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滿意
指導老師 趙莎
一
當秋風投入窗欞張開的懷抱時,滿地的細碎陽光就成了擺設(shè)。市井的喧鬧在法國梧桐與香樟的掩映下模糊成一幅印象派畫作,伴隨著香樟的氣味虛化為一首平靜淡雅的民謠。色彩獨特的童年記憶波浪似的涌向我的心頭。
我站在普濟路繁華的街道上,忽然想去看看承載我童年記憶的九重路,尋覓遠去的童趣。
從老糧道街至舊書店,再往城中村深處走去,是我五六年級時的主要活動范圍。我把經(jīng)過的道路劃分為九重,那里有巷門前的老城風景,也有巷門后的城鎮(zhèn)風光,終點是我生活了數(shù)年的托管班。
且走且思,思緒重組著記憶,首先擠過來的是我和同學們晨讀的情景。
清冽、新鮮的空氣中,一首首優(yōu)美的古詩詞撫慰著十幾個托管兒童躁動的心緒。在我們幼小的心靈中,離開父母的不安和其他隱藏在心中的情緒如荒草般雜蕪著。
細細一想,那些日子不只有孤獨,還有很多唐詩宋詞里生長出的詩意。多少個被細雨打濕的夏日清晨,雨水沿著巷弄的屋檐落到庭院里,喚醒了一樹的梔子花,景色由朦朧變得鮮艷起來。屋里的白熾燈映照著一張張睡眼惺忪的幼稚的臉,也勾勒出托管班負責人劉老師的身影。她充滿滄桑略顯疲憊的臉上依舊保留著眉眼間的慈祥與溫和,繪聲繪色地講解著“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娓娓道來,由淺入深,讓我們沉浸在詩歌的世界中。
當時懵懂無知的我隱約明白,詩意對于生活多么重要。
兩個月前一個同樣濕潤的早晨,我走過上寨街城中村,在路邊的窄巷里找到了那扇上鎖的鐵門。想起初來托管班的幾天里,我和伙伴們出于對新環(huán)境的好奇,尋寶般走遍了小巷的每個角落。一路的泡桐花樹搖曳多姿。路人好奇地數(shù)著墻上雕飾精美的孔洞,隨后便沒入朦朧的雨幕里,好像他們不曾來過。
巷口到巷尾不過幾百步的路程,我天真的想象力卻飛得無比遠,幻想這里曾經(jīng)是高人雅士的山莊、文人墨客的隱廬。
后來,我煞有介事地把這條路稱為九重路,為路上的每一重景物取了名字,其中托管班名為驛站悅。
我曾在九重路上一知半解地向伙伴們科普路易十四,本是他的孫子上了斷頭臺,我卻說路易十四上了斷頭臺。他們卻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回到托管班就把新漫畫書給我看?,F(xiàn)在想來著實可笑。
上寨街存在于縣城臨江的空間里,亦存在于每一段青澀、懵懂的記憶里。存在于長輩喃喃的方言里時,它是烏林城的重要組成部分;存在于中學生稚嫩的文字里時,它是桐花里,更是一條不知名的涅槃之路。在燦若群星的記憶里,臨巷的古橋走過了明帝的車馬,埋下了陳漢的舊夢,見證了港口的興衰,伴著一抹桐花的碎影,躲進縣志的油墨中,隱于塵世。
陌上人言春潮日,捻書拈文金屋時。講課聲一響起,就知道是劉老師在開每周日晚上的例會了。春夜雨寒,點一盞明燈,坐幾排學生,溫幾盞微澀的清茶,從語文素養(yǎng)談到英語閱讀,語調(diào)舒緩、平和。淳樸、直爽的助教何老師笑呵呵地背著雙手立在一旁。
晚會一散,頃刻有人把手豪邁一揮,如將軍般率領(lǐng)大家沿著夜色的間隙往后街的電視屋進發(fā)。踩水洼的聲音此起彼伏,伴著細碎的月光奏出歡騰的歌聲,驚動了小院里的虞美人與夜來香。
從院落屋檐上淌下的雨水,順著遍植梧桐樹的長街,游向山脈的徐徐林浪。撥開蒼茫的云霧,我仿佛看見無數(shù)次鮮活于父親回憶和講述中的情景:臉蛋通紅的孩童們脫了解放鞋,揩兩下發(fā)梢沾著的泥土,在老家的小溪里盡情嬉戲,互相潑水,俯身摸魚。即使沒抓到魚,也抹不去他們純凈的笑容。踩在陽光與樹葉的交會中,讓南風帶走彷徨的秋色和串串銀鈴般的笑聲。路過青瓦房子的弄堂,一眼望去,好像看到三十年后的那位少年在洶涌的人潮中邊走邊思考。
