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老者、兇手與我(短篇小說)

2023-11-27 04:44埃娜·露西亞·波爾特拉翟延平喬宗玉
滇池 2023年12期
關鍵詞:老者男孩

[古巴]埃娜·露西亞·波爾特拉? 翟延平?喬宗玉?譯

夜晚老舊的陽臺上,風兒輕輕地吹拂著他那張曾經(jīng)俊美的臉龐。那張臉仍舊很美,盡管歲月在肌膚上留下了風霜的痕跡。他很孤獨。他如此之孤獨,他朝著街上望去時,似乎成為這世界上最孤獨的人。

我悄悄地,如蛇一般,滑到他的身邊。他用眼角余光注視著我,也許是不想與我太靠近,不想自己的氣場被穿破……我明白,與蛇相處的最好方式,是保持距離。

你可能不曾在意,他時常念叨,在他這個年紀,幾乎什么都不重要了——知道還是不知道,喝香檳還是拜訪朋友,什么都不重要……他對自己這個年齡的思考很多,有時似乎沉迷其間,常常自嘲。哈瓦那和以前不一樣了,汽車、酒吧、氣味、服裝款式——對哈瓦那的愛和以前不一樣了——他不再想做任何其他的事情,只想在扶手椅上搖晃。真正的朋友都已經(jīng)過世了。

沒有人盼著他生活在過去。我無法走進他的過去,那是他統(tǒng)治的轄區(qū),在那里我并不存在。我閉上眼睛,伸出雙手,去尋找所謂的“過去”,卻徒勞……他說起話來,總是“你們這一代怎樣,我這一代怎樣……”我覺得,他的自嘲儼然是一種修辭練習,或許為了防止任何人超越他,是吟唱儀式,是咒語……他說出他想象中別人可能會說的話,夸大其詞,讓人別無選擇,只能順著他的話說。

我走近他。陽臺很小,襯衫袖子里包裏著我那男人赤條條的身體。他比我高,高個兒,即便光著身子,也仿佛是穿著西裝出生的人。我一直喜歡那些穿西裝的男人——政治家、金融家、著名作家、族長、英雄、某項事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當幾個這樣的精英人士聚在一起,對于我,似乎進入了一個進行重要抉擇的地方,好比制憲會議現(xiàn)場。

空氣在我與他之間移動著微小的碎片??諝饫锫勆先ビ幸还赊挂虏莸臍庀ⅲ鞘莵碜赃h方的味道。年復一年,雪花飄落、黃葉凋零,猶似凄清異國,空氣里彌漫著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沉悶和肅穆。那半個世紀并不屬于我。因為據(jù)他說,他的時代是墻倒下前的年代;我的,是此后的年代。我二十一歲之前寫的一切,都將是青春的作品。往后,我們拭目以待……我認為這是一種奇特的說法,我們被一堵墻隔開著。

你家有陽臺嗎?

沒有,只有一個露臺,上面有許多仙人掌,每個仙人掌都裝在繪著圖案的陶罐和瓷盆中。就此而言,沒什么大區(qū)別。我不喜歡仙人掌,但它們生命力旺盛,在空地和干燥的沙地間、在我那迷你版的俄克拉荷馬沙漠中鋪天蓋地地繁殖……有些開著花,有些如絨毛般野蠻肆意地生長。那是我所知道的生命力最頑強的植物,這是我從它們身上得出的結(jié)論。

“沒有,只有一個露臺?!蔽胰粢婚_始就和他說我的仙人掌,他可能會沒等我說完,就走開了。

好在他沒有走開,上蒼保佑。但我知道,以他的本性,他會走開的。換句話說,他原要自行走開的。他并不粗魯——他在教會學校接受的教育,至今舉止優(yōu)雅,引人注目,此外,他還很懦弱……他把那種粗魯和霸道,作為他特有的東西,讓我弄不清他葫蘆里賣什么藥,讓我摸不清頭腦。起碼,目前如此……

事情就是這樣,恐怕我會讓他厭煩。事實上,我感覺,我正讓他感到厭倦。我能跟他說些什么呢,我才初出茅廬?“古巴文學的年輕未來”?這是荒謬的?!拔乙娺^那么多事情,經(jīng)歷了那么多年的歷史變遷!”他常常這么說道,一眼望去,他仿佛身披一件令中世紀騎士向往的珍貴古董盔甲……我怕發(fā)生誤會,我擔心會在最好的那一刻發(fā)生誤會……我為此而恐懼。每次我看到他,我都充滿了恐懼,禁不住渾身顫抖,但我總是情不自禁走近他。我無法解釋為什么。這很荒謬,我也很荒謬。我就像一個輕浮的人,在這位老者身邊飄來飄去。

像往常一樣,房子里有很多人。他們來回走動,發(fā)表評論,喃喃自語,喝著朗姆酒。那看起來就像海底的場景——魚缸里,軟體動物做著慢動作。

有時,下午和夜晚比現(xiàn)在還要更熱鬧。他們討論文學,談論國外的人,互相打斷,充滿激情。那老者譏諷眾人,尖叫,嘶啞,心悸……

然后是失眠,白色的天花板。他跟自己保證過,不再這么激動和興奮。寫作不是依靠理論造就的,他今天跟我說道。我不同意,我認為理論不能用完就扔,一個人可以憑著任何感受、以任何方式來寫作。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他們那樣的叫嚷聲,那種嚷嚷,會讓外國人感到不安——“他們并不是在吵架,他們古巴人說話就這樣?!币粋€墨西哥人告訴另一個墨西哥人。身邊總有人耐心地向我解釋,當下發(fā)生著的事兒……真是謝天謝地,我心想。

