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
我們富春江流域,民間盛行一種說法:男人能不能出種,看鼻頭;女人能不能出秧,看屁股。出種就是生兒子的意思,兒子才是種子;出秧的本意是谷子長成秧苗,這里是指女人能不能生孩子、生育力強不強的意思。鹽堿地,再好的谷種都是秕谷,長不出稻子。女人是不是鹽堿地,就看屁股。
金菊的屁股骨寬,肉厚,圓鼓鼓,沉甸甸,像兩盤磨。當初,媒婆領著十八歲的金菊在我們禮鎮(zhèn)唯一一條街上溜達一圈,十九歲的富根躲在窗洞里偷看她的臉蛋和胸脯,他媽站在裁縫鋪前只盯著她的屁股看,越看越歡喜。
媒婆夸的也是金菊的屁股,對富根媽說:“看這屁股,不給你生一窩才怪?!?/p>
富根媽說:“要生一窩小子才好,別像我,生一串‘片子?!?/p>
富根媽十七歲嫁到雙家村,到二十七歲富根爹死,十年生了五胎,頭四胎都是丫頭片子,氣煞她們爹。第五胎生了富根,總算把根留下了,他爹卻走了。他爹走得稀奇,兒子滿月這日,大好日子,他大清早去鎮(zhèn)上,準備請個小豬頭——大豬頭貴,請不起——回家敬神拜祖宗,卻一去不回,音訊全無。像是被神請走了,或是被鬼擄走了。多年后才知曉,是被拉去當兵了。那是北伐戰(zhàn)爭年代,還沒有抓壯丁的說法,但做法其實一式一樣的,你好好地在路上走著,一輛軍卡車山呼海嘯開過來,當官的從車窗里看你年輕力壯,手一揮,司機停下車,車斗里有人跳下來,連拖帶拉帶扛把你弄上車,聽天由命去了。他爹命不好,去了沒歸途,有人命好,多年后回來了,說出真相。那時富根一家已經在鎮(zhèn)上生活,因為家里沒了男人,在雙家村做農活沒優(yōu)勢,只好到鎮(zhèn)上討生活,從擺小吃攤開始,逐漸生了根,最后開了裁縫鋪,算是扎住了根,有活路了。
媒婆吃這碗飯,有的是嘴頭功夫,嘴一撇,響亮說:“能不能生,看身子,生出來是不是小子,看命數(shù)。”她說的是老話,足斤足兩重,推翻不了?!懊鼣?shù)如何,只有娶回家,過上小日子才知曉。你要早知曉嫁給他爹是這命相,還會嫁嗎?生一串‘騙子(片子),且年輕輕守了寡?!?/p>
富根媽一邊連連點頭稱是,一邊目光如炬地緊緊盯著金菊像兩盤磨的屁股,指望尋見個破綻。卻尋不見,越看越覺得,這是一對值得信賴的屁股,便不猶豫,把早備好的紅包按在媒婆手心里。
金菊的子宮沒有辜負她的屁股,嫁給富根后,果然生了一窩——進門八年生了五胎,身子著實是沒看錯。但命運也著實不爭氣,都是死丫頭。接連五胎都是,有點兒邪門!生第三胎時,金菊抱著床沿哭,捶胸頓足,罵天咒地。事不過三啊,怎么回事老天爺,你沒長眼睛?。∩说谒奶?,金菊羞死了,不敢出門,出門就有人指指點點,像光著屁股。生了第五胎,金菊徹頭氣死了,砸了供在床頭柜上對它燒了一年香的白瓷觀音菩薩像,罵一句:“你去死!”自己也死過去,人中被掐得像雞冠子一樣又紅又高,才救活回來??蛇@樣活著還不如死,五個女兒像五個鬼,十樁罪,把她搞得聲名狼藉,人不人鬼不鬼,連裁縫鋪的生意都受影響,青黃不接,半死不活。
婆婆本是全禮鎮(zhèn)公認的頂好裁縫,生意一向旺,長年雇著兩個幫工。金菊入門那年,婆婆辭掉一個,讓金菊頂替,打下手,學手藝。金菊心靈手巧,屁股圓,有腰身,坐得牢,加上肯用功,不出半年,裁剪縫熨,樣樣出師,不出一年,趕超師傅。金菊不但手藝好,人緣也好,嘴甜,心細,待人接物,討人喜歡。于是,生意越發(fā)好。好過一年又一年,卻被一胎接一胎的死丫頭倒了霉,晦氣纏身。從第三個丫頭呱呱墜地起,金菊的名聲一路下滑,到第五個死丫頭活生生啼哭時,金菊已十足成了個臭名昭著的人。
什么人會這么倒霉,連放五門啞炮?
