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和杜甫是閃耀在唐代文化夜空中的雙子星座,其詩作沾丐后人,跨越時空,具有永恒的文化價值和藝術(shù)魅力。
中國是詩的國度,唐詩則是中國詩歌的高峰。有關(guān)論述不勝枚舉,筆者最喜聞一多先生所言:“一般人愛說唐詩,我卻要講‘詩唐。‘詩唐者,詩的唐朝也。懂得了詩的唐朝,才能欣賞唐朝的詩?!甭勏壬霸娞啤闭f的重要內(nèi)涵之一便是唐代“詩的形式和內(nèi)容達到極點”,另一內(nèi)涵則為“唐人的生活是詩的生活,或者說他們的詩是生活化了的”。
李杜雙星為共識
聞先生“詩唐”說十分簡潔地概括了唐詩的成就及其繁榮的原因,頗有特色。人們把唐詩稱為“真正詩國之代表”,其猶如巍然聳立的珠穆朗瑪峰,令人仰望。而李白、杜甫是“詩中的兩曜”,即大唐詩空中最明亮耀眼的星辰。聞一多先生對此同樣有精彩的論述,他這樣描寫李、杜的初次見面:
我們該當(dāng)品三通畫角,發(fā)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筆來蘸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因為我們四千年的歷史里,除了孔子見老子(假如他們是見過面的),沒有比這兩人的會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紀念的。我們再逼緊我們的想象,譬如說,青天里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么,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詩中的兩曜,劈面走來了,我們看去,不比那天空的異瑞一樣的神奇,一樣的有重大的意義嗎?
如椽大筆,濃墨重彩,驚心動魄。1962年,郭沫若在杜甫誕辰1250周年紀念大會上發(fā)表了題為《詩歌史上的雙子星座》的著名講話,稱“李白和杜甫是像兄弟一樣的好朋友。他們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就跟天上的雙子星座一樣,永遠并列著發(fā)出不滅的光輝”。這里對李、杜的評價是公允的,其淵源便是來自聞一多。從此,“雙子星座”成為對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上李白與杜甫的專稱,代表了世人對李、杜的普遍看法,這也是當(dāng)今學(xué)界的基本共識。
清人趙翼《論詩五首·其二》云:“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fēng)騷數(shù)百年。”其氣魄和觀念值得肯定,但創(chuàng)新與傳承其實并行不悖,如陸游《讀李杜詩》所寫:“濯錦滄浪客,青蓮澹蕩人。才名塞天地,身世老風(fēng)塵。士固難推挽,人誰不賤貧。明窗數(shù)編在,長與物華新?!笨梢娎?、杜之詩,價值永恒,常論常新。
李、杜彼此孰優(yōu)孰劣,是一個值得探究的話題。1971年,郭沫若曾撰《李白與杜甫》,一改9年前李、杜地位并列的評價,抑杜揚李,引起軒然大波。歷史上學(xué)界雖然總體認可李、杜二人地位相當(dāng)、各有優(yōu)長,對古典詩歌的獨特貢獻無可替代,但由于受眾性格、年齡、閱歷差異等各種原因,對李、杜詩歌有不同偏好,導(dǎo)致?lián)P此抑彼也是長期的客觀存在。
唐憲宗元和八年(813年),元稹作《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稱贊杜詩“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云“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又說“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余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shù)百,詞氣豪邁而風(fēng)調(diào)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元稹是應(yīng)杜甫之孫杜嗣業(yè)之請而作,高度評價杜詩,合情合理。在此之前,已有杜甫生前摯友樊晃贊譽其“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當(dāng)今一人而已”,并無異議。但接下來元稹將杜甫與李白進行對比,認為李白在樂府詩歌方面可勉強比肩于杜甫,其他許多方面卻遠遠不如。由此引發(fā)一場揚杜抑李的千古公案,成為李、杜優(yōu)劣論之濫觴。
元稹的觀點影響很大,甚至為《舊唐書》《新唐書》等官修史書所采納,但同時也常為人所非議,以至有人說韓愈《調(diào)張籍》詩“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就是對其有針對性的批評。雖然此說并未證實,但韓愈及大多數(shù)詩人顯然都是將李、杜并列的。宋、元、明、清時期,杜甫被推到“詩圣”的崇高地位,但人們總體還是比較平和,崇杜卻并不抑李,雖有個人偏好,卻愿意做出客觀評價。如蘇軾說:“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蹦纤螄烙鸶f:“李、杜二公,正不當(dāng)優(yōu)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倭暝姺ㄈ鐚O吳,太白詩法如李廣?!?、杜數(shù)公,如金翅擘海,香象渡河,下視郊、島輩,直蛩吟草間耳!”這些堪稱公允之論。
