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十木
我從未見過爺爺睜眼。我的記憶存在仿佛只為證明,他生來就不曾看過這世界。至于那些離他而去的人,我也沒見過,只得拼湊一些人的回憶(主要是我父親的),斷斷續(xù)續(xù)地活著。但至今仍讓我困惑的,不是爺爺,而是許多人都容易忘記的事,父親如何這般清楚。
準確來說,爺爺不是不曾睜眼,他是被蒙住眼。據(jù)父親回憶,那年他二十一歲,爺爺不到四十,具體的年齡沒人記得。爺爺?shù)难劬σ灰怪g就看不著了,當時懷疑是被壞精靈纏上身,要不然怎么好端端地就被蒙住了眼呢?爺爺說,像眼前有層薄布,后來布就被染黑了。他睡下時,專門吹滅了燈,因為往日起夜用來照亮的小煤油燈,那晚格外亮。由此可知,睡的時候還看得著,甚至還怕亮,睡醒眼前就有布了,接著就變成黑布。
一切始于爺爺看不著。當時亂哄哄的,有人跑、有人喊、有人顫抖,還有槍聲、炮聲。爺爺顧不得自己的眼睛,悄咪咪待在房間內(nèi),不久后,一切恢復(fù)如初,但他的確已經(jīng)看不著了。
父親說,當時爺爺不急不慌,依舊穿著禮拜的長衫,扣好領(lǐng)子最頂端的紐扣去清真寺。禮拜還要繼續(xù),可怎么去清真寺成了問題。父親只好變作一條拐杖,或者說,變成爺爺?shù)牧硪粭l腿,像他倆當年販木頭時那樣。只是現(xiàn)在爺倆互換位置,父親在前,爺爺在后,一只手扶著父親的肩膀。父親不回頭看,徑直往前去,爺爺也不出聲,一步兩步,兩人逐漸合成一個人。那時壞精靈好像就不在了,黎明、午后、傍晚或暗夜,所有蚊子都似乎乖乖待在某個即將被吸血的人身上。萬事萬物都太靜了,靜到我差點以為你爺爺又能看到了,父親說??蔂敔斀K究再也沒能看到什么。父親一直做拐杖,但也不能長久做下去,爺爺看不著了,做點走街串巷的小買賣,讓兩人吃飽成了父親那時最需要做的事。那一天五次禮拜都得去清真寺的爺爺,又怎么辦?
父親說,當時他一邊挑著扁擔,一邊想辦法。就在他苦思不得其解時,有天賣完東西回家,看到爺爺被人引著,朝清真寺走去。父親跟著偷偷看,原來是隔壁的穆薩大爺,跟爺爺差不多年紀的鄉(xiāng)親。父親說,他做了一個讓他此生都追悔莫及的決定,沒爭那當拐杖的權(quán)利,自己走回了家。
往后,父子間達成一種默契,父親出外謀生,爺爺不聞不問,跟著穆薩大爺去寺里。不過父親發(fā)現(xiàn),有時穆薩爺會變成在清真寺當學(xué)生的哈倫哥,有時哈倫又變成在寺里當門衛(wèi)的爾薩爺。他們好像都覺得自己有一種責任似的,這個人有事就換另一個人來,但再也沒有讓我父親這個養(yǎng)活兩張嘴的人當回拐杖。那時,父親覺得他們?nèi)丝赡鼙緛砭蜁r間多,或許是可憐爺爺和他,也沒再多嘴。
爺爺后來說,他那時也沒覺得理所應(yīng)當,但回回都是兄弟,今天你幫我一把,明天我也幫你,自己又沒好辦法,只好受著人家的恩惠。
事情是一年后,還是兩年后發(fā)生的?;蛘哌^了很久,久到爺爺仿佛生來就是盲人一般,久到他已熟練掌握黑布蒙住后該如何吃喝拉撒。又好像時間壓根未曾流逝,父親依舊是父親,到處吆喝,期待別人讓他放下肩上的擔子,揭開他的竹筐,買一碗棗水喝。穆薩爺依舊是穆薩爺,依靠幾個兒子能干,一天到晚除了禮拜就是睡覺。哈倫還是哈倫,爾薩爺也還是爾薩爺,一個當了許多年學(xué)生還在當,一個除了回家吃飯,一直守著寺里的大門。父親說,那時他感覺,世上的一切雖在變化,但總歸不會變太多。
