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添
馬鳴從米線店出來,天已黑下來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米線吃得他又飽又舒服,特別是最后吃下的一片火腿和兩個鵪鶉蛋,令人回味不已。帶著這份滿足,穿過一條不長的胡同,他朝321路公交車站走去。
馬鳴自稱是一個“年紀一大把而又一事無成”的男人,事實上也的確如此。馬鳴來B城十來年了,干過不少工作,但沒有一樣能堅持下來。倒不是他不想堅持,按他自己的說法,總是在工作剛有了起色時就被炒了魷魚。
老板們似乎都容不得他的“順利”。比如最近的一個工作,是在一個小區(qū)做物業(yè),這跟過去干的保安清潔工送水工快遞員什么的相比,已經(jīng)算是很白領(lǐng)了,但不到一年的時間,還是被炒了。究其原因,不過是他跟小區(qū)的一個有夫之婦眉來眼去,且在準備要進入“實質(zhì)階段”的時候被抓住了。
馬鳴的老婆因不滿他總是在外面漂著,而且往家里也拿不回來什么錢,三年前跟他離了婚,帶著兒子另嫁他人。
離婚固然是件令人傷心的事情,但也似乎讓馬鳴有了繼續(xù)在B城混下去的理由。早先,他還發(fā)誓要在B城扎下根,后來他有些不那么堅定了。
40歲了,還住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出租屋里;雖說有張卡,但那里面的數(shù)字實在是令人汗顏;照照鏡子,不僅有了白發(fā),曾經(jīng)有棱有角的臉,似乎也有了點慈眉善目的意思。
今天他面試了幾家公司,人家都在挑他的毛病,不是說他高中畢業(yè)學歷不行,就是說他年紀大了,要不就說他的上幾份工作沒有連續(xù)性……一句話,不要他。
這讓他的心情一度非常不好。好在吃飽以后,他從城市迷離的燈光和空氣中,似乎再次窺見了生活的希望。
傍晚前下過一場雨,躁動不安的城市安靜了不少,連慣常來去呼嘯的公共汽車似乎也斯文了起來。
走在清涼濕潤的街上,馬鳴打了個飽嗝。他拍打了幾下湖藍色的西裝上衣,釋放出上面層出不窮的灰塵。
這套西裝還是他結(jié)婚時置辦的,平常舍不得穿,只有在他認為是比較重要的、正式的場合才穿。
321路公交車是這條街上唯一開往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公共汽車,它的站臺很孤獨地立在一處僻靜地。一束暗黃的燈光從站臺頂棚照下來,灑落在馬鳴的身上,讓他有些不自在,感覺有點像是他獨自一人站在舞臺上。
站臺上的確也只有他一個人。
開往郊區(qū)的公交車每兩趟之間間隔時間不短,馬鳴印象中最慢的一次,自己曾經(jīng)等了一個小時。
等馬鳴適應(yīng)了一個人的站臺時,心里竟產(chǎn)生了某種愉悅的感受。他想起讀高中時,有一次年級開聯(lián)歡會,他登臺朗誦詩歌的情景,那時候的自己是多么意氣風發(fā)啊。
由此,他又想到了他的同桌某某,他不愿說出他的名字,這會讓他很不舒服。某某本來學習不如他,結(jié)果考上了B城大學,而他卻落榜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前年,馬鳴在一家四星級賓館做清潔工時,很巧,碰到了某某。他沒讓某某看到他。某某是來這家賓館開會的,已然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樣。因為有某某在場,馬鳴拒絕了經(jīng)理讓他在會議休息期間去清掃會場的要求。他清楚拒絕經(jīng)理的后果,也清楚自己多少還是喜歡賓館這種干干凈凈的工作環(huán)境的。是的,他被辭退了。
閑時馬鳴喜歡讀些書,也曾試著寫過幾篇小文章,這是他高中時的愛好,一直延續(xù)至今。他甚至還想過在出租屋里靠寫作為生,好在他及時打住了這個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開始馬不停蹄地四處找工作。
一直以來,馬鳴都堅持到“單位”去上班,盡管想找個正兒八經(jīng)的單位不容易,但他從沒有放棄這份執(zhí)念。
“我還就不信了!”
