靈魂出竅,慶幸走桃花運了。
床上旖旎累了,他下床。軀體空虛的他終于明白過去同女人打交道一直受損于自己的頑固性愚蠢:若想得到女性的柔情,你必須學(xué)會一件簡單的事并時刻奉行。這事不難,但要克制驕傲,愿意快活地去做。
這事就是鄧麗君唱的:甜言蜜語在耳旁。
小春想,也就是胡蕓能讓自己醒悟。
并非走每條路都能到達同樣的驛站。
跟胡蕓不在一起,跟其他任何人也不在一起時,小春很愿意安靜地想想自己的情況。
他在各種各樣活著的體驗里存在不安,存在一種來自活的對立面死的影射,像一道冷眼旁觀的目光,像譏誚而不友好的笑紋,像樂觀其不成的緘默,像慢慢要成氣候的敵意,逗引起他的敏感。
小春有點心虛。
平時小春并無煙癮,只是社交性地吸煙,但他特意走到商廈的煙草專賣柜臺買了駱駝牌香煙和一只打火機。他走進離公司大樓很近的小公園,特意找個被茂密的連翹綠枝遮蔽的角落,坐到長凳上。他從包里取出遮陽帽,蓋住自己額頭,將自己和喧嚷的城市分開。他得想一想。
能不能別腳踩兩三條船?他問自己。
小春依舊認為自己其實并不是“多多益善”的人,并沒存心故意要同時維持徐芷夏和胡蕓。小春相信自己還算是嚴肅認真的人,傾慕單一而明確的關(guān)系。
于是,一個令人遺憾的長期事實(或真理本身)又像刺扎了他的心:并不是他選擇,而是別人選擇,他只是順從(順水推舟,若出于貶義)。芷夏選擇這段曖昧,胡蕓制造這段浪漫,他都處于從屬地位。
這并不奇怪,在這城市,在這長江入海口舊殖民城市的原住民文化里,當然是條件好的女人擁有選擇權(quán)。
換言之,若芷夏或胡蕓厭倦了與他的關(guān)系,只要示意一下,他除了尊重和順從,并沒有其他體面做法。
那么,如果她倆不厭倦呢?
小春有點慍怒了,他慍怒命運對自己的捉弄。
為啥在他純情歲月里任何感情都沒結(jié)果,只留給他傷害?
這和環(huán)境有關(guān),和城市文化緊密相關(guān),這個城市對純情的年輕人本就不友好,各種各樣的冷酷和勢利被看成錘煉后生的必需,直到他們變“成熟”。等到同城市一樣有灰黑的冷艷底色,他們才獲得資格進入城市的舞會現(xiàn)場……
今天的小春不傻了,他明確地知道游戲的取勝之道。
拿愛麗絲這小美人制造的戲劇性事件來講,設(shè)若他順從老齊的牌局,和愛麗絲一起照老齊的布局安安穩(wěn)穩(wěn)走,他只會越來越具備男人的吸引力和能量。
胡蕓也許會把她短暫的甜蜜期延續(xù)成長期關(guān)系,她有求于他而他想必在漸高的地位上更能幫到她;芷夏更不必說,她仿佛同小春有超乎利益考量的、更接近于友誼或彼此相悅的雙邊關(guān)系,她可能對愛麗絲抱持旁觀的冷靜態(tài)度。
設(shè)若自己出于道德潔癖或自尊心著手整頓這些關(guān)系呢?
小春立刻又感受一種熟悉的擔憂:他已不止一次為信念(或稱原則)而打碎了別人開設(shè)的“瓷器店”,自己最后弄得像頭笨象,在瓷器店尊貴之物的殘骸上甩長鼻子……
小春在小公園的角落里理清了思緒,他雖不安于目前的多邊關(guān)系,但沒法再做那種清理桌子的老傻事。
從前他傻事干太多,現(xiàn)在他已老大不小,不可以再求因空而凈的輕松。
他走到了人生中途,他需要人生不空,有能讓他心亂的搖枝動葉。他不是什么出家和尚,只是企業(yè)里一個庸常的經(jīng)理人而已。
他只有走一步拿捏一步。拿捏是一切,是走鋼絲終獲成功的秘訣。
收起遮陽帽,小春打定了主意。
步行回到公司,他走到前臺,愛麗絲沒忙碌,正呆呆看她面前的日歷。
小春很溫煦地朝她微笑:“愛麗絲,如果你下了班有空,我同你一起去外灘喝杯雞尾酒吧!”
