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杰,趙佳麗
(石河子大學 文學藝術(shù)學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成書(1760—1821),字倬云,號誤庵,穆爾查氏,滿洲鑲白旗人[1]。其父哈靖阿,字士衢[2]227,或字度汪[2]476,滿洲鑲白旗人,乙丑(乾隆十年)進士,曾與錢大昕、翁方綱等碩學大儒擔任侍讀學士,并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 年)至四十九年(1784 年)任哈密幫辦大臣等職,良好的家學淵源對成書“早歲即擅吟詠”[3]411、兩入西域任職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成書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 年)得中進士,在盛京期間的早期詩歌重在表達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文風莊嚴肅穆;乾隆五十二年(1787 年),成書補福建司缺,在江南清新旖旎風光浸潤之下,文風轉(zhuǎn)至清新俊朗。嘉慶十年(1805 年)至次年十一月,成書充哈密幫辦大臣、辦事大臣;嘉慶二十一年(1816 年)至二十五年(1820 年)正月,因失察降職再赴西域調(diào)烏什辦事大臣、葉爾羌辦事大臣,先后兩次赴疆任職,居疆任職時間長達六年有余,成書西域詩作在回憶盛京、懷戀江南與認同西域書寫之中,形成文學與地理交融下的多元文風。
《多歲堂詩集》載成書居盛京、江南、西域三地空間所作詩作,卷三、卷四主要收錄其西域詩作,卷三“伊吾絕句”書寫哈密的歷史、風物、民風民情、宗教信仰等,百科全書式地對哈密進行描繪。哈密是入疆要沖,成書在此接待了伊犁將軍晉昌及和瑛、邱德生等多位西域詩人,間有詩歌唱和。成書作為清代西域居官文人,在其詩作中,“家園”情結(jié)、“異鄉(xiāng)”心結(jié)、“精神望鄉(xiāng)”是其文學地理空間構(gòu)建之重要情結(jié)系聯(lián)。成書兩赴西域,任職數(shù)載,其詩作所存西域記載與描繪,反映了其在中原和西域之間的認知碰撞與交融。
成書仕宦輾轉(zhuǎn)多地,亦在其詩作中將詩歌意象與地理基因相融合,“地理基因與文學的發(fā)生有著密切聯(lián)系,是特定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地理環(huán)境共同作用,在作家身上留下的顯性或隱性的烙印?!保?]成書是清代滿族侍讀學士、哈密幫辦大臣哈靖阿之子,身為八旗貴胄,見識廣博,履歷豐厚,宦游任職江南與西域。嘉慶十年(1805 年),成書充哈密幫辦大臣,情隨境遷,由東而西,其情感亦自陌生恐懼轉(zhuǎn)為新奇贊美、灑脫豁達,離鄉(xiāng)日久,其念鄉(xiāng)之情愈盛。