他經(jīng)常這樣給自己打氣,或者說跟自己較勁。
他的同鄉(xiāng)有的擺菜攤,有的干裝修,甚至還有的做一些不那么體面和光彩的事……只要能掙錢他們什么都干。但是馬鳴從沒想過像他們一樣,他擁有著超越身份的自尊和精神追求。
在找工作最難的時候,馬鳴曾被迫進過一家門面不大的水店,當了送水工。雖然不是他理想中的“單位”,可起初他干得還算愉快??墒钱斔吹嚼习逋低蛋炎詠硭?shù)V泉水送給客戶時,一氣之下辭了職。這觸碰到了他的底線,昧著良心掙錢的事他馬鳴絕對不干。
“還有車嗎?”一個粗大的嗓門嚇了馬鳴一跳。他回過神來,這才發(fā)現(xiàn)對面站著一個挑著籮筐的女人。
“等著吧,過會兒就有了。”馬鳴的回答不太友好,他似乎有些惱火對面女人的出現(xiàn)。
這是個從長相到身材都沒法讓人覺得舒適的女人:圓臉盤子,厚嘴唇,上排牙往外突出,頭發(fā)很不講究地用皮筋扎在腦后;腿短,臀部卻大,似乎是從兩頭向中間擠壓過一般。年紀看上去跟馬鳴差不多。
這樣的女人在城鄉(xiāng)接合部倒是很常見,她們大都是隨丈夫一起出來的,平時做點小生意,或者待在出租屋照料丈夫、孩子的生活。
女人似乎沒有意識到馬鳴對她的態(tài)度不太友好,或者她覺得馬鳴的回答很幽默,竟哈哈大笑起來。
見馬鳴毫無表情地看著她,她陡然止住笑聲。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我到終點站。你呢?”女人把肩上的兩個籮筐摞在一起放在地上,兩手抱著扁擔。
馬鳴嗯了兩聲算是作答。
短暫的沉默之后,女人又興高采烈起來了。她對馬鳴說:“我今天運氣真好,兩筐冬棗都賣光了。有一百斤呢!”
“掙了不少錢吧?”馬鳴覺得站臺上就他們兩個人,不理會對方終究是不禮貌的。
“一斤能賺四五塊呢。”女人有些得意,可馬上覺得自己說出了某個重大的秘密,便捂了一下嘴,以示說了不該說的。
不知道為什么,工作還沒有著落的馬鳴,在這個女人面前居然有了某種優(yōu)越感。這種優(yōu)越感既莫名其妙,又很不牢靠。他有些不服氣地在心里暗暗盤算了一下女人一天所掙的錢,四五百塊呀!在馬鳴掙錢的歷史上,還從沒有過一天掙四五百塊的記錄。
“你就這么挑著你的冬棗四處賣嗎?”馬鳴的語氣和緩了一些。
“是啊。我專門走胡同?!?/p>
“多沉啊?!?/p>
“沒什么,越賣筐子越輕,最后就剩下倆空筐了。”
“人家干嗎非得買你的?現(xiàn)在到處都是水果超市?!?/p>
“我賣得比他們便宜,而且我的棗賣相好,而且又脆又甜。你是沒看見,一個個紅通通的,惹人愛?!?/p>
“憑什么就你家的棗紅,超市的棗就不紅嗎?”馬鳴不打算輕易放棄自己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
女人四下看了看,見不遠處有幾個散步的人,便很謹慎地把頭湊到馬鳴的耳旁說:“我用了染料,泡一晚上,就比他們的紅了?!?/p>
女人說的話連同她嘴里呼出來的韭菜味兒,讓馬鳴像是被馬蜂蜇了一口似的,立刻閃到一旁。
“你怎么能為了賺錢干缺德的事呢?”馬鳴質(zhì)問女人,但是他立刻又被自己的質(zhì)問嚇了一跳。
女人不太在意似的爭辯道:“我這算什么呀,這怎么叫缺德?!”女人看出來了,對面這個看上去有幾分落魄的男人有點假模假式。“我用的染料不是化學染料,是我自己用草藥熬的,沒有毒,還有營養(yǎng)呢?!彼忉尩?。
馬鳴一下子無話可說,他的一身正氣每到了緊要處總是顯得不夠結(jié)實。作為一個喜歡讀點書的小人物,他很清楚,生存才是他的目標,他沒有必要也沒有能力考慮那些社會的、道德的、法律的大問題。自己做好就不錯了,況且自己也未必做得好。
馬鳴租住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民工村多年。那一片住了大約一兩萬來自全國各地的農(nóng)民工,大多數(shù)都是搞搞裝修、做點小買賣啥的……跟這些人住在一起,馬鳴心有不甘,可他卻無力改變什么。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非常討厭這個地方,但是又離不開這里便宜的房租和一日三餐。他曾信誓旦旦,只要自己的情形一有好轉(zhuǎn),就立即搬離這個地方。
馬鳴承認自己是個運氣不太好的人,也隱隱意識到他某些時候的堅持只能使他的運氣更糟?,F(xiàn)實就是如此,當一個人連生活都成問題的時候,卻非去尋求生活之外的一些東西,本身就是一件很不現(xiàn)實的事情。就好比一個重病在身的人,還非得爬起來鍛煉身體一樣。
這么一想,馬鳴覺得去譴責眼前的這個女人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一時間,他對這個長相“粗糙”的女人又生出了些同情。他想,但凡過得去,哪個女人會挑著擔子一個人走街串巷呢?怎么著也得在市場里弄個攤位吧。
馬鳴在心里嘲弄了一番自己的“原則”,然后沖女人不恰當?shù)匦α诵Α?/p>