愛麗絲愣了愣:“今天?”
“是的,如果你有事就改天?!?/p>
“我沒事?!睈埯惤z笑了,露出一絲陌生的有甜意的笑容,“幾點?”
小春說:“隨你方便。我們不從這里出發(fā)。如果你可以的話,我們各自去,在和平飯店大堂見面。”
他回到辦公室,心情坦蕩,而且,他想起自己過去同人家下象棋,一局局都沒思路,有輸有贏,忽一天他讀通棋譜有了主意,便開始贏多輸少,那一種豁朗。
走進和平飯店大堂,愛麗絲還沒到,她也許先去什么地方做她的準備。小春沒任何猶疑,他直接走到飯店的甜品店,買了裝飾性很強的那種逗女生喜歡的蛋糕,打包在漂亮盒子里。提在手上。
飯店大堂顯得歷史悠久,猶是西式堂皇,直接提示人們很久之前這里曾是冒險家斗法的灘涂,這城市的本性獎勵所有冒險計劃和世俗的進取心。
他把累贅的提包留在了公司,他現(xiàn)在很輕盈,手里只有蛋糕,心里抹去了對自己的質(zhì)疑。
愛麗絲來了,叫他大吃一驚。
她不曉得施展了什么招數(shù),在逼仄的時間和空間里,她已換了一身衣服,化了新的淡妝,顯得完全沒公司氣息,是個花枝招展追求享樂的女郎。
她一見他就朝他快步走來,抬頭一笑,伸手挽了他手臂。這一切行云流水,她蔑視他的裝腔作勢。
“我們?nèi)ツ睦??”她問?h3>六
一場透明雨澆在任小春心上。他童年時有過對花傘的迷戀,他喜歡看各色各樣的花傘在大雨中的街上起伏。那是一種動態(tài)的、有對抗有防御的、讓人或干或濕的美。他看著傘的河流,心里總激動而沉醉。
愛麗絲一改公司前臺小姐的刻板形象,立刻,花傘的美感在小春心里復(fù)蘇。但花傘涉及眾多,絕非愛麗絲一人撐開。小春覺得徐芷夏和胡蕓都展開了各自美麗的專用傘,愛麗絲只不過方才從手袋里掏出她那把更金貴的,徐徐打開。
在外灘的璀璨夜色里,愛麗絲讓小春明白了他的狗屎運從何而來。
愛麗絲從小受著老齊的圈養(yǎng),她生母早就跟老齊分手,嫁到了加拿大,老齊獨自撫養(yǎng)女兒。老齊在女人方面始終動蕩不定,從沒為愛麗絲找來后娘,所以他又當?shù)之斈铩?/p>
老齊只相信威嚴和超眾的資源調(diào)度能力,他一方面在物質(zhì)上給女兒無限的滿足;另一方面限制她交友的自由,把女兒當了“金屋藏嬌”的對象。
愛麗絲凝視小春說:“我明白對別人存在的大部分可能性,對我只是電視連續(xù)劇。我如果想離開爸爸,只能嫁給他認可的人。他呢,只認他商業(yè)帝國里的男人,我想他是在尋找能和他合作、也給他安全感的人?!?/p>
“難道我是這樣的人選?”小春脫口而出,他太驚奇了。
“爸爸并沒有覺得你是?!睈埯惤z直言相告,“他看中的那些人我不喜歡,都是些在前臺留下過案底的曖昧家伙。只有你,在我爸爸許可范圍內(nèi),他還不至于反對?!?/p>
愛麗絲說不上柔情脈脈,倒還挺溫存地看了小春一眼:“你還是爽爽氣氣的男人?!?/p>
“哈哈,我不是樣樣事拿來做生意?!毙〈鹤晕医獬?。不過,他慚愧又心虛,“其實你太年輕,不會看人。我也可能曖昧,只沒暴露給前臺;我也可能偷偷干壞事,當偽君子,只是還沒被你發(fā)現(xiàn)?!?/p>