鎮(zhèn)上凡是求子心切的人都把她當敵人、災星,躲著她,怕染了晦氣。再說,哪個新媳婦不求子心切,頭胎生兒,多子多福?這是每個新媳婦的夢想。再說,哪個新人不要做一身新衣裳,兒子娶親,媳婦上門?這是裁縫鋪攬生意的大彩頭。這門彩頭生意斷了,鋪子關張就只剩一步之遙了。這一步是什么?給死人做壽衣?,F(xiàn)在找金菊家做衣裳的就只剩這些人,家里死了人,張羅白喜的。死人不是個個都有壽衣穿的,只有家里有條件的,有講究的,壽終正寢,把喪事當喜事辦,才會鋪張這些白事:做壽衣,辦豆腐宴,擺道場,送亡人體體面面走,祈一路平平安安。
生意做到這份上,不做也罷。生罷第五個女兒,金菊跟婆婆商量,想關掉裁縫鋪。
婆婆不高興,頂撞她:“關了它喝西北風?家里有八張嘴,只有一個勞力,你讓我兒子當牛做馬也養(yǎng)不活。”金菊公公走得早,就是靠著這裁縫鋪,婆婆把兒子富根養(yǎng)成人,成家立業(yè),現(xiàn)在還指望靠它幫兒子把五個死丫頭養(yǎng)活。家里只有一畝薄田、兩畝旱地,一個男人要把她們拉扯大,不餓死,不賣掉,不容易的。
金菊說:“等我生了兒子再開?!?/p>
婆婆把臉拉得絲瓜一樣長,心想,你也配說這話?心里恨不得咬她一口。
“你還要生?”
“嗯?!?/p>
“萬一又是死丫頭呢?”
“不會的!”
金菊堅定勇氣地回答,似乎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準備或門路。其實沒有啥,只是有一個去冒險的決心而已。
說來話長,生完第二個女兒,娘家便不斷給她捎來消息,說哪里有郎中、哪里有偏方什么的。她偷偷摸摸去尋郎中,求偏方,草藥吃掉一座山,吃出胃潰瘍,也沒有養(yǎng)出個“把子”(男兒),都是些“騙子”。只有一個郎中,是江邊船埠頭村的,雖為男性,卻有求子觀音的法術和名聲,傳說很靈驗,她卻一直不敢尋上門。無知者無畏,她是知情而畏懼。她娘家有個小姐妹,嫁到那個村,對這郎中有些了解,把他一些不尋常的求子手法露給她聽,嚇著她了。據(jù)說他手法很古怪,先要看人,看過人后才決定看不看??;定了看病后,看病時是要關屋子,還要脫褲子的。這就是古怪,看病先看人,還要關屋子、脫褲子,羞死人了!她曾經想,寧可死也不要去丟這個臉。但現(xiàn)在,連著五門啞炮,把她骨頭都改變了——壓扁了——更甭說思想。說實話,前兩天她已悄悄去了那村子,偷偷去見了那郎中。郎中是個大禿頭,卻留一把大胡子,胡子灰灰白,看得出已有一把年紀,看人相貌得架一副老花鏡,目光不聚焦,瞪著眼瞧,樣子確實異樣,怪嚇人的。他對金菊左看右看,問東道西,最后選定一個日子,讓她到那天去找他。就是說,他看過她相,同意給她施恩——這也是郎中的怪誕之一,說是郎中,卻諱疾忌醫(yī),連“看病”“問診”“求醫(yī)”之類的詞都避諱,張口施恩,閉口布恩,弄得跟個圣人似的。