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宇
從山里帶小咪來的那天,大貓和它見過一面后就失蹤了。連續(xù)好幾天不見大貓的蹤跡,問了鄰居也說沒看見,我就隱隱猜到我那身子臃腫可愛的大貓貓命休已。
大貓是我從小城里的菜市場買來的,花了五十塊錢。在我所有問價的賣貓人中,這是最便宜的一只。那天我從它身邊走過,它正蜷縮在鐵籠的一角打盹。順著我的角度看去,它看起來并不大,以至于我誤以為那只是四五月大的小貓罷。
說白了,菜市場賣的動物,基本都是顧客的食物。這事發(fā)生在一只四五個月大的小貓身上,顯得過于殘忍?;蛟S是和它有緣,又或許是動了惻隱之心吧,問了攤主價錢,說是五十,這比別的攤便宜。我隨手逗一下它,挺乖順,心中喜歡,便掏錢買下。
誰知攤主將它從籠子里抓出來時,才發(fā)現(xiàn)它竟是一只大貓,提過來一掂量,起碼有五六斤重。對于養(yǎng)大貓,我歷來是不看好的。因為它往往早已經(jīng)在別處養(yǎng)成了習慣,換主人后很難對新主人有好感。可我買的這只大貓,卻對我這個新主人溫順得近乎不可思議。也正是如此,我鄰居阿嬸也特愛這大貓。
她家里存糧養(yǎng)雞,屋中多老鼠。老鼠一多就咬糧食,咬小雞。她見大貓乖巧,便趁著我不在時,將大貓領(lǐng)去,讓大貓在屋子里幫她逮老鼠。這和我養(yǎng)貓的初衷是一樣的。
前年母親在坡上的旱田里種了一些玉米,按照老習慣,收成后母親掛了好幾串玉米棒在屋梁上。自從告別城市回鄉(xiāng)住后,每天晚上一關(guān)燈睡覺,便聽見屋內(nèi)老鼠橫竄,早上起來看時,屋梁上的玉米被啃落不少,地上墻角可掃出一大鏟子老鼠屎來。
一天晚上,臨睡前特意關(guān)緊了門窗,以為這次不會再有老鼠光臨禍害了??上艉罄鲜笥植恢獜哪睦镢@出來,屋內(nèi)乒乒乓乓像打了仗一般熱鬧。心下氣不過,起來開了燈看,客廳里十幾只老鼠四下亂竄,惱火之余不禁操起棍子就追。
最后逮住了五只——三只小,兩
只大。
那次之后,我就萌生了養(yǎng)貓的想法。
原本從山里抓了一只小貓,無奈那小貓兇惡非常,不但不幫我抓老鼠,在我好吃好喝照顧它多日之后還整天對著我齜牙咧嘴,心里有些氣不過,將它往甘蔗地里一放,買了這大貓。
大貓來了之后家里的老鼠就漸漸少了。直到現(xiàn)在,別說屋里,就連屋子四周的甘蔗地里也很少見著老鼠的蹤跡。倒是那只我放走的小貓已經(jīng)長大,成了一只大野貓,每晚在我家墻頭叫喚。
大貓真的消失了,像從來沒有來過我家一樣。在以往,我每天下班回家,一到村口打一聲車喇叭,院里的三條狗便開始興奮叫喚。待我開車到家,總能在自家大門前的院墻上看到喵喵叫的大貓。如今,小金被蛇咬死了,只剩大白和一狼守著院子。每次回來都看看墻頭那個熟悉的位置,總是空空如也。
小貓在大貓消失的日子里慢慢長大。轉(zhuǎn)眼,一只小奶貓長成四五斤重的成年貓了,可大貓依舊難覓蹤跡,不辨歸期。
直到一個月前,在鄰居家喝酒,偶然間提起消失的大貓,鄰居酒上頭來,大大咧咧告訴我,我家大貓極有可能是被新來村里置地建房的那兩家人吃了。他們吃貓的那晚,鄰居正好串門遇上。至于那貓肉是不是我家大貓身上的,他也不清楚。