在我面前,他們說起話來,慢條斯理,聲音柔和,一板一眼,帶著某種刻意,比法國“新小說”和安東尼奧尼導演的電影中的對話更平淡無奇。無奇的言語,褪色的句式,平淡的交流。老者就像一個普通游客那樣,平淡地講述著他的旅程。他不止一次環(huán)游世界,顯然,世界在他眼里,變得越來越乏味。他談到了他看到的墓志銘,談到了他自己想要什么樣的墓志銘。他故意混淆著細節(jié)——他甚至不相信埃斯庫羅斯參加了查羅尼亞戰(zhàn)役。任何開創(chuàng)性的新觀點,即便是基于大量學術成果的新觀點,總會之后被證明其實沒什么新奇的,有時甚至根本就不需要多長時間來證明。聽不到他們說誰的名字,哪怕是已逝者的名字,比如埃斯庫羅斯、拜倫、“阿拉伯的勞倫斯”或其他類似名人,也聽不到輕松的話題……他們有時退縮,有時聯(lián)盟,有時相互攻擊。有時,我故意挑釁,說某人的壞話,說在世的某個熟人的壞話,引發(fā)大家爭先恐后為他辯護?!澳阏`解他了。”他們會對我說,或者他們會變沉默。沒有辦法,這就像在一張合影中,每個人都想表現(xiàn)得完美。

碰巧,我的名聲不好。最糟糕的是,我基本承擔著心理咨詢師或傾聽別人懺悔的神父的角色。我善于利用生存危機、孤獨、憤怒,利用人們無法控制的一切——至少在當前白熱化態(tài)勢下無法控制的一切,為人們提供信心、支持和信念,我從不警告我的對話者,他說的話往往容易授人以柄,被人攻擊;我失去了不少親密朋友,開始我與他們無話不談,后來又變得無話可談。是呀,就因為這樣,我的好朋友很少——我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事兒,我也不想告訴別人,我甚至想忘記這事兒。我的世界并非永遠充滿陽光。

我會堅持說,讓我們歇一歇,打?。「抑v講你的童年吧,你父親專制嗎?暴虐嗎?他打過你嗎?這很殘忍,對吧?他是怎么打的?……來吧,跟我說說你內(nèi)心的陰暗面,你想殺死誰?你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想殺死誰?……夢里呢?你是怎么做的?當然,人們會接茬,他們也喜歡說自己的事兒。他們發(fā)泄,他們釋放,他們向我傾訴負罪感。然后,我赦免他們,告訴他們,他們其實并不壞,讓他們與自己和解,幫助他們恢復內(nèi)心的平靜。

正如預期的那樣,他們并沒有在想有所改善的方面,取得真正的解脫。他們只是癡迷于我,癡迷于我無限的寬容。和我在一起,你多么幸運,可以說任何事情。我懂得如何去傾聽,我不會打斷你的話,也不會去譴責你。被關注是一種毒品。他們忘記了,我其實并不是一位真正的心理咨詢師或者神父。我正讓他們漸漸患上一種危險的健忘癥,這癥狀投射在他們對我的態(tài)度上。對我來說,他們越多愁善感,人生的隱秘就越會暴露在陽光下。它們越是來自心靈更深處,就越引人入勝,有朝一日公之于眾,就越令聞者顫抖。

就在那一刻,在那些個人隱私以及其他像圖騰崇拜般精確的細節(jié)和神秘元素出現(xiàn)時,我便開始寫書。寫故事,寫短篇小說,寫長篇小說,寫虛構(gòu)的世界。也許我想寫戲劇,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不相信那些與主人公同時涉入不同甚至對立場景的劇作家。我已經(jīng)習慣了小說敘述的方式。我努力寫作,審核和修改每個句子、每個詞。我重新構(gòu)思,再現(xiàn),模擬別人的語言特點……我仿佛身處一個皮影劇院里,把皮影從一側(cè)移向另一側(cè),蠟燭前的二十只手構(gòu)建出一只公雞的形象……我把一些真實故事的輪廓模糊化,改變名字和日期。即便如此,人物原型在我筆下那些傳奇故事中,總能認出自己的形象……雖然對當事人有些不敬,但我眼里,他們都是神圣的。

他天真得令人吃驚。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以自認為理所當然的方式吵吵嚷嚷,給我創(chuàng)作的小說,帶來了不可或缺的可信度。

“壞事傳千里”,人人就喜歡獵奇丑聞。他們明白,一百年后,那些讀我書的讀者(希望那時還有人讀我的書),不會認出他們這些人物原型來。如果讀者認出來了,那也是他們或多或少的一點點榮耀。我不是說他們應該為此心存感念;我并不是說美第奇家族的面孔就是米開朗基羅雕刻的,而不是其他的樣子。事實上,這聽起來太傲慢了——我能想到的那些事情,我卻不能告訴其他任何人。

文學圈外的讀者——那是我最喜歡的讀者——他們對我泛濫而墮落的想象,感到驚訝。怎么能創(chuàng)造出這么多各色各樣的怪物?它們從何而來?要是能知道就好了……我想,已經(jīng)有人在研究這些了。

對于我的爭議,沸沸揚揚。那些學者指責我既是正派,在許多事情上又是反派;由于他們傾向于一切按照個人喜惡上綱上線,他們把我既歸為極左,又歸為極右。因為一些對于人類的獨特看法,我遭到文學理論界的批判……我甚至都不太了解理論家們的觀點,因為我通常不會從那么高深的角度去思考問題。