雖然元稹最早將李、杜進行比較,但將“李杜”之名并舉并非始于元稹。早在唐元和之初,韓愈《薦士》詩就寫道:“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興得李杜,萬類困陵暴?!薄陡写核氖住て涠吩唬骸敖鼞z李杜無檢束,爛漫長醉多文辭。”韓愈在詩作中多次將李、杜并舉,可見其對李、杜崇敬之情。而在此之前,大歷九年(774年)中舉的詩人楊憑即有《贈竇牟》(一作《竇洛陽牟見簡篇章,偶贈絕句》)詩云:“直用天才眾卻瞋,應(yīng)欺李杜久為塵。南荒不死中華老,別玉翻同西國人?!痹撛娨浴袄疃拧辈⒎Q,時間早于韓愈。
《新唐書·杜甫傳》記載:“少與李白齊名,時號‘李杜。”這一說法將李、杜并稱直接提前到杜甫青少年時代,顯然不可信,因為當(dāng)李、杜相會時,李白早已名滿天下。我們不妨按照以杜解杜之法,看看杜甫自述。晚年杜甫有《長沙送李十一銜》詩道:“與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遠愧尚方曾賜履,竟非吾土倦登樓。久存膠漆應(yīng)難并,一辱泥涂遂晚收。李杜齊名真忝竊,朔云寒菊倍離憂。”因為李白是杜甫仰慕的兄長,詩中表達了與之齊名的惶恐自謙,可證明杜甫晚年已經(jīng)出現(xiàn)李、杜并稱的情況,也反映出杜甫入蜀后創(chuàng)作成就已逐漸為詩壇所認可。
李杜相異亦相同
在眾人眼中,李、杜二人在性格、詩風(fēng)等多方面存在巨大的差異,一者飄逸浪漫,一者沉郁厚道。然而,他們也有許多共同的特點,值得我們關(guān)注。這是二者能夠成為“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杜甫《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杜甫《夢李白二首·其二》)的知交的基礎(chǔ),也是二者成為詩壇雙子星座的重要原因。
就人生追求而言,李、杜同樣志存高遠,胸襟博大。杜甫“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壯游》)、“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崇高理想,為世人熟知。李白則是“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軒轅以來,頗得聞矣。常橫經(jīng)籍書,制作不倦”(《上安州裴長史書》),“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為了實現(xiàn)報效國家的理想,他“乃仗劍去國,辭親遠游”(《上安州裴長史書》),“莫怪無心戀清境,已將書劍許明時”(《別匡山》)。從中可見李、杜二人志同道合。
尤其可貴的是,李、杜二人雖歷經(jīng)坎坷,卻壯心不已,針砭時弊,同情人民,不改初心,九死未悔。杜甫自稱“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闊。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取笑同學(xué)翁,浩歌彌激烈”(《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從居于長安的《兵車行》《麗人行》和“三吏”“三別”到遷居巴蜀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又呈吳郎》,直至輾轉(zhuǎn)湖湘的絕筆詩“戰(zhàn)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風(fēng)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他真正是“死為星辰終不滅,致君堯舜焉肯朽”(《可嘆》)。
李白在賜金放歸之后,“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強烈抨擊愚賢不分、是非顛倒的黑暗現(xiàn)實—“珠玉買歌笑,糟糠養(yǎng)賢才”(《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其十五》),“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中貴多黃金,連云開甲宅。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其二十四》),“君不能貍膏金距學(xué)斗雞,坐令鼻息吹虹霓”(《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雞聚族以爭食,鳳孤飛而無鄰。蝘蜓嘲龍,魚目混珍。嫫母衣錦,西施負薪”(《鳴皋歌送岑征君》),寫出了盛世中隱藏的危機,也寫出了底層百姓的辛酸—“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宿五松山下荀媼家》)。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李白真實揭露叛軍的殘暴—“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其十九》)。他積極投身平定叛亂,在蒙冤下獄流放歸途中,聽聞李光弼招兵消息,不顧老病之身,毅然前往參軍,因病半道而還,作《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詩,其傷時憂國、百折不撓的精神與杜甫高度一致。