愛麗絲自顧自吃小春買的甜點,漫不經(jīng)心回答:“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現(xiàn)在說還來得及。不過和女人之間的事免談。姑娘我不是神經(jīng)病,哪能要求一個老男人沒前科?不過婚后還藕斷絲連,我爸爸自然會給我個交代?!?/p>
她笑了,在夜風(fēng)里顯得像公主。她完全是新的一代,相信人生可像時髦包包那樣舊翻新,甚至新的外層裹著舊的內(nèi)核更有魅力。她請小春放下心,她是老齊的女兒,她才不在乎他貧瘠的情史。
“那么你呢,今后會不會要求自由?”小春不由得探尋她內(nèi)心,“我不可能像法國男人,做不到同太太的情人一起喝咖啡?!?/p>
愛麗絲嬌嗲地挽住他臂膀,一頭美發(fā)偎他肩上,讓他頸子發(fā)癢。愛麗絲說:“這個誰也承諾不了。不過,若是我看中了更叫我動心的人,你就發(fā)財了。這樣做肯定公平?!?/p>
胡蕓留在城里已很長一段時間,你說她是為小春留下,真也未必。她有很多朋友,也有一些如小春這樣從前傾慕她的男人,他們都輪流邀請她見面。
小春學(xué)著像個非巨嬰的男人來看待胡蕓的所作所為。胡蕓似乎不避諱他,胡蕓會以嘲笑的口吻告訴小春她又見了誰誰誰,此君過去曾如何瀟灑的,如今如何慳吝;過去長相俊美的,如今形容又何其猥瑣……
“大浪淘沙呀,小春?!焙|甩動大波浪秀發(fā),媚眼如絲,“不是誰都像我保持原樣,也不是誰都像你,發(fā)育得晚!”
他倆就嘻嘻笑笑做著虛榮心驅(qū)使的排除法游戲,想證明他倆如今在一起是自然淘汰的結(jié)果。
小春忽然意識到自己該送胡蕓一樣大大的禮物。
從前小春或出于小氣或者不諳世事,總在某些微妙時刻掉鏈子。
胡蕓的重現(xiàn)和在場總提醒他他的原初,恍惚他覺得同胡蕓處好了,便能縫補自己一切的破綻和傷口。
他某天早上做早餐,烤面包夾炒蛋,肉松白粥,外加埃塞俄比亞咖啡。胡蕓醒來就聞見了咖啡香。
朝陽落在餐桌上,暖暖的溫煦的室內(nèi)有一番春意。
小春拿出一個小紅包,把薄薄的紅放在胡蕓喝空的咖啡壺邊:“你在上海走來走去交通不便,我送你一樣禮物?!?/p>
胡蕓笑吟吟仿佛猜中小春心意,伸出纖纖長指,從小紅包里傾出一對金色車鑰匙。
是一輛中庸的標致,只是給她當代步工具。
胡蕓開著紅色標致來來去去,沒說什么,不過她神色間添了一層明朗和確定的色彩。
和愛麗絲依舊什么也未確定,小春因為愛麗絲大度的表示,心里就沒什么太重的負擔。他和愛麗絲之間,怎么說呢,他這一頭顯得十分持重,甚至?xí)r時對小姑娘持之以禮。并非愛麗絲沒吸引力,只是歷來她也習(xí)慣了男人們對她望而卻步。他的小九九,她也許沒感覺到:他以公司規(guī)定為借口(公司規(guī)定員工若戀愛一方必須辭職),實行他最后的觀望。
如果和愛麗絲確立關(guān)系,他必須同胡蕓及徐芷夏都脫鉤。無論如何,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有正派人的自我標準,盡管不是沒有曖昧空間,但該明了的只好明了。