父親錯了。那天他照舊在家晨禮①,禮拜結(jié)束,棗剛好熬成,收拾擔子,準備出門??吹綘敔斆鴫ψ哌M屋來,爺爺?shù)南ドw破了個洞,身上滿是臟污,看上去像摔倒過,但膝蓋破的洞又像被整整齊齊裁剪而成。父親無暇再想,趕忙扶爺爺躺在床上,爺爺讓父親拿身新衣服。“大,這是咋,摔了?”父親問。沒事,褲子蹭破了點?!澳滤_爺咋不扶好你?”父親語氣中似乎還帶一點埋怨。
“人家又不是我的娃?!?/p>
兩人說著都有點生氣,父親沒敢再出聲,給裝棗水的竹筐蓋上布。“穆薩爺昨晚無常②了,晨禮上阿訇說我才知道,剛?cè)ヌ酵鋈嘶貋?。”爺爺蜷縮在床上,突然冒出一句。本來還在慢慢收拾的父親,像被這句話安上了馬達,一溜煙就從門口消失了。
穆薩爺壽終正寢,雖沒有高壽,在那年代也算活了不少年。但那天最大的新聞并不是穆薩爺去世,而是人們在晌禮后剛送完穆薩爺?shù)穆耋w③,就在晡禮上又送走了兩個人。
據(jù)父親說,那天他放下?lián)?,洗了大凈④,扶著爺爺去清真寺,給穆薩爺站完者那則⑤、送了埋體。下山時,就聽到有人傳來消息,說河里淹死了兩人,是我們寺的。大家又集體往寺里趕,到寺里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死的是哈倫和爾薩爺。父親每每講到這就轉(zhuǎn)身,留個后背給我看。我從這人嘴里撈一點,那人口中聽一句,才逐漸繪出那日的圖畫。
穆薩爺死在宵禮后,哈倫和爾薩爺白天就不見了。寺里其他學(xué)生說,那天哈倫吵著嚷著要去打江水,雖是放假,但同學(xué)都各有各的事,他只好拉著爾薩爺去了冬河。我回應(yīng)道,打江水真是個好詞。夏城人管游泳叫打江水,此前說慣了也不覺得有什么,可我知道哈倫是打江水而亡時,覺得這詞無比諷刺。我應(yīng)當懺悔。他們究竟怎么死的?我問了好多人,每個人的描述都不同。有人說,哈倫哥和爾薩爺一起下了水,突然來個大浪,兩人一同被沖向下游。父親說,這是編的,咋可能,冬河水幾十年也沒大浪。也有人說,爾薩爺根本沒下水,哈倫哥一個人游,在水里抽筋,看著人慢慢陷入水中,爾薩爺這才下水救他,結(jié)果兩人像被什么扯住了腳,怎么也爬不出水面。父親說,這也是編的,爾薩爺當年可在黃河上放過筏子,救人咋會淹死自己呢?爺爺反駁,河里淌的都是水手,不奇怪。當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沒人能說得明白,不過人從水底浮上來的場景,卻在每個人嘴里出乎意料地一致。
無論如何,哈倫哥和爾薩爺被人發(fā)現(xiàn)時,就躺在冬河水中的泥塊上,其實他們還在水中,只是那地方積淀了太多泥土,成了一個微型的島。他們被放入小島。我想,尸體不會那么快浮上來,所以那句浮上來的話也可能有假。我相信,他們是被水沖到了微型的島上。
哈倫哥穿著白色褲衩,上身赤裸,肚子鼓得像河豚,又像一只吸飽了血的蚊子。他不停地流水,口、耳、鼻,甚至肚臍眼都在緩緩滴出水來,但速度很慢,像只沙漏。爾薩爺躺在他一米外,長褲已被推至膝蓋處,穿著粗布馬甲,身上的水好像都被冬河吸干了,皮膚有干裂的趨勢。他面朝藍天,像某個在沙灘上等待日落的悠閑人。