聽到這個消息,我心里難過了好久。想著大貓乖順黏人的模樣,竟然被人下鍋吃了,這些人怎么忍心對它下手?又想著如果不是大貓?zhí)^于乖順,連陌生人招呼都會搖著尾巴上前討擼,想必它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心底下一時間倒希望它不該那么溫順起來。
可消失的終究消失了,懷念的永遠懷念著。他們是真的不懂,一只貓對于我的意義,就好比有家人陪伴的他們不懂我一個人的孤單。
前不久,我到村里一個親戚家吃飯,席間見他家老鼠出沒,便提起我家消失的大貓來。不料他告訴我,我鄰居的老丈人曾下套套得一只大貓,灰色的,足有七八斤重,因為吃不完,吃貓的那晚還叫了他同去吃酒……
村里吃貓的人家不多,除了鄰居他老丈人那一姓,就只有剛來置地建房的那兩家外來戶了。我不想去猜測到底誰動了我家大貓,我只知道它真的再也回不來了。我終于在多次失望之后,再不期待墻頭會有它的身影,我狠狠將這個盼頭從我心底里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努力想象并試圖去理解別人吃肉喝酒的快樂。
人長大了,總要去面對許多自己曾經(jīng)不想面對的丑惡,比如說人心。魯迅先生說他“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他“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我想,我是不能完全明白人性的。畢竟這個世界俗人居多,能“勿喪爾”而秉善終生的總是少數(shù)。我能安慰自己的,不過就是自己從菜市場將大貓買了來,延續(xù)了它半年的貓命。所不幸的,是它依舊逃脫不掉被人類當成食物的命運。
而我的朋友,愿來世你真能身帶九命,可以踏著貓步,逍遙于人世間。
我把那只公羊給揍了
八九歲時,我家養(yǎng)過五六只山羊,有公有母。母羊后邊總是跟著兩只還是三只羊仔,我記不清了。但我能記得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我家一只母山羊在肯學(xué)半山腰上的竹林里產(chǎn)下兩只小羊羔。母親用背簍把兩只小羊背回家的那天,北風把小羊吹得瑟瑟發(fā)抖。
我為新添兩只小羊羔高興了很長一段時間。
家里養(yǎng)了羊,我自然就成了小羊倌。每天傍晚放學(xué)后,我的任務(wù)就是把羊趕到山上去吃草。
我們山里的學(xué)校每天放學(xué)的時間大概是五點。夏天等我到家,正好去放羊。但若是冬天,這個時間放羊就有些晚了。冬天的白天短,下午六點便已天黑。在冬天,我放學(xué)后就不是去放羊,而直接到上山趕羊回欄,因為母親早已經(jīng)在下午三四點就趕羊上山去了。
小時候外出打工的人還不是很多,大多數(shù)人還窩在小小的山屯里??可匠陨剑B(yǎng)羊就成了每家每戶的個體產(chǎn)業(yè)。每家每戶都養(yǎng)羊,放羊就不能都往同一個山
頭趕。
在我印象里,我們家的羊只放在肯學(xué)山或是龍三坳上。其他的山頭我家羊是不去的。太多羊去一個地方,羊多于草,在有限的時間里,羊就很難吃飽。
肯學(xué)山是我常去的,我家的羊也愛去那片山頭。每次只要一打開柵欄,那頭白胡子公羊便會咩咩叫喚,領(lǐng)著它的羊群越過家門口,又穿過爺爺家的屋檐下,出了柴扉,急不可待朝肯學(xué)山頭奔去。