只是,小春其實根本沒信愛麗絲的故事,他懷疑老齊的王國里,公主殿下只是一時糊涂拿他開心,等她三分鐘熱度過去,他就是棄子。
他想自己不值得犯傻,還是配合著小女孩跳舞為好,既不占她便宜免落口實,也順便交個朋友落下人情,于自己將來不無好處,在老齊面前也抬得起頭。
徐芷夏仿佛永沒有女人家心理崩潰的時刻,她有一陣子疏遠小春,不過后來主動打電話約小春見面,地點改成了新鮮的:蘇州。
小春自己不開車,去蘇州是徐芷夏開車,她駕駛技術(shù)嫻熟,倒車進停車位都不愛帶剎車,嗖一下就穩(wěn)穩(wěn)當當停進兩輛車之間空隙。
他認為她安排的大賓館不但幽靜高雅而且安全,不會有人打擾他倆的隱私。為什么這么感覺,他說不出理由,但芷夏長久以來給他極靠譜的觀感。小春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有某種依賴感,保不準碰見什么難事還肯對她哭一場。芷夏是不會嫌棄他的軟弱的,她隱約對他有長姐的寬容。
他倆很久沒見,處于靜室,嘗試了一下,很快來了感覺,順著這溫熱的感覺親熱。芷夏沒什么異常,不過對他似乎添了點怨氣,這怨氣表達在行為和動作里,反成了調(diào)情的原料。小春發(fā)現(xiàn)內(nèi)心深處芷夏占著的位置尚未弱化,有一種說不清的黏附力,像她比從前更可以審判他,卻又寬待著他。
他倆開車去了寒山寺,在寒山寺外喝茶。小春一五一十對她描繪了半路里殺出的愛麗絲,小春說愛麗絲就是大家常說的小金魚,而他,是一只揣摩著金魚主人心思的貓。
芷夏帶著距離感微笑評論他的艷遇,她精辟地說這事未必不是好事,這是老齊的戀愛,離奇地偏離,落到他小春頭上??葱〈耗闳绾文媚?,把握好了分寸,或真當上金龜婿,少奮斗二十年。若是給大老板一個大大人情,讓人家認可你舉止端莊,維護了大家的體面,今后也有利于前途。
“只不過,”芷夏端著白瓷茶杯,笑吟吟,“一只貓氣血旺盛,對著一只小美鼠,好一塊鮮肉,怎能按捺住爪牙?”
“盡量想想吃下去鬧肚子的慘?!毙〈阂残Α?/p>
忽然他問芷夏:“你不覺得我這樣很猥瑣?”
芷夏臉上掠過一陣風(fēng)色,她還算溫厚地看看他:“其實還好,你不要太自我挑釁。男人么,欲望方面都一樣的,無非爭前程鬧風(fēng)流,你這人天生還體面。不體面的人多了去了,什么人我沒見過?”
哦?小春倒上心了,他仔細看芷夏,她風(fēng)韻正妙,真是女人最成熟最好的樣子。
“你倒說說看不體面的人什么樣子?”
芷夏放下茶杯,手袋里拿出潤手霜,往漂亮的長手指上淡淡地抹:“譬如說前幾天我去集團開會,住在無錫。晚宴上那個管我們的副老總就油膩膩來灌酒。要有腦子才能場面上應(yīng)付過去。那種老猴子,太直露了,又沒什么文化!”
小春展開想象,忽然他覺得芷夏還好沒碰到老齊。老齊有文化更有手段。
“晚上我都洗了澡要睡了,門上咚咚敲。那個老貨死皮賴臉,想要進門來?!避葡恼f著冷笑起來。
“我又不能打前臺電話,又不能報警。要是被他闖進來,喝了那么多酒,還不是給他得逞了?所以就感謝酒店高檔,門造得牢。我把所有衣服穿上,在房間里熬!”芷夏苦了臉,“你不曉得我們在商人圈子混,多難!”