綜合信息,我得出一個想象的結(jié)論,或能接近真相。哈倫因放假無聊,叫爾薩爺陪他游泳,到了岸邊,哈倫脫衣下水,不知什么原因(可能是陷入河底淤泥),受困水中。爾薩爺憑借多年水上經(jīng)驗,發(fā)覺他有事,遂下水救人,不知何故(還可能是淤泥),兩人雙雙溺水身亡。不到一天,就被水趕往微型島。
人死不能復(fù)生,只得盼望他們在彼岸世界有好歸宿。我勸過爺爺,他們是從水中走的,現(xiàn)世的死亡是此岸到彼岸,后世的結(jié)局大概也不會太差。爺爺始終不信,在我開口前,許多人也說過同樣的話。從那天一連送了三個亡人后,爺爺就變得古怪起來。父親說,記住,不是古怪,是更古怪。爺爺覺得這三人的死都與他有關(guān),是不是蒙住他眼睛的壞精靈,發(fā)現(xiàn)他被人引到清真寺,還能禮拜,還能懺悔,還能為了內(nèi)心而活,所以要將眾人毀掉。它的攻擊目標是他,不想他在世上好好活,但為什么要擊倒幫他的人?老爺子說到這,總淚眼婆娑。父親和其他寺里的老人都不止一次在爺爺床前勸說他,那跟你沒關(guān)系,沒什么壞精靈,真主造了萬物,造了人和精靈,人不招惹它,它不會惹人。爺爺反問,那我的眼睛怎么突然不見了?穆薩爺、爾薩爺、哈倫這三個扶我去寺里的人,怎么一天內(nèi)全沒了?眾人面面相覷,沒人能回答。
從此,我的爺爺就以他的老宅為領(lǐng)地,與他的床為伴,不往大門外邁一步,整整五十年。人們也發(fā)覺他的古怪,有了許多新奇的流言。諸如,他能看到精靈,某時得罪了它們,所以被報復(fù),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壓根沒什么精靈,他年輕時犯了不少罪愆,這都是他在現(xiàn)世要贖的罪。也有人感慨,說爺爺現(xiàn)在受這些罪是冥冥中的安排,不能埋怨,活著受罪,死后就不難受了。
在蝴蝶般飛舞的流言里,爺爺失去的似乎不只是眼睛,連嘴巴一并交了出去。父親沒再告訴他老宅外不斷裂變的故事,只一個勁勸他出門。老爺子剛開始流淚、嘟囔幾句,后來連拒絕的話也不講,只是蜷縮身體、又舒展開,模仿一根銹跡斑斑的彈簧。今年初,父親快咽又不咽氣的那些時光,我以一個寫作者的本分,極力讓他回憶,試圖揭開爺爺某些塵封往事中的細節(jié)。父親仿佛知道,我終歸是要將這些故事寫成文字,再拿去發(fā)表、出版,以此獲得某些虛無縹緲的補償。他始終緊閉雙唇,偶爾張開,也只是告訴我,自己嘴上有一把鎖,但沒鎖著什么有用的東西。他倒是至死都雙目清澈,在九十一歲的年底,徹底遠去時,還直勾勾地盯著我,仿佛我身上掛著第二個人。
那天,我擦好摩托車,剛準備擰油門,才發(fā)現(xiàn)爺爺站在我身后。阿爺,你咋從屋里出來了,要去茅坑?
“我在這兒站會,哪兒也不去?!?/p>
爺爺依舊穿著那長衫,袖口都被磨爛了,我想不通,自己給他買的那些新長衫差在哪兒?現(xiàn)在,這洗得干干凈凈的長衫立在我眼前,與入門處的影壁交相輝映。影壁大約一人高,原本好像是磚雕影壁,但現(xiàn)在上面沒留下半塊磚雕,就是一堵灰墻。爺爺差點要融進那壁中,要不是手中的半截木質(zhì)拐杖,我都以為墻中長出了一張臉。我說,那咱出去逛逛?爺爺說不去,他想站這兒聞一聞味道。我說,是什么味?爺爺說,你聞不到嗎?我的確沒聞到,再次騎上摩托,還是沒擰動油門。老爺子似乎沒回房的意思,我又從車上下來,站到他身旁,兩手扶著他一只胳膊。那我陪你在這兒聞吧,我說。
他說,你聞得到嗎?