比起關注整個人類,我對個體的人更感興趣,尤其是對我周圍的人感興趣。他們指責我缺乏創(chuàng)造力,言辭間充滿怨毒和嫉妒;他們試圖阻斷我的創(chuàng)作事業(yè),他們時不時也會獲得成功,在“強大的讀者”面前,哪怕我簡單說錯了幾句話,都可能會有毀滅性的后果——我收到電話恐嚇;我在出版社會收到匿名信,會受到簽名為“鏟子”和“他抓住的手”的人的侮辱。他們向我施以各種巫術,簡而言之,這已成家常便飯。我對人物原型進行“采訪”時,從未使用過錄音機(這類問題,我記得非常清楚,我一直可以記得多年來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迄今為止,我的人物原型從未以書面形式對我表達異議。如果他們這樣做了,也沒關系,我的版本會變得更可信,誠如馬基雅維利的格言“你若錯了,那你就是對的”。值得一提的是,沒有人敢起訴我,因為那些故事中最可怕、最陰暗的地方,我都不寫,我也不跟進,我把那些留下來,來當作底牌,就像彈夾中的最后一顆子彈。這就是所謂的勒索,往往總是管用的。

我知道有一天我會被謀殺,有時我想知道誰會謀殺我,我最后見到的面孔將是什么樣的。

今晚很特別。我不追究那些隱藏的罪行,不細究那些讓人跌破眼鏡的欺詐、背叛和滿地雞毛的爛事,這些臭名昭著的行為充斥著世界史。我不招惹這些。我休息。老者惴惴不安向我靠近,讓我感到莫名高興。我能覺察到,他的情人一定注視著我的背,這讓我更興奮。我本以為事情將會不尋常,不料現(xiàn)在落了俗套。男孩今天無法再安心地喝朗姆酒,也聽不進其他人神經(jīng)兮兮的談話。

“喝下第二瓶,你就會靈魂出竅?!崩险哒f。

從陽臺上可以看到一條安靜的小巷。狹窄,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到它的骯臟,人行道兩側(cè),到處破破爛爛,到處都是水坑。仿佛剛下達宵禁令一般,今日四鄰不同尋常的安靜。房子后面,傳來波萊羅舞曲和水晶輕輕碰撞的聲音,火柴噼里啪啦地亮起來,棲息著蝸牛的大海竊竊私語,仿若葬禮上不合時宜的“咯咯”笑聲。貓在老者身上蹭來蹭去,在他的腳下蜷曲成一個毛茸茸的球。老者低下頭,發(fā)現(xiàn)那只是一只貓,就沒搭理它。

涼爽的夜晚將我從九月烈焰的憤怒中解救出來,濃郁撩人的朗姆酒愛撫著我的內(nèi)心。我想起了阿米莉亞。每個星期五,從下午五點到晚上七點,在復式樓工作室那充滿神圣氛圍的上層房間里,她幾乎不說話,她說,說話讓她頭疼,反正她也沒什么可說的,她懶洋洋地笑了。靜默中,我想我喜歡她。

房間里,飄蕩著一個低沉的聲音,與其他聲音比起來幾乎毫無個性,“你還記得,那個灰色的下午,在陽臺上,我遇見你的地方……”可能是剛播放的那首波萊羅曲,也可以是即將播放的波萊羅,我整晚都在聽同一首歌……

我感覺,男孩試圖吸引我的注意,好像他必須找回什么,好像有什么東西需要找回。他提高了嗓門。他瘋狂了,因為那個老者而發(fā)瘋,事情就是這樣。我和老者本可以更親近的,但沒有。

“他說你和他調(diào)了情,”他皺著眉頭警告我,表情好像在笑和憤怒之間猶豫不決,說,“注意點兒?!?/p>

“你覺得呢?”我焦急地問,“你喜歡這樣嗎?你喜歡我嗎?”

“我不知道,”他突然喊道,“我不知道!”

“你覺得呢?”我溫柔而堅持地問道,“你比我更了解他。好吧,我根本不認識他。你覺得呢?”

“我什么都不相信,”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充滿了憂郁,說,“你瘋了,瘋話連篇,有你難受的一天……”

“就跟你一樣?”

他又盯著我看了看,灰色的雙眼就像兩把鋼刀。

他沉吟低語:“他們是錘子,是錘子?他們是錘子……”

我撫摸著他多毛的臉頰,從太陽穴滑到下巴,他臉上有個坑,就像柯克·道格拉斯一樣……我手指所及之處,自然而然地模仿著遠古希臘陶器上的人物形象。在原始容器上,就像畫冊書頁里一樣真實,出現(xiàn)了兩個女孩,紅色背景,黑色輪廓,其中一人以同樣的方式撫摸另一個人的臉頰,雕刻的文字表明這是典型的非尋常愛戀的姿態(tài)。瞧,瞧呀……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他沒有任何抗拒。他甚至紋絲不動,他怒火中燒。

“你這婊子?!?/p>

有趣的是,他把我當成競爭對手,我覺得,他若拒絕我只是出于這種原因……那倒可以理解。正如柏拉圖所說,世界屬于人,更屬于某些人。屬于女人?呸。

看著老者的臉時,我想到了阿米莉亞,老者一直在緩慢而輕浮地談論陽臺和露臺對于人們生活的重要性……“你還記得,月亮探出頭來/幸福地看著我們的愛戀場景……”兩幅圖景并格,老者的和阿米莉亞的。他們忽而交叉在一起,忽而無縫融合在一起,就像著名的電腦游戲《女神異聞錄》中比比·安德森和麗芙·烏爾曼的半身特寫。也許欲望會將人從無形的身份束縛中解放出來,眼前的老者就如阿米莉亞一樣令人傾心,相比之下,朗姆酒和夜晚氛圍的魅力反而不及。