金菊不喜歡他的怪,尤其不喜歡他瞅人的眼光,賊溜溜的,卻喜歡他的嘴巴,喜歡他說話的樣子,口氣硬,信條充足,給人信心。換句話說,郎中的眼睛叫她擔心,嘴巴卻給她信心,信心連著擔心,一度叫她心亂得很。但現(xiàn)在,她已經把擔心放下,在原來擔心的位置里,填下一個決心,要用信心去冒個險。
到了日子,金菊照郎中要求,沐了浴,換了干凈衣裳,按著鐘點,又是悄悄去了船埠頭村。她不想讓小姐妹知曉這事,怕她阻撓自己,也怕萬一自己出了丑被她笑話。節(jié)氣剛過中秋,雖是正午時分,日頭卻不炎熱,待在樹蔭下,吹著風,甚是愜意。金菊推開郎中家院門,看到郎中就坐在枇杷樹下,對著石墩子,架著老花鏡,在看一本好像是古代的醫(yī)藥書(線裝書)。這讓忐忑的金菊瞬間有一種來對了的歡喜,連日來的擔心一掃而空。上前招呼時,金菊發(fā)現(xiàn)郎中嘴里有酒氣,明顯是吃過燒酒的,歡喜被減了一分。僅僅減一分,沒什么。這村子叫船埠頭村,顧名思義是在江邊,一半時間要下水捕魚;漁民都愛吃酒,因為常在水里泡,身上濕氣重。這么想著,金菊甚至想把剛才減掉的一分還回去,只是謹慎起見沒有還,或者是因為沒什么(僅僅一分),不需要還。不過吃過酒的郎中更顯年紀,從神態(tài)到步態(tài),一個小老頭子的樣子。
江邊的村莊不像山村,平地少,房子造得密又高,一般都是兩層樓。這里是灘涂,是平原,有的是平地,卻少木頭石頭,所以造不起樓房,都是平房,且大多是黃泥色土墻、毛茸茸稻草房頂。郎中能掙外快,條件好,屋頂是瓦片,在村里有點鶴立雞群的驕傲。枇杷樹是院子里的驕傲,樹下置一張石幾,可以圍坐納涼;堂屋是屋子里的驕傲,有一張八仙桌,兩張?zhí)珟熞?,三張木條凳,既是飯?zhí)茫质强吞茫质窃\室,接待客人和病人,前次郎中就在這兒接待的金菊。這回,金菊跟郎中進堂屋后,準備照前次程序,止步在八仙桌前,等郎中去太師椅坐下,自己再去一邊的木條凳坐。卻發(fā)現(xiàn),郎中相繼走過八仙桌和太師椅,一把推開退堂門,徑直走進去,并且叫她也進去。
金菊猶豫著走過去,走到退堂的木門檻前止步,往里張望,看到堂內空間逼仄,光線暗淡,貼墻放著一張單人小木床,鋪著白色床單,好像是病床,又好像不是。她一時心虛,不敢抬腳跨入門檻——因為它好像不是病床,好像老頭剛在這兒午睡過,或準備午睡。這印象來自床頭那個竹筒枕頭,泛著金黃色的包漿光澤,明顯是有些時間沉淀。老頭似乎用后腦勺瞅見金菊的目光落在竹筒枕頭上,特意去撫一把,把它扶到正中,一邊叫金菊進去,并對她說:
“這是藥枕,用虎骨酒泡過兩個冬天的,可以治病?!?/p>
金菊問:“治什么病?”
老頭說:“你們女人的病?!?/p>
金菊又問:“怎么治?”