前段時間,穆薩爺?shù)闹貙O娶媳婦,門口倒是有小孩放鞭炮,那些殘留的煙火味混合魚蝦的鮮味,還帶著點牛羊肉的腥味,甚至夾雜些許女人香。但現(xiàn)在,什么味都消散了。只留下幾點炮仗碎屑,零星的噴射彩帶碎片,以及某人的痰漬。熱鬧過后,確實留不下什么,只不過尸橫遍野,我自言自語道。
你說啥?爺爺問?!皼]啥,站了太久,您腿怕是又要疼,回房吧。”爺爺抬起拐杖,我以為他要走,卻又看到拐杖輕輕落下,落地未有一絲響聲。你聞到了嗎?爺爺又問。我不再回答,任由門外的秋風吹起我們的褲腳。將摩托車推回屋檐下,我回到爺爺身旁,準確說,是坐在他面前。我站著太累了,腿都酸痛,就坐在門檻上。要是此時有人經(jīng)過我家門前,會看到這樣一幅畫面:穿著長衫的老者,須眉交白,白帽長在頭頂,雙眼緊閉,立正門內(nèi)。門檻上坐的年輕人,舉頭望向老人,像在等待什么。
其實我什么都沒等,我在等爺爺回房嗎?我今天要去做什么?一概都已忘卻。門外風聲夾斷絲絲細雨,老門吱吱呀呀,黃昏已至,夏城卻遺失了晚霞,更沒有光灑落爺爺肩膀。零零散散的人正往寺里走去,父親也被他的布鞋托起?!按?,走,去寺里?!备赣H隨這聲音飄走,似乎也沒指望能帶誰同行。我看到人們掀起塵土,他們的腳后跟與這些注定漂泊的過客告別,只留下我,留下我那蒼老如樹的祖父。
我們的寺不老,那幾年才剛剛重建,從一座被自愿捐出的宅子上,人們修葺屬于自己的棲息地。那些曾追隨成吉思汗遠征的將領(lǐng),那些在沐英身邊執(zhí)鞭墜鐙西來的士兵,那些跨越絲綢之路的商人,他們相會此處,生根發(fā)芽。他們圍著自己的親人建寺,又讓自己的親人圍寺而居。夏城有了清真寺,有了一群群生于此長于此死于此的人。夏城人管這些回民聚居的地方叫“坊”,我們的寺就在仁義坊中。仁義坊之稱從何而來,坊間有傳聞,大概上是將安徽“千里修書只為墻”的故事化用過來,附會于夏城走出的某個明代尚書身上。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坊中人,以信仰為本,以仁義為綱,要求自身。
坐落于仁義坊的寺,總有人來去,達官貴人、販夫走卒,不一而論。過節(jié)宰牲、齋月開齋、五番禮拜,抑或有人死去,這里總熱鬧非凡。我小時候,也跟著父親常去,看人們鞠躬叩頭,看他們四散而去,順便重復(fù)一句話:爺爺怎么不來?
少年時,我常常惹禍,不是昨個打球砸了政教處的玻璃,就是今天滴了粉筆灰在同學(xué)頭頂。那時,父親已顯露老去的痕跡,雖中山裝筆挺,但看起來實在不像我這個十幾歲少年的父親。他將我提溜出學(xué)校,回家時,總要路過清真寺,看著里面禮拜的人魚貫而出,面如靜水。那時,他總希望我能成為具有堅定信仰的人,這樣我就不會成天只顧自己、從不考慮別人,他希望我心有敬畏,從而知書達理。
可我總是路過,不曾停留一刻。然后回家放下沒有書的書包,拿起砸爛學(xué)校玻璃的籃球,在老宅的院里來回運球。那時候,我還沒聽說過喬丹,也不知道科比。前后運球,穿襠再運,拍得地面作響。父親倒也不再管我。每當我在院里讓籃球起落時,爺爺就會走出屋門。從他那陰暗的東北小屋走出,跨過屋中的蜂窩煤,掀起他那面重到能敲碎牙齒的被子,走到我面前。他一言不發(fā),也沒穿長衫,趿拉著白底布鞋,笑瞇瞇地聽我拍。吵著您了吧?我總問這句。他輕撫長須,在小板凳上坐下,手再往前扇一扇,示意我繼續(xù)。