就像那次我在辦公室看到的那樣。他站在走廊里,像往常一樣對人說狠話,發(fā)脾氣。他說,他這個年紀批評別人,似乎并不太好;我想,他還是無法抵擋以傷及他人自尊獲得自身優(yōu)越感的誘惑,想要戒除這種舊習慣一定不容易。許多人害怕他,這是非常有意思的現(xiàn)象。他聽說過關于我的新聞。什么,我只是個女孩而已,尋常女孩。但在很久以前,我的錢包里總是放著一張從雜志上剪下來的他的照片——一張肖像照,他三十年前的照片,打字機前的英俊青年。阿米莉亞覺得這很庸俗,平平無奇一男子而已,這只能說明,她對男人一無所知。

那天,我就坐在椅子上,暗自觀察,品析他的長相特點和他種種自命不凡之處?;亩瘫亲?,鼻根起起伏伏;嘴唇飽滿,性感,狂野任性;夢幻般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濃濃的白發(fā)……這是一張對任何人或事情都多疑和猜忌的憤世嫉俗老者的臉嗎?在十九世紀,人們認為,臉是靈魂的鏡子……

老者轉(zhuǎn)身離開陽臺,他在那里呆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很長很長的時間——以至于讓我感到,是不是誰的不貞刺激了他?仿佛我就是那夜晚的涼意……想必發(fā)生了一些事情,例如,對我來說,甚至不必告訴自己,喝完第二瓶酒,我就會靈魂出竅。沒關系,我也不需要用酒精幫我靈魂出竅——那是我的職業(yè)。另一方面,男孩不喝酒時,還相當不錯。

老者身上的高冷,有時會讓我屈服,更糟糕的是,他竟然讓我難過,尤其當我忘記不特意去關注某人,其實就是在特意關注的時候。忽視你的人能做到忽視你,那是因為他每時每刻都確切地知道你在哪里。我想,是的,因為我真的不記得曾經(jīng)忽視過任何人。我們怎么能裝作若無其事呢?除非把自我作為世界的中心?具有思維魔性?我不知道,但我還是不禁跟著老者到了沙發(fā)旁,坐了下來。

男孩的目光含著驚訝、好奇、恐懼……也不禁跟隨著我。與老者的高冷完全相反,男孩的眼神情感飽滿,不放過任何罅隙,它環(huán)繞著我,炙烤著我,刺穿著我。這種眼神,我內(nèi)心隱隱約約懂得的——我已經(jīng)在探尋誰是殺死我的兇手,但我還沒有找到他。那沒關系。仍然可能是他。你知道,因為殺人犯不一定非得長成殺人犯的樣子。許多人甚至不知道他們會殺人,而他們已經(jīng)殺過人了。當情緒的暗流從你的手指間溜走時,人們就像受害者一樣,直到最后一刻才發(fā)現(xiàn)真相。

老者心滿意足地在扶手椅上搖晃著。房子屬于男孩,但扶手椅是老者自己買的——這種細節(jié),如果你愿意聽的話,總會有人會告訴你。他幾乎每天下午都會來這里,喜歡來回搖晃一下?!霸谖疫@個年紀還能做什么?”他總這么說。阿米莉亞曾微笑著形容自己是個害羞的小東西,藉此描繪自己至死不變的害羞天性。他就像阿米莉亞那樣微笑著。

我坐在他面前的一張扶手椅上,一直觀察著……我的倔強并沒有使他吃驚。他看我的眼光,也不像看那些穿著奇裝異服或多愁善感的人。我驚訝地注意到,他沒有絲毫的憂慮。他微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是不是荒謬的事情也會有和諧的一面……

我們最近都讀了的《平凡生活》(西蒙與舒斯特出版集團1994年版)的八卦情節(jié),作者大衛(wèi)·拉斯金傾心講述了“虐心”作家卡森·麥卡勒斯長期以來愛而不得的悲涼愛情。

在凱瑟琳·安妮·波特眼中,卡森·麥卡勒斯就是那個孤獨獵者身旁長著金色雙眸、喝著苦咖啡的小女孩,她從一見鐘情,到異于常人地對愛慕對象強勢、公開、難以罷手、瘋狂圍追堵截……或許卡森·麥卡勒斯感到仙人掌扎心般的傷痛,她帶有自虐色彩的愛戀追求遭遇無情的打擊,換來的只有蔑視和驅(qū)逐。我認為那簡直是種莫名的恨,那種恨同那莫名的愛一樣刻骨銘心。

“沒什么莫名的,”老者說,“卡森·麥卡勒斯對她死纏爛打,惹惱了她,沒人非得對這種事一忍再忍。”

是的,當然是這樣,特別是當你正處于更年期的熱潮中,沒男人愛,債臺高筑,自己所寫的書又沒有達到預期中成功……最重要的是,你可能還害怕百合之戀,你會懂得為什么會發(fā)生那樣的故事。

我坐在地板上,望著對面坐在扶手椅上的他,思考著……我覺得,老者不喜歡那些沉浸于愛情幻夢中,不顧及對方感受,便貿(mào)然展開熱烈、強勢、不合時宜、狂轟濫炸追求行為的人。一位作家不愿被描述成為另一位作家的欲望對象,哪怕字里行間夾帶著欽佩的情緒,充滿理想化的描述……“放縱的欲望可能會無疾而終?!边@是那位“拋棄卡森·麥卡勒斯”的可悲女人凱瑟琳·安妮的格言,作為作家,凱瑟琳·安妮更渴望自己獨立存在。