與此同時,我們從李白《贈汪倫》《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等詩中可以感受到他同杜甫一樣重情重義的至誠,從《將進酒》等詩多種手稿版本中可以看到天才詩人李白與“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之杜甫相近的煉字功夫,以及精益求精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此外,從李白與杜甫同樣的平等和睦、開放包容的民族文化觀念中,我們可看出這位謫仙與人間煙火的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以及其仙道外表下積極入世的態(tài)度,所謂“并莊、屈以為一心”。
反之,李白性格的狂放不羈和詩風(fēng)的浪漫飄逸,在杜甫詩作中同樣不乏其例。與李白相似,杜甫大膽追求自由和個性,雖然他常常口稱“腐儒”,實則無絲毫的懦弱膽怯或拘守禮法。史書每每稱其“性褊躁,無器度”“曠放不自檢”。仇兆鰲《杜詩詳注·凡例》云:“太白曠而肆,少陵曠而簡?!倍鸥Α顿浝畎住吩娫疲骸扒飦硐囝櫳酗h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詩作是寫李白還是自述難以分辨。《壯游》所寫則是自畫像無疑,詩云“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督裣π小罚ㄗ札R趙西歸至咸陽作)詩云:“今夕何夕歲云徂,更長燭明不可孤。咸陽客舍一事無,相與博塞為歡娛。馮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梟盧?!憋w鷹騎射,痛飲狂歌,博塞呼盧,何其快哉!其與李白何其相似,哪有半點腐儒的樣子。
以飲酒為例。人們稱李白為酒仙,這與杜甫“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飲中八仙歌》)的詩句有關(guān),而杜甫嗜酒程度及其所作酒詩比例毫不亞于李白。從其詩“劇談憐野逸,嗜酒見天真。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寄李十二白二十韻》),“早歲與蘇鄭,痛飲情相親。二公化為土,嗜酒不失真”(《寄薛三郎中據(jù)》),“綠垂風(fēng)折筍,紅綻雨肥梅。銀甲彈箏用,金魚換酒來”(《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街頭酒價??噘F,方外酒徒稀醉眠。速宜相就飲一斗,恰有三百青銅錢”(《逼仄行,贈畢曜》),“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曲江二首·其二》)中,其嗜酒之態(tài)可見一斑,知其確實不為禮法所拘,雄放豪氣不減太白。
此外,李、杜還有一個十分突出的共同特點,便是與巴蜀文化的特殊關(guān)系。魏顥《李翰林集序》以李白為“蜀之人無聞則已,聞則杰出”的代表,杜甫則是“天下名人例入蜀”的杰出代表,二人先后將巴蜀地域文化與中原文化相結(jié)合,產(chǎn)生重大影響,成為中華地域文化良性互動的典范。
古典文學(xué)研究家繆鉞先生曾指出:“杜甫一生中,有時不免要與官僚們敷衍應(yīng)酬,所以他詩集中也偶爾有一些庸俗淺薄的作品,但是這一點白璧微瑕,無損于他整個詩歌的光芒萬丈?!崩畎滓彩侨绱?。李、杜在懷才不遇、憤激不平之時,難免產(chǎn)生彷徨退隱、避世獨善之念,“非無江海志,瀟灑度日月”,但最終還是儒家入世思想占據(jù)上風(fēng),佛、老觀念退居幕后,“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jié)”(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種矛盾中抉擇的心路歷程更顯出其與常人情感相通、共鳴可親。二人歷經(jīng)苦難,依舊熱愛自然,熱愛生命,天人合一,吸取道家之營養(yǎng),卻未遁隱入道。
李白、杜甫廣泛吸收包括儒、釋、道傳統(tǒng)以及中華多民族文化基因,乃至域外文化等豐富的人類文明營養(yǎng),并將其融會貫通,成為中華優(yōu)秀文化之典型代表。李、杜詩作沾丐后人,跨越時空,得萬世景仰,成為全人類共有的文化遺產(chǎn),也是現(xiàn)代社會建設(shè)精神家園不可缺少的食糧。李、杜雙子星座將永遠閃耀在中華文化的夜空,帶給人們光明、自由、溫暖和理想,啟迪人們追求公平與正義、良知與希望,向著詩和遠方!
徐希平,西南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教授、四川省文史研究館特約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