籃球一再躍起,又固執(zhí)朝地面垂下,我想象自己在教訓(xùn)孩子,卻始終未能徹底降服它。爺爺還在小凳子上,似乎不止在聽我,是在聽球的聲音嗎?我有時抱歉地說,阿爺,我玩得不好,球總跑掉。我生怕破壞他心中的律動,但他總是笑笑,揮揮手讓我繼續(xù)。在我與球的南方,是一棵杏樹,我從未見它開花,卻在每年秋季都被成熟的杏子擊打。在我與球的北方,是仍筆直坐在板凳上的爺爺,我沒法知道他與那棵樹的關(guān)系。
有時,他會拉動他的拐杖,像一位嫻熟的敲鼓手,配合我的運球。少年與老人,成立樂隊,任憑低于戰(zhàn)鼓的聲音在夏城流亡。我停滯,坐上籃球,再次與爺爺相對,我想問他,聽到了什么?他不再揮手,只低聲問我,累了吧?我抬起屁股,指尖推動籃球,看它滾到爺爺腳下。爺爺立起拐杖,將全身的力氣扔給它,然后緩緩站起,我有時覺得他靜止了,有時又覺得他已飄去,像架失衡的戰(zhàn)機。
那只小凳子停在原地,它沒上油漆,更像一棵樹樁,隱藏時間的秘密,喂我?guī)卓诠麑崱?/p>
老門不止一次拍打我的雙腿,像個羞澀的女人,我欲拒還迎。爺爺仍未動,靈魂自那影壁走出,觸到我的雙腳。我擔心門會撞到他,但風似乎不再呼喊,輕微地拂過老門的根莖,爺爺徹底占據(jù)了我的視線。門開始乖乖聽話,它們搖曳的幅度剛剛好,既不撞到我和爺爺,也沒有讓自己休息。此時,我的眼中映出一個老者,揮著兩扇木質(zhì)的雙翅。
死去的人帶走秘密,活著的殘留悔恨。爺爺?shù)溺娐曃辞庙?,似乎就注定了抗爭。他挺在那臥室中,盡量讓自己躺著,即便他除了眼疾,沒有任何毛病。據(jù)說,聽得到邦克①聲,哪怕是盲人,也得去清真寺禮拜,爺爺卻在這點上幾十年都在背離他的信仰。也許他并不恐懼自己的生死,只是怕扶他的人再次倒下。這原因牽強到我不相信,但父親說,你也沒必要信它。我觀察過爺爺在床上,不,應(yīng)該是炕。我觀察過他在炕上的各種動作,躺著、翻身、側(cè)著(向左或向右),抬手、伸腿、用手抵住下巴,但始終不讓自己離開那張黃泥鋪就的炕。冬天到來,我給他燒炕,熱氣從泥中升起時,爺爺總會多說幾句話??雌饋硐駥O子法外開恩,實際原因是,我從不真正讓他離家出門。
當然,我也常給他分享新的消息,不像我父親,總少言寡語。我說,細巷口的李家阿爺歿了。爺爺就說,那老頭倔得很,當年從甘南拉木頭回來,我比他快,賣完拿了銀元跟他炫耀,他就給我取了個“尕飛機”的外號,聽著像夸人,其實在罵我。年頭遠得就像夢里的事一樣,他來看我時還跟我爭犟呢,都多少歲了,還跟個娃娃似的,他歿了呀,歿了好。說完,嘴里念念有詞,我懂得,他在為李阿爺祈禱;我說,寺里今年開齋的棗水甜,他就說,當年你阿大熬的才是真的甜,現(xiàn)今也熬不動了;我說,紅水河干了,他就說,紅水河是一灣小溪,比不上冬河兇。在他狹窄的屋內(nèi),我傳送新的信息,像遠游歸來的人訴說見聞,而他告訴我,我尚未知道的,從幾十年前說到現(xiàn)在,好像他五十年未走上夏城的土地,卻把這兒的五臟六腑都挖出來看過。
火燒得更旺時,爺爺?shù)拿遍苓厱B出汗,順帶讓他的嘴動得更快。他自顧自講,全然不像僅有一位聽眾。指著右胳膊上一處手掌般大小的疤痕,他說起1928年的大火,睫毛都燒掉的日夜,滿天的火苗催起煙霧,焦味讓人分辨不出到底燒了人還是房子。那疤痕就是那時留下的,盡管如今已與老舊的皮膚紋路不分彼此?;顒佑彝龋f這里飛出過一顆子彈,那年,自火場逃離,跟著一位年輕的將軍,從河西走廊走到天山腳下。一場伏擊,右腿被擊中時,他沒來得及感覺疼痛,也不懂子彈有沒有留一點在肉里,現(xiàn)在經(jīng)常嗡嗡喊叫的是不是它?某個同從夏城跑走的兄弟拿酒精擦了擦、包了塊紗布,就算人活了。活了就跑,拿著命一路狂奔,是為了逃命,更是為了回家。也不知道咋想著,家里都燒光了,還跑什么?