其一,回憶盛京。家國情懷是邊塞詩的典型情懷,文人宦游西域羈旅漂泊,回首故園是詩人吟詠的永恒主題。成書遠赴西域投身戍邊之際,在詩作中書寫對盛京故園回憶以建構(gòu)其對西域真實的地理感知。其詩言“鶯花忽滿眼,回首故園春”(《春日遣懷》)[3]457,“努力驅(qū)車即長道,鶯花不是故園春”(《贈別毓實圃侍衛(wèi)》)[3]451,“故園花亦發(fā),寂寞小墻東”(《桃》)[3]455,西域“鶯花”觸發(fā)成書故鄉(xiāng)之思,在其西域詩歌中頗多懷念故園春色詩句,努力在對“故園”追憶中構(gòu)建起溫情的地理空間,實現(xiàn)西域現(xiàn)實空間與故園心理空間的交融。
清乾嘉時期,儒風大盛,成書之父哈靖阿,任侍讀學士期間,與清代漢學巨擘錢大昕、左中允翁方綱等諸漢學大儒,入值宮內(nèi)。哈靖阿亦深受忠君戀闕情懷影響,積功以興業(yè),奉儒以守官,曾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 年)至乾隆四十九年(1784 年)執(zhí)政哈密四載。成書承父志于嘉慶十年(1805 年)至十一年(1806 年)、嘉慶二十一年(1816 年)至二十五年(1820 年)先后兩次赴西域,執(zhí)政哈密、烏什與葉爾羌等地,并以父節(jié)自勵。成書宦游西域數(shù)載,在戍途與戍邊過程中激發(fā)出強烈的“羈旅之思”與“家園意識”,“從貴族中產(chǎn)生的滿族文人,逐漸崇尚漢族傳統(tǒng)文化,追求一種閑適恬淡、寧靜飄逸的人生?!保?]若“去家才半日,愁緒似經(jīng)年”(《宿良鄉(xiāng)》)[3]431,由“羈情”而引發(fā)的“鄉(xiāng)思”令成書更憶盛京。身為滿族權(quán)貴子嗣,成書承父志而兩赴西域,一則感恩朝廷不棄,遠涉絕域盡心履職,若“天恩收廢養(yǎng),臣節(jié)厲冰霜”(《四月初四日發(fā)都城》)[3]431;二是承繼家父立功西域之志,若“先人舊節(jié)鉞,垂淚事西征”(《四月初四日發(fā)都城》)[3]431,其題詠紀事詩借贊美西域風物表達報國之志,并在家園情結(jié)的情感糾葛中堅定戍邊信念,建疆責任、守國情懷與立功抱負共同凝聚為其西域情結(jié)。
其二,認同西域。成書初入西域,首寫荒涼惡劣之自然環(huán)境,后轉(zhuǎn)向書寫生機盎然的“沁城小江南”?!胺疾菥G滿地,野花紅欲然。不意桃源境,落此戈壁天”(《回莊子》)[3]451,詩作以“芳草”“野花”等清新意象紓解西域“戈壁”荒涼,以頗似江南的西域風物構(gòu)建詩意棲息之所,對西域的認同感亦展現(xiàn)在其“桃源”書寫中。成書將對西域的認同感與歸屬感凝聚為家國情懷,如其詩作中有頗多“太平”字眼書寫西域祥和,若“太平邊帥閑無事,職貢名王會有期”(《和劉信芳尚書(環(huán)之)寄懷原韻》)[3]469,“相安太平久,良法寧可廢”(《西山》)[3]466,“太平真見從軍樂,疊鼓鳴笳唱未休”(《烏什即事》)[3]466等詩句,成書極為肯定清廷一統(tǒng)西域豐功偉績,盛贊邊疆安寧,吟詠大好山河,表達其歌頌邊疆穩(wěn)定、熱愛西域之家國情懷。
另,成書對西域的認同感與歸屬感還體現(xiàn)在其對西域風物與各族民眾融洽和樂的禮贊之中。詩集卷三“伊吾絕句”三十首是成書巡查屯政歸來所作的大型組詩,一方面對哈密進行了百科全書式的描繪,贊頌了西域風物與民俗風情,如談瑣陽茶流行,“行帳旗旌擁傳車,木杯爭進瑣陽茶”(《伊吾絕句》其十四)[3]453,極寫當?shù)厝思逅瑁瑺庯嫭嶊栔L俗狀貌。另一方面,成書對西域安定祥和進行禮贊,在其步入哈密驛站格子煙墩時,有“時平不做封侯夢,吟遍風煙古玉門”(《格子煙墩》)[3]446,申明宦游于此即從立功轉(zhuǎn)為立言;其在黃蘆岡驛站則有“未報殊恩輕絕域,近編家集續(xù)從軍”(《黃蘆岡》)[3]447,表達此行一是報朝廷知遇之恩,二是接續(xù)父親理邊善政,并承載文化擔當與歷史責任,字字珠璣,詩句中充盈著對西域強烈的認同感與歸屬感。
