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一帆

沒有人知道，1892年春天柴科夫斯基為《胡桃夾子》寫作《中國茶舞》時是怎么想的。須知那時大多數(shù)的俄羅斯人對這個南方鄰國的文化還知之甚微，也許只是在與帝國劇院的編舞列夫·伊凡諾夫討論如何為舞劇增加幾段異域色彩的音樂時，柴科夫斯基偶見那套盛著瓷杯的中國茶盤而觸發(fā)了靈感。當然這只是有趣的猜測罷了，歷史的真相未必如此，但這首努力模仿中國風格的舞曲確實為中俄音樂文化的交流大橋打下了第一樁。

然而，彼時的中國還是一頭沒有蘇醒的睡獅，清廷統(tǒng)治下的中華滿目瘡痍、風雨飄搖。那一年，清軍不敵沙俄軍隊入侵，痛失帕米爾地區(qū)兩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在這種背景下，北方傳來的音樂，是不可能在華夏大地上得到什么回應(yīng)的。

好在時過于期，否終則泰。就在柴科夫斯基逝世后的十幾年里，中國人的民族民主意識開始覺醒了，學(xué)堂樂歌像號角一樣，在呼喚人們心靈追求的潮涌中高歌。也就是在這新音樂開始興起的時刻，《如歌的行板》就被填上歌詞在學(xué)生中傳唱開了，喚作《夜歌》：

傍晚綠草地上，是誰走來？身穿灰衣，慢步在徘徊。她那一雙秀眼，溫柔美麗如水，你可知道她名叫“安睡”？（李抱忱配詞）

太陽慢慢西沉，黃昏有誰來臨？身穿彩衣，在云間徘徊。彩衣嬌艷壯麗，相互在比美，那是晚霞在放映余暉。??！黃昏，我永遠愛你。（胡江非配詞）

這或許是俄羅斯音樂在中國較早的傳播，曲調(diào)源于他們的古老民歌《凡尼亞坐在沙發(fā)上》。柴科夫斯基先將之改成了鋼琴四手聯(lián)彈收錄在《俄羅斯民歌五十首》中，后又創(chuàng)作成著名的《第一弦樂四重奏》第二樂章《如歌的行板》。盡管這首歌當時在中國的影響并不大，但《如歌的行板》恰似“柴翁”帶來一片輕輕的云彩，也似喚醒中國愛樂者心靈的春風。

二十世紀初，隨著西僑到來，柴科夫斯基的名字開始出現(xiàn)在上海一些音樂會的節(jié)目單上。1903年12月，在蘭心大戲院上海西童公學(xué)的圣誕音樂會上，孩子們表演了柴科夫斯基的《無言圣歌》（Op. 2，No. 3）。1911年12月，上海公共樂隊舉辦了柴科夫斯基專場音樂會，由布克（Buck）指揮，在中國首演了《1812序曲》和《第六交響曲》。

上海國立音專成立之后，柴科夫斯基的作品成為教材，在師生們的演唱、演奏中得到更廣泛的傳播。中國人不光聽懂了柴科夫斯基，也開始自己演繹柴科夫斯基。上海國立音專教授應(yīng)尚能演唱了柴科夫斯基根據(jù)托爾斯泰詩歌譜寫的《祝福您，森林！》（Op. 47，No. 5）：

我祝福您，森林啊，山谷啊，田野、河流、海洋！我祝福您，自由的大地，我祝福您，藍色的天空！

柴科夫斯基的鋼琴組曲《四季》（Op. 37）、《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Op. 23）、《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Op. 35）成為音樂學(xué)院的常規(guī)教學(xué)曲目。當時，剛剛留法歸來的小提琴家馬思聰、國立音專畢業(yè)的戴粹倫多次與梅百器指揮的工部局樂隊合作，以演繹《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而年少成名。到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吳樂懿攜手工部局樂隊，將《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錄制成唱片。