“你一天得走很多路吧,不累?”他問。
“走路算什么?正好還可以到處看看風景。我跟你說,今天我逛了好幾個胡同里的景點。外地來的游客都買票進去參觀呢,我不光沒花錢買票,還在那里賣了不少棗?!迸吮获R鳴明顯好轉(zhuǎn)的態(tài)度鼓舞著,興奮地說。
這是個健談的女人,她毫無理由地把馬鳴當成了傾訴對象,喋喋不休地說著自己的來龍去脈。最后,她甚至把自己已經(jīng)攢了多少錢的事也告訴了馬鳴。
被女人如此信任,馬鳴也一時沖動,把自己的情況和盤托出了。特別是當說到老婆跟別人跑了,自己在B城找工作總是處處不順時,馬鳴很是動情,甚至眼里還閃出點點淚花。
兩人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人的經(jīng)歷很相似,一個被丈夫拋棄,一個被老婆甩了。
女人叫秋蓮,還是馬鳴老家鄰縣的人。她對馬鳴說:“婆家不要我,娘家又回不去,我只好自己出來混生活。”
“為什么不找個穩(wěn)當?shù)氖伦??這里又不是鄉(xiāng)下,你看哪有人到處挑著東西賣的?”馬鳴覺得秋蓮可能是剛到城里,還不懂規(guī)矩。
秋蓮狡黠地一笑,說:“這你就不懂了吧?正是因為沒有人挑著東西賣,我的生意才好。”
馬鳴愣了一下。
“我是這么想的,等攢夠了錢,就在批發(fā)市場弄個攤位。我跟老羅說了,他答應(yīng)幫忙?!鼻锷徴f出了她的打算。
老羅是什么人,馬鳴自然是不知道的,想必是個有點能耐的人。秋蓮的話讓馬鳴覺得這個女人其實還挺不簡單,心腸不壞,生活有目標,而且吃苦耐勞。
秋蓮在知道了馬鳴的經(jīng)歷后,便迅速認定這個高不成低不就,還有點愛裝的男人實際上很可憐,別看表面上人五人六的,其實是個樣子貨。她安慰馬鳴說:“你看你,長得標致,人又有文化,找個體面的事做,那還不是小意思。不像我,天生是吃苦受累的命?!?/p>
“那是!我是個有底線的人?!瘪R鳴昂著頭說。
秋蓮瞟了一眼街口,見沒有朝這邊開過來的公交車,便把目光移到馬鳴臉上,然后嘆了口氣,對馬鳴說:“你啊,吃虧就吃在沒有技術(shù)上,又不年輕了,找份好工作的確不容易;可話又說回來,干什么不都是為了討生活嗎,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呢?”
秋蓮的話在馬鳴聽來有些刺耳,可他又不得不承認,秋蓮說得沒錯。
莫名其妙地,自己竟然成了一個被人同情的角色,特別還是被秋蓮這樣的女人所同情,馬鳴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平常在民工村,見到這般“粗糙”的女人,他從來都是懶得搭理的。
馬鳴后悔不該對秋蓮說了自己的事情,讓她小看了自己,也使得他沒法繼續(xù)保持應(yīng)有的形象和尊嚴,這讓他很沮喪。這時,他突然回想起來下午面試的情形,當時面試他的那個小伙子,看上去比他小了不少,對他卻很不尊重,言語間,甚至有些蔑視。
馬鳴開始質(zhì)疑自己,為什么非得要去“單位”上班呢?再怎么努力,自己也成不了高中時的同桌某某,也照舊會被老板炒來炒去。為什么不能像秋蓮這樣為自己做事呢?
馬鳴為自己的這個想法吃了一驚。其實,這也不是什么新冒出來的想法,跟他同時期到B城的那些發(fā)了點小財?shù)睦相l(xiāng),還有他的前妻,都曾經(jīng)這么勸過他。但是當時他非但沒聽進去,還更增加了要在這個城市過上自己心儀的生活的決心。
他朝秋蓮看過去,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與對方換了位置。站在路燈下的秋蓮,看上去很是樸實、健康。
“要不……”他們同時開了口。
馬鳴突然感到臉上一陣熱辣,他還不能適應(yīng)自己的這種突然改變。
秋蓮朝他走近了一步,用扁擔輕輕捅了他一下:“你先說。”
馬鳴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我明天再去面試一回,要是還找不著合適的工作,我們就合伙搞個批發(fā)攤吧?反正你一個人做批發(fā)也很難。”
“我也是這么想的,做批發(fā)沒個幫手肯定是不行的?!鼻锷徑舆^他的話說道。說實話,她突然從心里喜歡上了這個混得不好的男人,她甚至想,等將來掙了錢,一定讓他過上他想要的生活。
“你看,咱倆想到一塊兒去了?!?/p>
“我看,你明天干脆也別去面試了,受那個刺激干嗎?搞批發(fā)雖說要早起,苦點累點,但聽說還是很賺錢的。”
馬鳴猶豫了一下,似乎還咬了咬牙:“那……”
321路公交車悄無聲息地開過來了,停在兩人面前,嚇了他們一跳。車上沒幾個人,兩個人上車后,很默契地一起坐到了最后一排。
車開動了,馬鳴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經(jīng)歷了整整一天一無所獲的奔波之后,此刻的他又累又乏。不一會兒,他頭一歪,就靠在秋蓮的肩上睡著了。