成書身為滿族權(quán)貴,對少數(shù)民族有著強烈的族群認同感,亦在詩作中表達新疆各族民眾強烈的文化認同。若“但看如鉤新月上,錦衣花帽拜年來”(《伊吾絕句》其二十)[3]453,“走馬兒郎手足鮮,靚妝少婦艷神仙。莫教塵涴新衣帽,轉(zhuǎn)眼風光過小年”(《伊吾絕句》其二十一)[3]453等詩句,亦展現(xiàn)了成書對清代西域少數(shù)民族風俗文化的傾情書寫。另外,入哈密地界格子煙墩,成書言“名王負弩前驅(qū)肅,使者臨邊節(jié)制尊”(《格子煙墩》)[3]446,不僅寫出其受哈密郡王親自遠迎,而且受到當?shù)毓賳T及少數(shù)民族百姓熱烈歡迎,展現(xiàn)新疆各族民眾對清廷有效治理西域的肯定與認同。而在成書將離職哈密赴任烏什辦事大臣之時,其《發(fā)烏什》云“部曲走向送,旌旆植道左。商民陳酒筵,雕盤備果蔬。齊聲壽使君,欲語淚先墮”[3]470,更有其嘉慶二十五年(1820 年)自葉爾羌返京時,“氈裘君長抱馬足,譯語略通神慘愴。漢使如天比父母,使君棄我何蒼黃”(《發(fā)葉爾羌》)[3]471,可知成書在哈密、葉爾羌等地均與當?shù)厣贁?shù)民族民眾相處得頗為融洽。另成書盛贊西域藩王極善國家通用語、邊疆穩(wěn)定祥和,“慕化藩王能國語,太平邊帥似神仙”(《哈密使署作》)[3]447,亦是清廷文明教化遠及西陲在西域詩歌中的鮮明體現(xiàn),藩王主動學習國家通用語正是民族融合團結(jié)、邊疆穩(wěn)定之見證。
成書詩作以地理抒情手法展現(xiàn)西域風貌,抒發(fā)其對西域的頌贊之情?!啊乩硎闱椤櫭剂x,指的是運用關(guān)于‘地理’的抒情手段去助推詩人情感的抒發(fā)、思想的表達、風格的建構(gòu)等的抒情方式?!保?]成書詩作的“地理抒情”主要指向西域認同,是“家國”意識表現(xiàn)之一,如“早耕晚獲看農(nóng)忙,一熟須教歇兩荒”(《伊吾絕句》其四)[3]452,“蔡巴什湖四千畝,三秋麥豆始登場”(《伊吾絕句》其四)[3]452,歌頌西域屯墾的繁榮景象,禮贊西域的和平豐稔。
其三,貶怨紓解。嘉慶二十一年(1816 年),成書因失察泰陵樹木被竊伐而降職,尋調(diào)烏什辦事大臣,第二次入西域,如果說成書首次受皇命赴西域擔任哈密幫辦大臣,懷揣建功立業(yè)抱負,那么此次西行曾一度被異鄉(xiāng)之感充斥著,詩作中流露出寂寥失落之感。成書自易州西行,其詩云:“那知萬里悲秋客,又醉高陽舊酒杯”,成書時年五十六歲,已過知天命之年,而經(jīng)歷宦海沉浮之后,成書以高陽酒徒自居,流露出被降職派往西域任職后的些許怨氣與悲涼,但在“邊夷笳鼓云間奏,漢使旌幢天上來”①中消極情緒又得以消解。雖被降職,但仍以朝廷命官再次赴任西域而激發(fā)其立功邊塞之家國情懷,亦消弭其被貶西域之哀愁。家國情懷使得成書心中貶怨之情得以紓解,貶怨紓解得益于盛京與西域地理基因之巨大反差。