我是不跟著羊群走的。羊群往山上去,我則往深水坳那條小路走。在岜橋山那條橫山路上可以清楚盯見羊群,只要不讓它們下到地里偷吃莊稼就可。
看羊可以是一件輕松事,也可以是一件十分窩火的差事。這取決于羊群里那只頭羊是否要“搞事”。
大多數(shù)時間,我家那只頭羊都是很規(guī)矩的。它是羊群里唯一的一頭公羊,有著一對長角,白長須。公羊一般承擔著羊群的配種重任,所以長得不是很大。羊群里長得最大的是閹羊。
羊群不能同時有兩只公羊,它們會為了交配權(quán)頂角。輕則受傷,重則滾落山崖,一命嗚呼。所以一旦選定了公羊,且公羊還在壯年期,羊群中的母羊產(chǎn)下的羊羔中有小公羊,長到三四個月后就要把它閹掉。
閹掉的小公羊長得極好,一般能長到一百多斤。而公羊長到七八十斤,已屬不易。它們更多的精力放在繁衍上,而不是長肉。
閹羊雖比公羊大,但閹羊被摘除了睪丸后,作為雄性的銳氣也泄掉了。身體比公羊壯碩的閹羊,卻比母羊更加聽從公羊的號令。
你到山屯里去,一旦和羊群相遇,打頭的一只必是長角公羊,而后跟著一大幫的母羊、閹羊和小羊羔。從離頭羊的遠近距離,你能看出其他羊在羊群里的地位。
頭羊能管好羊群,羊群就會乖乖在山上吃草,不會下地偷吃。這樣放羊就成了一件省心的事。
我家的那幾只羊,是讓我省心的羊。所以,放羊于我而言,就是一件趁機偷懶的事。
春天時,百草豐茂,羊群在山上有嫩草芽吃,自然吃得不亦樂乎,它們舍不得下山來。我呢,則是躲在某個石縫里,眼睛不是看著山上的羊群,而是盯著石頭上的鳥兒,看它們捕到蟲子后往哪個草叢里鉆,以此方法找到藏在其中的鳥窩,好抓幾只小鳥回家養(yǎng)。
夏天下午五點,太陽還掛在山頭上。羊群上了山,就躲在茂密的草叢里吃草,它們也不愿意下山來。這時候,我們幾個放羊的小孩便光著膀子坐在橫山路旁的巨石上下棋。
棋盤早在我們出生前,就被大人們用鋼釬鑿在平整的巨石上。像這樣的棋盤,在山屯的小路上的休息處多的是。大概是山民無以為樂,為了排遣閑暇時的寂寞,便在每個休息處都刻上這種棋盤。
所謂休息處,就是山路上每隔一兩公里便種一兩棵樹,這些樹大抵都是榕樹。榕樹容易種活,且生命力極強。人們就在這些樹下用光滑平整的石頭搭建一些平臺,每當行路的人走累了,便可以卸下?lián)有⑿ⅰ?/p>
這些棋盤就刻在光滑平整的石頭上。
棋路有五橫五縱,框在一個方格子里,棋子就落在縱橫線交錯處。雙方各執(zhí)七顆棋子,其中五顆在底線交線處,剩余兩顆在第二道線的左右各一交線處。雙方都是如此擺棋。棋子走法沒有限制,可進可退,可左可右,但凡對方是兩顆棋子在一條線連上對我方一顆棋子,且中間沒有隔空,我方棋子就被對方干掉。
如此行棋,直到一方只剩一顆棋子
便輸。
我們夏天放羊時,就愛玩這個游戲。玩得累了或是感覺沒有對手了,偶爾也玩一下石骰子。
小孩玩游戲往往是很入迷的,一些偷吃慣了的羊群,就在那時偷偷下了山。起初它們還是猶猶豫豫,走走停停,在觀察小主人有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直到下了山腰,小主人還是沒什么動靜,便一下放開腳步,朝地里的莊稼沖去。
當大人發(fā)現(xiàn)羊群已經(jīng)在玉米地里大快朵頤時就為時已晚,孩子們常常因此挨一頓打。
