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穎

一夜的昏睡讓頭腦難以清醒，身體沉重到無法感知疼痛。持續(xù)的嘔吐和腹瀉抽干了全部能量，霍亂的病癥蒸發(fā)了身體中的每一滴液體。時間近乎靜止，每個細胞微小的跳動感受如同沉重的負擔。如果生命在此刻到達盡頭，請讓他最后一次書寫，帶著無限的殘破卻仍然要燃盡最后一絲燦爛，只為展現(xiàn)命運的終極之美——死亡。

柴科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曲》是關(guān)于死亡的嗎？關(guān)于死亡，是大眾的主觀論調(diào)，誰讓它始于小調(diào)，陰冷、昏暗、沉重，隨后傾瀉所有力量，讓生命遭遇巨大的挑戰(zhàn)。即便死亡即將來臨，有音樂伴隨，又有何值得恐懼？生與死，明與暗，是與非，歡與悲，冰冷的黑咖啡和新鮮出爐的大列巴。享受每一個清晨與音樂，生命的每一秒都不應(yīng)被浪費在無休止的刷屏上。

那條一直在頭腦中徘徊的旋律，讓他記下它。如果這是生命最后的震顫，請將每一秒都無限擴大。是死神在敲擊門環(huán)嗎？那份在生命初始時便簽訂的契約，那份愿意用一半的壽命換取傲人才華的契約是否真的存在？柴科夫斯基的天性并不悲觀，也不屈服于命運的擺布。對他而言，重要的除了寫作音樂，還是寫作音樂，那是他全部的力量和堅持。

第一樂章： 死亡之重

所有的沖動、激情、自信以及對生的渴望都表現(xiàn)在遞進、重復(fù)、模進、重復(fù)、再模進、再重復(fù)中。他絮絮叨叨地不斷用動機發(fā)展主題，找到一個合適的音樂形象之后，作曲似乎也沒那么復(fù)雜了。但一切應(yīng)該簡潔，必須決斷，就如同死神降臨的那一刻，抽取生命最后氣息時必須決斷。

一次次不停地發(fā)問，重復(fù)地發(fā)問，變形地發(fā)問，回旋地發(fā)問，生命為何？一次次找到答案又一次次重復(fù)不停地否定。 沒有標準答案，一切都在變形中，畢竟遇到終極的美麗是那么動人心魄，溫柔的旋律牽動身心所有細胞。但“自我”仍舊再度否定，將身心置入無底的深淵。

在蘇菲·瑪索版的電影《安娜·卡列尼娜》中，高濃度的情感配以絕望和憂傷，安娜的眼神中流淌出的愛與憂傷，既是安娜的痛，也是作曲家的痛。他們都質(zhì)疑人生，正如同我們每個人生命中的那段時光，帶著對愛情的質(zhì)疑，同時充滿希望；如赴火的飛蛾，為接近那最真切的一刻，甘愿燃燒羽翼。

死亡的論調(diào)是“自我”對自身存在的主觀體驗的認可。每個個體在不同年齡、不同場所、不同國度聆聽同一首作品的感覺會不同。作曲家所體現(xiàn)出的這類情緒實際上反映的是在沙皇俄國末期，俄羅斯人民處于一種被壓抑狀況下的真實心態(tài)。人生的恐懼、絕望、失敗，所有負面情緒，即便有溫柔時刻也充滿了憂郁和糾結(jié)，取而代之的還是否定了一切享受人生的主觀情緒。末尾的圣詠音調(diào)引導(dǎo)我們前往朝拜神圣的死亡，在即將到來的那一刻，帶著無限的勇氣去面對它。