居官文人成書兩度宦跡西域,再次出關(guān)之際其詩風豪放豁達更勝從前,對西域的熱愛越發(fā)濃厚。成書與芷泉的步韻和作《巡閱回,芷泉和舊韻見寄,復次其韻》云:“垂老從軍氣自豪,與君隔壘樹旌旄……每挹清談覘遠略,還從絕塞見風騷?!保?]465成書以持“旌旄”、施“遠略”、逞“風騷”自許,以主人翁視角觀西域,建設(shè)邊疆。又如“中朝將帥多豪貴,但假天威制遠方”(《莎車即事》)[3]470,成書盛贊理邊將帥多豪情壯志,受西域各族人民擁戴而愈加尊貴,各級將帥亦攜天子威儀勵精圖治,使得西域太平穩(wěn)定。成書以“家國”意識化解貶怨愁緒,將其化為建功西域之豪情壯志。
成書在其西域詩作中以“異鄉(xiāng)”者身份建構(gòu)其所歷西域地理空間書寫,正如文學地理學理論所言,“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是存在于作品中的由情感、思想、景觀(或稱地景)、實物、人物、事件等諸多要素構(gòu)成的具體可感的審美空間?!保?]成書生于盛京,客寓江南與西域,地理景觀差異書寫抒發(fā)了其空間新奇感、漂泊無依感與心理落差感。
首先,地域空間變遷帶來的新奇感。西域居官文人成書,兩次宦跡西域,西域特有風物與民俗,賦予其西域詩“奇麗”感。初入西域地界便詳述新疆之新奇地貌,如“路出陽關(guān)盡,云垂大漠空”(《大漠》)[3]446,“大漠無濃陰,微雨流俗驚”(《星星峽》)[3]446,“戈壁望雪山,相去無十里”(《戈壁》)[3]446等詩句,“大漠”“戈壁”“雪山”諸地貌為中原文人所希見,卻為西域特有,開啟成書詩作地理空間展示的新視野。
新奇感亦體現(xiàn)在成書對哈密人文景觀書寫方面,主要描寫了哈密農(nóng)忙圖、雪山融水灌溉圖、中秋佳節(jié)圖、小年新顏圖等,如“早耕晚獲看農(nóng)忙,一熟須教歇兩荒。蔡巴什湖四千畝,三秋麥豆始登場”(《伊吾絕句》其四)[3]452,“荷鍤開畦四月天,不須好雨潤芳田。真陽融盡陰山雪,頃刻飛來百道泉”(《伊吾絕句》其五)[3]452,成書在對哈密麥豆豐稔,雪山融水灌田景觀書寫之外,亦展現(xiàn)邊塞屯田繁盛,人民喜獲豐收?!柏喙洗蝻炦^中秋,郎去屯田妾獨留。請得蘭州白檀速,拜香同上廟兒溝”(《伊吾絕句》其十八)[3]453,哈密百姓于中秋削瓜成瓣,亦稱“剜瓜”,以餅蘸醬食之,百姓富足如是亦不廢屯田。而“走馬兒郎手足鮮,靚妝少婦艷神仙。莫教塵涴新衣帽,轉(zhuǎn)眼風光過小年”(《伊吾絕句》其二十一)[3]453,則記述維吾爾族男子鮮衣走馬,女子盛裝宛如神仙,皆讓人稱奇;再有對西域雄奇壯闊自然景觀的書寫,若“燈槽古驛亂山巔,咫尺炎涼各一天”(《伊吾絕句》其八)[3]452,“滿眼風煙大漠沉,戰(zhàn)場舊鬼哭天陰”(《伊吾絕句》其三)[3]452。此外,成書對西域擁有獨特的自然風物如紅果子、白果子、離光桃、沙棘、胡桐、紅柳、雕、鳩、黃羊等“奇麗”景觀的記述,贊揚了西域豐富的自然資源。