我沒有因我家的羊群挨過大人的打,倒是我家那頭公羊,在被父親賣給別人前的那晚,被我狠狠揍了一頓。
那是個和平常一樣的傍晚,快接近天黑時,風刮起來了,雨也飄灑起來。我因為沒帶傘,趕緊爬上山腰將羊群往家里趕。當我將羊群趕到家門口時,那頭公羊一反常態(tài),竟然領(lǐng)著羊群又折往山頭上
沖去。
我以為羊群因為下雨被提前趕回來沒吃飽,所以轉(zhuǎn)頭又回去吃。我趕緊也朝山頭上跑,趕到羊群前頭去擋住它們。它們沒有一個勁瘋跑,我很快就在山腰處將羊群截住,又將它們往回趕。
我沒有想到那只頭羊會再一次在家門口折返回山上。這一次,我有些生氣了。
我一邊追著羊群,一邊撿起石頭就朝跑在最前邊的頭羊砸。好不容易又把它們往回趕,令我抓狂的是,這頭羊又在家門口第三次帶著羊群轉(zhuǎn)彎溜了。
我登時被氣得跺腳。
那時,我在心里惡狠狠對頭羊說,等把羊群趕回柵欄里,我一定要揍那只公羊幾拳。
不,起碼幾十拳。
只有這樣,我才解氣。
反復(fù)地來回趕羊,在茂密的灌木叢里穿梭,我身上早已經(jīng)濕透了。
羊是不喜歡被雨水淋的。大人們說,羊最怕下雨。因為雨水一旦掉進羊耳朵,它們就會死。所以下雨時,你根本不用去趕羊,羊群自然就會從山上下來,自己回到羊欄中去避雨。
后來證明,那一晚我家的羊群確實是反常。
在第四次將羊群趕回來時,羊群終于無奈地魚貫進入爺爺?shù)牟耢?,甩著落滿雨水的毛發(fā)走過爺爺家的屋檐,然后在我家的臺階上留下一串淡淡的羊蹄印痕,不情愿地鉆到羊欄中去。
怒火中燒的我沒有發(fā)現(xiàn)羊群和以往有啥不同,我鼓著腮幫跟著羊群進到羊欄里,隨手就把羊欄門關(guān)上。然后,我沖向那只公羊,摁住它的長角,小小的拳頭使出吃奶勁就猛捶向它不怎么圓鼓的肚子。
小拳頭無情地落在公羊肚子上,一下,兩下,三下……我忘記了到底是幾下,只記得那頭公羊在我的捶打下一聲不出,像個不知悔改的做錯事后倔強的
孩子。
出完了氣,我出了羊欄,從外邊將門關(guān)好。
我抖了抖沾濕衣服的雨水或是汗水,像一個打了勝仗的將軍朝家里走去。那一刻,我沒有意識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我家的山羊。
走進廚房,母親已做好一桌飯菜。父親和一個陌生的男人正在談事,聽著他們說,好像是在談什么價錢。我懶得理會這些,在碗柜里拿了碗,自顧自扒拉起
飯來。
天黑下來后,我到鄰居家看電視。其間有聽見有羊在叫的聲音,但因為那時電視實在有著太大的吸引力,我直接忽視了那咩咩的羊叫聲。
第二天,母親告訴我,因為父親的債務(wù),我們家的羊已經(jīng)全賣了。
我不信,走到羊欄里去看,那熟悉的木欄里除了一粒粒黑珍珠似的羊糞,再沒有什么。
大人們說牽羊要等天黑之后,因為這樣牽走的羊,它們才不會記得回家的路。我家的那群羊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被一個陌生人牽走的。在被牽走之前,羊群里的那只公羊還被我狠狠揍了一頓。
我想,即使不是黑夜,即使是它們記得回家的路,那只被我揍了一頓的公羊,一定不會再帶著羊群回來了吧?
(編輯 吳翠)
瑤族,大化貢川人。好詩書,喜耕作,聊有空閑,釀酒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