我不禁嘆息,老者到底對我施加了什么樣的魔力,才能把我送入卡森·麥卡勒斯般的極端狂野戀情之中。每個角落里都是痛苦的臉龐,“落水狗”般的臉龐。我每天給他打次電話,給他打過三、四次了,每次一接通,我都沒聽出他的聲音……他中氣十足,語氣嚴肅,讓我想起放自己錢包里那張照片上的男青年……他總是說“謝謝你給我打電話”——我打電話給他,并不僅僅因為我認識他,而是為了約會。我們不談時光、雅格魯馬斯或其他高貴的品味,我們都想保持高貴冷艷矜持,我們就這樣。不,我打電話只是想告訴他,我想他了。告訴他,我想自殺,一切都是你的錯。唱片機前雙雙戴著耳機,“我看著你/在狂熱的親吻中/你和我將愛獻給彼此……”逼迫他換電話號碼,搜尋他的新號碼,給他打電話,給他寄信……堅持,堅持到頭昏目眩。一路追到他家,呻吟著,瘋狂地砸著門,就像在亞多塔中那樣大聲呼喊:“凱瑟琳·安妮,我愛你,開門!”整夜躺在瘋狂之中,直到他出來,跨過我的身體……我想,我不介意這樣去做。他呢?如果我這樣做,他會在乎嗎?誰知道呢。

我還沒到那一步。

我正釋放自己,沒有絲毫想法,去壓抑那種想要跟隨他、注視他,纏著他這個馴蛇者的沖動。馴蛇者,談論他最喜歡的雅格魯馬樹時揮動雙手,這充滿了隱喻——仿佛在指揮交響樂團。我在電視上看到他做出過同樣的緩慢手勢,我以為那是上鏡的技巧。我認識節(jié)目導演,一直想請她偷偷允許我復制一下那個視頻——當然,最壞的結(jié)果莫過于被拒絕。

我對他的關注,不會打擾到他。我懂。不如說,我覺得我懂了。一個馴蛇者怎么會因為被蛇關注而受到困擾?

我很謹慎,我不做瘋狂的事情。我在公開場合保持謹慎:我們周圍的每個人都已經(jīng)注意到正在發(fā)生的事情。你不必太敏銳就能意識到,那位老者,為人嚴厲、咄咄逼人、翻臉不認人——正如我所說的,當他想要毀掉一個人時,他嘴里會說出尖酸刻薄的話來——但他今晚表現(xiàn)得像個紳士——穩(wěn)重、優(yōu)雅、自制。他時而打開、時而合上他那巨大的黑色扇子,仿若一位流淌著貴族血統(tǒng)的端莊的侯爵夫人。那個人,那個講著調(diào)侃黑人笑話,面帶輕松微笑的人,那個移開椅子給我讓路的人,那個和藹可親上甜點的人(餐桌上,我們總是面對面坐著,我?guī)缀醭圆幌嘛垼?,眼下,可真是太好了。這些明面兒上的事,其實不重要。這位老者是個“心比比干多一竅”的偽君子,一個比魔鬼更懂得保護自己免受土匪劫掠的教徒,這是我在他的另一張面孔上讀到的,這讓我暗自得意。

“我不做瘋狂的事情”,意味著我不會把自己的焦慮變成秘密。事實上,即使我想做,也做不到,我盡量在人前展示出非常自信的印象,一個不被別人的意見和評論所左右的人。某種程度上,確實如此,我的公眾形象前所未有的糟糕。此時此刻,我只關心老者對我的承認和認可。

我感到有些熱,解開了第一顆紐扣,從臉上拂去頭發(fā),交叉著雙腿,撩高裙角。我坐在老者面前,再次想起阿米莉亞,她即將帶著高等美術學院兩年的獎學金前往巴黎,她帶著她活潑的天性、燦爛而自帶光芒的天性……我的裙子是紅色的,短小簡潔。在這種社交場合,我想我永遠不會懂得,如何給自己安上一個貴族頭銜,就像法國作家馬賽爾·普魯斯特筆下,一個人物向另一個人物建議的那樣,自稱“漢密爾頓夫人”……我骨子里,藏著一個卡巴萊塔詠嘆調(diào)般的活潑靈魂。我的襯衫是灰色的,與那雙在癡迷與陰郁間注視著我的眼睛同色……不是對我癡迷,而是對整件事情癡迷,對老者和我。

我非常愿意說,老者和我。

“你到底想和他,還是和我在一起?”試圖和解的男孩問我。

“不想和你,”我輕聲回答,“只想和他在一起?!?/p>

“永遠不可能,”他煩躁地說,“想知道為什么嗎?”

“你真的想告訴我為什么嗎?”

