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廷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次機(jī)會重回故鄉(xiāng)呢?
在滿天風(fēng)沙中,潔白的杏花被高捧在空中,飄忽不定,卻終將散落在泥土里。山間彌漫著她的香氣,伴著荒蕪的山巒溝壑,還有盤旋在天邊的鷹。眼前的這一切,在金黃色的余暉下,共同構(gòu)成了此刻我對于呂梁山深處的記憶。
風(fēng)刮一百五,雨灑清明節(jié)。在這個生靈萬物蓄勢競發(fā)的節(jié)令里,眼前的這份愜意,也許已經(jīng)是古老的黃土地迎接遠(yuǎn)方親人的最高禮遇。
奶奶是在2016年走的。
我從臨汾趕回來,在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屋前失聲痛哭。同宗族的人都說,我哭聲那么大,奶奶生前一定最疼我。我沒有否認(rèn)。我心里明白,在我們這輩兒孫和重孫中間,我是最不受奶奶待見的一個。
也許是老規(guī)程留下的重男輕女、長孫為大等刻板成見,隔代的長輩總是喜歡把最珍貴的東西傳給家中的長子長孫。父親在兄弟中排行老二,我又在同輩兄姊間排行老五,自然遠(yuǎn)離了長輩們關(guān)懷的范圍,但這絲毫不影響作為晚輩的我們對孝心的詮釋和表達(dá)。
關(guān)于爺爺?shù)挠洃浭悄:摹?/p>
在我大概七歲的時候,爺爺就離開了我們。記憶中,依稀浮現(xiàn)著這樣的畫面:在父母和兄姊們到地里勞作的午后,爺爺坐在中間窯洞前的鐵桶上,拄著拐杖、點著瞌睡,照看著幼小的我。我喜歡摸他長長的耳垂,還有他花白的胡子。在與宗族孩童們?nèi)敔敿依锼魇车臅r候,爺爺總會在孩子散去后把懸掛在墻頭籃子里的零食取下來給我。
在大腦半的笤帚地里,爺爺總會幫我們將松散的笤帚捆扎結(jié)實。母親曾經(jīng)哭著說,肯定是你們爺爺幫忙干的,再沒有人像他一樣心疼我們這一家子了。
后來,在勞作完的某一天的日落黃昏,母親從院子的雞窩里取了三個雞蛋,為爺爺炒了盤菜,還燙了一壺酒。我依偎在爺爺身邊,瞅著碗里的吃食。
“廷兒,這次爺爺就不給你吃啦!等以后再讓你媽媽給你做?!?/p>
可能是爺爺早已預(yù)感到身體不適。那天晚上回到家,他就癱在了炕上,再沒有下過地。
再后來,爺爺走了。
奶奶的晚年,多半是在我家度過的。幾年的歲月里,母親操持著家里的一切,不敢怠慢了這位長輩。
在奶奶沒到我家之前,每天的吃食都靠我們?nèi)ニ汀N視诨丶业娜兆永锝o她的水缸挑滿水,將煤炭擔(dān)進(jìn)她窯洞的灶臺后面。也許是在那段時光里,奶奶逐漸對這個小孫子有了好感,她會拉著我的手說著重復(fù)的話,也會將親戚們給她的吃食拿出來疼我。直到后來行動不便,奶奶被父母接到我家。
在那幾年的秋陽下,奶奶會在院子里為我們剝玉米、剝紅豆、搗錢錢(把泡得半濕的黃豆用錘子砸成小片片,在黃土高原地區(qū)盛行),也會盤坐在炕頭,開心時唱上幾曲歌謠。奶奶大小便失禁的時候,父親會無奈地罵她,給她換上新衣裳后,再去將臟衣服洗凈。
對于饑餓的恐懼已經(jīng)深深印在了奶奶心里。有時候吃完飯后,奶奶會趁父母不注意,下炕把鍋盆里的吃食偷偷地裝進(jìn)兜里,然后盤坐在炕頭,用一整天的時間,慢慢地咀嚼、咽下。
后來,奶奶被接到大伯家度日。2016年,她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
這一切曾經(jīng)覺得可有可無,甚至毫不在意的點滴往事,就這樣在我們生命的洪流中,被湍急的浪花沖走,再無返回的可能。
生命不就是這樣嗎?無論我們?nèi)绾闻?,那些終將消逝的人和事,絕不會以我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與其過多地奔跑,倒不如停下來,回望曾經(jīng)走過的路,看看路上還在行走的人,我們害怕消逝,但即便是消逝,也永不能遺忘。
回鄉(xiāng)后,我征得父母的同意,在父親的陪同下,去爺爺奶奶的墳地祭拜。七年了,我沒有回來看過爺爺奶奶。小時候,每年清明節(jié),我都會跟隨大人們來祖墳祭拜,燒香磕頭,卻從未能記住其他幾位已故長輩的名字。
在跪拜完爺爺奶奶后,我起身和父親談起了宗族往事。在我們這一輩人眼里,也許這一切血緣所凝聚的紐帶關(guān)系已經(jīng)漸漸疏遠(yuǎn),在以后的子嗣之間,想要再去了解或者銘記這份歷史,恐怕更是萬難了。我們自己都不愿轉(zhuǎn)身回首,只顧竭力地向前奔跑,又有什么理由去強迫晚輩們牢記這些隱匿在塵埃里的故事呢?
那一個個鮮活的人,終究會變成沉睡在黃土地里的靈魂。雜亂的野草肆意生長,試圖將曾經(jīng)的歲月就此塵封。撥開時光的自留地,我們依稀能夠感覺到,至親們可愛的身影。
緬懷先輩,是對故人的思念,更是對生命的敬畏。我們思考著人生的意義,在擁有和失去之間不斷博弈,而這一切當(dāng)初認(rèn)為解不開的心結(jié),終會在生命的盡頭被遺忘,我們要找尋的究竟是什么,到后來已經(jīng)不再重要。
當(dāng)我快寫完這行字的時候,母親正在我身旁酣睡,父親在中間的窯洞里,蜷縮著身體在炕上休息,手機(jī)里響著短視頻的聲音。窗外風(fēng)聲呼嘯,吹動著門簾,院子里散落的枝葉沙沙作響。
父母并沒有完全睡著,他們知道我稍后就要離開。在日落黃昏時,我會將背影留給他們,獨自去尋找生命的希冀。在眷戀的黃土地上,我會將虔誠的心留下,祈求故土善待我們最親的人,愿父母椿萱并茂。
時光的車輪轉(zhuǎn)動得飛快,帶著我們駛向未知的旅程。行色匆匆的人們,后來都成了歲月里的過客,最后變幻成一縷煙塵,飄落在記憶里,在那朦朧的睡夢中。
尋夢,去收獲并珍存每一個未曾遺失的,那些素未謀面的夢。
(責(zé)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