老頭笑道:“治了就知道了?!贝咚M去,“進來吧?!?/p>
金菊仍舊立著,不動身。
退堂立深不足兩米,小床雖小,也有一米多,然后只夠容下一張床頭幾。平原上缺乏木頭,因為江邊土地酸濕,且風大,不適宜種樹,只適宜種一些小個細枝的春竹,床頭幾就是用指頭粗的春竹竿拼成的,原本就簡陋,現(xiàn)在已殘缺不全,四處豁著口,竹子斷的斷,裂的裂。床頭幾不設抽屜(拼工難度大),為了起到穩(wěn)固作用,中間和底部各架一個擱面,面上擱著各種零散,亂七雜八的。有一個器皿,一個廣口玻璃瓶,應該是郎中曾泡藥酒用的,現(xiàn)在盛著半瓶子好像是米粉,也好像是芡粉,或者小蘇打,甚至石灰??傊?,是白色的粉,因為光線陰暗,蓋著蓋子,加上不知多久沒擦拭,玻璃表面臟兮兮的,即使等老頭取出來,放在幾面上,金菊也看不出是什么。
老頭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塊抹布,擦拭著玻璃瓶身,一邊用背脊對金菊說:“怎么還不進來?里面沒有老虎。”
回過頭來,又笑嘻嘻說:“我不是老虎,你也不是來給我吃的,你是來看病的?!?/p>
金菊不喜歡他的這一臉笑,也不喜歡他今天改的這一口——看病什么的——前次他口口聲聲是什么恩不恩的,今天倒?jié)M口是病不病的。這讓她不舒服,心里有點慌,好像自己真病了。她知道,自己并不想進去,卻不知怎的進去了,好像被責備了一句;進去后不想坐到床上,又不知怎的坐上去了,好像是被推了一把??傊?,這會兒有十幾或者幾十秒鐘,她有點迷失,好像從亮地一下闖入黑處,從高處一下跌落,一陣失重導致的腦昏。直至聽到吱嘎一聲,她腦子反應過來,看見老頭在關門,關退堂門。
“別關門!”金菊失聲叫道,人也從床上站起來,似乎要拔腿走掉。
“干嗎你?”老頭說,“要走嗎?”他把關了大半的門重新打開,“要走就走吧?!笨此蛔撸煿值溃骸岸疾恢滥阆敫墒裁?,神經兮兮的?!彪S后又關了門,命令她:“不走就去床上躺好,把褲子脫了?!?/p>
“不!”金菊說,“干嗎要脫褲子?”
“看病啊,”老頭說,“你下面的病不脫褲子怎么看得了?”
金菊說:“我不想脫褲子?!彼剂恳粫骸拔也灰戳?,我要走?!?/p>
老頭罵:“你個神經??!要走就走,快走!免得我開瓶了。”
瓶子此刻就在金菊背后一步,床頭幾上,剛才老頭已基本把它外表擦干凈。金菊好奇這是什么東西,回過頭去,俯首端詳,卻被老頭一把撥開。
“看什么看!”老頭呵斥道,“你不看病,它就不是你看的東西?!?/p>
促膝之地,根本不容兩人擠。金菊退出來,退到門前,問:“這是什么?”老頭說:“你管它是什么,你要看病就知道它是什么了?!苯鹁粘了家粫终f:“我不要脫褲子。”輕聲軟語的。老頭高聲答復她:“我再說一遍,你下面的病不脫褲子怎么看?告訴你吧,這是治你病的藥粉,要擦到身上去的,你不脫褲子怎么擦上去?”“擦到哪里?”“你說呢?總不會是你的屁洞里吧?!?/p>
金菊知道他說的是哪個洞,身子不由哆嗦一下,好像那地方已經被擦一下,小腹頓時緊張了。她不想說什么,只身離開,伸手去開門。門的吱嘎聲又把她嚇一跳。她開始討厭這個地方,恨眼前的人。她覺得自己被騙了,一股氣惱涌上頭,回頭挑釁地看著老頭,罵他:“你個死老頭子,上次干嗎不對我講清楚,害我白跑一趟?!彼爰づ项^,兩人吵一架,可以解氣。
老頭卻呵呵笑起來,緩聲慢氣地說道:“真沒見過你這種人,一邊是臉皮很薄嫩,像個新媳婦,把個爛褲襠當個金元寶一樣護著;一邊是脾氣蠻大,像只母老虎,還想反客為主咬我一口,是不是?哈哈哈,你了不得呢??捎猩读瞬坏玫?,不過是只生了一群小母雞的老母雞。生了多少只?呃,五只,再來一只就是六只,哈哈哈,六只六只,你真了不得啊!”