其次,漫漫程途帶來的漂泊孤獨感。居官文人成書在其赴任西域及西域仕宦期間,程途勞頓亦在其詩作中流露出羈旅漂泊感,如記述西域地廣人稀,“征塵涴盡老萊衣,絕塞荒涼到雁稀”(《歲暮書懷》)[3]457,如感嘆遠離故園猶如漂泊游子之意,“天涯又是隔年期,瞬息流光游子知”(《歲暮絕句》)[3]457,“漂泊仍多病,支離愧此身”(《春日遣懷》)[3]457,“咫尺論心成歲暮,不妨身世等飄蓬”(《余藝花輒枯聞覺庵(同興)哺雞雛為戲作詩寄之》)[3]469,“對此念鄉(xiāng)閭,我心更孤迥”(《芹泉用趙秋谷韻》)[3]434,“天涯孤客須緘口,山鬼迷人喚姓名”(《伊吾絕句》其九)[3]452等,漂泊感貫穿其赴任漫漫程途與任中長途巡查之中,然以成書為代表的西域居官文人與流放文人之漂泊無依感有所不同,成書側(cè)重記述只身遠戍西域建功立業(yè)之孤寂。
成書仕宦邊疆六載有余,故園地理空間與江南仕宦地理空間成為其西域作品中寄寓鄉(xiāng)愁的重要情感寄托。鄉(xiāng)愁是清代西域官員及流寓文人之常有情懷,成書詩作題名即為《異鄉(xiāng)》“異鄉(xiāng)出入境,風土亦堪傳”[3]434,出關(guān)后所歷風土景觀與其故園盛京、宦跡之地江南迥異,引起了成書“異鄉(xiāng)人”之感。西征流寓經(jīng)歷從“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到“他鄉(xiāng)客是同鄉(xiāng)客”,鄉(xiāng)愁將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相鏈接,疊合地理空間。
最后,西域景觀審視中的心理落差感。“戀地情結(jié)”在成書《多歲堂詩集》作品中則呈現(xiàn)為“故鄉(xiāng)情結(jié)”和“家園感”?!皯俚厍榻Y(jié)”系連著文人墨客的“家園意識”與“羈旅之思”,故園與異鄉(xiāng)間的地域反差,勢必會引發(fā)客寓文人之心理落差感。成書在西域陌生環(huán)境及對內(nèi)地親眷思念中時常有回望故園之思,如“回首帝天遙,風煙靜愁思”(《西山》)[3]466,“故園風味猶堪共,舊醞新茶此寄將”(《寄應(yīng)占廣明府》)[3]468,“漫無情思吟常鈍,久別家園夢漸稀”(《春雪行園中》)[3]470。其在戍守西域中,回想故園,故園溫情記憶與西域凄清蕭瑟之地理景觀形成鮮明對比,若“驅(qū)車臨沙磧,殘月尚朦朧”(《東行巡屯》其二)[8],“塞上悲秋客,凄涼孰與同”(《東行巡屯》其二)[8],“亂石臥斜陽,孤城接大荒”(《嗒爾納沁》)[3]450等詩句,詩作中以西域之寂寥凄冷地理景觀與懷念故鄉(xiāng)之景形成對比,而以故園之思彌補內(nèi)心因地域而產(chǎn)生的心理落差感。
成書西域詩中邊塞蕭瑟景觀與盛京繁華勝景書寫對比,反映其心理落差感,若“西風卷地宿云消,戰(zhàn)士無嘩令寂寥……忽憶晾鷹臺畔立,至尊懷甲下云霄。”(《巡邊二首》)[3]465,西域景觀蕭瑟寂寥,憶盛京晾鷹臺,天子威儀浩蕩,盛京與西域景象呈鮮明對比,雖有心理落差,但地域景觀之差異使其更為堅定建功立業(yè)之豪情壯志,建設(shè)西陲,不墜青云之志。成書對西域真實的地理感知觸發(fā)其全身心投入西域屯墾戍邊事業(yè)。
成書在其西域詩作中“以‘家園’為原點,以異鄉(xiāng)為視點,由‘異鄉(xiāng)’回望、思念家鄉(xiāng),便是‘望鄉(xiāng)’或者說‘精神望鄉(xiāng)’”[9]。成書在西域詩作中頻現(xiàn)懷念故園書寫中的盛京庭院、玉闕等富貴意象,呈現(xiàn)莊重典雅之風;成書亦在其西域詩作多次出現(xiàn)頗似江南的林泉、水榭等清新意象,呈現(xiàn)清新俊朗之風;西域塞外的大漠、戈壁、沙磧、風煙等壯闊意象,則呈現(xiàn)豪邁悲壯之風。西域各色地理景觀意象在其精神望鄉(xiāng)思想主導之下,將以上不同文風在詩作中實現(xiàn)交融書寫。