“我……不想,最好不要了?!?/p>

老者和我聊了起來。我的意思是,我們似乎交談了起來。我問他一些關于他的一本書的事——一本關于他已逝朋友的傳記,一本真實的書,一本好書,書中老者巧妙地隱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事兒。為了營造更好的敘事風格?出于內(nèi)心的恐懼?還是為了通過審查?我想以狗仔隊或檢察官的風格詢問他,以蘇格拉底的風格,用他自己的繩子纏繞住他,使他陷入自我矛盾……我希望看到他躲避,看到他克服所有障礙并陸續(xù)反攻。我想挑戰(zhàn)自己,愛撫他的白發(fā),同時把一只赤腳放在他的膝上,我知道這不合時宜……永遠不合時宜,他不是跟我說過嗎?在這種沙龍式對話中,我被一些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吸引著……

“沒有人能與他相提并論,”老者哀嘆一聲,似乎自己也不為世人理解,說,“沒有?!?/p>

弦外之音,老者談的不是作家間的友情,也不是引用蒙田的格言,而是說過去,那個屬于他的王國。

男孩的母親給我們端來藍色瓷杯裝著的咖啡,杯子配有藍色的小碟子。所有的一切,都很貼心,安排得就像一家人一樣。老者對我微笑。我也對他笑了笑。老者以一種機械的、自我陶醉的姿態(tài)接過杯子。也許他仍然想著逝者,一個讓在座所有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都黯然失色的逝者。就我而言,我也趕不上他,一點也趕不上。這合乎邏輯,但這讓我感到不快。我想起了男孩的母親諾米塔,她是名優(yōu)秀的廚師,男孩和我磨磨蹭蹭剝土豆皮或淘米時,她往往會催促我們,大體上來說她是個好女人。她是個寡婦,住在內(nèi)地的一個村莊,獨自一人住在一幢很大的房子里?,F(xiàn)在她來這里住幾個星期——對這個男孩來說,她的存在是種欣慰。我不知道,為什么他總是喊她諾米塔而不是叫媽媽——但她很快就要離開了,因為她不忍遠離自己家,不忍遠離哈瓦那那個世外桃源。

我和諾米塔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構(gòu)建了一種特殊的親和力。她給我講兒子童年的趣事,這讓他感到有點尷尬。她笑著對我說:“把我寫進你的小說里吧!”說著,又大笑起來。“我不會寫的,諾米塔!”我說道。她是天蝎座,跟我一樣。她說人們對天蝎座有很多偏見,實際上,我們內(nèi)心深處十分良善。我不以為然,她能認為我人有多好?她要是能挑不出我毛病來,那她這輩子就挑不出任何人毛病來。但有人對你說這種話,總是令人欣慰的。是的,我知道的!

她邀請我去她家做客?;蛘哌^一段時間去她家玩。我需要呼吸些新鮮空氣,在她看來,我過于癡迷新鮮空氣。我可能會去的。周五下午五點鐘至晚上七點鐘之間,經(jīng)過阿米莉亞所居住的街區(qū),看到關閉的工作室,我大概心里會不舒服。我不確定,但很有可能。等著看吧。相識很多年,差不多從十幾歲開始,阿米莉亞對我了如指掌……突然間,是的,我也離開了。很快我就離開了,去確定最后一本書的版權(quán)。我向出版社申請度假,跟他們叮囑,寄給我的匿名信可以存下來,或許將來有用處……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了諾米塔,無限期地定居在內(nèi)陸的一個村莊里。我的仙人掌和我的人物原型們可以在沒有我的情況下生活。我不認為他們有多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們。我可以寫一本完全虛構(gòu)的書嗎?這樣的書能存世嗎?我不知道。也許,這對于每個人來說,是最好的解決方案……

老者一直和我絮絮叨叨,說,在一個寧靜的下午安靜地躺在床上該有多么愜意。解開這個世界捆綁在我們身上的紐帶,將自己放飛在我們已經(jīng)接受的孤獨之中。

男孩手里拿著杯永遠喝不完的朗姆酒走近我們。老者露出不悅的眼神,男孩挑釁地看著他。我感覺,這個男孩隨時可能做出孤注一擲的事,像他頑固堅持的沉默一樣孤注一擲,像他得知實情后無言的憤怒一樣孤注一擲……

閑聊間,我腦海里的圖像此起彼伏,交叉、交織在一起,視覺的,聽覺的,嗅覺的,來自書籍、電影和音樂以及那些通常被稱為“生活真實”的無界漸變的“相”(如蒙娜麗莎背后的光影)交替變幻……生活,有時并非一成不變,不僅僅是旅行,不僅僅是在飛機上發(fā)現(xiàn)曼哈頓摩天大樓高聳入云時不可言狀的感受,不僅僅是第一次飛越大西洋或安第斯山脈白色山峰時的無比驚嘆。生活,也會像自由女神和里約基督像那樣,涵蓋看似無關緊要的日常生活,充滿熱情與蔑視,充滿無以言表的突然激情,但就是這樣,沉浸在虛構(gòu)中、寓言中。

我想,因為我的內(nèi)心世界渾濁而直白,幾乎可以觸摸到,只有那些討厭我的人才會說我沒心沒肺。

我不提那些事兒,以免打擾老者,他理解并接受,甚至參與了我的漂泊感。畢竟,恨我的那些人都是他的朋友。他與他們有著共同的韜略、審美和人生經(jīng)歷,他對他們做過承諾……就是那幫人,他們阻止他推介我的第一部小說,我對他們笑了笑——這超過了他們超級敏感的心理承受能力!我這是多么可怕的罪行啊,哈哈!我伸出舌頭對他們眨眨眼!我知道,對老者來說,他們遠不如逝者,沒有人能與逝者相提并論,沒有!我不是也這么說過嗎?……我知道,老者很孤獨,逝者猶在心中,同時,他又有些擔心,畢竟之前對同道有過承諾。出于這個原因,而不是出于男孩弗洛伊德式暗示的那個原因,我和老者之間什么都不會發(fā)生。我來得太晚了,我們之間有一堵墻。