1940年5月，工部局樂隊舉行了為期三天的“慶祝柴科夫斯基誕辰百年紀念音樂會”，并與上海俄羅斯芭蕾舞團（Russian Ballet）演出了《天鵝湖》全劇。隨著柴科夫斯基音樂的深入人心，到了富華和指揮斯盧茨基（Alexander Sloutsky）執(zhí)掌工部局樂隊期間，柴科夫斯基的作品已成為樂隊定期公演的保留曲目。在柴科夫斯基逝世五十周年（1943）和五十五周年（1948）之際，工部局樂隊舉辦了柴科夫斯基專場紀念音樂會。上海俄羅斯芭蕾舞團在蘭心大戲院、大光明戲院的芭蕾舞劇《天鵝湖》以及根據(jù)《第三交響曲》編排的芭蕾劇目也是維持票房的熱門演出。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柴科夫斯基在中國音樂舞臺上的地位更是無人可及。這一方面可能是因為我們傳統(tǒng)上早就有了俄羅斯文化的情結(jié)——從國立音專開始，大批俄籍教授來滬，他們對柴科夫斯基的作品更為推崇；另一方面，由于我們的文化策略，柴科夫斯基的作品成了為數(shù)不多的可供選擇的西方音樂。音樂學(xué)院的老校友們還記得每逢外賓來訪必有柴科夫斯基作品演出，包括孫經(jīng)信演唱的《遺忘得真快》、俞麗拿那班弦樂隊演奏的《弦樂小夜曲》和根據(jù)《少年鋼琴曲集》改編的弦樂作品等。而蘇聯(lián)朋友們幾乎也總是拿出他們的保留節(jié)目，比如連斯基的詠嘆調(diào)《青春，你在哪里》回應(yīng)。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錢仁康先生編著了《柴科夫斯基主要作品選釋》，翻譯了《柴科夫斯基獨唱歌曲選》，譯詞準確優(yōu)美、合乎韻律，比如這首《失望》。

趁那太陽還放出光明，我愿意再看看樹林，從前我們曾一大清早在那里傾吐著愛情。我心想，在這路上我一定可以遇到愛人，我把她的手握緊，就這樣一同走上小徑。

在蘇聯(lián)派來的音樂專家的指導(dǎo)下，中國鋼琴家劉詩昆、殷承宗先后在柴科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中得獎，這不僅說明中國人對這位大師音樂的深刻理解讓世界折服，而且也反映了柴科夫斯基音樂在中國的普及。

1954年，蘇聯(lián)國立莫斯科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與涅米羅維奇-丹欽科音樂劇院來到北京演出，帶來了三部俄羅斯古典歌劇與蘇聯(lián)現(xiàn)代歌劇名作，其中之一就是柴科夫斯基的《葉甫根尼·奧涅金》。演出引發(fā)轟動，極大地啟發(fā)了中國音樂家的歌劇創(chuàng)作。幾年之后，在蘇聯(lián)專家的指導(dǎo)下，中央音樂學(xué)院和上海音樂學(xué)院的師生們開始排演《葉甫根尼·奧涅金》，并嘗試演出了歌劇的主要片段，那是中國青年表演西洋歌劇的突破。

回想中國人聆聽柴科夫斯基的音樂，已有一百多年的時間了。眼下正是這位大師逝世一百三十周年的紀念時刻，從最純樸的《如歌的行板》到最為深刻的《第六交響曲》，“柴翁”的音樂已經(jīng)從“輕輕的云彩”變成了“九州的浩蕩春風”。任何一位中國樂迷都會從這春風中知道，這位被我們親切地稱為“老柴”的作曲家，從他的五線譜紙上流淌出來的密密麻麻的音符里，覆蓋著的是一顆怎樣敏銳的心和一腔怎樣的情。無論那些音樂是憂郁還是歡樂，是傷感還是激昂，我們都會感到這是一位敢于和命運決戰(zhàn)、爭取自由心靈的勇士。

我曾經(jīng)聽留蘇的老師們說起過，在莫斯科的民政大廳，人們用《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末樂章的凱歌，為新人走向新生活祝福；在俄羅斯各所大學(xué)的畢業(yè)典禮上，學(xué)?？倳囗憽兜谝讳撉賲f(xié)奏曲》鏗鏘而輝煌的前奏，伴送莘莘學(xué)子似航船下水，去勇敢迎接風浪。用肖斯塔科維奇的話說，柴科夫斯基憑借一個真正的哲學(xué)家的敏銳和一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的直覺，領(lǐng)悟到了世界發(fā)展及人與人類命運的辯證路徑。他的作品并沒有宿命論和沮喪的印記，他最悲劇的作品也因蘊含其中的抗爭精神及戰(zhàn)勝那些隱秘無形力量的渴望而截然不同，永遠鼓舞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