我微微抬頭,看向四方的天空,高而廣的天幕中有點點明星閃爍,沉默地目送無數(shù)個清晨與黃昏。
歲月,割斷不了童真的觸須。
二
翻開新買的散文集,聞著清新的油墨香,耳旁再次響起城中村過去的喧囂。
“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在護膚品和梔子花的香氣中,母親領(lǐng)著四年級的我走過小巷里的一戶戶人家,我用困于電子產(chǎn)品的雙眼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直到母親走到劉老師面前,說起我曾經(jīng)名列前茅的成績,如今卻如自由落體般迅速下落。
那年夏天格外令人煩躁、不安。好幾次,我偷偷打開母親的手機,結(jié)局都以被發(fā)現(xiàn)而草草了之。盡管被一次又一次地訓斥,我依然執(zhí)迷不悟,直到屏住呼吸的沉默中,傳來母親憤怒地摔手機時沉悶刺耳的玻璃碎裂聲,我才接受紅包變薄的現(xiàn)實??蓭滋旌?,我故態(tài)復萌,難以自拔。
母親辦法用盡,依舊無法讓我戒掉手機癮,思前想后,在我五年級時把我從城西新區(qū)的家里送到城東巷子中劉老師的托管班。
為了防止我偷偷跑回家,她直接辭掉了家鄉(xiāng)的工作,到黃州與父親一起工作。從團風到黃州,坐公交車需要一個小時。我完全沒辦法追到黃州找他們,只能老老實實地呆在托管班,像古拜占庭人民等待勇士征戰(zhàn)歸來一樣,翹首等待他們每周六晚上回到團風接我回家。周日晚上,他們又把我送回劉老師的托管班。
每天晨光熹微時,睡意正濃的我們被劉老師喊起來,在院子里靠墻的水槽邊排成一溜漱口,拿著毛巾圍在大臉盆邊洗臉。然后踏過石板路,推開舊木板做成的大門,走下磚鋪成的兩層臺階,走過側(cè)廳里乳臭未干的小朋友們身旁,緩步前往正廳,在三張長條紅木桌前讀語文或英語。窗外的朝陽照進來時,朝北墻的偉人畫像頃刻蒙上了油畫般的色彩,靜看炊煙裊裊,聽書聲瑯瑯。
我總是大聲讀著課文,眼睛卻偷偷地往廚房里瞟。看到生活老師王阿姨用小車推著一盆蛋炒飯出來,我馬上掩蓋住欣喜,靜靜等待美味。劉老師總是摸摸我的頭,笑吟吟地說:“你呀,有時很斯文,有時又很調(diào)皮?!蔽彝滔乱淮罂诘俺达?,把她的夸獎也吞了下去。
吃完飯,十多個孩子排成一隊,在劉老師與何老師的帶領(lǐng)下浩浩蕩蕩地向?qū)W校進發(fā)。
沿路的桂花樹經(jīng)過昨夜的醞釀,悄無聲息地綻放出細密的花朵。裹挾著花香的秋風拂過,像母親的手撫摸我的臉。
記得幼時有一次摔倒,我痛得賴在地上不停地哭,母親用柔軟的手輕輕撫去我的淚水,在我耳旁輕輕地說:“寶貝,在哪里摔倒了,就要在哪里爬起來呀?!?/p>
那時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喜歡母親像少女一樣柔軟的手和濕潤的聲音。這么一想,疼痛突然消失了。
上個星期天,母親洗衣服時讓我遞洗衣粉。我無意間碰到了她的手,一時愣住了——這雙曾經(jīng)柔嫩的手,竟長滿了硬硬的老繭。
我仰起頭,猛吸了一口濃郁的桂花香,思索母親的手是如何魔幻般地發(fā)生了變化。
一陣秋風吹來,樹上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場桂花雨。二年級的寒假,雪花紛紛揚揚,我在姨媽家和鄰居家的男孩在雪地里玩得正開心,穿著紅棉襖、戴著粉紅圍巾的母親微笑著走過來,輕輕拍去我頭上和衣服上的雪花,柔聲哄著我,把我拉回了家。那時的母親宛若少女,歲月無情地奪走了她雙手的溫潤,固執(zhí)調(diào)皮的我又讓那雙手變得更加粗糙。生命如樹,在四季更迭中開花、落葉?;ㄓ兄亻_日,母親的手能重回往日的柔軟嗎?