“后來呢?”小春忍不住問。
“后來,他罵罵咧咧走了,大概去敲別人的門了吧,我也不敢管閑事。第二天早上,無論他闖了誰的門,他也不會認的。誰給他開門,自己負責?!避葡恼惺致駟?,“我們走吧,去看看景色,何必說這種無趣的。”
他倆高高興興說起了名勝古跡,有了結(jié)伴游園的雅意。小春想,對芷夏來說,這才難得。
他拉住她手,她的手對他訴說,他也是。
語言慢慢無用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任小春漸漸習(xí)慣了周旋三個女人。
什么拿捏分寸?他哪里考慮過分寸,分寸根本不是人可以隨意拿捏的。
只算他還留了點羞恥心罷了,這點羞恥心不許他過于放縱,時時還讓他為自己害臊。但只要女人們沒采取主動,他很難興發(fā)什么改變。
有一天老齊又邁著獅子步走來他辦公室,他殷勤地站起來。老齊平平靜靜說:“斯坦利,愛麗絲在公司做到這個月末,以后前臺換人了?!?/p>
小春腦筋動得飛快,臉上起了一陣紅暈。
老齊點頭說:“是的,你理解正確。今后,公司的規(guī)章制度不約束愛麗絲了。”
愛麗絲滿面春風(fēng),打扮得像只由法國名牌妝飾起來的亮蝴蝶,在公司辦公區(qū)飛來飛去,跟大家道別。她也走來小春門邊敲敲,跨進門,放肆地反手合上了門,眼珠子亮晶晶看定小春:“斯坦利,我要到上海海拔最高的酒吧去開香檳!”
當然得去浦東,浦東才適合暴發(fā)戶撒野或中六合彩的低調(diào)人物去偶爾發(fā)瘋。他倆悄悄在延安飯店僻靜的停車場碰頭,坐上愛麗絲開來的跑車,一陣風(fēng)下隧道到了陸家嘴。
“不裝了?”小春嘲弄愛麗絲。
愛麗絲哈哈大笑:“灰姑娘我做夠了!不過好有趣!”
他倆手拉手上了高速電梯,直上50層,還是大下午呢,時尚人物還都在寫字樓里,連酒吧的happy hour都沒到。小春要了最好年份的香檳,“嘭”一聲打開,白沫澆到了愛麗絲的秀發(fā)。
“祝賀你,”他說,“你要飛翔了。好好當你的公主吧。若有我可為你做的,打個電話給我就好,我誠心效勞?!?/p>
愛麗絲舉杯喝香檳,容光煥發(fā):“斯坦利,你這家伙不是不好,但有點拎不清!是你要和我一起飛了,不是要你當我的備胎!”
她伸手探坤包,把兩張機票扔在酒桌上。小春翻開一看,嚇一跳,是兩張寰球飛行的年票。
“準備好,扣上你的安全帶。”愛麗絲戲謔地拍拍小春臉,“你想得對,世上沒免費的晚餐。你這一飛,絕不是到處悠哉悠哉去玩,你將同時擔任導(dǎo)游、翻譯、挑夫、保鏢、本人的私人秘書以及……”
她停下了,甜絲絲地看著小春。小春天旋地轉(zhuǎn),覺得自己根本不認識眼前這位艷麗而活潑的女子,她不是愛麗絲,有可能是愛麗絲的雙胞胎姐妹,或老齊變的任何戲法。
這女子十分誘人,叫小春按捺不住。
愛麗絲輕輕合上眼瞼,悄聲說:“吻我,老男人!”