這是說到金菊的痛了。金菊是不怕事的,做裁縫,見的人事多,膽識練大了,該怕的都怕過了。這世上,這歲月,她只怕自己的肚皮,一次次羞辱她,把她逼到墻角、懸崖邊。她看著玻璃瓶里的白粉,心癢得很,想把它搶走。可搶走不知怎么用,有什么用。她問老頭:“你要怎么擦呢?”
老頭感覺自己占了上風,耍起威風來,傲慢地說:“說有什么用,把褲子脫了,去床上躺著,我擦給你看?!?/p>
金菊覺得那種東西——狀況——又上身了,她不想聽他的,可不知怎的就聽他了,好像……好像……
玻璃瓶蓋有一只海碗粗圓,老頭掀掉蓋子,直接把手伸進去,用中間三個指頭——食指、中指、無名指——當鏟子,鏟了一撮白粉出來,然后像挺著一柄燒紅的烙鐵一樣,囔囔著“讓開!讓開!”,對準金菊的私處鏟過來。盡管是五只小母雞的老母雞,但金菊其實不到三十歲,最盛年,要膽量有膽量,要體力有體力,要眼捷有眼捷,她在最后一剎那出手擋住“鏟子”,老頭的一手白粉多數(shù)落在她手心里:這也是金菊理想的,別糟蹋了神奇的藥粉。
老頭厲聲喝道:“你干什么!”
金菊冷靜地說:“我要自己擦。”心里其實慌得很,怕真激怒了老頭,把自己手上珍貴的藥粉打掉,浪費掉。正因此她說了些好話,要老頭原諒,大意是她保守得很,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碰她私處,要自己擦。
老頭說:“我碰又怎么了?”話音未落,手已按在她私處。
金菊的脾氣是要發(fā)作的,罵他,打他,砸東西,都是選項??伤湎稚系陌追郏Wo它,無法有大動作,怕動作大了,撒掉白粉。所以,此刻金菊的樣子是滑稽的,一邊悲憤交加罵他,吐他口水,用腳踢他,一邊又小心翼翼舉著手(右手),維護著手上一撮白粉的安全。
老頭看著這樣子,便知道怎么對付她,他一把捏住金菊右手,警告道:“好了,你再鬧藥粉就撒了?!苯鹁障耠娖鞅话瘟穗娫?,頓時雪人一樣僵住?!奥犖艺f?!崩项^進入了熟悉的老套路,駕輕就熟,輕松自如地說道,“看你樣子,一副機靈相,不傻,可做的事怎么就這么傻?你不想想,你人在我家里,在我床上,還脫了褲子,還不讓我碰,有這道理嗎?我碰你怎么了,你去告我?你要告,告的是自己的傻,沒人會信你的。真是的,都這樣子了還要死講究,也不知道你在講究什么。你該講究的是你的病,要治你的病,我來擦總要比你擦得好吧,你說是不是?”
金菊再次——再再次——覺得那種東西——狀況——又上身了,她不想聽他的,可不知怎的又聽他了,好像……這日子怎么了,我怎么總被他牽著鼻子,把持不了自己?他是郎中嗎?這么一副流氓相,會不會是個壞蛋?混蛋?金菊覺得眼前暗黑下來,越來越暗黑,像窗洞里照進來的是黑光,把原本的昏暗徹底加黑了,變得漆黑,并且是一種有浮力的黑,水里的黑,人像在深淵里漂……
當她從水底冒出來時,她結結實實地跌了一跤,像斷了雙腳,撲倒在地。那是在老頭的屋門口,陽光如火焰似的燒著她,再次讓她窒息、昏倒、昏迷。老頭從屋里出來,小妹、小妹地叫她,把她叫醒;她驚慌失措,像被火焰追著似的跑了,逃了。據(jù)說,從這一刻起,金菊心里一直捂著一個念頭:除非自己下一個生出來的是個帶把子的,否則她就要把這死老頭子殺了。
然后,她就害怕自己懷孕了。
然后,她就更加害怕生孩子了。
然后,我們禮鎮(zhèn)就一直流傳著金菊怎么殺人、怎么被政府槍斃的故事。當然,這是解放前的故事。
2023年6月29日
責任編輯 梁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