我默默地望著桂花樹,眼睛潮濕起來。
三
通往小學母校的糧道街和我上學時一樣擁擠,每天早上,道路兩旁擠滿了賣菜的小販,路中間是送孩子上學的家長。他們用不同的交通方式、從不同的道路來到這里,都想送孩子走向光明的前程。
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劉老師帶我們上學放學的情境。
晨光熹微,劉老師帶著我們穿過車水馬龍、人山人海。我藏于隊伍里,觀察路上步履匆匆的學生們,一點竊喜油然而生。
我幻想自己長出翅膀,像路邊大樹上啁啾鳴囀的鳥兒一樣自在地翱翔;幻想自己踏入少年、青年的歲月時,能讀懂《雙城記》和《紅與黑》中那些真誠的史詩,遨游國內(nèi)外名勝——去南極瑪麗·伯德地體會企鵝在寒冷中的堅韌;去巴黎看埃菲爾鐵塔,瞻仰這座偉大的建筑;去西藏看珠穆朗瑪峰,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去西湖看斷橋,看看它的傷疤是否痊愈。
我穿過十字路口往南,向右步行約一百米,一家陳舊的新華書店獨自站在紅綠燈下,勉強撐起脫落的石灰墻,斑駁的鏈子鎖無精打采地垂下,印著馬賽克的櫥窗落滿塵土。盡管不遠處的那家新華書店重新裝修后典雅又溫馨,仍舊有人愿意在這家老店前停下腳步,進店看一本好書。
我想起了那個昏暗的午后,同班摯友和托管老師因誤會發(fā)生口角,不歡而散;我細心呵護許久的瓷杯孤獨地破碎在抽屜中,劃傷了我的手。
我背著數(shù)十斤重的書本、作業(yè)回家,提著塑料袋提繩的手加了幾分力氣,額上的汗珠顆顆破碎。我路過露出大片舊海綿的廢棄席夢思,坐在旁邊的石椅上托腮思考;路過光禿禿的法國梧桐,頭也不回地走過。直到我頭暈眼花,氣喘吁吁,燦爛的景物在模糊的淚眼中化作一片朦朧。一陣疲倦襲來,我停下了腳步。
回過頭來,我發(fā)現(xiàn)仔細收攏的瓷片散落在街道上,有的已經(jīng)被風越吹越遠。
灌鉛的雙腳鬼使神差地小跑過去。我小心翼翼地拾起碎片,看著瓷杯锃亮的斷面,從梅花圖案摸到飄逸的行書,舉起斷掉的杯柄,把它們細細收進包裹中。
我大概能想到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母親擔憂的言語、皺起的眉頭,自己發(fā)紅的眼眶、強忍委屈的表情,還有不敢直說的種種心思。我想起自己常孤身站在大理石立柱的陽臺上,飲著杯中漸涼的溫水,在平淡中品味出甘甜。
我收好碎片,試圖在烈日下拼出瓷杯原本的樣子。
恍惚中,我看到未來的自己在初中窗明幾凈的教室里學習,在平坦廣闊的操場上奔跑,把舊事遺忘在不起眼的角落。
四
走過老新華書店,來到廢棄的老車站旁,街道對面有條小巷,向前面斜斜延伸過去,通往劉老師的托管班。
我小時候把托管班的后院劃作城市和國度,把球桌當作綿延千里的群山萬壑,把通往托管的道路分為九重,實際上只確定了七段——新華書店是一重,老糧道街是一重,纏繞著電線的巷口是一重,車站旁的泡桐樹、清香的桂花樹、探出院墻的橘子樹、托管班分別是四重。拐進一條不到兩百米的道路,三重風景平行于一條直線上。
到了一重路,當年的那棵泡桐樹站在巷口靜靜地望著我,好像知道我今天要來。我沖它笑了一下,你好,桐花慢。
六年級的一個下午,數(shù)學老師為了評講試卷而推遲半小時放學。劉老師和何老師帶著十多個同學在校門口等了我十多分鐘,最后因為有事先走了。