其一,故鄉(xiāng)盛京肅穆典雅文風與西域豪邁壯闊文風交融。成書在其西域詩作中所呈現(xiàn)的多元詩風與其仕宦經(jīng)歷密不可分。成書早在盛京時轉(zhuǎn)益多師,“少日瓣香杜韓,晚更出入坡谷誠齋諸家,而不徒其貌雜體,文古雅典,則一宗先正,不為偽體?!保?]411在清代文學復古風氣熏陶之下詩風莊重雅正,故其西域仕宦期間,于西域遙望故鄉(xiāng)盛京,詩作亦將西域與盛京文風相融合,詩作風格亦趨于雅正,且注重寫實?!扒宄Χㄒ詠?,滿人文學現(xiàn)出這樣一種趨勢:題材內(nèi)容側(cè)重日常寫實,審美風格追求恬淡機趣,文體形式推崇復古雅正?!保?0]103成書西域詩注重日常寫實,若“酒酣不語挑燈坐,明月斜穿席芨簾”(《伊吾絕句》其十五)[3]453,“細氈貼地列賓筵,密室無窗別有天”(《伊吾絕句》其二十七)[3]454等詩句,在典雅而不失豁達中記錄西域日常生活,彰顯恬淡閑適情趣。
成書西域詩作中將早期專注自我情感書寫的盛京典雅之風融入西域景觀書寫之中,實現(xiàn)盛京雅正文風與西域地理景觀的交融書寫,如“盡有園林清耳目,更無案牘損心神。沙泉沸鼎茶煙活,雪水盈畦菜甲新”(《哈密使署作》)[3]447,前兩句有盛京時期清新儒雅遺風,后兩句則以欣喜淡雅之情書寫西域日常景觀。成書承父業(yè),奉使西域,在建功西域的豪情之下,為了宗族與大清榮耀而勵精圖治,其情感亦由盛京之閑情雅致發(fā)展到西域之雄豪壯志,若“汝門忠孝著奕世,好為圣主修邊疆”(《發(fā)葉爾羌》)[3]471。成書以臣節(jié)自勵,恪盡職守,奉獻邊疆,文風雅正且雄豪,如“天恩收廢養(yǎng),臣節(jié)厲冰霜”(《四月初四日發(fā)都城》)[3]431,成書擔任哈密幫辦大臣后,巡查境內(nèi)屯政,體恤民情,著有詩作《即事四首》(其一),言“使者巡邊日,秋風靜列屯……野曠牛羊散,年豐麥豆繁”[3]450,表達忠于君主,盡職王事,勤勉盡責;其西域詩作“白草黃沙雁叫哀,孤城落日影低回。邊夷笳鼓云間奏,漢使旌幢天上來。佳節(jié)乍逢聊駐馬,故人相遇一登臺?!痹娭小澳侵f里悲秋客,又醉高陽舊酒杯”①化用杜甫《登高》中“萬里悲秋度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該詩沿用杜少陵《登高》韻,融入“黃沙”“孤城”“笳鼓”等西域地理景觀,在肅穆雅正詩風與豪放之風相融中展現(xiàn)其豪情壯志。
其二,精神家園江南清新俊朗文風與西域豪邁壯闊文風之交融,豪放風格和清峻意象相結(jié)合。成書在西域仕宦期間頻頻回望江南,在旖旎風光書寫中建構(gòu)其精神家園,詩作中將“沙磧”“煙景”“大漠”等西域景觀,與江南意象“水榭”“楊柳”“林泉”等相結(jié)合書寫,文風兼具清新雄健之美。成書筆下的西域既豪邁壯闊又溫潤秀美,如“大磧千里平不頗,陰山雪流為眾河……須臾云散皎日出,綠楊高柳新枝柯。”(《雨》)[3]449“亂山去無際,砂礫為平川……泉流不出村,渟泓作方園。”(《回莊子》)[3]450-451書寫西域壯闊意象與江南之清新綺麗意象,這些詩句不僅改變?nèi)藗儗ξ饔蛏n涼、苦寒等刻板印象,又頗具清新溫潤之感,文風兼具清峻爽朗與雄豪壯闊之美。
