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筆下的清辭麗句、雅篇佳什，并非率意而成，是他們努力學習歷代典籍，閱讀本朝作品，辛勤累積而致。

翻檢唐人詩，常常見到唐人趣談本朝詩人才思敏捷的篇章。如張說《酬崔光祿冬日述懷贈答》：“才雄子云筆，學廣仲舒帷?！薄按薰獾摗奔创奕罩！白釉啤蹦藵h著名辭賦家揚雄，其《蜀都賦》《甘泉賦》《羽獵賦》等，均為傳世佳篇?！爸偈妗睘闈h武帝時著名的思想家董仲舒。張說用“才雄”“學廣”贊譽崔日知，可見崔日知的文思與學識。又如杜甫《春日憶李白》：“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薄霸姛o敵”高度贊美李白詩歌的藝術成就；“思不群”激情稱頌李白思維敏捷、辭彩飛揚的創(chuàng)作特點。這些詩句，留給我們的直覺感受是，唐人依靠他們的才氣蒞事觀物、登臨即景，清辭麗句、雅篇佳什，常常脫口而出。

讀書功夫深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邦H學陰何苦用心”是杜甫在《解悶十二首·其七》談自己讀詩體會的佳句，“陰何”指南北朝梁陳時代詩人陰鏗、何遜，他們都善于錘煉字句；“頗學”“苦用心”，講的是其寫詩之前的讀書功夫。類似例子有很多。楊炯《原州百泉縣令李君神道碑》：“或閉戶讀書，累月不出。”“累月”，意即好幾個月。楊炯乃神童，其與王勃、盧照鄰、駱賓王以文詞齊名，為“初唐四杰”之一。其稱頌“李君”閉戶讀書數(shù)月，不僅可以看出“李君”的治學精神，也可看出楊炯本人的讀書心態(tài)。又如張九齡《敘懷二首·其一》：“弱歲讀群史，抗跡追古人。”孟浩然《入峽寄弟》：“吾昔與爾輩，讀書常閉門?！蓖蹙S《偶然作六首·其五》：“讀書三十年，腰間無尺組?！贬瘏ⅰ侗蓖ベO宗學士道別》：“讀書破萬卷，何事來從戎?！卑拙右住侗招小罚骸白x書眼欲暗，秉筆手生胝?！表n愈《嗟哉董生行》：“嗟哉，董生朝出耕夜歸讀古人書，盡日不得息?！睆闹T文士所謂“三十載”“讀群史”“常閉門”“三十年”“破萬卷”“頗學”“苦用心”“勤苦”“五車書”“辛勤”“謾讀書”“帶月夜歸讀”“夜讀書”“眼欲暗”“不得息”，足見唐人的讀書功夫。

唐人不僅勤奮學習唐以前的典籍，而且高度關注本朝人詩文。如《河岳英靈集》卷下“王灣”小傳載：“灣詞翰早著，為天下所稱最者，不過一二。游吳中，作《江南意》詩云：‘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詩人已來，少有此句。張燕公手題政事堂，每示能文，令為楷式?！睆堁喙磸堈f，其將王灣詩“題政事堂”“令為楷式”，可見其審鑒本朝詩人詩文的態(tài)度。這種學習心態(tài)，又如顧況，《唐摭言》卷七載：“白樂天初舉，名未振，以歌詩謁顧況，況謔之曰：‘長安百物貴，居大不易。及讀至《賦得原上草送友人》詩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況嘆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難，老夫前言戲之耳。”顧況乃中唐著名詩人，白居易彼時乃功名未就的青年才俊，其讀白居易詩并為之延譽，可見他對本朝詩人詩文的態(tài)度。顧況的這種態(tài)度，亦見于其詩《題元陽觀舊讀書房贈李范》：“還來舊窗下，更取君書讀?！彼磸烷喿x友人李范的詩作，從中亦可看出他的本朝詩人詩什觀。又如元稹《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予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古人之才有所總萃焉?！表n愈《歐陽生哀辭》：“讀其書，知其于慈孝最隆也?！薄坝兴傒汀薄按刃⒆盥　钡?，雖為譽美之詞，但由此可見唐人的學習態(tài)度。

詩文涉獵廣

除閱讀經(jīng)、史、子以及詩文別集，唐人亦重視詩文選本?！杜f唐書·曹憲傳》曰：“所撰《文選音義》，甚為當時所重。初，江、淮間為《文選》學者，本之于憲，又有許淹、李善、公孫羅復相繼以《文選》教授，由是其學大興于代。”同書《許淹傳》《李善傳》《公孫羅傳》所載略同。同樣的記載，亦見于《新唐書·李邕傳》：“李邕……父善，有雅行，淹貫古今，不能屬辭，故人號‘書簏。顯慶中，累擢崇賢館直學士兼沛王侍讀。為《文選注》，敷析淵洽，表上之，賜賚頗渥……居汴、鄭間講授，諸生四遠至，傳其業(yè)，號‘《文選》學。”許淹、李善、公孫羅等以《文選》授業(yè)生徒，甚至掀起“《文選》學”高潮，至少說明他們對《文選》所選摘的賦、詩以及策、表、頌、贊、箴、戒、論、銘等的關注。杜甫《宗武生日》：“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杜甫告訴其子宗武，要“熟精《文選》”，據(jù)此可見，《文選》在唐人心目中的地位。