我現(xiàn)在不想碰觸那些帶刺的問題,除了爭吵和胡說八道之外,我們那些關于漫無邊際的事的漫無邊際的對話,如此和諧地流動著。

“你們,既然你們?nèi)绱藨嵤兰邓祝绱孙L趣,就應該辯論……你們?yōu)槭裁床晦q論一下呢?”男孩建議說,老者充耳不聞。

“我們正在辯論,思想的侏儒,只是你沒有意識到而已?!蔽掖鸬?。老者微笑。

嘿,老人家!我想告訴你,我也喜歡您的那個“逝者”——也許沒您那么喜好,我更喜歡奧尼爾的戲劇,他的《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是獨一無二的,非常偉大,從任何角度來說,都是無與倫比的。您的那位逝者朋友應該知道奧尼爾的價值,他不應該傲慢地認為關于奧尼爾的贊美言過其實。對不起,老人家,“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我想告訴您,我最喜歡您在書中描述的那種您二位——老者與逝者——雙方過去和現(xiàn)在的那種關系,這讓我著迷,我羨慕您二位,因為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朋友……

正說話間,男孩急匆匆打斷我,說我們并不相信那些漫無邊際的話,我們持有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觀念,與性或類似東西有關。我一臉懵。他說那話時情不自已,仿佛那些話是在一股壓力作用下,從他嘴里噴出來似的。我著實想不通他為何那樣,他太過分了,并且具有一定的暴力傾向。老者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道:“你換個地方,去繼續(xù)你的胡言亂語吧,別打擾我們的談話?!彼Z氣平靜。

“我們的”?您是說“我們的”嗎?我和老者之間有什么可以被描述為“我們的”呢,即便我和他只是兩個孤獨而不可能在一起的人?也許他這么說,是為了羞辱他愛的人,也許只是為了把那愛管閑事的人推到一邊,哪怕幾毫米外。我覺得,他們必須習慣于彼此間(像阿米莉亞和我)必要的、重要的、不可避免的矛盾。你能看出來,老者在利用我。但我并不在乎這些,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男孩告訴我,在一個非常安靜的下午,一個適宜打盹或閑逛的下午,老者激動地手里握著我的第一本小說,出現(xiàn)在現(xiàn)在的這幢房子里。他把書展開給男孩看,說,找到那頁,讀,讀出聲來。男孩問,你不喝茶嗎,為什么不坐下呢?老者一個勁兒說,讀呀,來呀,讀呀,仿佛他請人掐自己,以便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一樣。男孩朗讀了,大約十頁。

男孩還告訴我,老者當時既憤怒又振奮,踱來踱去,心煩意亂,然后大笑,沉默,又大笑,放聲大笑,捶胸頓足,嚷嚷著要喝水。看上去像情緒紊亂,心理混亂。你看到?jīng)],這女人真壞?不,這樣可不好。最糟糕的是,這一切——男孩指著敞開的書,仿佛那是一只展開翅膀的鳥兒,仿佛那是芥川龍之介描述的魔鬼——都是真的。雖然惡毒,卻不作態(tài)……更過分的是,書中甚至寫明了真實姓氏和所有不能見光的……不,最糟糕的還不是這些個,說這話的時候,老者語速很慢,推敲著措辭。最糟糕的是什么?最糟糕的是,這本臭名昭著的小書寫得很好!瞧瞧,人物矛盾讓她刻畫得栩栩如生。最糟糕的是,我喜歡這本書,還非常高興這個不著調(diào)的女人居然喜歡我……我不禁想象,老者用渾厚的聲音在我耳邊不停低語“不著調(diào)的女人,不著調(diào)的女人,不著調(diào)的女人”,我不禁嘟囔……是的,我也喜歡她,但我發(fā)誓,我不并想讓自己處于書中人物那樣的境遇。如此私密的事,她都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不知道當時的情形,是不是完全就是這樣子的。以上,只是一個潦草的、悲喜劇式的情境素描。事實上,考慮到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相信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子的。因為我與老者之前幾乎不存在任何關系,但從那以后,我與他之間的關系,變成了交往上的連續(xù)空格,仿若在凡爾賽宮中一排排關閉或半開的門內(nèi)的錯落格子,電影《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中也是這樣的?,F(xiàn)在,當他用那種排他性的語氣說“我們的”時,就把我也包括了進去,拉近了我與他的距離。我不知道我的感受真實與否。描述這位老者并不容易——我將在諾米塔家寫我的下一本書,題目就可以叫《老者》。寫前言時——盎格魯-撒克遜式使用手冊般的前言,我會在剛有框架時就拿給您看,我們可以商量細節(jié),以免眼前這個可憐的家伙在這樣的示愛方式面前,突發(fā)心臟病——我感覺我們的距離拉近了。有時候,即便他不說話,我和他也已經(jīng)走近了。他要是想利用我來激怒男孩,我又何必在乎呢?

我們?nèi)吮3殖聊?。諾米塔和其他人說著話,喝咖啡,抽煙,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也許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只有一個人的大腦在翻江倒海,只有我自己,進入到那個場景中,和人討論、假設,編造人與人之間的故事……作為一個專業(yè)的糾纏者,我每天都在尋找新的敵人。

我看著老者,他看著我;我對他微笑,他也對我微笑,任何人都會說我們是一對白癡。他仿佛能聽到我大腦在想什么,他站起來,用最自然的語氣說,他要走了。我的臉上露出懇求的表情,當然,我在自己的書中不需要寫這些,但我也確實在鏡子前練過這種表情,以防萬一出現(xiàn)不可預見的情況,恰巧現(xiàn)在就用上了……那副委屈巴巴的模樣,仿佛我還是個小孩子,他的語氣似乎竭力向我解釋:已經(jīng)很晚了,我們呆在一起已經(jīng)很久了,他是個老人,不能熬夜,他這把年紀過度熬夜是危險的。