這大概是小春有生以來度過的最孤獨卻并不哀傷的夜。
他回家路上又買了新酒,一個人躺床上,瞇眼看香樟樹的影子落在墻面。
他舉杯對香樟樹敬了又敬,思緒像百千黃蜻蜓,在房間里亂飛亂撞。
他想明白了為何有三個女人出現(xiàn)在自己的三十三歲:
胡蕓暗示了一個男人冗長的過去,那一串串惆悵青澀的日子。
芷夏代表此時此刻,她是現(xiàn)在,是今日,是真實,是他走入舒適圈后遇到的人。
而未來卻以無法預(yù)料的方式出現(xiàn)。愛麗絲幾可算是橫空出世,她輕蔑地正告他:不必提起昨天和今日,對未來而言,昨日和今天實在寒磣、非常不起眼。
愛麗絲的計劃對小春而言是個點石成金的故事。
愛麗絲決定一個月之后出發(fā),小春同她先飛巴黎,陪她在巴黎住上兩個月,她除了見識世界上最妙的花都,還要在索邦大學(xué)上一個法語速成班。然后去意大利、西班牙和希臘。歐洲游之后,不回上海直飛紐約,老齊的意思是在紐約舉辦婚禮,愛麗絲的母親也好就近出席。
小春其實沒在思想榮華富貴。很奇怪,金錢像早已滅絕的翼龍在他的天空拍打翅膀,發(fā)出史前的吼聲,他卻視若不見了。他驚詫于一個更驚人的發(fā)現(xiàn),這發(fā)現(xiàn)來自愛麗絲的吻。
他已很久很久沒同二十出頭的年輕女生打交道,其實他已整軍撤出了那個不屬于自己的陣地。他像周圍其他人一樣從青春中倉皇出走,然后再也沒法回去。
新生代的女孩徹底顛覆了他心中的女孩形象:她們竟然不愛高跟鞋愛穿球鞋?她們倒追男生、消費男色,她們說種種他聽不懂的新俚語,愛吃化學(xué)調(diào)味的食物……這種審美上的差異在他和年輕女孩們之間挖了壕溝,讓他再不能覺得年輕人的性感。
他能欣賞的女人們卻一天天老去,她們沉默地同自己的時間掰著手腕,牙齒咬碎了下唇。
愛麗絲不過是個芭比娃娃嘛!他始終僵化地理解她。
他沒有本能的沖動去撫摸和感知一個芭比娃娃。這是他不動心的化學(xué)原因。
但愛麗絲喝下香檳,對他說:“吻我”。
他吻了,這一吻像一針注射液刺入他暗中早已加速的蒼老,活力四濺的荷爾蒙瞬間驚醒了他所有的沉睡感官,他頓悟愛麗絲是青春本尊。
這一吻讓他汗顏,他的淚在心里淌,他還依稀記得人間美味給過他的沖擊力。
靜夜中他決心搬家,他想離開同他相處了無數(shù)日子且處得親親愛愛的香樟樹影。是的,他不該再欺騙自己,再尋覓什么往日影子。
愛麗絲不相信影子,愛麗絲是事實,也是確鑿無疑的福分。
哪怕前路布滿陷阱,哪怕像人家所說“怕就怕老房子著火”,小春也不會再畏首畏尾、三心二意。
愛麗絲的吻喚醒了他的身體,他的心跳變莽撞了。
胡蕓委委屈屈來到小春身邊,她其實沉浸在自己情緒里,沒看出小春的變化。
胡蕓對這個僅僅擁有她童年的城市第一次表達憤怒:“小春,真出乎我意料呀,這地方怎么變成這樣子了!要不是我還有點警惕性,我簡直就在這里被人賣了呀!”