第二樂章：大于等于十八克

輕盈的小步舞曲讓腳尖開始旋轉(zhuǎn)，游蕩在田野與林間。當然，身后的一切輿論都與之無關(guān)了，只由得生的靈魂與之高談闊論。作曲家與音樂學(xué)家之間永遠存在著關(guān)于輕與重的悖論。對于作品，最深的誤解或許就是樂評人將主觀感受套用在他的音樂上，用主觀的認知來詮釋他的音樂。這些言論可以輕，亦可以重，但總是相對的。輕可以將作品藏入云端，重可以跌入萬丈深淵。作曲家的靈魂總是在輕與重之間游蕩，思考總與歷史相伴，輕與重的對立是所有對立中最神秘、最模糊的軌跡。那么對于人生，到底選擇什么？是輕還是重？這個樂章絕對是這四個樂章中最輕盈的時刻。

第三樂章：驅(qū)動力

這個樂章創(chuàng)造的音樂形象是舞蹈性的，可以讓身軀隨之舞動，向上且充滿動能。精靈般的輕盈、節(jié)奏的跳動，充滿生的希望，帶著速度與激情，如同踏上洶涌的波濤，讓強大的力量不斷向前推動，同時帶有金屬光澤。

作曲家似乎在引導(dǎo)那些徘徊于生命低谷的靈魂：生活雖然艱苦，但請不要失去信心，要以一個斗士的身份積極地去面對所有挑戰(zhàn)，不懼怕風險。樂章中的輕盈與跳動如同《胡桃夾子》中對糖果仙子的描寫。這些音符描繪了一個積極奔放的形象，這或許是俄羅斯民族的寫照，又或者是年少時他母親的寫照， 一個以樂觀精神戰(zhàn)勝所有困難的俄羅斯女性。

沒有任何方法來檢驗生命的正確與失誤，因為選擇的機會只有一次，所以必須如此。你在那一刻做出的所有的選擇，都是正確的、最好的抉擇，無論是依靠直覺，還是反復(fù)推敲得出的。對于作曲家也是這樣，正是你在決定寫下fa 或者la 的那一瞬間，你成為自己，以你的態(tài)度、美學(xué)和經(jīng)驗。所以你一直都是你自己，永遠都會是這樣。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你的記憶一直在你和你的美學(xué)中構(gòu)建自己的聲音世界，且會一直循環(huán)往復(fù)。

第四樂章：回歸

每一個生者是否想過，那終將歸于他的墳?zāi)?。一個人可以獨立一生，但死后還是需要別人為他收斂身體以及埋葬，靠別人為他蓋土。作曲家死后，人們談?wù)撍?，傾聽他的音樂，樂隊和交響樂團會重新將他的作品排上演出日程。然后，遺忘緩慢升溫，隨著歲月開始逐漸淡忘，再之后就是自他出生那日起的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在人們即將遺忘的那個瞬間，廣播中又會播放出他的音樂。

母親的離世亦是如此，那些生前最珍視她、親近她的人尤為痛苦。那些共有的記憶，那些在其死后無法再和他人一起分享的記憶，即心底最深的傷痛。與記憶的強行割斷猶如驟然的終止和聲。對于分享者的缺席，或者選擇遺忘，或者讓它成為生命中最沉重的錨。

在完成第四樂章的那個夏天，柴科夫斯基曾那樣雀躍，聲稱自己創(chuàng)作出了一生中最好的作品。那時的他無法預(yù)知即將在秋季到來的死亡，亦如他無法預(yù)測《第六交響曲》將會給他帶來的巨大成功。

柴科夫斯基《第六交響曲》的四個樂章一次次揭示了一個永恒的真理——死亡是絕對的、無可避免的，對每個人都沒有例外；而生活中的所有歡愉，相對死亡都是轉(zhuǎn)瞬即逝的。一個人離世之后，靈魂脫離身軀，輕盈得如同羽毛，一生中的一切也即刻化為烏有。

他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親友的離去，在病榻邊，在葬禮上，看著那個曾經(jīng)熟悉卻因為變得冰冷而顯得陌生的面龐。雖被鮮花包裹，卻不再帶有一絲生命的氣息。天才總是受天神嫉妒，也許在生命初始，來自神界的黑貓河馬即問詢過他：“如果我只給你一半的壽命，來作為你獲得無盡才華的交換，閣下意下如何？ ”

冥冥中，那個聲音堅定地說道：“是的，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