成書深受乾嘉詩風主張性情的影響,在《論詩絕句》中提出其“性情觀”,如“古詩存序……亦其性情學問之所就者不同”“以己意求詩,而不以詩求詩”“風氣日移,性情日移”(《古詩存序》)[3]416。同時,成書作為清代西域滿族居官文人具有鮮明的族群特征,即“滿人普遍持有一種鮮活、奔放的‘性情觀’,這與袁枚的‘性靈說’不謀而合?!保?0]100成書西域詩作中流露出很多真性情,如“有限春暉行又過,無端歸夢杳難尋”(《歲暮書懷》)[3]457,感嘆時光易逝;“云山回首應(yīng)憐我,夢寐還家亦憶群”(《送別晉晉齋將軍》)[3]448“邊地風高夜氣嚴,鄉(xiāng)心無奈客愁添?!保ā兑廖峤^句》其十五)[3]453等詩句,直言鄉(xiāng)思之愁;“良友心期非落寞,老夫襟抱轉(zhuǎn)凄清”(《題劉翰圃孝廉(治)手鈔宋詩》)[3]467,言送別友人的落寞之情。成書在以真性情為詩之外,又將滿族文人豪放之情融入,如“絕域重游憶往還,夢中沙磧月中關(guān)……亦有林泉足自怡,城南古柳萬年枝……卅年鴛鷺春明隔,萬里風煙大漠虛?!保ā逗蛣⑿欧忌袝ōh(huán)之)寄懷原韻》)[3]468-469可見“滿洲詩人雖然也有不少風情之作,但詩風多具豪放風格,特別是創(chuàng)作數(shù)量龐大的邊塞詩,言情坦蕩,自然平和,極富民族風韻,在詩風上與性靈派和而不同?!保?1]
故園盛京是成書“家園情結(jié)”的根源,而其在補福建司缺之際,受江南自然山水及地域文化的熏染,江南清新旖旎之意象在其詩作中留下了深刻印記,詩作追求恬淡閑適的藝術(shù)化、詩意化生活,江南成為成書詩歌書寫之向往精神家園,若“東屯風景亦全諳,怪石驚沙百不堪。楊柳數(shù)株泉一道,沁城已是小江南”(《伊吾絕句》其七)[3]452,西域“怪石驚沙”景觀帶有雄奇險峻色彩,而其筆下的楊柳與水泉意象頗具江南色彩,詩作將西域之雄奇豪放文風與江南之清麗文風融合交織,成書對江南的眷戀之情在西域詩作的旖旎景觀書寫中得到了慰藉。成書西域詩作中的家國情懷與江南色彩,既展現(xiàn)了其家國大義,又充分體現(xiàn)了其浪漫的生活情致。
成書對西域清新旖旎“小江南”景觀書寫中,詩風清麗秀逸,如“特開一樹繁華錦,留與詩人賦海棠”(《伊吾絕句》其十二)[3]452,“亦有林泉足自怡,城南古柳萬年枝”(《和劉信芳尚書(環(huán)之)寄懷原韻》)[3]469,“林泉”與“古柳”意象,頗具江南嫻雅柔美韻味;又如“煙墩閘上柳千竿,水繞茅亭白石瀾。密葉深叢無限好,秋風錯認碧瑯玕”(《伊吾絕句》其六)[3]452,詩作中“煙墩”“水繞茅亭”等意象,將邊疆烽火臺、江南水鄉(xiāng)景觀對舉,實現(xiàn)精神家園江南清新旖旎文風與異鄉(xiāng)西域豪邁文風相交融,借江南景色抒情造境,豐富西域地理體驗感,達到自然興趣與文化心理的交融。