她一邊說一邊發(fā)抖。
她有理由的,她差點中了壞人的計。她想當外洋品牌的代理人,對方給了她正面的反饋和鼓勵,于是雖未簽署法律文書,她就熱心先干起來。她在城里也認識不少故舊的呀,那些人當中曾有一些當年為她瘋狂過,她請他們幫忙介紹關(guān)系,建個初步的網(wǎng)絡(luò)總不錯的。
只是,她沒設(shè)想秋風(fēng)里熬淡了渾身綠的老螳螂們能干出啥好事。
她不把這些交際告知小春,只顧開著小春送她的車出去見人。這天,有人約她去東北方向離市中心老遠的那個大區(qū),她此前從沒機會造訪過那個區(qū)。人家說在那里見她,同她談生意,請她吃飯……
一切本來蠻好、蠻融洽的,只有一件事不順心:吃飯喝太多酒,飯后對方一定要請她去KTV,說這是這地方的習(xí)俗。她不想去,又盛情難卻。
去唱唱歌有啥呢,人家笑她。
但唱唱歌總還是有名堂的,等她醒悟情形不對頭,故舊之人變猥瑣,借酒意動手動腳,她差點就應(yīng)付不過來。
還好她在國外這么些年見過老外們?nèi)绾螒?yīng)變,她還沒醉到軟,她翻臉動了手,砸破啤酒瓶,狼狽地拿半個瓶子沖了出來……
“小春,哪能會有這種事呀?差點就被人欺負了,嗚嗚?!迸f日陽春白雪的美人,今日才曉得下里巴人的場所會發(fā)生什么。
“你不該去那種區(qū)域?!毙〈喊参克?,“以后問問我,別到處亂跑?!?/p>
“我有點想家了,小春,我……不太認識這里,你懂?”胡蕓抹眼淚。
“我懂,”小春說,“其實你早已不是這地方的人。你只是在這里讀了小學(xué)?!?/p>
還沒安慰好胡蕓,小春接到芷夏電話,約他到浦東中央公園的荷花池見面。為啥跑那么老遠見呢?奇怪。
小春從辦公室出來,大中午地趕去浦東赴約。他到達荷花池,池邊一個人也沒有。
他看看時間,是準時到達。他在池畔坐下,看最后一朵粉色荷花在發(fā)黃有蟲蛀的老荷葉上盛開。到處是被人摘過的蓮蓬稈,還有幾個干癟的蓮蓬留在上頭。
芷夏竟然沒開車,也是出了地鐵步行過來。她抱歉地拿出一袋三明治,還遞給他一罐午后紅茶。
小春不曉得如何告訴芷夏關(guān)于愛麗絲的事,他上次開口很容易,那時他不相信愛麗絲值得探究。今天,他沉重得難啟齒。
不過,芷夏以一種抱歉的口氣先聲奪人:“小春,被他發(fā)現(xiàn)了!”
是呀,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腳?他就在她身邊,又不是傻子。
小春目瞪口呆,他從沒設(shè)想過這種困境。這既是芷夏的難處,也是他的野火。
芷夏艱澀地說起了自己的孩子,是的,孩子和母親,一言難盡,一刀難斷。
她像一個敢于決斷的大姐,對小春說:“有種朋友,是一輩子的,你就是。我不用說什么,以后再說。”
她伸出手,握住了小春手。兩只手,互相熟識互相傾慕,手互相傳遞千言萬語,嘴的語言又被廢棄了。
她先離開,小春望著那親切的背影,淚水滑下臉頰,落到草地上。
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安排。甚至都不需要小春自己勉力去行??磥?,愛麗絲的富貴氣輕易幫她排除了弱敵。
他最后履行的義務(wù)是開著他送給胡蕓的小紅車送她去浦東機場。胡蕓說:“小春,我去去就回的,我見見品牌的人,然后處理那邊一些事情?!?/p>
小春沒說什么,他擁抱了胡蕓,像擁抱難舍的往昔。他很溫柔地對她說:“隨時歡迎你回來,我把車交給你阿爸。”
愛麗絲的小計劃順利推進,小春只堅持改變了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小春問愛麗絲在不在乎公司同事們的祝福。他建議在飛往巴黎前邀請全公司同事舉辦一場訂婚宴。
“盡管未來不可預(yù)測,但我想表達對未來的敬意?!彼f。
愛麗絲欣然同意,愛麗絲沒把公司那些人放在眼里,她想的是女人通常會想的:“麻煩的是珊蒂。珊蒂那張嘴我最吃不消。我要送她什么禮物,才能讓她原諒我偷了她的老板呢?”
小春啞然失笑:“真沒想到。以后公司里那些家伙全得對我恭恭敬敬,不因為你是誰,是因為他們明白自己有把柄落到了前臺小姐手里?!?/p>
“但是,”愛麗絲年輕潤滑的臉閃過一道頗為世故的光,“再怎么設(shè)宴招待他們,他們還是會把我和你的故事傳說得特別庸俗。”
“顧不上那些,”小春像任何自以為僥幸成功的男人般下意識摸摸自己肚子,“我們沒法替別人拿捏分寸呀!”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