您看不著之后有什么不一樣嗎?
爺爺沒接我的話,繼續(xù)講,像位享受的說書先生。去甘南,接上從冶力關(guān)來的木頭,我跟你阿大,一天一夜,就給送到夏城。木材市場上多是爭著搶著買,那些濕漉漉的木頭還濕著,所以才叫我“尕飛機”,說我速度快,其實他們哪里見過飛機,要是見過就懂這名字只該給惡人。買木頭干嗎?我問。木頭修房子啊,都燒了,不修哪行,過了幾年,我也拿著自己的木頭修上了,你頭頂?shù)姆苛罕饶銧敹祭稀?/p>
我脫了衣服,熱得有點醉醺醺。爺爺?shù)暮箙s好似被吞了,此時,小屋陷入一陣莫名的空寂。我給他按按腿,再擦擦手,等待下一次熱氣揮發(fā)。這時,老爺子總會扶著我肩膀,讓我?guī)?。我覺得他自己摸索著應(yīng)該能過去,但還是樂意為他指路,我享受這奇詭的控制力。我們一前一后,穿過整座院子去上茅房,活脫脫像一個人在走路。有時,老爺子在廁所待久了,我就在門外咳嗽一聲,像下指令似的,爺爺就乖乖出來。我說,我怕您有啥事,要沒處理完,您繼續(xù)。他總哈哈大笑,按著我的肩頭,轉(zhuǎn)向小屋的方向。他的手不像我那樣短小無力,雖已干枯但會像鋼筋一樣鉗住我。
我在這手的引導(dǎo)下,渴望再聽一些細節(jié),那場大火到底燒掉了什么,那位年輕的將軍容貌如何。爺爺總講大致故事,不說一點半點的細節(jié),要不是他活了這許多年,且是我爺爺,我都差點質(zhì)疑他是否真經(jīng)歷過,完全有可能是聽了許多人的故事,混合在一起,跟我逗逗悶子。
當然,我渴望歷史,更渴望細節(jié),哪怕它們似乎與我無關(guān)。爺爺總瞧不上我這種刨根問底的姿態(tài),他總說,大概知道就好,大概,太詳細沒好處。我可不聽他的,從茅房返回時,我就打定主意,這一次勢必要問出來,可我總得期待下一次,也沒有結(jié)果。茅房歸來,爺爺就又縮起身子,仿佛剛剛傾瀉了他所有的記憶。我出門又往炕洞里扔了點柴火,等雪花覆蓋杏樹的枝丫,等冰霜蒙住窗戶,這模糊的美感分離了我對窗內(nèi)幾十年“化石”的興趣。也許原本就如此殘酷。
世紀初,某年末,我尚未感知北方中國的嚴寒,也絲毫不覺得我們這些人終有一天會逝去,我只是悄然飛起,從我爺爺?shù)臇|北小屋內(nèi)。勿說冬天替代了對于史料的著迷,也別怪我欠缺耐心,只是碰巧,你活成了你,他活成了他。
他會察覺到嗎?可能從我迷戀冰雪時,他就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了,這世上任何、任何事都會轉(zhuǎn)移我的視線。他或許不再奢求,也不抱希望。說了又如何,還不如讓我享受這冬來,送走那秋末。
或許時間更得往前推開,從那老門當翅的秋天開始,爺爺就已包裹起來,像只蠶將自己與秘密放入蛹內(nèi)。我在期待他死去嗎?期待一個我未知但享用未知的年代?我不清楚,只記得那秋季的黃昏時分,他沒再揮動翅膀,撅折了他的拐杖。
那晚以后,他更迷戀那常有焦味的炕,像迷戀絕色美人,終日難以踏出小屋。
他有一張從影壁中長出的臉,無法被雕刻。