唐人除關心唐以前的詩文選本，也關注本朝的選本。如《唐詩紀事》卷七〇“鄭谷”條載：“谷不喜高仲武《間氣集》，而喜殷璠《河岳英靈集》，嘗有詩曰：‘殷璠鑒裁《英靈集》，頗覺同才得旨深。何事后來高仲武，品題《間氣》未公心。”鄭谷喜歡殷璠的《河岳英靈集》，而不喜歡高仲武《中興間氣集》，恰好說明他對這些選本的熟悉。

唐人閱讀興趣廣博，在諸多唐代詩文中可見之。馬周《上太宗疏》：“微臣每讀經(jīng)史，見前賢忠孝之事?！瘪R周是初唐著名的文士，唐太宗朝曾官中書令。他在疏文中稱“每讀經(jīng)史”，可見其對經(jīng)部、史部典籍的關注。又如，孟浩然《晚泊潯陽望廬山》：“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蓖醪g《箜篌引》：“簏讀兵書盡冥搜，為君掌上施權謀。”韓愈《送王含秀才序》：“及讀阮籍、陶潛詩，乃知彼雖偃蹇不欲與世接，然猶未能平其心，或為事物是非相感發(fā)，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泵虾迫徽f他喜歡“遠公傳”，王昌齡說他曾閱讀“兵書”，韓愈說他讀“阮籍、陶潛詩”?？梢姡迫俗x書，興趣愛好廣泛，經(jīng)、史、子、集無不涉獵。

據(jù)唐人詩文還可以看出，唐人不僅勤奮博學，而且講求在讀書時思考。楊炯《臥讀書架賦》：“讀《易》則期于索隱，習禮則防于志悅?！薄捌谟谒麟[”“防于志悅”，清晰地表達了其思考志趣。岑參《登北庭北樓呈幕中諸公》：“嘗讀西域傳，漢家得輪臺?！边@首詩寫于岑參于天寶十三載（754年）至北庭都護府以后。“西域傳”，指《漢書·西域傳》，其中詳載西域各國情況及交通史事，如其記載“將軍田輪臺，輪臺與渠犁地皆相連也”“故輪臺以東捷枝、渠犁皆故國，地廣，饒水草，有溉田五千頃以上”“而今又請遣卒田輪臺。輪臺西于車師千余里”等，據(jù)此可知輪臺的地理位置及其政治、軍事、經(jīng)濟地位。岑參謂其讀“西域傳”，可見其作為邊關守將僚佐的責任感。由此可見，唐人研讀史典文集范圍之廣。唐人豐富多彩的閱讀，應是唐詩之中呈現(xiàn)出色彩斑斕特點的原因之一。

下筆如有神

若勤奮讀書，學識淵博，善于思考，下筆遣辭必然靈活自如。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破萬卷”，足見讀書之多。博覽群書，不僅會激發(fā)詩人的作詩興趣，而且使其寫詩時常有神來之筆?！杜f唐書·錢徽傳》附錢起事跡：“起能五言詩。初從鄉(xiāng)薦，寄家江湖，嘗于客舍月夜獨吟，遽聞人吟于庭曰：‘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起愕然，攝衣視之，無所見矣，以為鬼怪，而志其一十字。起就試之年，李暐所試《湘靈鼓瑟詩》題中有‘青字，起即以鬼謠十字為落句，暐深嘉之，稱為絕唱。”《唐才子傳·錢起傳》引李暐語謂“是必有神助之耳”?！板崧勅艘鳌薄耙詾楣砉帧薄坝猩裰保斎缍鸥λ浴跋鹿P如有神”。

唐人博學精思而下筆有神，也可以從詩人詩作中看出來。如李白《入彭蠡經(jīng)松門觀石鏡緬懷謝康樂題詩書游覽之志》：“謝公之彭蠡，因此游松門。余方窺石鏡，兼得窮江源。將欲繼風雅，豈徒清心魂。前賞逾所見，后來道空存。況屬臨泛美，而無洲渚喧。漾水向東去，漳流直南奔?？彰扇ㄏ?，回合千里昏。青桂隱遙月，綠楓鳴愁猿。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論。吾將學仙去，冀與琴高言?！背芭眢弧薄八砷T”外，詩中“石鏡”“空存”“回合”“水碧”見于謝靈運詩《入彭蠡湖口》“攀崖照石鏡”“九派理空存”“洲島驟回合”“水碧綴流溫”?！把币娪凇渡袝び碡暋贰皪筅а?，東流為漢”?？装矅鴤鳎骸叭汲錾綖檠?，東南流為沔水，至漢中東流為漢水?！薄翱彰伞?，見于謝朓《觀朝雨》：“空蒙如薄霧，散漫似輕埃?！薄敖鹁?，見于郭璞《江賦》：“金精玉英瑱其里，瑤珠怪石琗其表。”“琴高”，見《列仙傳》卷上：“琴高者，趙人也，以鼔琴為宋康王舍人，行涓彭之術，浮游冀州、涿郡之間二百余年。后辭，入涿水中取龍子，與諸弟子期曰：‘皆潔齋待于水傍，設祠。果乗赤鯉來，出坐祠中，旦有萬人觀之。留一月余，復入水去?！庇烧Z典出處，可以管窺唐人學識之淵博。由此進一步推測，唐人寫詩時，思如泉涌，妙語連珠，其讀書功夫應是關鍵原因之一。

盧燕新，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