我突然想到,在書中,他時而出現(xiàn),時而消失,老愛躲在幕后,喜歡像影劇里最迷人的女主人公躲在巨大的黑扇子后面一樣,神秘兮兮。他矜持,年輕的我也不該著急。但年齡并不能保證誰會先離這世界而去,意想不到的事件,會讓我們的生命突然變得無比脆弱,我從不會忘記這一點。就像一個六旬老者,我想得到這個世界,我現(xiàn)在就想得到整個世界……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面對他的,盡管他疲憊不堪,但他的眼睛閃閃發(fā)光,仿佛又回到了青春的夢中……他靠近我時,又變成了我錢包里照片上那個年輕人,年輕的他、老年的他和現(xiàn)在的他,從未用花瓣或脫了刺的仙人掌碰過我,也許他曾經(jīng)夢見,蟲子在撓我的臉——他坐立不安,笨拙地做了個鬼臉,俯身吻著我的嘴。好吧,或許在某個角落里,剛才可能說得不準確,有點兒輕微出入。他吻著我,仿佛在與我告別,并想在我身上留下印記。他仿佛一個執(zhí)著的癡迷于調(diào)情的男人,撩動著單相思女人的激情,那感覺太好了,就像彼得·潘和溫蒂在一起,這是最后的完美童話故事了。

我感覺,我現(xiàn)在消失,是明智的。

不知道男孩有沒有注意到我的微妙變化,但注沒注意也沒啥區(qū)別。他們說了幾句話,我沒聽清,也不在意。我木訥起來,變成一座雕像,用于窺視不屬于我的過去,只有當老者離開時,我才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跑到陽臺上,目送他離開。他下樓梯花了些時間,樓梯非常陡,臺階大小不一,真讓人抓狂……我終于在陽臺下方看到他的一頭白發(fā),我記不清,我有沒有叫他,有沒有喊他的名字,有沒有把手里還拿著的藍色瓷杯掉在他身上……你會回來的,我的心說,因為我會等你,我的心在焦急中顫抖……

我什么都沒做,也許是因為我再次感覺到一道灰色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具侵略性,落在我背上,但也沒必要做什么……到達拐角處時,老者在昏黃的路燈燈光下轉(zhuǎn)身。他又成為那位耀眼的明星,毫無疑問。他朝我揮了揮手,仿若拉赫瑪尼諾夫,執(zhí)著而充滿戲劇性的律動,指揮交響樂團演奏《帕格尼尼的主題狂想曲》。我沒太看得清他的臉,他還是照片中的那個年輕人,他消失在光影之間……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對我說“再見”,有沒有叫我的名字。我寧愿相信他叫了我的名字,如果是這樣,他會等我的。我走近里屋,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拿起錢包,看見那個混沌的諾米塔——我沒讓她吻我,現(xiàn)在沒有人可以碰我的臉……穿越亂哄哄的人群,我走出門,離開。男孩從我身后出來。我聽到他的腳步聲,他急促的呼吸聲,他在樓梯拐角處追上了我,抓住我的胳膊。

“離他遠點兒!”——我想他是這么說的,我沒大聽清楚。

“放開我!”我試圖掙脫,但徒勞,他比我強壯。

“不行,”他捏得更緊了,說,“今晚你得在這兒睡。”

“我讓你放開我?!?/p>

很奇怪,我倆誰都沒尖叫,一切發(fā)生在低聲中,在噩夢般的樓梯旁,陰暗的燈光下。顯然這是不好公開的事,是我們之間要解決的問題。

“婊子,你想怎樣?”

我被震撼了。我試圖掙脫,但無法擺脫。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沒尖叫。必須得有人來。我們生活在一個文明的世界,不是嗎?不能違背人們的意愿,來限制人身自由。如果他尖叫了會怎樣?樓上有諾米塔和其他人,有跳舞的波萊羅人……在那個角落,老者在等著我,而我……我無論如何必須先甩掉這個瘋子,但我沒尖叫。

我們生活在一個文明的世界,對吧?老者在角落里……“你的愛如昨日般赤誠”歌曲宛如耳邊……我用手打了男孩一巴掌。他眨了眨眼,那一刻,他灰色的雙眼充滿呆滯,爾后是憤怒,就在那一刻,我后悔了……我們?yōu)槭裁捶堑靡谶@兒這樣?他松開了我,給了我一個大嘴巴!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被人抽嘴巴。這一嘴巴子,力道如此之重,以至于我失去了平衡。伴著最后一句話,我的手從扶手上滑了下來,底下是冰冷的大理石……我的腳下騰空,他想把我推下去,但那一瞬間他后悔了,至少看起來是后悔了……他喊出我的名字,而不是“婊子”。我聽到他喊道“哦,天哪!”他的聲音轟鳴呼嘯,越來越大,旋即化作碎片,自遙遠的地方而來……擊打,無數(shù)的,無數(shù)的碎片和裂痕,到處都是……背上,有東西凍上了;頭上,怎么會這么痛,接著什么都沒有了……結(jié)束了,游戲結(jié)束了,就這么簡單!從那一秒鐘起,跌下樓梯的不再是我,而只是我的身體。我聽不見聲音,感覺自己在漂浮,世界慢了下來,然后看到深淵,光芒。我想起了阿米莉亞。

責任編輯 包倬

猜你喜歡
老者男孩
男孩的『自信缺失癥』
最可愛的老者
男孩今年六十歲
男孩向前沖
玉 羊
一位老者的生命權(quán)
老者堪當大任
街邊老者弈(外二首)
男孩膽小不丟人
老者之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