其三,成書西域詩繼承盛京平正肅穆詩風,借典故以抒豪情,實現(xiàn)肅穆雅正與豪放詩風交融。成書詩法蘇黃,臻至“無象不可用,無事不可言”之境,寫真性情、抒豪情壯志,兼具“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之妙。寫真性情,若“黃云白草靜邊塵,憶昔相逢披豁真……雪泥鴻爪他生跡,佛火壚煙宿世因”(《寄和晉晉齋將軍(昌)見懷原韻》)[3]459,“黃云白草”意象,化用耿緯《隴西行》“白草三冬色,黃云萬里愁”,以肅穆文風與豪放筆觸記述成書與晉昌將軍相見時的西域壯美美景觀,盡顯闊大之境與豪放之情;“靜邊塵”則化用岑參《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誓將報主靜邊塵”,表達二人建功邊塞之意;其后化用蘇軾“雪泥鴻爪”之典,寓意命運浮沉不定,應(yīng)以豁達心態(tài)面對生活。其西域詩在用典手法中彰顯復古雅正、豪放豁達詩風。書寫對西域熱愛,若“宛馬依風立,胡羊負角奔”(《即事四首》其三)[3]450,化用《行行重行行》中的“胡馬依北風”,歌頌邊塞物產(chǎn)豐富?!稏|行巡屯詩四首》其一尾聯(lián)言“萬里逢搖落,憑高無限情”[8]卷九,化用杜甫《登高》“萬里悲秋常作客”,抒發(fā)建功西域的豪情壯志。詩作以化用杜甫登高典故賦予其西域詩典雅蘊藉之風,使其西域詩雅正雄健而又內(nèi)蘊豐厚。
成書一生因仕途輾轉(zhuǎn)于福建與西域,與其故園盛京形成了三角空間形態(tài),盛京地域環(huán)境形成其“家園”情結(jié),福建地域環(huán)境孕育其江南浪漫情致,二者亦影響成書對西域的獨特審美視角與地理感知。在地理空間上三者彼此呼應(yīng),在西域望江南,并以江南作為西域書寫之心靈棲息地,書寫西域“小江南”,時空移步換景,地理空間交疊,情感相互交織形成文學與地理的相互交融,在其西域詩作中實現(xiàn)西域豪邁壯闊文風與故鄉(xiāng)盛京雅正文風、精神家園江南清晰旖旎文風的融會貫通。
“時平不做封侯夢,吟遍風煙古玉門”(《格子煙墩》)[3]446,成書兩赴西域仕宦,既有感恩朝廷不棄之恩,亦有繼承其父建功西域、續(xù)寫家父善治之志,故其西域仕宦詩作中表達建功立業(yè)的家國情懷。“家園”情結(jié)、“異鄉(xiāng)”心結(jié)、“精神望鄉(xiāng)”共同熔鑄在成書詩歌文學地理書寫中,地理空間是成書詩歌創(chuàng)作之精神原鄉(xiāng)。成書在詩作中將盛京、江南生活景觀與西域之地域意象融會貫通,以杜韓蘇黃楊為范,轉(zhuǎn)益多師,且有“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之妙,臻至“無象不可用,無事不可言”之境,融合多元文風,實現(xiàn)成書西域詩中文學與地理的時空交融塑造,抒情造境。成書兩赴西域,任職西域數(shù)載間頗有政績,其詩作中有大量關(guān)于西域豐稔景觀書寫,以及民族團結(jié)記載與描繪,亦反映了中原與西域之間的文化交融。
注釋:
①顧廷龍主編,《續(xù)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1483 集部別集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465 頁。成書作長題詩《重九抵溫宿,適芷泉節(jié)帥飲酒高會,賓從如云,一揖后延入綺席,浮白相向。是日不覺沾醉,出關(guān)以來第一快事也。元戎雅度,小隊尋花;參佐風流,登高能賦。固一時之勝集,亦絕塞之奇逢。爰制短章,用賡白雪;不慚過客,敬附青云。用少陵〈登高〉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