我獨自站在校門口,心中喜憂參半。天色漸暗,暮色如潮水般涌來,我一咬牙,邁開腳步回家。街上冷冷清清,我小步奔跑,讓老書店看著我的影子望塵莫及,與舊車站擦肩而過后停下來大口喘氣。一棵枝葉繁盛的泡桐樹赫然立于眼前,這便是我的桐花慢,九重路的第一重。
幾片飛舞的黃葉向我致意,歡迎我踏上接下來的旅程。我放慢腳步,走向九重路的第二重——木樨香,清清淺淺的桂花香漸漸將我包圍。
千年前古城初建,此地應(yīng)是哪位漢臣駐軍的糧道古街,作為南下一統(tǒng)、橫掃四海時的后勤要處。曾經(jīng)孟德對酒當歌,南望樊山,北覷烏林,大宴天下賢士,大書《短歌行》以歌兵甲之事。世人道曹操為奸雄,劉備為梟雄,孫權(quán)為英雄。是非功過暫且按下不表,休論前人如何,到頭來都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歷史再怎么轟轟烈烈,也不過一朝風月,只有桂花香暗暗飄過。
烏云散去,太陽露出了笑臉。
我舉起右手,指縫間的陽光有點兒刺眼,恍惚中看見自己記憶中陌生而模糊的場景:為研學費用發(fā)愁而半躺在床邊的舊木地板上,一個人跑到電視屋后院用樹枝、泥土搭院建橋,和朋友們在小巷里打鬧,坐在長凳上津津有味地看電視。記憶海浪般涌來,梅雨季節(jié)的潮味、木頭香味、梔子花香味、濕土味、鍋巴味、青椒味一一沖入我的鼻腔。敲擊欄桿、石板,翻動作業(yè)本以及許多其他聲音混合成的交響曲,持續(xù)不斷地演奏著。
我且行且思,走到了九重路的第三重——橘子洲。
暮色中,橘子樹頑強地伸展枝葉,越過頂部插著尖碎玻璃的院墻。墨綠色的葉子間掛滿了橙紅的橘子,它們笑語盈盈,仿佛一盞盞溫暖的明燈。我的眼眶不由溫潤,為我的橘子洲,也為不經(jīng)意間想起的詞句:“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人在宇宙中就如一粒微塵,生命在歷史長河中顯得無比短暫,但唯其短暫,才能體現(xiàn)出它的寶貴和厚重。恰同學少年,正是人生中的花蕾,不必過于焦急,讓生命自然成長,靜待花開。我摩挲著樹上最大的橘子,沒有摘下,因為它已為我點亮了一盞心燈。
我提著這盞心燈,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穿過重重風景,朝驛站悅走去。
我與次第延伸的九重路相伴了兩年多,討論了兩年的風雨、情懷、夢想以及心中的許多疑惑。它溫和地陪伴著懵懂、敏感的我,不曾遠離。未來的道路上,只要我愿意,它將繼續(xù)陪伴我。
回望過去,那些沒有父母陪伴的日子反而是名為歷練的財富。假如我一直沉溺于父母的懷抱,就少了學習自立的機會。少年的成長,不就是這些小小的甘泉匯集成將來立足社會的洪流嗎?
循著燈火向石墻上方望去,千里碧空澄澈無云,陣陣春風向著不遠處堆積成朦朧色彩的小城流淌,輕快的音樂飛快地奔來。
這綿長的旋律洋溢著無數(shù)足以直達靈魂深層的輕顫,裹挾著無數(shù)雙注視著夢想與希望的眼眸。它們與我那些平凡的回憶一起,深深刻入小城厚實土層的根脈。
太陽再度升起,朝氣再次涌來。我想,無論時光如何荏苒,一定要保留一份童真,而且是不能用條條框框的文字來表現(xiàn)的。
(責任編輯/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