已被驅(qū)逐的我,常忙得流汗,盡管流的速度很慢,像只沙漏。幾乎把唯一的希望寄托于父親,希望他在從寺內(nèi)走出的片刻能夠分析那些舊事的細節(jié)。父親的話更少了,比上鎖前更少,在爺爺去后的近二十年里,他占據(jù)爺爺?shù)男∥荩艘惶煳宕味Y拜出門,幾乎和爺爺沒什么兩樣。直到今年,在彌留之際,我將自己悲壯的詩句讀給他聽,這才慢慢放下戒心。不過他提供的,也只是為何我家沒有女人的真相。他說,哪有許多故事,只是有些話得向你說明。我驚詫于他的思路依舊清晰,記得這般清楚。他說,因這條瘸腿,我耽誤了自己,五十歲那年結(jié)束從城里去鄉(xiāng)下、又從鄉(xiāng)下重回城里的艱難時,從一塊黃沙靜止的地上,撿起了光溜溜的你。就像那場大火后,我從熏黑的襁褓中爬動,敲各家各戶門要飯時,被拖著一條傷腿的你爺爺抱起。
我絲毫不懷疑父親的真誠,不僅因為他即將遠走。我相信他,只是并不驚奇,這能被預(yù)想到。我只是需要細節(jié),父親給了我一絲半點,就像他描述當年送穆薩爺埋體的場景。但他沒有描述每棵樹的枝葉、每個人的皺紋,至死也不說哈倫和爾薩爺?shù)乃狼熬跋?,只在我的聽聞中添油加醋?/p>
父親逝去時,仍是年底,他比爺爺多活了一歲。清真寺里聚集了不少人,為這個熱心腸的瘸腿老人送行,那天他被眾人高高抬起送往公墓區(qū)時,我又想到了爺爺。
那個融進灰墻中的老人。
在他折掉的拐杖旁,我撿拾死者歪曲的臉,將本地諸多史料擺放眼前。我接觸過某個舊書販子,從他那一斤五塊收回那些泛黃紙頁,或許它們某夜被狂風刮到我枕頭一側(cè)??傊铱吹搅?,從名為《關(guān)于我經(jīng)歷的火燒仁義坊》《民國×年夏城事變考》《冬河概述》《民國時期夏城的木材市場》等舊文中,推測我祖輩的足跡。
這就不難確診時間的病癥,讓它閉合傷口,飛馳到那年宰牲節(jié)。新世紀、某年初,大雪浸潤夏城每一寸土地,我迎來了成為終點的宰牲節(jié)。
我對爺爺和父親解釋過,為什么今年是宰牛,而不是宰羊,解釋過我那筆巨額的稿費足以買來一只牛犢,也絕對合乎任何法律。他們這才允許我,從牛羊市場牽回那頭來自雪域的牦牛。
宰牲節(jié)前幾天,牛就被我拴在杏樹下。它雖有滿身泥污遮住白色毛發(fā),仍擋不住骨子里的英俊,更別提它乖巧聽話,在院中,乖乖吃草,不撅蹄子。當時我在市場一眼就相中它,可以作為我當家做主后第一個宰牲節(jié)的犧牲物。
宰牲節(jié)會禮①后,父親端坐院中,與牛兒相顧無言。爺爺仍躺在屋內(nèi),他想不起自己已多少年不曾參加會禮。我去寺里請阿訇宰牛。在我去寺里時,寺內(nèi)發(fā)生了這么一件事:因各家各戶都需請阿訇宰牛宰羊,那天的阿訇都被請走,只留下手太輕的年輕哈阿訇。與此同時,我家的情況是:一、家里沒有鋒利的刀;二、家里沒有多余的毛巾。
我到寺內(nèi)才發(fā)現(xiàn),幾個阿訇都不在,只有一個哈阿訇。我望著年輕的他,他望著年輕的我,我說,您走吧,我家有頭牛。他說,大家都說我手太輕,對動物下不了手,只會讓它更痛苦。我倒也聽聞過哈阿訇的事跡,這位看到蚊子吸自己血都會讓它吃飽,他行不行。我別無選擇,挽著他的胳膊,半拉半請地讓他跟我走。
于是,那天我們看到了驚人一幕。因家里沒有鋒利的刀,哈阿訇用了自己帶來的,可他一直未有人請,刀閑置已久,鈍得厲害。因為家里沒有多余的毛巾,沒法按傳統(tǒng)蓋住被宰殺動物的臉,讓它不再畏懼,我找了自己的洗臉巾,那玩意被我用了幾年,破爛到開了幾個口。所以心善的哈阿訇,一把鈍刀,一面破口的毛巾,讓那被繩索捆綁的牛受了罪。
我與父親按著牛身,哈阿訇執(zhí)刀開宰,我沒感覺到牛兒有任何掙扎。但只幾秒鐘,它的后蹄就飛快顫動,將那繩索扯開,像一個被水草纏腳、急于求生的人。我飛快跑進爺爺屋內(nèi),老爺子依舊挺直在炕上。窗戶上的冰霜似乎封住了整間屋子。我父親也一瘸一拐進屋,我看到滿褲襠是牛血的哈阿訇,眼神迷離,也走了進來,似乎受到了驚嚇。
牛在風中站立,我看見它蹄下斷裂的繩索,看到它抬起脖頸處細小的刀痕,看到一片血泊中呼嘯而過的救命聲。我將自己看到的同步說出,我知道,那只給爺爺聽。哈阿訇驚魂未定,父親砸嘴說這可咋辦,爺爺還在沉默。那牛疼痛嗎?我沒看到。它在院中漫步,緩緩地,仿佛被踩到地面上的血蹄印與它無關(guān)。它就那樣,等血越來越多,在某一刻,轟然倒地。我聽到一聲鼓,重重敲打夏城。
同一天,年輕的哈阿訇被一家人請走,滿身血漬的他,仿佛有了無窮力氣。那家人的牛在寺里宰,哈阿訇提起人家鋒利的刀,輕撫那蓋著牛臉的嶄新毛巾,念了祈禱詞。扔下刀,洗干凈衣服,等這家人將鮮肉放進鍋內(nèi),他會聞到一股清冽的肉味。
而我的父親在家收拾那只好看的牦牛,順帶滴幾滴殘余的眼淚。我的爺爺不再吃牛肉,某一刻仿佛聽到,他要起身,自己爬出老門。那天過后,他是出去了,被人抬起,到他五十年不曾去過的清真寺,再走過他五十年未踏過的夏城路,停到夏城令人窒息的北山。那天他被眾人高高抬起時,我想到了多年后的父親。又看到他們腳步匆匆,各自散去,活得有聲有色。
我從未見過爺爺睜眼。
記憶存在仿佛只為證明,他生來就不曾看過這世界。他已早早死去,我的父親也在今年踏過他的腳印。我的父親與他的父親,像一堆被捏碎的陳茶,我沒用水燒開,只咀嚼。這上癮的嚼動過程,讓我的眼前燈光閃爍,模糊的光線變幻,里面每一顆都是一朵微笑的人。
我剛剛四十出頭,半生只經(jīng)歷過一次大瘟疫,我爺爺死在二十年前,我父親剛剛死去。或者,我爺爺這個人并不存在,我是我父親,父親是爺爺,父親死在二十年前,我剛剛死去。又似乎,我并不存在,某個老人死在二十年前,他的兒子剛剛死去。我只是父親。
責任編輯 梁寶星
①晨禮、晡禮、宵禮:穆斯林一天五次禮拜中的不同禮拜時刻,晨禮在日出前,晡禮在太陽偏西、日落前,宵禮在夜晚。
②無常:回族常用語,代指死亡。
③埋體:意為死者、亡人。
④大凈:一種儀式,用特定的方法,以純潔的水洗凈全身。
⑤者那則:穆斯林的葬禮,一種殯葬儀式。
①邦克:即宣禮,呼喚穆斯林到清真寺禮拜。
①會禮:穆斯林兩大節(jié)日禮拜的專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